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天色深沉, 逼仄的窄巷曲繞不儘,若有若無的女子哭聲從兩側門廊中傳來。
一道道門排列在兩側的牆麵上,每隔幾戶, 門楣上就掛著白, 裡麵停著一口薄薄的棺材。
小蘇神情緊張,緊緊地拉著的楚霜衣的衣袖, 小聲道:“師尊,有人在哭。”
若是放在百餘年前, 這種陰暗的小巷, 以楚霜衣的膽色, 恐怕一刻都不願多留。
不過這百餘年, 驚悚可怖的事情經曆的多了, 膽色也隨之磨礪出來了。
以前與徒弟出行, 雖然也遇到過妖物, 卻從未遇見過驚悚血腥的場麵,許是他運氣不好,沒了徒弟總能遇到這些。
楚霜衣俯身將小蘇抱進懷裡, 聲音壓得很低, 像孤魂似的飄蕩在空中, “小蘇猜猜,她們為什麼哭?”
小蘇沒剛來時那麼活潑, 把頭埋在楚霜衣懷裡,悶悶道:“死掉了, 她們家裡的人死掉了。”
“生離死彆, 世事無常。”楚霜衣的話裡仿佛帶著說不儘的惆悵, “為師若是死了,小蘇也哭麼?”
當年封陣之時, 他不僅沒能救回徒弟,還親口說了那樣一句話,想必徒弟早已將他恨之入骨。
按照書裡的劇情,徒弟注定弑師,待到那時,他僥幸撿回的這條命也就走到終點了。
“不哭!”小蘇一下子從他懷裡抬起頭來,神色堅毅:“師尊若是死了,小蘇給師尊抓一百個鮫人,放在墳前哭,好聽!”
楚霜衣想了想那個畫麵,一百個上身赤裸的鮫人在他墳頭放聲慟哭,照眼下宗門裡編排謠言的架勢,八成要把他的死扯到上與鮫人纏綿悱惻上去。
他可不想百年以後,清宵仙尊的名號徹底淪為豔名。
托小蘇的福,他心裡那點兒若有若無的悲傷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楚霜衣停在一戶尋常的人家門前,叩了半晌的門,卻始終不見有人應答。
他微微皺眉,手中的尋蹤符指示的確實是這裡,並未出差錯。
又敲了一會兒,沒半點回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本他打算給徒弟送了妖丹就繼續遊曆的,但鬱薑師姐托他順道拜訪一位故人,不管見沒見到,總該有個細情才是。
隻好又到附近的人家詢問。
沒成想,楚霜衣每次剛把要找的人名說出口,裡頭的人就一臉驚恐的關上門,仿佛見鬼了一般。
一轉眼的功夫,小蘇已經趴在他懷裡睡熟了。
楚霜衣心中疑惑,卻也不能強逼於人,隻好原路返回。
臨近巷頭時,忽然聽得“吱呀”一聲,大門開了一條小縫,一道蒼老的聲音幽幽地飄出來,“年輕人,你要找的人,幾十年前就死了。”
聽聲音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楚霜衣轉過身,倒把老人家嚇了一跳。
“哎呦,還是個瞎子。”
楚霜衣到嘴邊的話噎了一下,輕聲問道:“您知道平娘?”
老婦人滿鬢花白,粗乾的臉上儘是深深的溝壑,見他文弱有禮,這才開門探了半個身子出來,聞言愣了一下。
她把這個名字喃喃念叨了幾遍,像是陷入了某些久遠的回憶中。
半晌,才開口道:“我們這小門小戶,不知貴人名姓,隻叫她夫人。”
“三四十年前吧,城主迷上了一個花娘,那花娘不是平常女子,很有心計,城主當年就跟鬼迷心竅了似的,把花娘迎進了府邸,穿金帶銀的養著,夫人就是那時候搬來這裡的。”
“那時南林城的毒疫還未徹底平息,夫人徹夜守在疫區,也就染上了毒疫。城主聽聞心中愧悔,從南邊仙山上求了株靈藥來,後來聽聞那花娘出門看戲時染上了毒疫,結果那株靈藥就再也沒送來……”
“夫人她,”老人家說到這兒哽咽了,枯樹皮似的手掌抹了抹眼角渾濁的淚水,“夫人她生性剛烈,不肯對城主低頭,沒挺過多少時日就、就走了……”
“可憐夫人膝下的小公子,也沒留住。”
“年輕人,你來找夫人,可是她娘家人?”
沒想到是這樣一段令人唏噓的往事,楚霜衣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回過神,“算是故人。”
“也行,也行,你且等等。”
老婦人一把將人拉進院門,拄著拐杖磕磕絆絆地回房取了個粗布小包出來。
“這是夫人當年留下來給小公子的,可惜,那孩子……”
老婦人抽泣著,將粗布裹著的小物件放進楚霜衣掌心,囑咐道:“夫人走的乾淨,就剩這麼個鐲子,是留個念想,還是立個空墳,你們看著擱置。”
鐲子握在手裡輕飄飄的,沒什麼重量,就像握住了平娘鏗鏘坎坷的一生。
楚霜衣對老人家鄭重地頷首,承諾道:“會好生處置的。”
他走前問起其他人對平娘反常的態度,老人家猶豫了半天,歎了一口氣,將近日發生的怪事講了一遍。
原來不久前南林城來了個花娘,容貌絕世,一進南林城就受到滿城才貴的追捧,但離奇的是,這些與花娘交遊過的男子們,從才貴公子到家奴小廝,沒過多久就都紛紛病逝了。
城裡便開始由傳言說這是平娘回來複仇了,是而眾人這才對平娘驚恐不安。
楚霜衣聽完心緒低沉,回客棧的路上,他聽見幾處高閣府邸也都傳出了女子的哭聲,心下愈發不安。
客房內,楚霜衣小心翼翼地熟睡的小蘇放在榻上,蓋好錦被。
這才坐回桌前,摸索著斟了滿滿的一碗茶水放在麵前。
長指在茶碗中沾滿了茶水,晶瑩的水光在半空飛快揮動,一道傳影符瞬息而成。
隻見青色光芒驟然一閃,茶碗中的茶水隨著楚霜衣的動作竟然在半空緩緩鋪展成了一副水鏡。
水鏡裡是個麵容冷肅的女修,鬢發規整,正在案前執筆題寫。
“師姐,南林城有變,故人已逝。”
楚霜衣將平娘的事原原本本與鬱薑師姐交代了一遍,他話音剛落,就聽得一聲響動,像是筆杆摔在紙上的聲響。
“師姐。”他擔憂地喚道。
水鏡中的女修不複方才的從容鎮定,一團大大的墨漬突兀地落在她剛剛寫好的丹方上,烏黑的稠墨還在不斷暈染……
“少時,我們約定結伴遊遍天下,而她死在我離開南林城的第三年。”
楚霜衣從未聽過她這麼溫柔的語氣,在他來到這兒之後,鬱薑師姐總是不苟言笑、雷厲風行。
當年南林城魔瘟肆虐,鬱薑師姐率領雲棲峰弟子前往救治,彼時魔瘟尚且無解,就連雲棲峰弟子也是駐紮在城外救治傷患,唯有鬱薑師姐毫不猶豫地進了城。
少時舊友,死於非難,其中是何等悲淒,楚霜衣莫名有幾分感同身受。
“霜衣,此事你暫且先探查著,我即日出發。”
女修堅定的聲音從水鏡中傳來,細聽之下還帶著些顫抖。
“師姐——”
楚霜衣還想勸她,可水鏡沒了回應,已經嘩然而散,落了滿桌的茶水。
水流沿桌麵緩緩流下,由急到緩,最後隻剩滴答滴答的聲響,響在空蕩的房間裡。
楚霜衣久久地站在窗前,冷風從窗口灌進來,始終吹不散他心底的那點後怕。
他思忖了半夜,總覺得這件事裡似乎漏下了一部分。
翌日一早,坊間常賣的小玩意擺了滿床,小蘇還陷在被子裡,抱著個木偶玩的不亦樂乎。
楚霜衣在房間內下了最後一道禁製,轉到屏風後,麵色嚴肅道:“為師回來前,不要離開這個房間。”
小蘇騰地撒開了懷裡的木偶,跳下床,噔噔跑到楚霜衣麵前,軟軟地懇求道:“師尊帶小蘇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
見楚霜衣無動於衷,小蘇愈發放肆起來,抱著他的大腿晃來晃去,裝著哭腔,“師尊帶小蘇去好不好?”
楚霜衣探出手,淨白的腕骨從袖中滑出半寸,小蘇以為師尊來抱他,露出歡喜的神色。
然而那隻骨節勻稱的手隻是平翻在半空中,一株憨態可掬的胖仙草穩穩落於楚霜衣掌心。
那是小蘇的本體,楚霜衣剛醒來時發現的。
仙草內丹殘破,有修補過的痕跡,也不知當年尚且年少的徒弟是如何將這株殘破的仙草重新拚合起來的。
徒弟珍視的東西,他自當嚴加保管。
若是有一日,也好完璧歸趙……
楚霜衣眉眼隱在鮫紗下,唇峰微合,沒有情緒外露,淡淡道:“想變回本體?”
小蘇最怕這個,登時鬆開了楚霜衣的大腿,退後一步,乖乖地行禮,“弟子恭送師尊。”
楚霜衣手掌一翻,那株本體驀地消失在寬大的袍袖間。
他合上房門,在門外下了一道傳音符,這才放心出門去。
昨夜他已想過,若那位花娘真是為平娘複仇而來,那麼應當受到懲罰的人之中,老城主首當其衝,而非像眼下這般在城中濫殺。
在客棧掌櫃那裡打聽過,老城主倒真還尚在人世,如今正在城郊的彆院安養。
除此之外,楚霜衣還探聽到了些許不一樣的內情。
當年那位花娘竟然也生了一位公子,但花娘與小公子的下落就無人知曉了。
如今的城主是老城主從族中過繼來的養子,說是過繼,其實城主過繼之時已經成年,走個形式順理成章的繼承城主之位罷了。
南林城是宗門與魔域的交界之地,此地往來商販繁雜,魚龍混雜,許多修士與魔族在此交易買賣,是以此地雖偏遠卻也富庶。
南林城雖不受仙盟管製,卻在仙盟之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南林城的城主縱使卸任,其威懾仍不亞於任一宗門的掌教。
楚霜衣親自到南林城郊外的彆院探了一回,老城主尚且安然無恙。
隻是算不上安養,倒更像是囚禁,重重禁製之下,就連楚霜衣也沒有把握能全部破解。
奇怪的是,這外麵的幾層禁製隻限製人出去,卻不限製人進入。
庭院中種了大片的梅花,香氣淡然,楚霜衣在房頂停留了片刻,便又折返回到了城中。
老城主無法接觸,看來隻能從那位花娘身上下手了。
第 42 章
綠玉坊, 南林城城中生意最紅火的花樓,門前車馬絡繹不絕,好似全然沒受到近來流言的影響。
那位花娘就寄身在此處。
泠泠絲竹中混著雜著女子嬌媚的歡笑聲, 衣衫輕薄的姑娘們簇擁在恩客懷裡, 酒水從酒壺的細頸中淋漓落下,淡淡的酒香彌漫在旖旎堂中。
堂前的雕花大門忽然開了。
風雪落落, 一道頎長身影踏了進來。
那人一身華貴的藍袍,玉冠束緞發, 一道白紗攏在眼前, 施施然穿過一片軟玉香煙, 從容地立在人群中。
風雪從他身後灌入, 簌簌雪花落了滿地, 他麵容肅清, 長眉微微皺起, 如同冬日冰泉,清澈寒涼。
“坊中最貴的花娘,是哪位?”
此言一出,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寂靜片刻, 哄笑聲連成一片。
一團濃烈的脂粉香由遠及近地貼上來,“公子, 您說平娘呀,可不巧, 她正病著。”
平娘, 同樣的名字。
楚霜衣心頭一跳, 心中確定這花娘確實為當年之事而來,卻未必與平娘複仇有關。
若真是平娘的故人, 以此做花名,豈不是對平娘的折辱。
他閃身避開老鴇撫上來的手,長指一展,指尖捏的赫然是一錠明晃晃的金子。
清雪似的人物,擎著這樣一錠俗物,畫麵異常違和。
堂下的哄笑聲卻立時無聲無息地消散了,化成了一片竊竊私語,聽不清內容。
不是病著,隻是沒見著甜頭罷了,秦樓楚館的規矩,楚霜衣還是懂的。
果不其然,老鴇一見金子,立刻換了一副臉色,笑吟吟地領著楚霜衣上樓,找補道:“平娘病著,若是旁的人是決計不見的,可公子這樣的人物,自然是不能與尋常人相提並論的。”
“近來城中似乎有許多傳聞,是關於——平娘的。”楚霜衣小心地抬腿邁上台階,狀似不經意的提起。
“公子定是被那些小人謠言汙了耳朵。”老鴇語氣熱絡,混不在意一般,“那些人說來說去不就想把人命官司扣到平娘身上,可咱們平娘清清白白,官府都來人查過。”
“那幾個短命鬼自己求仙問道,吃些丹丸送了命,與平娘又能扯上什麼關係。”
“求仙問道?”楚霜衣腳步一頓,接著道:“南林城中並無宗門,如何修煉?”
“公子您還真信,他們哪是什麼修煉,”老鴇捂嘴一笑,“就是些江湖術士招搖撞騙,這才害死了人。”
說著話,老鴇將楚霜衣引到了一間空房間,留下個小丫鬟奉茶伺候,轉身笑道:“公子,您且稍候,平娘換件衣裳就來。”
楚霜衣微微頷首,他倒是對這平娘愈發好奇了,若是真如老鴇所言,逝者均與修真有關,恐怕內裡是有些彆的牽連。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門扉響動,一道嫋娜的身影踏進門來。
鬢發聳然如雲,珠玉流蘇墜於發髻,廣袖落身,長裙曳地,鬢邊斜插兩支黃金牡丹熠熠生輝。
身姿清雅,麵容皎潔如九天神女,然而在那絕色之下另有兩分蠱惑人心的靡豔。
“道長久等,平娘失禮了。”
女子清麗的聲線中自帶了兩分柔媚,聽來確實十分動人。
一盞熱茶送至手邊,輕盈的香氣從身側掠過,有些似曾相識。
楚霜衣沒動那盞茶,直率問道:“初次相見,姑娘何以道長相稱?”
身側傳來一聲柔柔的淺笑,平娘餘光掃過他身前未動的那盞茶,笑道:“道長也不必掩飾,縱使是宗門修士,平娘也不少見。”
“來見平娘的人,分為兩種。”
“一是,為了平娘,一晌貪歡快活幾許。”
“二是,為了修為。”說到這兒,她頓了一下,塗著鮮紅蔻丹的指尖沿著楚霜衣的胸膛一路下滑,在丹田處曖昧的打了兩個圈,湊到他耳邊柔柔道:“看道長正襟危坐,這般不近人情,想必還不曾嘗過雙修的滋味兒……”
美人在側,纖細的指尖撫在最為修士重要的位置,楚霜衣麵色如常,周身甚至溢出了些許寒意,涼的平娘有些承受不住。
他平靜地伸手扣住那隻若即若離的手,捏住腕骨,隻聽哢的一聲脆響,越界的手被送回原位,徒留一圈觸目驚心的紅痕。
平娘受痛,目光中一抹陰毒轉瞬而逝,掌心在手腕上拂過,紅痕頃刻間便消失不見了。
“凡是有意願的男子,姑娘都願意……”
楚霜衣眉峰微聳,停滯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詞句,才緩緩道:“與之往來?”
這很重要,他需要知道,與平娘與接觸的人,是她自行甄選的,還是受花樓迫使。
平娘臉上笑意更甚,拿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也不儘然。”
“平娘有一秘境,專為修士而設,其中自有靈侍與之共寢。”
“修士在其中與靈侍雙修,修為倍增,出此秘境,元陽之身依舊。”
楚霜衣聽來有些熟悉,但這秘境對於修士確實誘人,道法難窺,許多宗門心法對修士的元陽之身有著極嚴格的要求,修煉更是異常清苦。
若真有這種秘境,輕而易舉就能增加修為,受人追捧也不足為奇。
平娘見他態度從容,便接著說道:“道長身在此中,想必也知修煉之苦。一朝修煉,百年未有進益也是常事,尋常修士也倒還好,若是宗門長老,為師為尊者,陷於瓶頸之中,不得進益,如何服眾?”
“平娘觀道長氣度不凡,應有名門師承,膝下應當也有弟子侍奉,若是他日修為尚且不敵弟子,試問道長如何自處?”
弟子……
裴夙……
真正做師尊的,絕不會在意徒弟的能力超過自己。
哪怕他隻當了個半吊子師尊,也希望徒弟能夠有所進益,在外不受欺淩。
隻是他頭次給人做師尊,沒能做到師尊的本分罷了。
楚霜衣眉峰一斂,心頭像是被人狠狠地抓了一把,刻意壓製的森冷劍意不經意間流露了些許出來,房內的溫度瞬息低了下來,好似冷風灌入。
平娘見他神色有異,自以為戳中了他的心事,起身來到楚霜衣身後,長袖揮舞,幻化出一道流動如稠墨般的境門來。
附在楚霜衣耳邊,輕聲蠱惑道:“道長,不如一試。”
楚霜衣起先心態還是平常,如今被平娘在心頭紮了刀,心底倒起了幾分厭煩。
懶得與她言語,抬腿便向身後的境門走去,臨近境門,卻忽地被平娘拽住了衣袖。
那境門一片漆黑,邊緣不停蠕動著,透著強烈的妖氣,仿佛踏入其中就會被無情吞噬。
在這門前,平娘柔媚的聲音也襯得愈發詭異起來。
她幽幽道:“秘境因人而異,表麵越是放浪形骸,秘境之內的情景就愈發禁欲規製。”
“反之,表麵越是孤冷克製,秘境也就愈發突破常理。”
“在秘境之中,道長不再是道長,秘境會賦予你新的身份,以便脫去俗世軀殼,放肆享樂。”
……
說到底,這秘境不就是角色扮演麼?
楚霜衣心情不善,若不是為了一探究竟,根本不願在這兒浪費時間。
懶得聽她滔滔不絕的介紹產品功能,抬腿就邁了進去。
“道長,切記,不要違背秘境。”
楚霜衣腳下一輕,平娘的最後一句話被攪碎在天旋地轉的眩暈裡。
幾乎是瞬間,冰涼的水流從四麵八方湧了上來,灌入鼻腔、耳中,水流瘋狂地擠占著他的生機。
窒息之下,他想掙紮,四肢卻無比沉重。
黑暗冰冷的水底,似乎還有什麼東西在瘋狂撕扯著他的衣物,將他向水底拖去。
他正要調動靈力喚出純鈞,忽然被人拉出了水麵。
“他嫂子,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就算他哥沒了,日子也得照樣過下去啊。”
“這寒冬臘月的,多虧河水還沒結冰,不然誰都救不了你。”
嘈雜的聲音一下湧來,楚霜衣頭暈腦脹,一時倒有些應接不暇。
他渾身濕淋淋的坐在河岸邊,被一群農家婦人圍著,身上的衣物被河底的東西撕得破爛不堪,尤其褲腿,幾乎成了一條破布,兩條筆直的腿就這樣露在寒風裡,泛著紅,僅剩的幾塊布料黏膩地貼在腿上,好生可憐。
寡……嫂……
這就是平娘所說的突破常理?
待聽清了農婦們所言,楚霜衣臉色鐵青,胸膛急促地起伏著,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
毫不收斂的劍意噴湧而出,橫縱交錯,瞬間將周圍的重重人影絞了個稀碎。
就像他意料之中的那樣,劍意凶悍斬下,不見半滴血跡,周遭隻剩些被切的七零八落的樹葉。
幻境中人皆是假的,寒風卻是實打實的,吹過他濕透的衣裳,寒意刺骨。
他寒著臉,摸索著從河岸上站起來,才走了沒幾步,就有新的靈侍出現在他麵前,為他指引方向。
在靈侍的指引下,楚霜衣回到了他在這裡的“家”——一間相當簡陋的茅草屋。
楚霜衣走進院中,詭異的是,院子正中就擺放一口通體漆黑的棺材,陰森可怖。
他摸索著進了草屋,裡麵更是簡陋,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連張桌子也沒有,唯有床板上放了兩條被子,算是這屋裡唯一的財產。
床板上鋪滿了乾草,讓楚霜衣無處落座,隻得摸過那兩床被子,鋪在身下。
他運轉靈力,飛快地將身上濕冷的衣物烘乾,衣物雖然乾爽,但殘破的部分卻無法修補,稍顯狼狽。
這地方妖氣四溢,他正思忖著從靈侍身上奪件衣裳來穿,忽聽得門外傳來熱絡的女聲,“他嫂子,衣裳都濕了吧,我這有套新衣裳,你先拿去穿。”
農婦送來了一套乾淨的衣裳,楚霜衣摸了摸,材質雖低劣,確是合他身形的男子衣物,像是專門為他量身製作的。
他摸著衣裳,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平娘滔滔不絕的產品介紹來,又聯想到這屋裡家徒四壁,卻單單留了兩床被子……
楚霜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更覺得平娘萬般可恨,待他查明原委,定要將這妖物捉回浮光山,關進禁地!
第 43 章
再不情願, 這衣裳也得換,外麵指不定有人正在窺視,楚霜衣可沒有裸露身體的特彆嗜好。
他築起一層屏障視聽的結界, 才飛快地褪下衣物, 換上靈侍送來的衣裳。
幻境中夜色深沉,半根紅燭跳動著微光, 衣物落地,在薄薄的窗紙上投下一道勻稱風流的身段。
這衣裳材質低劣, 穿起來磨得人通身不適, 腰間又勒的極緊, 難挨極了。
自打上次大戰之後, 屢次懲罰累積下來, 除目力之外, 楚霜衣其餘的感官敏感值均被係統調高了十幾點, 愈發放大了這粗糲磋磨的細密痛楚。
楚霜衣忍下不適,剛一撤去結界,一室寂靜之中, 就聽得長風掠過窗紙, 發出淒厲鬼鳴似的響聲。
在這風聲之下, 另有一道咯吱咯吱的輕響,像是重物摩擦地麵的響動。
妖物, 果然來了。
楚霜衣負手在身後,空餘的一手扶著牆壁向外探去。
純鈞劍身緩緩在他身後的手中化形, 銀白霜色在一片漆黑中格外突兀。
他摸到房門處, 猛地一推, “嘎吱”一聲,破舊的木門拉出一聲刺耳的長調, 像是鬼哭。
門一開,重物拖地的詭異聲響陡然放大了數十倍,不加掩飾地湧入耳邊。
這座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河岸邊,旁邊沒有一戶人家,而院中隻擺放了一件東西。
就是那具巨大的黑棺。
楚霜衣小心翼翼地摸上前,咯吱咯吱的聲響愈加強烈,寒風送來女子的哭聲,正在那具黑棺在瘋狂震動,沉重的棺蓋都被震的移了位。
棺蓋未嵌棺釘,似是有什麼東西要破棺而出!
或許,平娘的幻境,不止為了取人性命,更是為了豢養什麼。
楚霜衣伸出手,骨節勻稱的手上透著青色血脈,浮在黑棺上方,緩慢地落下。
“阿嫂。”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黑棺的瞬間,一道青年的嗓音忽然響在院中。
這聲音,低沉卻又青澀,與徒弟的嗓音如出一轍。
霎時間,楚霜衣的手重重地顫了一下,繼而緊緊地握起,蒼白手麵上的青色血脈越發凸顯。
“阿嫂,天黑了,怎麼還不歇息?”
青年雙瞳灰暗,全然沒有活人的生氣,仿佛看不見院中的黑棺一般,直直地向著楚霜衣走來。
詭異的是,從青年出現的那一刻起,院中的黑棺就徹底安靜了下來。
“阿嫂,好冷,隨我回房好不好?”
青年湊得極近,說話間,冰冷的氣息落在楚霜衣的頸邊,就要去抓楚霜衣懸在棺上的手。
霎那間,銀光劃破黑夜,純鈞抵在青年頸間。
楚霜衣麵色冰寒,冷冷嗬斥道:“彆碰我!”
就在他話音出口的瞬間,青年猛地跌倒在地,整個腦袋竟然詭異的扭斷垂落下來,不住地隱忍呻吟。
整個幻境也隨之波動起來,身前的黑棺劇顫不止,淩厲的妖氣化作箭雨,鋪天蓋地的砸下來。
切記,不要違背秘境!
平娘的話驟然響在耳畔,楚霜衣眉頭微擰,遲疑了片刻,卻忽然聽見青年痛苦難當的呻吟,仿佛正在遭受極大的折磨。
師尊……師尊……冷……
那聲音實在太像,一如當年徒弟在寒潭邊的痛楚模樣,聲音重疊,楚霜衣握劍的手微微顫抖,終是不忍心。
當即改口道:“回房!”
妖氣退散,黑棺平靜,一切亂象漸漸平息。
血紅的月亮下,青年嘎吱扭動脖頸,腦袋完好的回到原位。
他跌坐在地上,死氣沉沉的目光落在楚霜衣身上,悶悶道:“阿嫂,我疼,站不起來。”
就連這委屈的語調都一模一樣。
楚霜衣僵硬地站在原地,與青年近乎冷漠地僵持著,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就在青年以為楚霜衣不會心軟的時候,他動了,他俯下身,素白的指尖儘是塵土的地麵緩緩摸過來,扶住了青年的手臂,甚至還有些小心翼翼。
青年順著楚霜衣的力道站起來,大半個身子都倚在他身上,空著的那條手臂放肆地摟上了楚霜衣的腰肢。
楚霜衣身子僵了一瞬,卻沒拒絕,扶著青年向草屋內走去。
仗著楚霜衣眼盲,青年忽然轉頭望向身後,咧開嘴,森白的尖齒映著血月的光,露出一抹挑釁的笑。
血月高懸,赤紅月色之下,浮滿碎冰的河岸旁,一人身著赤紋大氅挺拔的立在岸邊,高大的身影被拉長,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
那人身姿昂藏,劍眉入鬢,鳳眸狹長如刀刃,眼窩比尋常人略深些,鬢發攢成的發辮高高束起,骨相野性十足,極具侵略性。
他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青年的小動作顯然是故意所為,卻沒能引得那雙鳳眸注意。
深邃的眼底,映著的是那道瘦削的人影。
腰間緞帶束的極緊,將那本就細於常人的窄腰勾勒得愈發勁瘦,那人從來不會穿這樣的衣裳。
粗布白紗,分明是一身孝服,不知是誰欺他眼盲,哄騙他穿了這樣一身。
倒像冰崖上淬過風雪的高嶺之花,引人采擷罷了。
眼見著那斑駁的窗紙上映出兩道錯落的人影,他神色未變,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他不緊不慢地踱步向草屋走去,凶悍的魔息卻早已彌漫的到處都是。
“阿嫂,好疼。”
“幫我,幫幫我。”
破舊的木門壓根掩不住春色,一門之隔,他聽見與那道他幾乎全然相似的嗓音,低喘著,說著不知廉恥的渾話。
不知羞恥!
無由來的火氣竄上心頭,他抬腳一腳,塵煙四起,本就搖搖欲墜的房門頃刻間化作一堆碎木片。
失去了房門的阻隔,房內的景象霎時間一覽無餘地暴露在視野之中。
半根紅燭下,身著冷白孝服的人長腿微微敞開端坐在床邊,青年跪在他身前,奮力地喘息著……
側頸青筋條條暴起,猙獰的魔紋蔓延道下頜,理智仿佛瞬間被無名妒火燃燒殆儘。
不是正人君子麼?
不是正道仙尊麼?
不是對他厭惡至極麼?
多年積攢下來的暗恨與怒意被這一副畫麵輕而易舉地點燃,他隻覺得,渾身如同岩漿灼燒,無處發泄的滔天憤恨充滿了四肢百骸。
眼底瞬時溢出一片猩紅,兩步並作一步,他幾乎是瘋了一般的衝了進去。
陰鷙目光鎖在那人身上,一腳踹翻了那人腳邊跪著的青年,青年倒在地上,露出一張與他毫無區彆的臉來。
這愈發激怒了他,遍布魔紋的粗壯長指卡住下頜,一條腿半跪在床榻上,將人鎖在身下,近乎粗暴的撕咬了上去。
“彆人伺候著,舒服麼?”
“不是厭棄、憎惡我麼?”
“那怎麼還對著這張臉心軟?”
“師……尊……”
咬牙切齒的兩個字落入耳畔,血腥氣彌漫在唇齒間,咣啷一聲,銀白長劍猛地砸在腳邊,全無往日纖塵不染的孤高。
裴……夙……
熟悉的氣息被放大數倍的感官強烈地感知著,多年壓在心底的愧悔、思念瞬間傾斜而下,如同翻天巨浪,將楚霜衣吞沒在其中,窒息的裹挾著,推搡著。
楚霜衣顫抖著,單薄的脊背抖得不成樣子,眼前鮫紗不知何時已被淚水濕透,驚愕的低喚甫一出口便被暴戾的唇%舌碾碎。
他這副隱忍顫抖的模樣卻反而激起了裴夙的怒火,緊實的手臂向下而去,將人猛地一提,推倒在冰涼的被褥上,隨即追纏上去。
脆弱的床板不堪重負,發出一聲脆響。
肆虐的魔息侵入經脈,勾起陳年舊患,猶如鋼刀插入胸膛,翻絞不停。
冷汗霎時間浸透了衣衫,楚霜衣再難忍受,一巴掌落在裴夙的臉上,淒厲怒喝:“裴夙!”
這一巴掌打的極重,一道血跡緩緩從嘴角流下,然而時而多年,這點傷對於魔尊而言,隻如蚍蜉撼樹。
裴夙額頭抵著他的下頜,劇烈低喘息著,抬起陰沉沉的眸子望著楚霜衣,“他可以,我就不可以?”
楚霜衣舊患突發,耳邊嗡鳴不止,壓根不知裴夙說了什麼,隻覺得身邊這滾燙得體溫令他無比安心。
下一瞬,這體溫便迅速抽離,裴夙攬著他的腰,將他扶坐到床榻邊。
楚霜衣胸前素白孝服已經被拉扯不成樣子,緞發也淩亂不堪,鬆鬆地垂在鬢邊,整個人頹然地靠在床邊不停喘息。
裴夙站起身,高大的身形越發顯得茅屋低矮逼仄,他卻顧不得這個,掌心召出一簇魔焰,粗暴地將地上奄奄一息的青年提到楚霜衣瞎掉的眼睛前。
“本座竟不知,清霄仙尊竟然沉淪至此,連個怨靈也分不清!”
楚霜衣意識到他要做什麼,心頭一緊,連忙牽動著疲弱的身子阻止,“彆!”
然而為時已晚,楚霜衣為之急迫的情態隻是在裴夙心頭上又添了一把火。
他眸色愈深,手上微微施力,那隻與他容貌相似的怨靈瞬間便被魔焰吞噬,化作一縷煙灰。
急怒之下,氣血與魔息相衝,一口腥甜猛地衝上喉間,楚霜衣的意識便迷離起來,身子搖搖欲墜地倒了下去。
怨靈消散,整個幻境再次開始坍塌,屋外傳來巨大的震動聲響。
恍惚間,楚霜衣聽到一聲急促的、不加掩飾的呼喚。
“為師……沒……事……”
大股的血流從口中湧出,嗆的楚霜衣的話音斷斷續續,他奮力展開手掌,縱使體力不支,卻仍然試圖召起純鈞。
這次,他要保護好徒弟……
第 44 章
石雕巨劍轟然坍塌, 混沌塵煙中,淒厲鬼影與修士纏鬥不休,慘叫聲不絕於耳。
手中長劍早已被鮮血浸透, 滑膩的握在手中。
“師……尊……你對弟子……可曾……”
飛速墜落之下, 青年微弱的呼喚的從千萬鬼影中模糊傳來,悲戚難言。
刺耳的機械人聲不斷示警, 天道、蒼生,哪怕是重回現世的唯一生機, 儘數拋在腦後, 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 隻想把徒弟重新帶回人間。
不知何時, 他伸出去的手成了鋒利的長劍, 瞬間貫穿了青年的胸膛。
一簇血花飛濺開來, 溫熱粘膩的血水濺了滿臉, 青年的氣息再次消散在他眼前。
“裴夙!”
楚霜衣瞬間從噩夢中驚醒,一下坐了起來,冷汗浸透脊背, 冰涼一片。
他像一尾脫水的銀魚, 脫力地垂著腦袋, 鬢發落在胸前,急促地喘息著。
一成不變的夢境, 重複了百餘年。
楚霜衣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神智逐漸清明, 他記得, 幻境崩塌之前, 徒弟回來了。
徒弟,徒弟呢?
他連忙伸手向身側一摸, 是質地厚實的布料,沒有殘餘的溫度。
仔細地摸索出去,兩邊就是低矮的木板,圍成了一個逼仄的空間。
楚霜衣摸著木板一愣,他躺著的這東西,似乎是——棺材。
他磕磕絆絆地爬出去,沒走兩步,咚的一聲,膝頭就狠狠地磕在另一具棺頭。
他眉頭輕皺,放緩了步伐向旁邊走去,發現幾乎每隔幾步就停放著一具棺材。
空氣中溢滿了潮濕的腐臭味,像這樣的棺材,這裡應該擺了上百具。
幻境破碎,這裡應當已是現實,若是他從棺中醒來,那徒弟也應該在另外一具棺中。
想到此處,楚霜衣放出神識,身處之地的全貌儘數落入識海。
此處竟然是一處地宮,密密麻麻的黑棺幾乎占據了整座大殿,大殿正中是一座神女像,這些黑棺就圍著神女像眾星捧月地擺放著,像是某種獻祭的陣法。
除了他醒來的那具黑棺,還有一具黑棺並無棺蓋,就在神女像周圍。
楚霜衣穿過滿地的黑棺,逐漸走近,隨著他逐漸接近神女像,空氣中的腐臭味道愈發淡薄,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類似花草的清香。
這味道有些熟悉,但他一時也想不起在哪裡聞過,索性先放下,飛掠到那具無蓋黑棺旁。
神女像下,香氣已經十分濃鬱,對於楚霜衣而言,這香氣還要放大十倍,是種無形的折磨。
遲疑片刻,他攬起鬆散的衣袖,露出截淨白的小臂,緩緩探入棺中。
還未觸及,緩慢的鼻息就已經拂過指尖。
還有鼻息!
楚霜衣連忙俯下身去,一手墊在後腦,一手拉住肩頭,將整個人從棺中拉得坐了起來。
觸及那人皮膚的瞬間,他的希冀瞬息幻滅。
粗糲不平的褶皺觸在指尖,這棺中的人分明是個老者。
楚霜衣愣在了原地,一個荒唐的念頭湧上腦中,難不成就連徒弟也幻境幻化出來的,其實壓根就從未出現過……
就在他怔愣的時候,手臂忽然被人狠狠抓住。
“救我!救我!”
一道蒼老顫抖的聲音從棺中傳來,正是楚霜衣扶著的那位老者,他麵色一變,連忙將人從棺中拉出來。
這聲音,他記得,是老城主!
老城主怎麼會在這裡?
香氣!
楚霜衣猛地想起,這香氣他在囚禁老城主的彆院聞過,平娘身上也有這樣的香氣。
將老城主帶到此處,分明是還沒來得及處置。
平娘,她究竟是誰?
楚霜衣剛回過神來,老城主不知看到了什麼,忽然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拽著他的衣擺顫抖著的躲在了棺材邊,口中喃喃地念叨著。
“玉娘回來了……玉娘回來了……”
地宮之中除了這上百具棺材,彆無他物,寂靜之中,楚霜衣緩緩回首,身後空空如也,並無活物的氣息。
這地宮能令老城主如此懼怕的東西,就隻剩那座神女像了。
楚霜衣俯下身,從顫抖的老者手中抽回衣擺,一把捏住他的手,逼問道:“是平娘,還是玉娘?”
然而老城主似乎已然失去了神智,雙眼發直,緊緊地蜷縮在黑棺旁,不斷地重複著那句話。
“玉娘回來了……玉娘回來了……”
莫非是老城主年邁昏聵,記錯了平娘的名字,這才叫成了玉娘?
抑或是這段往事中的另一個女子?
他抓住老城主的肩膀,再次逼問道:“玉娘是誰?”
“玉娘,是當年南林城風頭最盛的花娘。”
回答楚霜衣的不是老城主,而是一道陰森的女聲,回蕩在空曠的地宮中。
平娘的聲音傳過來,老城主愈發嚇得不成樣子,仿佛看到了陰間厲鬼一般,癲狂地爬回了黑棺中,顫抖著縮在一角。
“倒是平娘有眼不識金鑲玉了,不知仙尊到此。”
塗著鮮紅蔻丹的指尖拂過黑棺,霎那間,一具棺蓋猛地翻飛而起,重重地砸在老城主藏身的黑棺上,塵灰四起。
沉悶的鑿棺聲響混合著蒼老的叫喊聲透過厚重的棺木傳來,聽的人毛骨聳然。
“平娘你是——”話說一半,塵灰嗆入口中,楚霜衣扶著棺木止不住地咳,片刻後唇邊竟然沁出絲絲血跡來,他不甚在意拂袖抹去,接著道:“當年那位花娘留下的血脈?”
他的手輕輕按在棺蓋上,略一施力,棺蓋微微晃動,看來並未落實,仍有氣息出入。
“正如仙尊所言,當年我娘親風頭無兩,卻識人不清,被這禽獸哄騙到府中,生生吸乾了精血,臨死保下我一條性命。”
赤紅的襦裙拖曳在地麵,劃出一道粘膩的水痕,平娘發頂珠翠叮鈴作響,回蕩在這地宮中愈發陰森。
“仙尊可知這是哪裡?”
像是不堪這嘈雜聲響,楚霜衣微微側過頭,靜待她說下去。
“這是南林城主府邸正下方的地宮,這上百具棺木裡安放的皆是各大宗門內的修士,都是那禽獸做下的罪孽,仙尊難道不曾聽聞移魂陣?”
移魂陣,煉化修士生魂,以此助長修為,極陰邪的修煉宗法。
楚霜衣愣了片刻,仔細算來,老城主掌管南林城之時正是百年前初次封魔之戰後,彼時宗門凋零,不少修士就此失蹤,竟是遭此毒手。
神女像下香氣濃鬱,腦中一念靈光閃過,楚霜衣忽然問道:“你們母女是瑤姬一族?”
瑤姬傳為神女,死後化作瑤草,食之可操縱人心。①
瑤草化妖,正是移魂陣的最好助力。
事到此處,一切都再明晰不過了。
“仙尊好生聰慧,定能為我重塑娘親出一份力。”
平娘如同鬼魅般輕笑了聲,指尖眷戀地落在神女像上。
那神女像竟是白玉製成,指尖一抹血跡緩緩被吸入其中,透出詭異的猩紅色。
與此同時,整個地宮內的黑棺都開始震動,木板磨過磚石,發出刺耳聲響。
這些棺材竟然全部立了起來,黑壓壓的一片,屍體隨之晃動,恐怖聲響中,仿佛裡麵的東西活過來了一般。
一股濃烈的妖氣襲來,胸中煞氣愈發被勾動,腥甜血氣不斷上湧,若是再強行催動,恐怕他要命喪當場。
楚霜衣略退了一步,神情肅穆道:“瑤姬,你設下幻境,殘殺修士,將……他擄掠到此,隻為重塑故人?”
“隻為娘親!”
鮮紅指甲瞬時暴漲如鷹爪,瑤姬雙目赤紅,一爪凶狠襲來,楚霜衣堪堪一躲,利爪瞬時將他身後的黑棺抓了個粉碎。
還在棺中捶打的老城主當即跌了出來,一見瑤姬便叫喊不止,腥臭液體瞬時濕透了下身。
“就算為娘親塑身,他們的罪過也贖不清!”
瑤姬淒厲長嘯,血紅利爪瞬間貫穿了老城主的胸膛,血霧彌漫,百棺齊震,移魂陣已然開啟。
陣法之中,鋪天蓋地的屍氣絞成一股亂流,源源不斷地吞噬著南林城內的生氣送入神女像中。
神女像竟像是真正活過來了一般,一層鮮活皮肉緩緩從腳底向上包裹蔓延,半人半玉,十分駭人。
胸中煞氣受移魂陣引動,越發洶湧衝撞,楚霜衣不停閃避,向神女像下躲避。
這陣法已經擱置多年,若不是被徒弟勾出煞氣,屈屈瑤姬,他還不放在心上。
隻是眼下,靈力無法催動,確實難以破解。
楚霜衣下意識咬緊唇肉,唇肉被輕輕扯動,未愈的傷口立時輕輕刺痛起來。
楚霜衣眉峰鬆鬆落下,心中暗啐了一聲,這逆徒,屬狗的!
“瑤姬,縱使你能吸取滿城生氣又如何,這陣法殘破,若沒有那人出手,終是一場空!”
瑤姬神色一凜,停下攻勢,凶狠問道:“是誰?”
“本座。”
一道低醇男聲響在百棺之外,悍然魔息強勢侵入陣法,隨著一道劍鳴刺破夜色,遠處一人徐徐而來,不過轉眼間,就已出現在瑤姬身後。
劍光劃過楚霜衣的水色雙眸,一閃而逝,穩穩刺入神女像。
楚霜衣拔下純鈞,神女像頓時應聲而裂,百道裂紋遍體蔓延,瞬間化作一灘碎玉。
瑤姬眼見亡母複生無望,怒不可遏,越發淒厲的叫聲從豔紅雙唇中溢出。
楚霜衣感官敏覺,受不得這樣刺激,幾欲作嘔,眸子裡已盈上層粼粼淚水,加之麵頰垂著的幾縷落發,看起來分外可憐。
瑤姬出聲還不到片刻,一隻遍布魔紋的手掌猛地捏上她的喉管,魔息洶湧,瞬間將其化形連帶本體捏了個粉碎。
魔息威壓之下,陣法驟然消弭,地宮內的棺木齊齊炸裂,百餘具陳舊屍體同時暴露在空氣中,滔天的腐臭味道席卷了整座地宮。
楚霜衣受不住,心中又是一聲暗啐,逆徒!
痛苦地垂下頭,難以抑製地嘔吐起來。
第 45 章
妖力波動, 美豔的瑤姬消散在手中,裴夙目光偏移,忍不住窺視神女像碎片旁的人。
神女像位於高座之上, 周遭一圈活水汩汩流動, 那人單手撐著長劍,垂著頭, 頗為痛苦地大口喘息,烏黑的緞發隨著他的動作垂落, 露出一小截脆弱白皙的後頸。
一如既往的嬌氣……
裴夙冷漠地彆開臉, 長指緊緊扣入掌心, 猙獰的魔紋漸漸退去。
移魂陣消散, 驟起驟落之下, 地宮震顫不止, 沒了陣法維持的黑棺搖搖晃晃地砸下來。
沉重的黑棺從背後砸下來, 被利爪穿透的木刺支翹,上頭還澆著老城主的血,如同染血長劍, 那人卻還無知無覺地扶著劍痛苦喘息。
“厭、惡、至、極。”
冰冷的話音響在耳邊, 裴夙該是恨的, 骨節被他捏的白森森。
在原地與自己僵持了片刻,黑棺沉沉的砸下的瞬間, 他還是動了。
黑棺在強烈魔息下徑直碎成木片,他對著那道單薄的背影, 伸手一攬。
星點微茫從邊緣消散, 人影頓時化作一柄冰霜長劍, 靜靜地的握在裴夙手中。
劍身銀亮,上麵還落著因靈力而生成的白霜, 逐漸化成水濕透裴夙的指節。
泛著寒光的劍刃映出一張陰沉的臉,霜霧在劍身彌漫,好似那張臉上也生了寒霜。
“尊上這是怎麼了?”
“莫不是在為楚霜衣黯然神傷?”
黑袍人憑空出現在裴夙身後,低啞的聲音仿佛浸透了毒汁,“楚霜衣似乎身負舊患,此刻並不難追蹤,屬下追上去替尊上了結他如何?”
“挫骨揚灰?”
“斷肢梟首?”
“還是——”
凶悍魔息降臨,話音驟然被截斷在喉間,裴夙五指微彎,隔空掐住黑袍人的喉管,深邃眉宇間儘是暴戾。
他略一轉身,沉寂的視線緩緩從劍身移到黑袍人身上,帶著居高臨下的輕蔑,“你真以為當年那點小技倆能騙得了本座這麼久?”
五指收縮,發出一聲脆響,黑袍人麵色青紫,顯然已到了窒息的邊緣。
“屬下……知錯……”
裴夙這才鬆手,黑袍人搖晃了兩下,僵硬著身體緩緩跪伏在他腳邊。
“再來試探,就算瑤珩在本座殿前跪上三百年,也保不住你這條命。”
聞言,黑袍人眉峰聚攏,似是想起了往日舊事,臉色頓時又難看了幾分。
裴夙斜睨了他一眼,反手握緊純鈞劍,化作一陣黑霧消失在地宮中。
南林城,客棧。
楚霜衣快步推門而入,激蕩的煞氣攪動不止,臉色蒼白如紙。
長指按在胸前,一路跌跌撞撞地帶倒了滿地的雜物,他直奔床邊百寶袋。
顫抖的手指甚至握不住小小的荷包,小蘇聽見聲音連忙從床腳跳下來,熟絡地從中取出一隻玉葫蘆,倒出一粒丹丸,送到楚霜衣手上。
“師尊,藥。”
丹丸滑入舌下,苦澀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楚霜衣扶著燈座才不致跌落。
片刻後,顫抖的指尖漸漸平複下來。
“師尊,茶。”
小蘇噔噔跑出去又跑回來,墊著腳尖,將半盞茶水高高地舉到楚霜衣身邊。
楚霜衣聽著他稚嫩的聲音,心頭愧疚泛濫,師尊這個身份,他還是做的不夠好。
現在看來,縱使那十年他能夠寸步不離的將裴夙帶在身邊,結果也未必會比現在更好。
楚霜衣用剛剛積攢下的一點靈力,給小蘇捏了朵花。
“師尊這三日去哪裡了?”
小蘇抱起床頭一堆小玩意,放在桌子上一件一件愛惜地收進百寶袋,手邊的小花搖頭晃腦將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像是逼供。
屏風後,浴桶裡蒸騰起嫋嫋水霧,楚霜衣按在衣襟上的手指頓了一下,神色模糊在霧氣中,“去見……你師兄了。”
小蘇好奇的詢問又隔著屏風傳進來,“師尊手上那隻鐲子也是師兄送的嗎?”
楚霜衣愕然,摸向手腕,冰涼的鐲子套在腕骨上,隨著他抬手的動作,向下滑了兩寸,強勢的替他主人宣告存在感。
母鐲,被改製過的母鐲。
是什麼時候套上的?
不可避免地回憶那個幻境,楚霜衣被水汽熏紅的臉,漸漸褪去了血色。
嘴角破口微微刺痛,書中裴夙殘殺師尊的字句逐漸浮上眼前,他一顆溫熱的心幾乎涼透了。
書中原主死的倒是痛快,照幻境中徒弟的恨意來看,輪到他,恐怕還要多上一道程序。
楚霜衣神色隻緊繃了片刻,便隨意地向後一躺,溫熱的水流緩緩漫過胸前。
他從喉間溢出一聲熨帖的歎息,日子要過到頭了……
“若是……師兄來接小蘇回家,小蘇願意跟師兄走麼?”
屏風外,小蘇擺弄著手上花,聞言支著腦袋想了想追問道:“回家?是回故柳峰麼?”
故柳峰,走到這般地步,徒弟還願意隨他回去麼?
楚霜衣微微偏頭,隨手扯下眼前紗,幾縷緞發落入水中,愈發顯出幾分濕淋淋的落寞。
沐浴過後,他換上一套嶄新的素色衣袍,泛著濃鬱的柳香,小蘇最喜歡他身上的味道,跑到他腿邊黏著。
兩道化音符展在身前,楚霜衣將瑤姬之事細細的講了一遍,化音符上青光閃爍,字跡清晰地浮現。
“小蘇,捏兩隻送信青鳥出來。”
以前這種事師尊從來不讓他經手的,小蘇心中覺得反常,卻還是乖順的捏出兩隻青色小鳥。
他將道符籙各自卷起,說出兩個地名,打開窗戶,兩隻青鳥銜起化音符各自飛遠。
寒風將他素白的衣袖吹起,黑鐲套在伶仃腕間,好似被一隻栓住的美人箏。
楚霜衣卻不以為意,三兩下將長發粗略攏好,插了枝玉簪束起。
他估計徒弟也沒那麼快找上門,荷包裡還有千萬身家等著他揮霍,臨了幾日,不如再瀟灑些。
客棧有什麼好住的,就是九重天上白玉京,他也住得!
楚霜衣轉身抱起小蘇下樓去,也不分多少,撂下一整錠銀子,退了房,向街上走去。
長街風雪未停,落拓的身影掩映在簌簌落雪中,清寒快意。
分明還是一身素白,眼前覆紗,小蘇卻覺得此刻的師尊同以前不同了,鋒利孤冷之中似乎萌生出了些許鮮活。
綠玉坊前,門廳熱鬨依舊,大門半開,透出些靡靡之音,勾的人心癢。
楚霜衣推開門,坊中春色稠豔,老鴇還記得他那錠金子,連忙熱絡地迎了上來,“公子,您可算來了,姑娘們可都惦記著您呢!”
“隻是不巧,今兒個平娘不在,您看——”
楚霜衣抬起一隻手打斷她的話,玉鐲裹挾著衣袖滑落,指尖捏的赫然是一袋子金燦燦。
他冷著臉,周身森然寒氣猶如冰堆玉砌,平靜道:“兩間上房,十八位花娘。”
“十八個!?”老鴇驚呼出聲,她縱橫風月一生,還沒見過這樣大陣勢的,忍不住確認道:“公子確定,要十八個?”
楚霜衣麵不改色:“十八。”
“是是是,這就給您準備。”老鴇連忙應聲,引他上六樓。
綠玉坊上下共六層,前堂散客尋歡,房間逐樓而貴,六樓是綠玉坊最奢靡精致的房間,整層僅有兩間房,此間花娘亦是綠玉坊中最嫵媚金貴的姑娘。
能上的此層,無不是一擲萬金的豪客。
楚霜衣在房門口將小蘇放下,讓人領他到隔壁的房間去玩,自己則轉身進了另一間。
房內雕梁畫棟,珠玉垂簾,整幅紅紗垂幔落地,將大片溫熱湯池隔在珠簾之後,鑲金獸爐熏香縷縷,散發著清幽的香氣。
十八位衣衫單薄的美貌花娘魚貫而入,香甜氣息混入熏香,房內溫暖如春,靡亂熱潮滾滾。
實木花桌上佳肴滿席,楚霜衣正襟危坐,像是一柄霜刃長劍,任由姑娘們簇擁環繞。
老鴇臨走前推了一位眉眼深邃的花娘到他身旁,附在他耳畔調笑道:“這姑娘可是難得的魔族血統,道長自然曉得其中之道。”
魔族?
花娘湊過來,淡淡的魔氣散出,清冽冷香與故人相似。
嘶,嘴角的傷口又在痛了。
楚霜衣推開送到唇邊的醇釀,對著那位魔族血統的花娘冷冷吩咐道:“你來倒。”
花娘一副美豔長相,十分知情趣的倒了盞酒水,送到楚霜衣唇邊。
楚霜衣自己接過喝儘,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再倒。”
一連八九杯,魔族花娘言聽計從,沉默寡言地伺候著。
其餘十幾個姑娘空坐在一旁,楚霜衣不肯讓她們近身,她們也隻好眼睜睜地看著這俊俏的仙尊由那魔族花娘一人霸占著。
楚霜衣又飲下一杯,唇肉被酒水染的水淋淋,勾勒出飽滿的弧度。
他酒量淺,麵頰浮上了一片緋紅,此刻已經有些迷離,轉過頭,眉頭擰著,“你們……熱鬨些……”
此言一出,花娘們彈琴抱阮,柔聲唱曲兒,房內立刻熱鬨起來。
楚霜衣卻還是隻讓魔族花娘一人近身伺候,酒水入喉,愈發燥熱,冰雪樣貌略有些呆滯,問她道:“不是有魔氣,怎麼淪落至此?”
花娘被他問得明顯一愣,低低笑了聲,沒答話,又送了盞酒水上去。
不知喝了多久,楚霜衣身上儘數被酒香浸透,踉踉蹌蹌地跌在榻上,扯了扯衣襟,露出小片玉色胸膛,小聲地喊熱。
魔族花娘隨著他跌在榻上,柔媚地攀上胸膛,“公子哪裡熱?”
清冽的冷香湊上來,在他胸前不輕不重的摩挲,漸漸探入傷疤之處,有些癢。
楚霜衣一把抓住胸前那隻手,冰涼的玉鐲觸及皮肉,帶起一片清涼。
徒弟給戴的鐲子,是徒弟。
意識到這兒,楚霜衣暗暗懸著的心並不緊張,反而安穩地放下。
“為師,身上熱。”他呢喃開口,卻不知自己悄然間已經換了稱呼。
那團熟悉的氣息湊上來,勾著他問:“摸摸好不好?摸摸就不熱了。”
楚霜衣呆滯了片刻,停止運轉的腦袋實在理解不出話裡的意思,下意識聽從徒弟的話,小幅度扯動衣襟,“摸摸。”
他話音落地的瞬間,緊閉的房門忽然被人粗暴踹開,摔在兩側,發出巨大的聲響,嚇得花娘們花容失色。
楚霜衣被巨響驚醒,皺眉支起身子。
花娘們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容色陰冷的男子站在門口,提著一把銀霜長劍,俊美的臉上爬滿了黑紫的紋路,目光定定地鎖在公子身上,狂亂的魔息失控地鋪散開來。
“師尊,方才的話,不妨對弟子也說一遍?”
第 46 章
魔息攪動騰騰殺意, 昏黃燭火躍動不停,滿室靡豔春光。
徒弟冰寒的聲音傳來,猶如涼水兜頭潑下, 楚霜衣瞬間從迷離幻象中清醒, 扶著床框坐起,下意識與身旁花娘拉開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