翟淩垂首行禮, 眉目剛正,這些年他漸漸接手戒堂事務, 沉穩了許多, 不似當年每每拜訪楚霜衣總是一副忐忑模樣。
“何事?”
泠泠聲音流入耳中, 翟淩目不斜視, 一板一眼道:“弟子此來是替師尊傳話, 師尊邀楚師叔酉時前往雲棲峰一會, 煩請師叔留意時辰。”
堂上遲遲沒有答複, 氣氛陷入一片沉寂,翟淩忍不住抬眸望去,隻見書案後仙尊正襟危坐, 身姿風流如韌柳, 烏發如瀑, 雪白鮫紗橫亙眼前沒入發間,眼見著瘦削了許多。
思及昨夜的傳聞, 翟淩暗歎一聲世事無常,心裡隱隱有些不忍。
翟淩思緒紛飛時, 堂上有了動靜, 楚霜衣長眉輕蹙, 開口道:“鬱峰主今晨方歸,風塵苦旅, 正需要休憩。勞煩你轉告師兄,還是改日再會吧。”
翟淩聽完麵色如常,並不驚訝,從善如流道:“楚師叔所言極是,師尊也是此意,但鬱峰主直言此事推脫不得,還特地令弟子轉述,‘若是楚師叔不肯前往,屆時便親自來請’。”
話音一落,耳畔風聲驟起,伴隨著刺骨寒意,翟淩呼吸一緊,倍覺壓迫。
沉默片刻後,堂前飄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風停日暖,無形的壓迫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本尊如時赴會。”
翟淩這才鬆了一口氣,接著道:“師尊得知六清齋重開,整理了些師叔往日常用的物件,稍後遣弟子送來。師叔若有所需,吩咐弟子就是。”
楚霜衣心頭暖意橫流,他無奈一笑,道:“不必費心,我這裡並不缺什麼。”
得到了回話,翟淩的任務至此總算全部完成,恭恭敬敬地拜彆楚霜衣,回嶺竹峰複命了。
“他們盯的倒是緊。”
冷冷一道聲音落地,裴夙抱臂倚在門邊,黑眸遙遙映出遠去的人影。
“六清齋解禁動靜不小,你師叔得知也是自然。”楚霜衣神色如常,手執杯盞,馨香茶水注入盞中,浮起嫋嫋水霧,薄紗後的眉眼隱入一片朦朧中。
“換件衣裳,酉時你同為師一道過去。”
裴夙偏過頭,目光隔著水霧落在楚霜衣身上,恰巧望見劍修胸前的緞發隨著他的動作微微垂落,隱在霧裡,猶如一筆揮墨落在他心頭。
這人總是這樣,不像個劍修……
黑眸複雜地眯了眯,裴夙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吞噬著楚霜衣,“本座這身衣裳很好,不像你們宗門正派,人道貌岸然,衣裳也束手束腳。”
“是麼?方才翟淩過來,通身浮光袍,為師覺得十分俊朗瀟灑。”楚霜衣特意眨了眨再次失明的眼睛,話音剛落,房內果然魔息雲湧,氣氛一緊。
他倒不急,輕飲了一口茶才慢悠悠接著道:“無妨,隻是為了便於來往罷了,既然你不喜素雅為師也不強求。”
茶盞落穩時,山風送來一聲冷哼,楚霜衣抬眸空望門邊,那裡已經空蕩如初,沒了人影。
半晌,他忍不住勾唇一笑。
“係統,查詢目標黑化值。”
“親,恭喜您,目前攻略目標黑化值為79,請您再接再厲。”
笑意緩緩消失在唇邊,楚霜衣苦澀地輸入了個“88”,機械人聲播報了一句結束語,消失在耳邊。
酉時,雲棲峰。
劍光刺破晚霞,靄靄紅雲間,瀟瀟灑灑落下一道風流身影,緞發隨風微揚,身後重重劍影絞碎暮光。
宋元正落座左手首位,目光落在來人身上,眉目舒展,眼中一片欣慰,“霜衣這次回來,比以往振奮了許多。”
鬱薑眼尖地發現師弟身後不遠處跟著個冷臉的年輕人,輕嗤一聲,冷笑道:“三師兄,你高興的太早了。”
“怎麼會?霜衣不日就能重見光明,至於那個糾纏不清的魔族逆徒,總有淡——”宋元正笑著飲茶,轉頭一看,笑意瞬間凝固,話音戛然而止。
“師兄,究竟何事如此急迫?連鬱薑師姐都顧不上休息安頓。”
楚霜衣踏進殿門,這身墨色竹袍素淨文雅,襯得他文氣十足,隻是身後跟著的裴夙一臉漠然,雖然換了一身柳綠浮光袍,但懷裡赫然抱著一把赤紅泛黑的長刀,野獸似的目光盯著楚霜衣不放,魔族特有的殺伐之氣凜凜而出。
鬱薑斜睨了裴夙一眼,端起茶盞似笑非笑地望向宋元正,揶揄道:“師兄,說話呀。”
宋元正把茶盞往桌上一拍,彆過臉,恨聲道:“我無話可說。”
“聽說你要為那小子下禁地,禁地險象環生——”鬱薑話說到一半,忽然被宋元正打斷,他言辭切切道:“霜衣,浮光禁地乃是世間最險惡之處,哪怕是掌門師兄親自下去,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若不然你再考慮考慮?”
楚霜衣不答反問道:“師兄,最近魔族是否屢屢進犯南林城,隱有風雨欲來之勢?”
“南林城毗鄰魔域,向來不是太平地界。”宋元正明知楚霜衣弦外之音,卻不肯順著他的話意接下去。
“師兄想必心裡也清楚,瑤珩為前任魔尊血脈,行事陰詭,聯合魔將叛亂,如今囿於魔域之地,將來若奪得魔尊之位,往後世間定無寧日。”楚霜衣麵色微冷,言語間一片肅殺之勢。
宋元正麵露猶豫之色,但卻也不肯再讓楚霜衣身赴險地,咬牙堅持道:“縱使他日魔族興兵來犯,我浮光修士定然死戰到底!”
楚霜衣在心裡暗暗歎氣,這一口氣還沒落停,又聽身後不遠處傳出一聲冷笑。
“可笑。”
宋元正怒氣衝衝地一拍桌案,眼睛都瞪大了三分,怒斥道:“目無尊長!”
眼見著氣氛一瞬間緊張起來,楚霜衣心口都跟著翻絞,他加重了聲音,肅穆道:“師兄,你還記得當年兩次封魔之戰,多少修士為此流乾了鮮血,多少無辜百姓遭受了劫難。”
宋元正臉色一沉,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如今天下間,能平此亂者——”劍修忽然憑空望向身後的方向,遮住的雙目仿佛正在燈影下熠熠生輝,他一字一句道:“唯有裴——夙——”
這話有千斤重,話音落地的一瞬間,從雲棲殿的一角驟然爆出一抹血色刀光,刀鋒直指楚霜衣命門,魔血沸騰,這是一道必殺之斬。
銀光爆閃,楚霜衣目不能視,反應速度卻是上乘,那一瞬間,純鈞劍身覆冰帶雪,薄薄的劍刃錚鳴著抵在血色刀刃之下。
重重燈火闌珊中,血色鋒刃暴露在光影中,雖然隻有短短一瞬,但足夠讓人看清那原是一柄赤紋長劍,而非長刀。
長劍通身暴戾之氣,眾人對它並不陌生,這劍正是上次封魔之戰魔尊手中的那柄,方才還被裴夙抱在胸前。
變故陡生,宋元正與鬱薑似乎都沒有反應過來,一時間竟然隻有楚霜衣一人拚力抵擋。
赤紋劍暴起奪勢,縱使有純鈞抵擋,也堪堪劃過楚霜衣頸間皮肉,他幾乎能感受到從劍身上溢出的熟悉的、狂亂的魔息。
楚霜衣奮力一抵,火花四濺,將飛來的長劍原路擊回。
天色已晚,整座雲棲殿燈火闌珊,就在燈火無法觸及的暗處,一隻手接住了被擊飛的長劍。
他就站在那裡,半張臉隨著風中燭影而明滅不定,握劍的手青筋虯結,魔紋密布。
楚霜衣甚至來不及震驚,或是失望,一支細細的銀針驟然從主位擊出,正中他的小臂,細微的刺痛過後,悲戚哽在喉間,楚霜衣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權。
藏身於暗處的人此刻再次顯露身形,裴夙比宋元正、鬱薑的動作更快,穩穩地扶住楚霜衣,甚至細心地攏著他的腰,讓他更安穩地倒在懷裡。
宋元正長劍在手,鬱薑指尖銀針閃爍著陰森寒光,漠然與裴夙對陣。
“不必驚訝,本座知道你們的計劃——”
裴夙抬眸掃了他們一眼,繾綣目光又重新落在懷中人身上,他慢條斯理地為楚霜衣拂開臉側的長發,指尖緩緩落在頸側,分外珍惜的輕撫。
忽而開口道:“你們大可放心,我們之間的盟約尚存。而且,本座也不希望,在那樣的地方見到他。”
而嗜血的魔劍就立在他身側,因尚未得到血液灌溉而躁動不安。
“說吧,下一步該去哪裡?”裴夙劍眉一挑,霎時間將長劍化入虛空,他將楚霜衣橫抱起來,高大的身影在大殿中投下一片陰影。
宋元正仍舊戒備地以長劍相對,倒是鬱薑,率先收攏了銀針,急促道:“寒潭!要快!”
幾乎是刹那間,裴夙化作一道緋紅流光,攜楚霜衣消失在原地。
“師兄!跟上,今夜是霜衣複明的最後一步,不能出任何差錯。”鬱薑冷聲提醒了一句,隨後立即跟上。
外頭已是月沉如水,月色光華傾瀉寒潭,猶如一塊鏡中水石,熠熠銀輝流淌。
水麵隱隱綽綽地映出兩道相依的人影,月色下,山風中,魔族青年輕輕地在劍修額角落下一吻,愛意隨水波流瀉。
第 57 章
兩道流光閃過, 宋元正與鬱薑動作極快,很快就追了上來。
裴夙感知到宋元正二人已經跟了上來,仍舊緊緊地將楚霜衣抱在懷中, 運轉魔息替他護住心脈, 心中忐忑焦躁,魔紋半隱半現。
“你這逆徒——”宋元正一落地, 就撞上這大逆不道的一幕,氣的兩隻眼睛直冒火, 提劍欲砍。
“師兄, 正事要緊!先結陣!”
鬱薑眼疾手快, 一把攔住宋元正, 冷靜提醒。
宋元正看了潭邊一眼, 憤憤地甩開鬱薑的手, 深吸了一口氣, 立即著手聚氣列陣。
“將他放平。”鬱薑則來到楚霜衣身邊,冷聲吩咐道。
裴夙沒有半分遲疑,單手抱起劍修溫熱的身體, 憑空抽出那柄赤紅之刃, 橫劍劈空, 當即把潭邊一人寬的巨石橫劈成上下兩截,
碎石飛濺, 他以劍風橫掃,除去碎石, 這才把人輕輕放下。
鬱薑飛快地在石床邊展開一卷赤尖銀針, 這卷銀針與普通銀針不同, 針尖均是鮮豔刺目的殷紅,仿佛鮮血未凝。
就連向來冷靜的鬱薑, 取針時都帶了幾分小心,顯然不是尋常之物。
“控製住他,針上淬了劇毒,難保不會衝開離魂散的效用。”
鬱薑頭也不抬,施針前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裴夙眉頭緊蹙,臉上不冷不熱,眼底的焦慮卻幾乎快要溢出來,聞聲手腕一轉,赤紅魔劍霎時間刺深入石床三分。
他指節輕叩劍刃,劍身一震,隨著輕微的崩裂之聲,四道魔息噴湧而出,化就四條烏黑鐐銬,轉眼便緊緊束縛住了劍修的手腳。
鐐銬暗黑無光,儘頭固定在劍柄之上,風過時,散下兩分凶煞魔息,竟是如純鈞一脈相承的寒意刺骨。
鬱薑聞聲抬眸望了一眼,麵色有些古怪,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礙於情勢急迫,又埋頭施針去了。
她的落針的動作沉穩快速,約摸一盞茶的功夫,銀針已經施了大半。
銀針刺破皮肉,毒性之烈,發作之快,陷入沉睡的劍修逐漸麵露痛苦之色,掙紮間,鬢發微亂,原本淨白的臉上,盈滿了血氣,泛著紅。
痛到深處,楚霜衣掙紮的厲害,鐐銬被震動的嘩嘩作響,他咬緊了下唇,隱隱沁出血珠。
裴夙半攬著楚霜衣,黑眸陰沉如沉水淵,目光始終不離楚霜衣,周身魔息翻騰不止,半晌,他緩緩探出手……
鬱薑掌心都是冷汗,滿眼都是銀針與雪白的皮肉,她心知這已是離魂散的極限,但施針過程絕對不能中斷。
沒辦法了,絕對不能半途而廢!
“叮!叮!叮!”
三聲脆響後,銀光閃爍,石床的裂縫中多了三枚銀針,裴夙一抬眼就對上鬱薑冰冷的眼神:“離魂散,刺入即刻發作,時機你來把握。”
裴夙餘光掃過三枚銀針,眉宇間閃過一抹猶疑,卻還是略一頷首。
話落,鬱薑立即埋頭施針,全神貫注於經脈穴位中,劍修漸漸的平靜了下來,不再掙紮,她料想應是第二針離魂散開始生效了。
半晌,銀針終於全部落完,鬱薑掌心的汗珠都已被寒氣浸透,帶著涼意貼在掌心,至此總算將霜衣的氣血儘數激發,她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也是計劃中突然對霜衣發難的原因,隻有在他不設防時驟然奇襲,霜衣才能調動通身精氣應對。
此時再施以劇毒激發體內魔息,全然催化精血,輔之以寒潭至清靈力,方能衝破餘毒,重見天光。
那麼,接下來,就到最後一步了。
“師妹!陣法已成!”
“快!把他置於陣眼……處。”
鬱薑應了一聲,腳步匆匆正要前往掠陣,一抬眼,看見眼前的畫麵,不由得一愣,停下了腳步,話音也跟著漸漸弱了下去。
裴夙半跪在巨石上,懷中輕攬著被鐐銬束縛的劍修,劍修長眉緊蹙,眉眼間儘是痛楚,下頜被強行捏住,唇齒被打開,一隻滿是血汙的手從他口中探入,不斷地有血滴沿指縫間滴落……
劍修意識全無,被餘毒折磨過後,血氣翻湧,皮肉下泛著紅。雙眸緊閉,喉頭滾動,此刻無意識地吞咽著魔血,好似這動作已做過千萬遍……
裴夙黑眸半垂,仿佛無知無覺,任由魔血流逝,柔軟的唇拂過,濡濕皮膚,他一動不動,靜靜感受著流入劍修身體的蓬勃生機。
月華如水,照亮他的側臉,為怒張的魔紋渡了一層銀霜。
鬱薑遲疑了一下,隨即便反應過來,魔血乃是世間凶悍之最,此刻於霜衣而言確實是上佳的補品。
她遲疑的瞬間,正對上裴夙沉鬱的目光,他抽回手,烏黑鐐銬瞬時隨風消散,他將劍修穩穩抱起,急道:“陣眼在何處?”
“寒潭正中!”宋元正揚聲道,他維持著雙手結陣的姿勢,汩汩清輝不斷流向寒潭,彙聚成一個環繞潭水巨大陣法。
裴夙匆匆將抱向陣法,靠近陣法的一瞬間,凜冽的至清之氣迎麵撲來,徹骨冰涼。
陣中靈氣氤氳,形似雲霧,清清淺淺向這個方向飄散,但卻仿佛有所畏懼,始終不敢接近。
裴夙鬆開手的一霎那,那些原本畏縮不敢接近的靈氣頓時如同泉湧,瘋了似的灌入劍修體內,楚霜衣整個人被靈氣包裹著,散發著柔和的清光,漸漸飄向陣眼的位置。
忽然間,潭麵升起了渺渺霧氣,轉眼又被陣法吸引,絲絲縷縷流向陣眼,猶如萬縷銀絲閃爍。
靈陣終成!
宋元正、鬱薑麵露喜色,明顯鬆了一口氣,但仍然神色肅穆地守在寒潭兩側。
裴夙放眼望去,劍修橫臥在半空,胸口心脈處紅芒刺目,隨著不斷湧入的靈力包裹纏繞,紅芒漸弱,隱有消散之勢。
朦朧清輝相隔,劍修身影模糊,他輕輕地探出手,魔血未凝,還沒觸及,雲霧似的清輝就已遠遠地避開,留下一片明顯的空缺。
一滴血色滴落潭水中,掀起星點漣漪,雲霧下無人知曉,卻驚動了水裡劍修的倒影。
直至天色將曉,楚霜衣胸口的紅芒已經消散了大半,日光熹微,靈力光芒不如夜間明亮,仍舊環繞在周身。
潭邊掠陣之人已換過一批,宋元正離開時,瞥了裴夙一眼,倒沒說什麼。
晨露打濕衣袍,裴夙負手立於潭邊,仍然穿著昨日那件浮光袍。
“拿著。”
忽然間,一道亮光直逼他麵門。
裴夙單手攔下,餘光一掃,卻是一隻晶瑩剔透的小琉璃瓶,抬眸對上一臉冷淡的鬱薑。
鬱薑回身望了望潭麵上的人影,冷冷道:“昨日他執意帶你來雲棲殿,無非是記掛你的傷勢,這東西對外傷有奇效,也算沒辜負他的托付。”
話落,看也不看裴夙,徑直轉身離去了。
裴夙垂眸,目光落在掌心的小瓶上,神色不明,半晌,才輕輕地摩挲了一下,已經乾涸的傷口被琉璃瓶的棱角刮開,露出血紅的傷口。
他遙遙望了半空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潭邊一青一白兩道人影相對而坐,掠陣的同時,將裴夙的舉動儘收眼底。
“師弟,那逆徒走了,要不要吩咐弟子盯著點?”
“不必,他知道該做什麼。”
“師弟,你說霜衣何時會清醒?若是他醒來發現那逆徒不在,定然又要牽腸掛肚?”
“這……難說……不過鬱薑說了,至清靈氣洗滌經脈,等魔息散儘,怎麼也要七日。”
“七日,這逆徒最好在七日內回來,否則彆怪我斧下不留人!”
“七日,他就是沒回來,你還能下禁地去斬他?”
“這!呃……師兄自然有辦法斬他!”
……
此後一連兩日,裴夙的身影再也沒有出現過,仿佛從此消失了一般。
直到濯劍禮當日清晨,那道身影終於出現在潭邊。
天色還未大亮,楚霜衣周身浮光流轉,胸口的紅芒已經弱了許多。
裴夙仍舊穿著那身浮光袍,隻遠遠地看了一眼,轉身就要離開。
一轉身,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麵前,一個浮光弟子懷裡抱著一隻長木匣,攔住了他的去路。
裴夙淡淡地望向他,周身魔息平靜如常。
浮光弟子走到他麵前,哢噠一聲打開了木匣,一柄劍刃窄薄的漆黑長劍穩穩當當地躺在劍匣中,半出劍鞘,露出的劍刃一線雪白,倒映寒光。
清朗聲音隨之落入裴夙耳中,那人道:“留了許多年,我知道你會回來。”
裴夙黑眸閃了閃,神色卻並未鬆動,他盯著翟淩看了一瞬,隻是拒絕道:“不必如此。”
翟淩眉頭一皺,略帶審視的目光落在裴夙身上,神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裴夙不打算耗費時間與他敘舊,正要離開,翟淩卻忽然笑了,無奈道:“裴師弟,你還是這個冷淡性子。”
“當年你在嶺竹峰就不愛說話,年紀小小就不苟言笑,但是自己的東西倒是看的特彆緊。”翟淩擋在裴夙身前,擺出了與他閒話家常的架勢,接著碎碎念:“那年花燈節楚師叔給你買了盞花燈,無論師兄我怎麼哄你,你都不肯拿出——”
“宗門觀禮,快到時辰了。”裴夙一把接過木匣,冷冷打斷他。
“糟了!糟了!”翟淩臉色果然一變,腳步匆匆向著破嶽峰去了。
翟淩禦劍臨空之際,忽然回首喊道:“師兄在嶺竹峰等你回來。”
那句話飄揚在湛藍碧空之下,回蕩在柳林寒潭間,猶如一陣暖風拂過心口。
裴夙依舊神色冷淡,從匣中取出長劍,指尖拂過劍刃,凜凜霜刃觸手冰涼,劍身微鳴,是重逢其主的意氣爭鳴。
他將長劍負於身後,不見半分魔息,霜寒劍意與潭中那人彆無二致。
“我會回來。”
……
第 58 章
冰冷刺骨的浪潮一遍一遍衝刷經脈, 好像整個人都被泡進了冰水中,水麵上傳來模糊的聲音,楚霜衣拚命掙紮, 卻始終被困於無儘的黑暗中。
模糊的聲音越來越近, 越來越清晰,幾乎緊貼著他耳邊響起。
“師尊、師尊……”
楚霜衣猛的睜開眼, 黑暗如潮水褪去,眼前漸漸浮現出模糊的光影。
日光透過紗幔, 光影被揉成一片, 榻邊的銅爐正嫋嫋升煙, 聲音還在附近, 他費力看過去, 依稀可見不遠處幾位同門正在敘話:
鬱薑在書案邊整理銀針, 幽幽道:“魔息被化用, 未必是壞事,至少化解了霜衣體內的煞氣。”
“這倒好說,咱們設局暫時將霜衣留下醫治雙目, 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宋元正歎了一口氣, 接著道:“算起來, 今日已是裴夙下禁地的第五日,至今還沒有消息傳回, 情況恐怕不妙。”
禁地……沒有消息……
楚霜衣瞳孔一縮,心口猶如被利劍刺穿, 劇烈的痛楚驟然襲來。
指尖不受控製地顫抖, 指節捏到泛白, 他死死屏住呼吸,沒發出一點聲響。
宋元正的聲音再度響起, “若是霜衣醒來——”
門外傳來一串急促的叩門聲,打斷了幾人的敘話。
“小聲些!”宋元正開門嗬斥了一句,低聲詢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小童根本顧不上壓低聲音,急衝衝嚷道:“師尊、師叔,萬獸宗來使!瀟湘穀來使!長風劍派來使……仙盟來使!凡是有點名頭的宗門,都派了使者前來,就連魔族都來了人!一大幫子人都在前殿等著呢!”
“翟師兄正在前麵應付,叫我速速來請師尊與諸位師叔!”
小童急得直撓頭,“師尊,師叔,這些宗門是怎麼了?”
宋元正幾人聽完,彼此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靜默片刻,雷晉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我去開護山大陣!都殺了算球!”
“五師弟,你千萬不要衝動哇!”宋元正急得手直抖,連忙帶著其餘幾人連忙追出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楚霜衣從榻上坐起,目光投向窗外,卻被層疊紗帳所隔,日光昏沉一片,分辨不出時辰。
他的長發零落地鋪散,暗灰色的瞳孔裡隱約映出一輪陰森日影。
“化用魔息……生死未卜……”
宋元正的話音在耳畔盤旋,楚霜衣翻轉掌心,調動靈力,一簇鋒利冰棱憑空刺出,冰棱剔透照影,清晰地透出正中的一抹暗紫尖刺,詭譎氣息流轉不停。
他不禁低歎,看來裴夙留下的半數修為還在體內,他的血尚有效果。
下一瞬,楚霜衣扯開衣襟,兩心咒發作的緣故,鼓脹的青色脈絡爬滿胸口,蜿蜒曲折似有條條黑線正在皮肉下蠕動。
他反手握住冰錐,破開胸口皮肉的刹那,冰錐消融,血水滴落,洇濕袖口。
血水溢出的瞬間,袖口處詭異地鼓動起來,一條看不清輪廓的黑影飛快地沿著他的手臂蜿蜒而上。
片刻後,淡淡的血腥氣飄了出來……
……
楚霜衣換掉染血的衣裳,推開門,刀子似的日光一下刺入眼底,晃的他輕微失神。
正值午後,日光最烈的時候,撫過眼前的白紗,他的手還在微微發顫。
胸口鈍痛不止,兩心咒發作,裴夙危在旦夕,恐慌如蛆附骨,瘋狂啃噬著他的心跳。
楚霜衣閉了閉眼,沉下心,向殿前走去。
日光烈烈,摧嶽殿前人滿為患,身著各色服飾的宗門弟子都候在殿前,陣仗擺的很大,連半空中都充斥著躁動的氣息。
摧嶽殿殿門大開,才到門口就聽到嘈雜的人聲從裡麵傳來出來:
“傳聞浮光山私藏靈獸烏玄,這等大事浮光派也敢隱瞞,意圖何在!”
“不止如此,我派弟子親眼目睹,貴派失蹤的清霄仙尊與前任魔尊無恥勾結,罔顧人倫,簡直辱沒師門!”
“再說這前任魔尊裴夙本就出自清霄仙尊門下,聽說是受了重傷才逃回的浮光派,就靠這靈獸烏玄恢複修煉!”另一道聲音情緒激動道,“當年封魔之戰多少修士殞命,若非看在楚霜衣封魔重傷的份上,他也逃不過一個包庇魔徒的罪名!”
“今日浮光派若不給出一個交代,我等絕不離開!”
說著就高叫道:“釋放烏玄!誅殺裴夙!嚴懲楚霜衣!”
此言一出,殿中-片附和之聲,口號喊的震耳欲聾。
上一次聽到這麼整齊的口號,還是前世在公司早會跳抓錢舞的時候。
“真是令人生厭啊。”楚霜衣從心底發出一聲幽幽歎息。
這句話聲音不大不小,卻泠泠似水,夾雜著森森寒意,剛好傳遍整座大殿。
喧鬨爭吵戛然而止,眾人的目光瞬間投向門口的那道雪白的身影。
日光投進大殿,經過白玉廊柱反射出冷白的光線,楚霜衣的身影一落進來,滿殿燥熱瞬間被寒涼席卷,猶如風雪過境,人獸俱靜。
楚霜衣目光掃過大殿,幾位同門立於上位,臉色難看,下方分列兩側,左側滿滿當當依次序坐滿了各宗門的來使,另一側則空蕩蕩,隻有首位坐著一個清俊的紅衣男子,繚繞著濃濃的魔息。
他長眉稍沉,擋在幾位同門身前,陰寒目光落在左側一點,幽幽道:
“這就是諸位的來意嗎?”
那個位置坐著一個年輕修士,方才言辭最為激烈,楚霜衣卻不是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側趴著的那隻窮凶極惡的靈獸白虎。
白虎對上楚霜衣冰冷的目光,仿佛感覺受到了挑釁,怒目獠牙,衝著楚霜衣發出一聲長長的咆哮。
虎嘯驚人,縱使年輕修士極力安撫,仍然無濟於事,那隻白虎根本不受他控製。
年輕修士眼見白虎失控卻束手無策,額角汗如雨下,在場的修士也都看出這一點,紛紛小聲議論起來。
一片竊竊私語中,左手首位的中年人無意間一撣衣袖,接過話頭道:“清霄仙尊莫怪,仙盟譴我等貿然前來事出有因,近來宗門與魔族有意訂盟,重歸百年安寧,適逢關鍵之時,有些謠言傳聞蠱惑人心,擾亂盟約,定是有心人作亂,更何況……這些傳聞還有仙尊有關……著實不可輕視……”
這人姿態從容,麵帶笑意,話裡話外透著冠冕堂皇的威壓,態度不甚明朗。
白虎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下來,年輕修士卻仍舊臉色發青,楚霜衣並不在意中年人的言語挑撥,隻是從這異常的白虎身上移開視線,冷聲道:“愛徒莽撞,誤入禁地,本尊心係之,即刻親下禁地,諸位若有心分辨傳聞,就隨本尊一探究竟。”
“霜衣。”宋元正幾人聞言明顯一急,卻被楚霜衣接下來的話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隻是禁地險惡,凡入者修為皆被壓製,十不足一。”
“本尊心係愛徒,甘願往之,餘者生死自負……”
話落,風雪驟臨,粗壯的白玉廊柱爬滿霜花,楚霜衣以指為劍,耀目青芒在空中閃爍不停,眨眼間,一道淩厲的生死契已結成,帶著凜凜劍意,浮在半空中。
生死契下角,已然鐵畫銀鉤地落了一個“楚”字。
這一契結成,滿堂嘩然,方才還在叫囂的修士們頓時沒了火氣,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出頭。
就連方才成竹在胸的中年人此刻臉色也變了一變。
“仙尊好魄力。”
靜默中,一言未發的魔族青年忽然出言稱讚了一句,話落之際,一滴魔血混著魔息已經墜入生死契之中。
鋒芒刺目的碧色生死契霎時間融入一半血色,兩者相互抗衡,各占半壁之地。
第一個入契的竟是魔族,修士們像是活吞了一隻蒼蠅,心頭不悅,卻誰也不說話,都在等著他人出頭。
恰在此時,中年人微微一笑,道:“魔族使者果然勇武,不過使者安危牽涉兩方安寧,使者三思。”
魔族青年看破了他的小把戲,麵露不屑道:“仙使放心,我一人生死與兩方無關。”
“哦,如此正好。”中年人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接著道:“既然魔族使者不畏生死,我宗門修士自然也不遑多讓。”
“萬獸宗少主英勇無畏,乃是宗門青年修士之中的佼佼者。況且我聽聞萬獸宗老宗主與魔族還有些淵源,想必不會缺席此行。”
中年人麵上始終掛著儒雅的笑意,話裡卻處處殺機畢露。
話音落地,攜白虎而來的那名年輕修士瞬間麵無血色,人人皆知萬獸宗老宗主受魔族誆騙,曾釋放魔尊出世,以至於身死魔族之手。
年輕修士看著不過十六七,姿容清雅,此刻正狠狠地盯著中年人。
中年人的這一番話徹底將他架上了死地,在宗門世家麵前,在祖父聲名之下,他沒有臨陣退縮的理由。
青年人慘白著臉,強行挪動著顫抖的雙腿,咬了咬牙,割破指尖正要入契的瞬間,變故陡生。
眨眼間,劍影爆閃,一股淩厲的劍意將中年人連同坐席震開一丈外。
慌忙招架的中年人狼狽躲閃,正砸在年輕修士身上,原本落入生死契的血滴也被撞歪,滴落在地上。
中年人倉惶站穩腳步,嘴邊一道血跡緩緩流下,他怒不可遏,一手指向楚霜衣,任憑喉嚨如何嘶吼,硬是一聲未出。
見他動怒,宋元正立即笑眯眯上前安撫道:“仙使不要動氣,不要動氣。”
中年人掙紮的更為厲害,然而雷晉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兩隻鐵鑄般的手掌如小山般壓在他肩頭,將他牢牢按在坐席上,這下徹底沒了動靜。
楚霜衣目光劃過,眼底閃過一抹一閃而逝的笑意,隨後涼涼道了一句:“欺負孩子做什麼。”
就這收拾仙使的片刻功夫,他一回神,生死契中已然多了一道藍光,呈鼎立之勢。
“晚輩願同仙尊一道,澄清流言。”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從末席走出一位文文弱弱的小公子,模樣儒雅,腰間雖負劍,卻不像個修士,一時竟無人認識。
“三哥!萬獸宗少主忽然激動地叫了一聲。
小公子對他笑笑,走到眾人眼前,對楚霜衣恭敬行禮道:“晚輩長風劍派邵玉書,代父親問候仙尊。”
“多謝豹蔚君掛念。”
楚霜衣望向他,心中有些無奈,長風劍派經兩次封魔之戰,人丁凋零,實在不該……
但事已至此,他也隻能儘力相護。
楚霜衣一揮衣袖,生死契頓時化作三道流光融入三人體內。
“走吧。”
第 59 章
此次濯劍禮設在破嶽峰峭壁之上, 峭壁山石嶙峋,斜枝旁出,尤為突兀的是兩板數丈高的隕鐵巨斧偏偏深嵌其中, 猶如天降, 硬生生在這崖壁上劈開了一條縫隙。
斧柄交叉之處,就是濯劍禮的入口。
跟隨而來的修士見狀也都瞠目結舌, 不免暗自腹誹,浮光派對弟子的磨練未免過於嚴苛。
崖邊風聲呼嘯, 溝壑深不見底, 邵玉書遙遙望了一眼, 驚歎不已。
“禁地險絕, 小心行事。”
楚霜衣留心囑咐了一句, 銀光一閃, 就隻剩一線劍影, 直墜而下。
邵玉書與魔族青年緊隨其後,紛紛跳下崖壁。
墜入半空的一瞬,邵玉書才真正體會到何謂“濯劍”。
這懸崖峭壁之間, 不僅縱深駭人, 還有千萬道罡風與劍勢交織裹纏, 如劍雨般無孔不入,濁洗著每一柄落入其中的劍。
距離入口越近, 劍勢越強,絞動的力量也越來越強悍。
那兩個人身法極快, 邵玉書費力追趕, 遠遠地就看見一白一紅兩道身影矗立在漆黑的縫隙邊緣, 十分顯眼。
他咬咬牙,又灌輸了三成的靈力, 朝著罡風撕扯的縫隙撞了上去。
真正衝入的縫隙一瞬,邵玉書頓時明白了,那兩人為何停留在入口而沒有繼續深入。
縫隙深處完全沒有一點光亮,不是沒有光源的緣故,而是在這條縫隙裡,好像任何一點光線都會被這裡吸收吞噬,他剛一落地,粘稠的黑暗一下就包裹了上來。
這縫隙的縱深遠比他想象的要深,縫隙兩麵峭壁上凹凸不平,好像從山體裡長出了突起尖刺,糟糕的是,這裡麵積存著前所未有的強悍劍意,交織攪動,外麵的劍勢就來自於此。
在這裡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邵玉書抵抗著狂亂劍意,不由輕輕挪了一下腳步,微弱的水聲立刻從他腳下向四周蕩漾開來。
他們在水裡!
這條縫隙的底部竟然是條暗河!
“仙尊,我們——”就在邵玉書震驚於此的時候,從縫隙深處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摩擦聲,空蕩又微弱,但好像就在耳邊發生。
就好像……就好像……風吹過劍鋒的微鳴聲……
摩擦聲由遠及近,逐漸放大的聲音幾乎要衝破耳朵,像是劍鳴又像是虎嘯……
“仙尊——啊——咕嚕嚕——”
就在聲音呼嘯而來的瞬間,邵玉書渾身一涼,被一股強悍的力道狠狠拖入水中。
霎時間,冰涼的河水從四麵八方湧過來,灌進口鼻,瘋狂地擠壓著他的肢體。
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秒,他看見一個巨大的黑色影子,在茫茫水域中,緊追而來。
河道儘頭,兩道身影破水而出,水花四濺,到處都是水痕。
片刻後,一條龐大的獨眼巨龍破開水麵,直衝而起,濺起幾丈的水花,劈頭蓋臉的砸下來。
魔族青年嫌惡的連退幾步,連忙召出一道魔障躲避落水。
楚霜衣則渾然不懼,將手中提著的邵玉書安置在地上,仰頭望向巨龍,他這才發覺這條巨龍並非生靈,而是由萬劍聯合而成,流動如水,行動之時劍鳴不止,劍勢凶猛。
這濯劍禮的考驗他也是第一次經曆,沒想到竟然如此真實。
巨龍盤踞在半空中,呈俯衝之勢,直奔楚霜衣而來。
指尖青芒流轉,轉眼間,巨龍已衝到眼前,就在這時,楚霜衣順手一推,一個巨大的青色符籙當即沒入巨龍的獨眼之中。
青光沿龍鱗寸寸爆閃,巨龍龐大的軀體如同寒冰凍結在半空中。
見水花平寂,魔族青年才揮袖撤下屏障,一小縷一小縷地整理被水濺濕的頭發,埋怨道:“這種廢物,仙尊還留著做什麼!”
楚霜衣瞥冷冷他一眼,轉身去看攤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邵玉書,他方才急於趕路,忘了為這孩子避水。
他扶起邵玉書輕輕地拍打他的後背,人一睜眼咳水,不由分說立即灌了兩道靈力下去,又小心為他順氣。
邵玉書的臉色很快就又紅潤起來,連忙掙紮起來向楚霜衣道謝。
魔族青年細致地梳理頭發,餘光瞥見這邊兒,嘖嘖兩聲,勾起一個輕佻的笑,道:“仙尊大方又體貼,真是招人喜歡,怪不得前任魔尊不惜悖逆人倫……”
“也要……留住你……”
楚霜衣沒作任何表示,也不作停歇,立即轉身探尋接下來的路。
這條暗河連結的是一個巨大的洞穴,可此處已是絕路,三麵均為山體,隻有麵前鑲嵌著一座高大精美的玉台。
可遙遙望去,玉台之上,空空如也。
楚霜衣不理人,倒是邵玉書紅潤的臉色紅了又紅,踉踉蹌蹌站到魔族青年麵前,堅定道:“魔使慎言,閒談是非並非明理,聽聞魔族天性自然,更應加以約束,以是克非,以善祛惡,否則與瘋犬何異?”
“你罵我是瘋狗!”
魔族青年聞言臉色一沉,放開心愛的頭發,五指成爪向邵玉書襲來,邵玉書當即拔劍抵擋。
兩人在身後叮叮當當,你來我往打個不停,楚霜衣渾然不在意,他一心撲在玉台上,小心翼翼地踏上玉階,直到站上最後一階,再去看玉台,那上麵印著一個紋路清晰的血掌印。
他沒有一絲遲疑,當下劃開掌心,照著血掌印放了上去。
隨著熟悉的血液從掌心流失的感覺,血滴緩緩地沿著玉台上的掌紋蔓延……
片刻後,血掌印之上炸開一片白光,玉台緩緩裂開。
刹那間,一道劍影衝天而起,直插頭頂的山體,整座山體都開始搖晃起來,大大小小的碎石競相砸落。
原本凍結的巨龍也受到波及,千萬條鐵劍紛紛揚揚脫離陣法,落入水中,溯流而回。
一時間,天搖地動,水花飛濺,與此同時,劍影消逝之處,一卷血色卷軸淩空展開。
“大千卷軸!”
“這是什麼?”
身後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停住了打鬥,一前一後來到玉台附近。
就在兩人驚訝的同時,血色卷軸漸漸化為虛影,組成虛影的千萬個光點“砰砰”地砸入山體中,化成了一扇扇形狀迥異的“門”。
“門?”邵玉書一邊持劍劈砍碎石,一邊難以置信地看著這鋪天蓋地的“門”,驚訝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多門?”
“這不是門。”魔族青年立刻否定道,他靈活地在落石間躲避,視線卻始終落在“門”上,他太興奮了,連聲音都在顫抖:“這是入口,大千卷軸的入口!”
“楚仙尊走了捷徑,帶我們跳過了濯劍禮的考驗,直接來到了這裡——浮光山真正的禁地。”
他一下跳到玉階上,緊緊追隨著楚霜衣,看了一眼他流血的手掌,突然說了一句話:
“看來仙尊確實很在乎他。”
楚霜衣信手扯下眼前的白紗,慢條斯理地在受傷的手掌上纏了兩道,寒冰般的目光緩緩落在魔族青年身上,幾乎要穿透他一般。
“你也一樣。”
青年臉色忽然陰沉下來,生硬地彆開臉,“大千卷軸,境界千千萬,他在哪一個境界之內?”
滿山入口猶如漫天星輝,星星點點,楚霜衣平靜答道:“本尊不知。”
“怎麼可能!他的行蹤,你怎麼會不知?”青年額角青筋暴起,但很快又壓製下來,陰惴惴道:“無妨,仙尊既然等的起,我又如何等不起。”
山體巨石脫落,整個洞穴幾乎坍塌大半,已經搖搖欲墜,隨時會將這裡的一切埋葬。
“大千卷軸,乃是上古靈寶,所遇如何,皆是機緣。”邵玉書不知何時也來到玉階之上,淡淡道:“魔使稍安勿躁。”
青年鄙夷的斜睨了他一眼,但卻沒有移動腳步。
邵玉書話音剛落,玉階之上的山石當即整塊坍塌下來,落石砸入地麵轟隆作響,地麵塵煙四起,飛濺的碎石劃過皮肉,石塊摩擦的粗糲聲音不斷逼近。
淡淡的血氣中,楚霜衣平靜的閉上雙眼……
就在楚霜衣閉上雙眼的瞬間,一扇古樸的黑色石門從山體脫落,石門烏黑無光,緊閉的門上鑲嵌著半條龍骨形狀的凸起,散發著微弱的暗紫光芒,飄飄蕩蕩向他的方向飛去。
幾乎是一瞬間,石門就來到楚霜衣麵前,門扉緩緩打開,幽幽的聲響猶如一聲無奈的歎息……
意料之中的痛意並未出現,小腿忽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楚霜衣睜開雙眼,塵煙動地的山洞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熙熙攘攘的街市,嘈雜的叫賣聲接二連三地湧入耳中。
這是一條再尋常不過的人間街市的模樣,卻隻是大千卷軸的萬千境界之一。
小千卷軸僅能隨使用者心意變化情景,大千卷軸則能依據境界主人的意願創造出一個完完整整的世間。
那麼這裡究竟是裴夙的境界?
還是烏玄的境界?
衣角被輕輕地拉扯了一下,楚霜衣低下頭,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正拉著他的衣裳。
“帶我上山,我的血,可以給你一半。”這孩子麵黃肌瘦,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尤其右眼,腫的像個饅頭,對比黑溜溜的左眼,右眼就隻剩下一條縫斜斜的擠在臉上,還不如街尾的野狗健全。
街上人來人往,但好像沒人看的見這張小小的、遍布傷痕的臉。
或許是楚霜衣沉默的時間太久,小孩兒明顯急躁起來,他動作飛快的拉起破爛的袖口,熟練地證實價值,“童子血,那些修士都愛用的。”
楚霜衣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臟汙的袖口下,乾瘦像一段枯敗的小樹枝的胳膊上,是一道道的疤痕,有些是最近留下的,沒經過處理的傷口已經開始化膿。
他不忍直視,在有些邪門歪道的修士中,的確流傳著以童子血鎮壓邪祟這樣不入流的手段。
在虛假的境界裡,麵對這樣一個詭異而突兀的孩子,楚霜衣仍然心頭翻攪,心痛不已,柔軟的純善與震驚於暴行的憤然交融混合,如同見血封喉的鴆毒,從喉管直灌心頭,令他酸澀的說不出話。
他向這個堅強的孩子伸出手,嗓音有些顫抖:
“不要血,師尊帶你上山。”
第 60 章
沿著長街直走, 不遠處就是一家客棧,楚霜衣牽著年幼的裴夙走進去,吸引了不少客人的目光。
一個修士與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 這明顯不是尋常情況, 但直到他們走到樓上的房間,都沒有人出聲詢問。
看來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那些人把楚霜衣也認成了不擇手段的邪修,縱使他們知道邪修的手段, 但他們仍然選擇沉默旁觀, 目光裡透出一股習以為常的冷漠與木然。
忽然間, 小裴夙不知道看到了什麼, 瑟縮著往他身後躲了躲, 楚霜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是一桌尋常的藥修, 四個人修為都在中等左右,其中一人對上楚霜衣的視線,暼了他身後的小裴夙一眼, 衝著他舉杯一笑。
楚霜衣平靜地收回視線, 握緊了孩子的手, 吩咐小二準備飯菜、熱水和乾淨的衣裳。
進了房裡,他把小裴夙抱到椅子上坐下, 用布巾沾濕熱水,仔細地替他清理傷口。
小裴夙黑溜溜的眸子始終警惕地盯著楚霜衣, 沒有放下一絲戒備。
楚霜衣並不強求, 溫柔地笑了一下, “想吃點什麼?師尊讓他們去做。”
但孩子仍是盯著他,重複道:“我要上山。”
楚霜衣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溫柔地笑著詢問:“方才在樓下,有你認識的人?”
“騙子!我沒血了!”這句話說完,孩子像是受到了劇烈的驚嚇,從椅子上跳下來,手臂上的傷口被撕裂,血水順著孩子的小臂流下來。
楚霜衣的灰色的眸子黯淡下來,如同沉靜的幽潭,濃濃的悲戚令人窒息,他歎了一口氣,哄道:“裴夙,聽話。”
小裴夙如同受驚的小貓,在房裡橫衝直撞,躲避著楚霜衣。
“你不想上山了麼?”
這句話一出,孩子明顯安靜下來,楚霜衣盯著他的傷口,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把他重新安置在椅子上。
認真仔細地處理傷口、更換衣物,動作輕柔地如同雲霧,楚霜衣沒敢再問什麼。
很快,小二就送來了熱乎的飯菜,楚霜衣將碗筷放在孩子眼前,卻見他始終看著自己,黑色的眼睛裡裡隱約閃過一抹困惑,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吃吧。”
小裴夙沒有拒絕,立刻飛快地抓起一個饅頭,吃兩口還不忘防備地看楚霜衣一眼。
一個戒備提防,一個照單全收,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等到了夜幕降臨。
小裴夙到底是個孩子,在這樣難得的溫暖昏黃的房間裡,忍不住泛起了困意,瞌睡的頭一點一點。
“時辰到了,隨為師去休息。”
楚霜衣率先起身,路過孩子時,順手熄滅了燭火,躺到床榻上。
小裴夙警惕心很高,他盯著黑暗中楚霜衣的背影,倔強地坐在椅子上,不肯過去。
“明日上山還要趕路,你不好好休息,為師是不會背你的。”
楚霜衣也不強求,幽幽地說了一句,翻了個身就睡了。
孩子仍然倔強地盯著楚霜衣的背影,似乎在考慮他的話。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楚霜衣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小小的氣息落在了身邊。
夜涼如水,夜風吹的窗紙呼啦發出輕微的響動,身側的氣息也跟著風聲抖了抖。
楚霜衣在心裡低歎了一聲,裝作睡熟了的樣子,抓著被子一翻身,半條胳膊帶著棉被就落在了一個小小的身體上。
胳膊下的身體一僵,隨即就被輕輕的戳了一下,楚霜衣沒動,故意顯露出平穩的呼吸聲,片刻後,小裴夙果然緩緩地放鬆下來,甚至小心翼翼地向他的懷裡縮了進來。
黑暗中,楚霜衣無聲的勾了勾唇角。
後半夜好像下了雨,粘膩的雨滴打在窗上,蓋過了一切聲響,楚霜衣替他掖了掖被角就又沉沉睡去了。
清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寧靜。
楚霜衣被強行吵醒,烏發披散,眉頭微蹙,眼睛還沒睜開,身邊又咣當一聲響。
他半支起身子,迷離的眸子半睜,就看見小裴夙一下跳到地上,抵著屏風一副戒備姿態,心裡難免覺得有些受傷。
“篤篤篤……”
門外敲門聲還在持續。
“看著師尊做什麼?”楚霜衣眸子半睜不睜,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語氣有些冷,“還不去開門。”
小裴夙像是不滿他的態度,看了他一會兒,還是抿著嘴,去開門了。
“仙尊!仙尊!終於找到——”
邵玉書一下衝進來,與開門的小裴夙麵麵相覷,半晌,驚訝道:“怎麼還有個孩子?”
“進來等,他在睡覺。”
小裴夙冷淡地瞥他一眼,就走開了。
“呃……多謝……”邵玉書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嘀咕道,“這孩子怎麼有點像……”
片刻後,楚霜衣一副沉鬱的臉色從內室走出,小裴夙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邵玉書看看他,再看看孩子,遲疑道:“仙尊,這……”
楚霜衣麵露不虞:“如你所見。”
邵玉書:“啊?”
楚霜衣這時候才注意到,邵玉書形容狼狽,衣物上濺了不少血跡,好在並沒有明顯的外傷。
“出什麼事了?”
邵玉書握緊了劍鞘,臉上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神情,像是困惑夾雜著震驚,還有那麼一點興奮。
“仙尊,這裡實在詭異。”他緩緩開口道,“昨日晚輩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一片林子,林間有一條小路,晚輩一直順著小路尋找仙尊。白日並無異常,直到夜間——”
“開始出現大批的邪祟”,邵玉書停頓了一下,心有餘悸地吞咽了一下,接著說,“他們漫無目的的遊蕩,好像是在——”
“找東西。”楚霜衣忽然出聲。
“沒錯。”邵玉書點點頭,有些習以為然的吃驚,隨後道:“晚輩與他們纏鬥了一陣,不知為何,這些邪祟卻突然散開了。”
“晚輩沿著小路一直走,就來到了這個小鎮上,四處打聽,得知仙尊夜宿在此處,就——”
“啊啊啊!死人啦!”一道刺耳的尖叫聲打斷了邵玉書的話,那聲音就在不遠處,聽著像是小二的聲音。
邵玉書眼睛一亮,腳步飛快,循聲跑過去探查。
楚霜衣無奈地搖搖頭,看來邵玉書來浮光山這差事恐怕並不是豹蔚君交代的,至少第一人選定然不是他。
他落座在桌邊,隨手倒了一盞茶,餘光一轉,發現小裴夙也在盯著門口看,眼裡壓著一點好奇。
不過很快邵玉書就又回來了,神情沉重許多,眉頭緊鎖,似乎遇到了更為離奇的事情。
他回來的時候,小裴夙在桌邊吃著不知道從哪來的飯菜,楚霜衣半垂著眼睛,正在慢條斯理地洗手,水珠從修長的指尖滴落,掀起漣漪。
“死者是四個藥修。”邵玉書說到這裡,遲疑片刻,臉色古怪地看了看楚霜衣,才開口道,“一劍封喉,傷口窄薄整齊,常人很難做到。”
楚霜衣沒有任何反應,他順手拿起一塊布巾擦去了手上的水跡,像是在擦拭某種痕跡。
隻有小裴夙聽到“四個藥修”時,意外地停下了動作,他沉默片刻,跳下凳子衝了出去!
孩子出去了,邵玉書倒是鬆了一口氣,兩三步走到楚霜衣麵前,低聲道:“仙尊,這四個人是否與魔族有關聯?”
楚霜衣平淡地看著邵玉書,灰眸折射著窗口落進來的黯淡日光,反問道:“在你眼裡,這裡的東西可以稱之為人?”
邵玉書愣住了,答案分明呼之欲出,他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來。
他忽然想起這裡隻是大千卷軸幻化出的一個境界,這裡的一切都隻是大千卷軸依據闖入者的認知創造出來的。
客棧的小二、客人,街上的樹木、行人,也都隻是靈力的幻影而已。
他困惑地回望楚霜衣,卻隻從那雙灰色的眸子裡看到了冰封過的平靜與漠然,如同一麵冰鏡,原原本本地映出了他自己。
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小裴夙回來了,胸口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洇濕了,烏黑一片,兩隻黑溜溜的眼睛冷冷地看著他,看得他甚至有些不舒服,不自覺地退了兩步。
目光下移,邵玉書才明白,這種詭異的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
小裴夙兩隻稚嫩的手完全被血汙浸透,一枚精致的琉璃鈴鐺被他握在手裡,黏膩的血水順著鈴鐺的邊緣滴落在地上。
這樣的畫麵實在太詭異了,邵玉書忍不住看向楚霜衣,卻見他的臉上沒有一絲類似於驚訝的情緒起伏,正用一種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目光看著孩子。
邵玉書想起楚霜衣的問題,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那他呢?”
“他是例外。”
就在邵玉書還淪陷在受到驚嚇的餘韻裡的時候,一句輕柔的如同翠鳥羽毛的話音擦過耳邊。
片刻後,他才反應過來,這就是楚霜衣給他的回答。
見眼前兩個人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小裴夙沉靜地握緊了鈴鐺,血水被擠壓的黏膩聲響隨著孩童特有的稚嫩聲線一同響起:“他們拿了我的東西。”
畫麵實在過於異常,邵玉書背上登時出了一大片冷汗。
楚霜衣僅僅是掃了那雙血手一眼,頗為嫌棄道:“弄乾淨,該出發了。”
孩子於是順從地去清洗手上的血水。
短短一夜,邵玉書已經不知道被震驚了多少次,但他還是精準地抓到了楚霜衣話裡的重點,追問道:“出發?仙尊,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上山。”楚霜衣想也沒想,就答道。
他的目光追隨著小裴夙,落在他手上那隻小鈴鐺上,不由沉思,原本這隻鈴鐺竟然是屬於裴夙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