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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客棧的後廚在一樓最裡邊, 灶台裡還存著火星,有個乾瘦的小姑娘守在旁邊,頭頂上包著的粉發巾已經洗到泛白, 腦袋一點一點的打著瞌睡。

裴夙目不斜視地敲敲門, 吩咐送兩桶熱水上去,徑自穿過長廊走向客棧的後院。

三更半夜, 馬廄裡的馬匹都在休息,後院更是冷清, 半條人影也沒有。

“長京。”

月下高牆處, 忽然多出一條細長的蛇影, 影影綽綽映在牆上。

裴夙隱在高牆的陰翳裡, 黑眸抬也不抬, 聲線喑啞:“仔細說說, 你看到的。”

“楚……”一股強勢的魔息陡然壓下, 長京當即垂首,飛快地轉了話頭,“仙尊修為高深, 屬下不敢跟近, 隻聽見秦枝、碧葉二人自稱奉魔族瑤珩殿下之命, 來給仙尊送樣東西。”

長指上的魔紋仍未褪去,裴夙摩挲著指節上一塊明顯的紋路, 輕描淡寫地問:“東西,是給徐清婉的?還是特地給師尊的?”

“他們隻說替瑤珩殿下送東西給仙尊, 並未提及徐清婉。”

瑤珩, 果然如此。

他怎麼忘了, 師尊身上也還有傷來著。

隻憑幾處皮肉傷,瑤珩就將魔族至寶雙手奉上, 這份情誼倒是令人豔羨。

裴夙手上的動作愈發粗暴,指節全沒了血色,暗紫色的脈絡條條虯結,幾乎遍布滿手。

長京偷偷抬眼,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爬了滿手的魔紋頓時映入眼簾,他遲疑了片刻,低聲道:“少主,您這是,剛從仙尊房裡出來?”

淩厲的目光如刀劍似地甩了過來,嚇得長京連忙垂下了腦袋,“屬下失言。”

裴夙收斂目光,不置可否:“不僅是師尊的緣故,還……見了血……”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無處可依的飄渺霧氣,緩緩彌散在長風中。

“血?”長京沉吟半晌,緩緩道:“魔族天性嗜血,若是見血,確實有可能會激發魔骨。”

裴夙平白生出幾分厭倦,他掩下衣袖,負手而立,“瑤珩,你知道多少?”

有關魔族的事情,長京知道的都還算清楚,細細地說起來:“瑤珩殿下乃是魔尊的獨女,出生不久就被封印,百年後才得以解封,但身子也因此分外孱弱,一直由護法駿骨貼身照料。”

“有傳聞說,魔尊與清霄仙尊的雙親少年時有舊友之情,在瑤珩殿下與仙尊尚未出世時,曾有、有……”

裴夙臉色已然陰沉了下來,冷聲質問道:“有什麼?!”

“曾有婚約。”長京瑟縮了一瞬,眼見少主臉黑如墨,連忙補充道:“屬下也隻聽聞而已,傳聞還曾說兩方以九天琉璃做成了一對兒小鈴鐺,以此為信物。但九天琉璃是何等難得的寶物,並不——”

琉璃鈴鐺……

裴夙登時如墜冰窟,他渾身血液如同凝結住了一般,長指艱難地從腰間扯下個晶瑩剔透的小鈴鐺來。

那隻流光溢彩的小鈴鐺清冽純粹,毫無魔息侵染,長京一眼就認出這鈴鐺就是當年的遺物,當即沒了話音。

原來真的有這回事……

怪不得瑤珩殿下當年從沉水淵偷跑到浮光山下,竟是這個緣故。

如今少主對楚霜衣的情分與日俱增,每次見人,魔紋隻增不退。

這兩位,可千萬彆為了個男人,生了嫌隙。

長京再抬眼去看少主的臉色,俊美的麵容宛如冰封,黑眸中風起雲湧,少主魔骨尚未覺醒,竟然隱隱已經有了幾分聖主當年的氣勢。

他心頭一酸,些許往事湧上眼前,再想勸慰,隻聽得一聲分外黯然的“退下”。

月色如水,裴夙望著牆上一條孤孤單單的影子,心下寒意蔓延。

每年準時寄來的信,靜心裝飾過的信封,那上麵的香氣,不正是月梵花的味道麼……

也隻有魔族的月梵花,才能做到香氣經久不散。

原本已經開始消退的魔紋去而複返,轉眼間就蔓延到了脖頸,從衣領處緩緩探出一抹詭異的暗色。

裴夙嘲諷地勾了勾唇角,有這樣一位光風霽月的正道仙尊做夫婿,魔族至寶又算得了什麼?

若是換作他,哪怕傾儘魔族之力也不吝惜分毫……

裴夙將那隻清風鈴拿起來,半是譏諷地微微摩挲,他還記得,這鈴鐺是他九歲那年,師尊在危難關頭扔給他的。

借著月光一晃,裴夙的餘光忽然瞥見,鈴鐺的內壁上有一處凹凸不平,他探手進去摸了摸,臉色又難看了兩分。

上麵竟然刻著個古體的鴛字,彆的字他未必認得出,鴛鴦這兩個他倒認得。

想必瑤珩手裡的那隻定然是刻著個鴦字了。

福緣鴛鴦,天賜良緣。

真是可笑……

裴夙眸中一縷血色一閃而過,他將那隻鈴鐺緊緊握在手心,行屍走肉般穿過長廊,正好經過後廚,裡麵的燭火大亮著,有人在低聲細語的說話。

“環娘,一會兒你就跟在二哥身後,二哥之前跟你說的天字上房那對野鴛鴦,錯啦!”

“那裡邊住的是個瞎子,長得可俊可高,像個細皮嫩肉的小書生似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哥領你看看去!”

“二哥……”

……

裡麵兩個人還在旁若無人的說笑,星點燭光落在裴夙的側臉上,忽明忽暗間魔紋顏色愈深。

裴夙垂眸,小鈴鐺靜靜躺在他的掌心,全與碎,全在他一念之間。

他將清風鈴放回腰間,推門走了進去,魔紋密布的半張側臉莫名有些陰森。

……

月上中天,楚霜衣的心緒也漸漸停落,他側身倚在床榻邊,窗戶大開著,夜風灌進來,冷掉的汗水黏在胸口,冰涼一片。

“熱水。”

房門忽然被篤篤叩響,青年沉悶的嗓音隔門傳進來。

楚霜衣有些奇怪,方才店小二不是送過一趟了,怎麼還換人又送了一趟?

“進來吧。”

他摸索著來到門口,雙手一拉開房門,潮濕的水汽裡混著青年炙熱的氣息不容拒絕的湧了進來。

“裴夙?”他微微側開身,眸子裡空空倒映著青年線條淩厲的下頜,臉上是幾分難以言狀的迷茫,“怎麼又回來了?”

青年拎了兩大桶沉甸甸的熱水,毫不費力地傾倒在浴桶中,動作間,鼓脹的臂膀將衣物撐起了起伏的線條,

他不說話,兩點黑眸如同寒星似的,熱水傾瀉蒸騰起嫋嫋水霧,隱去了他分外晦暗的目光。

“弟子有事想跟師尊請教。”

徒弟低沉的聲音同房門關合的聲音一同傳來,聽得楚霜衣莫名有些心慌。

他下意識攏了攏衣裳,麵露不悅道:“有什麼事,就快說吧。”

“弟子隻是心裡好奇,師尊多年送弟子的那隻清風鈴出自何處?”

清風鈴?

應該是他十年前拿給徒弟擋狼的那隻鈴鐺。

那不是他穿來這裡係統自帶的麼?他怎麼會知道哪裡來的!

楚霜衣絞儘腦汁地搜索著記憶,也沒能找到一星半點兒有用的東西,暫時開口拖延道:“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來了?”

“弟子隻是突然發覺清風鈴異常貴重,有些好奇它的來曆罷了。”

裴夙觀他平靜如水的神色,心中反而升起幾分希冀,如若師尊壓根不知道這鈴鐺的來曆,豈不是也不知道這鈴鐺背後所代表的婚約。

楚霜衣翻遍了記憶也沒想出來這鈴鐺有什麼來曆,索性半真半假地開口道:“清風鈴能擋下致命一擊,為師一直帶在身上,也不記得哪裡來的了。”

師尊,竟然真的不知道清風鈴的來曆。

那也就是說,師尊未必知道這場婚約的存在!

裴夙隻覺眼前豁然開朗,心情也跟著暢快了幾分,一下從身後貼了上來,就在雙臂即將觸及那人的時候又隱忍著停了下來。

楚霜衣還當徒弟在眼前,借機諄諄教導,刷著好感度,“為師將這鈴鐺贈與你,你可要隨身帶好,以防萬一。”

“縱使為師希望這清風鈴一生都無用武之地,但終究不能大意。”

“徒兒,你可記住了?”

裴夙心頭像是架起了一把柴,暖暖地烘烤著,止不住的暖流流轉於經脈之中,此前的孤寂全數消融。

師尊,總是待他這樣好。

今後,也隻能待他一人好。

“多謝師尊,弟子謹記。”

他垂眸,視線自身後垂下來,從師尊的肩頭到微微敞開的衣襟,目光不由自主地探了進去,師尊看似身形瘦削,實則胸膛白皙緊實,十分……好看……

胸前,似乎有點涼,楚霜衣又攏了下衣裳,眉頭輕輕擰起,囑咐道:“以後送水這種小事,就讓店家來做,彆再跑上跑下的了。”

師尊攏衣裳的動作瞬間驚醒了裴夙,他大夢初醒般猛地彆開了臉,為心中生出的幾縷糜豔心思而暗暗心驚,轉眼又飛快地放任了,低聲辯駁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什麼?”

楚霜衣隱約像是聽到了,又像是沒聽到,不明所以地問了一句。

“沒什麼,弟子聽聞師尊入道極早,心中敬仰,不知師尊可否告知入道之時的年歲,弟子也好以此自勉。”

裴夙說起謊話來,臉不紅,心不跳,神色一如既往。

這件事楚霜衣還真知道,雖然是原主靠天靈地寶堆出來的虛名,到底也是事實。

飽滿的唇峰一開一合,楚霜衣狀似平靜的說出了一個數字。

“二十七。”

原主入道成尊的年紀,隻有二十七歲。

裴夙不動聲色地掃過他緊實的胸膛,勁瘦的腰身,眸色一暗,確實是二十七。

第 32 章

“去吧, 彆多想。”

楚霜衣拍了拍了徒弟的肩頭,背過身,下了道無聲的逐客令。

徒弟逐漸遠去的腳步聲被房門嘎吱的鈍澀聲響蓋過, 沒了那股紊亂的魔息壓製著, 房間裡頓時隻剩下清淡的柳香。

楚霜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子逐漸放鬆下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與徒弟相處時, 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徒弟是個執著冷靜的人, 他做什麼, 背後必然有其不得不做的原因, 但他最近做了太多讓人不明所以的事情。

諸如, 被撕碎的喜服, 憑空出現的子母鐲, 又或者近來他過分的黏人……

楚霜衣不敢細想,但他隱隱覺得,他們師徒間逐漸親近的同時, 某種隱藏在平靜之下的聯係也在逐步緊縮。

他走到浴桶邊, 手在水裡劃過, 裡頭的水還溫著,但他全然沒了興致, 原本就是為了打發徒弟的說辭。

比起沐浴,他顯然對另外一件事情更感興趣。

楚霜衣調出係統, 一通繁瑣之後, 提交了一份清風鈴來曆的查詢申請。

係統:“感謝親的使用, 此權限需人工客服處理,人工客服工作時間為7:00——11:00, 請安心等待。退出請扣88。”

楚霜衣不僅想扣88,還想給這SB係統兩個大嘴巴!

這不是有人工客服麼!

本來徒弟近來的異常就夠他煩心的了,遇上sb係統,人生體驗瞬間降到最低點。

他猛地一拍浴桶,靈力亂竄,一桶還蒸騰的水霧的溫水頓時凍結成冰,絲絲縷縷地散著寒氣。

一腔怒火堪堪發泄,楚霜衣早把換藥的事情忘在了腦後,掐了個淨塵訣,在床榻上胡思亂想了小半個時辰才堪堪睡去。

客棧的床榻生硬,楚霜衣隻是將就淺眠了一夜,翌日一早就早早地穿戴好了衣物,坐在前堂等候。

他烏發如緞,發間橫插了枝玉竹簪,一身清冷劍氣威勢迫人,前堂一改往日嘈雜,三倆成桌的過路客都壓低了聲音,悄聲議論。

裴夙收拾妥當,從樓上下來,映入眼簾的就是這麼一道筆直的背影。

他快步走過去,看似恭敬地停候在師尊身側,實則以高挑的身形不著痕跡地擋去了外間窺視的目光。

“師尊,都準備妥當了,何時出發?”

楚霜衣手剛探出去,一盞溫茶立刻便被送到了指間,他頓了頓,語氣頗為嚴厲,“等就是,無須多問。”

身後青年的氣息不容忽視存在蔓延,楚霜衣不由自主地注意著,昨夜紊亂的魔息被壓製的很好。

他想招招手叫徒弟坐下,手指剛抬離了桌麵兩分,又猛地扣下。

師徒間也不必過於親昵了,有些分寸也好。

“客官!有您的信!”

店小二忽然從後院小跑著迎了上來,雙手恭敬地奉上了一封信。

楚霜衣將信接了過去,從袖中掏出一點碎銀扔給店小二。

“多謝客官、多謝客——”

店小二麵上一喜,道謝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後的青年逼視著,質問信從哪裡來的。

“有個小叫花子送來的,隻說給這位客官,旁的小的也不知。”

“人在哪?”

青年還要逼問,卻見那位俊俏的瞎眼客官擺了擺手,青年這才不情不願地罷手。

店小二趁機連忙縮到了帳台後,遠遠地偷瞄著。

“師尊等了一早,就是為了等這封信?”

裴夙的目光從那泛著濃烈的月梵花香氣的信封上掃過,語氣沉沉。

“是,走吧。”

楚霜衣聽出徒弟話裡的不悅,這次卻沒打算哄他,隻是將信封揣進了袖中,起身向外走去。

一角柔順的紫色衣角如雲霧般在視線中翻飛著,很快消失不見。

裴夙深吸了一口氣,快步追上師尊,手中的小千卷軸捏的哢哢作響,“師尊,為此還特意穿了身紫袍,可見——”

“裴夙!”

楚霜衣猛地停住步伐,腰間飛蕩的玉飾狠狠砸在急停的青年腿上,他語速飛快,“一來,誰給為師送信,這都是為師的私事,你還小,無需你關心。”

“二來,為師的衣裳都是你準備的,任它青紅紫綠,為師又如何能看見?”

他深呼吸了一下,壓製住怒意,“裴夙,從昨夜起,你究竟在鬨什麼?”

私事?與他無關?

青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硬是咬緊了牙關,彆過頭,不肯透露半個字。

半晌,楚霜衣在心底無奈地歎了口氣,轉過身,淡淡道:“你若是累了,就將小千卷軸裡的清羽換出來,你去照顧徐姑娘。”

“弟子不累。”

青年語氣悶悶的,聽起來有幾分可憐。

“不累就跟著。”

楚霜衣一甩衣袖,召出純鈞,化作一道劍影揚長而去。

他一邊禦劍趕路一邊暗暗唾棄自己,未免過於沒出息了,徒弟叫一聲就心軟了。

給人做師尊,還是要威嚴些才好。

楚霜衣打定了樹立師尊威嚴的心思,接下日夜趕路的大半個月裡,他硬下心腸,再沒輕聲細語地跟徒弟說過話。

他雖然看不見,卻也感覺的出來,徒弟比起之前確實收斂了許多,玉清心法也融彙地飛快。

但不知為何,徒弟身上的魔息卻始終不曾散去,反而愈加濃烈。

一路上唯一的好消息也就是徐姑娘清醒了過來,但傷勢嚴苛,楚霜衣每七日為她灌注靈力修補一次丹田,還是昏睡的時候居多。

雖然清醒的時辰不多,但至少也弄清了她當日從浮光山偷跑的緣故。

楚霜衣聽完隻覺感慨唏噓,魔族利用北海徐家設下圈套引她下山,從而動手奪走了冰鋒珠。

血脈相連的血親,明知是圈套,即使仁人聖賢也難以抉擇,何況隻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冰鋒珠被奪,北海徐家如今是真的陷入生死危局,徐姑娘難免愧悔不已。

楚霜衣明裡暗裡沒少暗示徒弟多加開解,多半是充作了耳旁風,一得了片刻清閒就遠遠地跟在他身邊,不像紀清羽那般儘心。

養個徒弟還真是不容易。

馬車裡搖搖晃晃,楚霜衣煩惱地支著頭,黑緞似地烏發隨之垂落,隱在銅獸香爐升起的嫋嫋煙霧之後,宛如一副美人春睡圖。

“師尊,到劍湖了。”

長風劍派居於南下水鄉,劍派的正門前環繞著一彎弦月深湖,湖水下沉著千萬條不入世的長劍,劍靈紛雜不休,彙成一彎劍湖。

劍湖上,無論是禦劍還是乘坐法器,均不能過,隻有長風劍派的泊船方能渡過。

馬車緩緩停穩,楚霜衣頭也不抬,長指從懷中夾出一封信,輕靈一甩,那封信便如同利劍般破簾而出。

裴夙接住信,目光粗粗一掃,信封上鐵畫銀鉤地寫了一行字:清霄仙尊親啟。

是長風劍派寄來的那封求救疾書。

他掃過四周,劍湖水波盈盈,映著淺淺的碧藍色,一條粗木鋪就的渡口細窄逼仄,似乎最多僅可並排站下三人。

枯黑的木板延申到水麵上,隱約可見一條小漁船正緩緩地靠近。

這麼個像是小漁村裡的破舊渡口,竟然聚集了不少人,法器的靈光不時劃過,各有不同,那些人熱熱鬨鬨地聚在一起,可不像是來救人的樣子。

突然間,天際一道刺目的銀光閃過,裴夙抬眼望去,是一艘碩大無比的飛舟正在緩緩接近。

隨著它的接近,強悍的颶風憑空而起,催折樹木、碎石,統統卷入其中,所到之處,摧枯拉朽。

渡口等船的眾人,修為高的還好,修為低些的,不僅衣衫破碎,隨身法器都幾乎被那強大的颶風卷去。

裴夙一手壓住車轅,一手掣製住韁繩,飛沙走石間,形容也有些許狼狽。

待那飛舟緩緩落地,從中走出個氣度從容的中年人,一股強悍的威壓猶如猛虎出山毫不收斂地壓下來,其修為深厚,不是裴夙可以看出的。

“萬獸宗。”

裴夙正艱難抵擋之時,忽然從馬車中傳出師尊碎玉般的清冽聲線,身上陡然一輕,裹挾著寒霜的森然劍意緩緩鋪展開來,將那股強悍威壓消弭於無形之間。

那中年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靈力的對衝,緩緩地收了威壓,深深地望了一眼過來。

偏僻山野之中,這樣一駕龐大奢靡的暗色馬車本就惹人注目,況且車邊還跟著兩個容貌氣度非凡的青年。

如此一來,愈發引人好奇,眾人紛紛向這邊投來了探詢的視線。

裴夙坦然回望,大概隻認出其中幾個宗門,與紀清羽對視一眼,更覺其中古怪。

他微微俯身,戒備地望向遠方的人群,低聲道:“師尊,渡口圍了許多人,儘是宗門中人。”

楚霜衣正身坐起來,將滑到肘間的衣袍斂起,拿起茶盞淺呷一口,淡淡道:“先過了劍湖再說。”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紀清羽的聲音貼著馬車響起,“師叔,下月月底是長風劍派掌門的大壽,這些人是來拜壽的。”

徒弟的聲音也跟著傳來,“師尊,船家隻認拜帖,不認信書。”

有興致大擺壽宴,倒沒功夫遣人待客,這長風劍派都不急,他們更沒道理急了。

楚霜衣放下茶盞,回手按了按坐的酸的腰間,道:“既然不讓過,那就回去。”

“師叔,弟子常與師尊在外遊曆,或許能遇到舊熟識帶我們進去,不然再讓弟子去試試?”

“不用。”

紀清羽尚且不解其意,裴夙黑眸閃了閃,已然牽起韁繩施施然將馬車掉了頭。

第 33 章

“奇怪, 怎麼走了?”

“這是哪個宗門?怎麼還走了?”

“八成是個沒拜帖的小門派,沒資格進去,隻能掉頭回去了。”

湖邊眾人議論紛紛, 視線都盯著那輛龐大的馬車, 湊熱鬨、看笑話俱有之。

眼盲後,楚霜衣對聲音就敏感許多, 有修為加持,這些閒話自然一字不落地傳入耳朵。

眉峰輕輕蹙起, 沒入素白鮫紗之中, 許是在故柳峰上待久了, 他格外愛靜。

宗門壽宴, 可不是什麼冷清的場麵。

既然長風劍派尚有餘力籌辦壽宴, 想必也沒什麼緊急的事態。

瘦削的手腕抬起, 衣袍微微滾落, 露出星點近乎曖昧的血色疤痕,楚霜衣指節抵在腮邊斜撐著頭,忽然就想帶著徒弟這麼一走了之, 反正是長風劍派失禮在先。

若是長風劍派再來找, 幾位師兄自然有說辭給他們。

他沉吟了片刻, 覺得十分可行,兩指敲敲車廂, 問道:“清羽,裴夙, 想回山麼?”

“師尊。”

車廂猛地一震, 竟然停下了。

徒弟平穩的聲線傳進來, 說,“人來了。”

“晚輩長風劍派邵玉書, 迎客來遲,還望仙尊莫怪。”青年語氣急促,氣息還有些不穩,明顯是趕著追上來的。

裴夙漠然地望著眼前頗有些文弱的邵玉書,聽到車廂裡傳出一聲低低的歎息,“這下走不了了。”

話音輕的沒邊,卻像把小刷子似的,在他心頭不痛不癢地撥弄了一下。

邵玉書的地位在長風劍派中顯然不低,他與另外一個中年男子剛一從泊船上下來,立刻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那位是他的二叔,長風劍派的掌教邵明遠。

邵明遠領著身後的一眾弟子直奔萬獸宗的那位中年修士而去,此時正被眾星拱月地圍在人群裡寒喧。

反觀邵玉書,雖是長風劍派小公子,身邊連個小童也沒有,氣喘籲籲地跑去攔楚霜衣的馬車。

邵明遠冷冷瞥他一眼,鷹眸中滿是算計,一轉臉便又擠出一抹虛偽的笑,拱手道:“諸位道友見笑了,小侄生性頑劣,這回家父壽宴,不知從哪請了個名不見經傳的狐朋狗友來廝混,怠慢了諸位道友,失禮失禮。”

“邵掌教客氣了,玉書性子驕矜,連我這個做舅舅的都不肯來拜見,卻跑到人家馬車前卑躬屈膝,沒準是請來了仙盟的大人物。”萬獸宗那名中年修士負手冷眼望去,語氣中滿是尖酸刻薄。

“齊宗主說的玩笑話,長風劍派與萬獸宗向來親和,玉書就是小孩子胡鬨分不清輕重了。”

齊化聞言臉色稍有緩和,心下卻提起了兩分戒心,方才那股靈力對衝,渾厚充盈,不像是尋常修士的手段。

兩人虛與委蛇的片刻功夫,隻見邵玉書已經將他那位“名不見經傳的狐朋狗友”請了下來。

眼覆輕紗,身量頎長,素雅白袍動作間隱有銀色紋路浮於其上,發頂蓮花玉冠束起鬢發,潑墨長發垂於胸前,猶如天人入世。

身旁一黑衣青年恭敬地服侍在側,另一邊則是個同樣氣度出眾的青年。

長風劍派的小公子姿態謙順地在前引路,這可不像是一般的宗門修士。

“竟是個瞎子?”

“到底是什麼人?能讓邵小公子親自來迎?”

“旁邊的那位,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邵玉書引著楚霜衣,邵明遠領著一眾修士,兩撥人一同向渡口走去,修士們明裡暗裡地打量著楚霜衣一行人,心中暗自揣測著他們的身份。

到底是邵明遠一撥人先占得了先機,兩艘行船,一艘雅致大船,邵明遠攜著萬獸宗的齊宗主與一眾修士欣欣然踏了上去;另一艘是尋常漁船,乘的是幾個長風劍派的弟子。

兩艘船全都被占滿了,這劍湖一來一往少說也得兩刻鐘,豈不是要勞煩仙尊等上小半個時辰!

邵玉書心裡一急,這可是父親好不容易請來的貴客,他遙遙望向大船,矜貴地行了一禮,揚聲道:“叔父,貴客在此,還請叔父讓出位置來,以免怠慢遠客。”

他語氣不似平時溫和,朗聲之中竟有幾分脅迫之意。

誰料邵明遠壓根沒將他這小侄子放在眼裡,高高地立於船頭,斥責道:“玉書,今年壽宴拜貼是我親擬,可從未邀請過你這幾位朋友。”

他從鼻腔中溢出一聲冷哼,鷹眸轉向楚霜衣等人,語氣不善:“幾位遠道而來,心意也算送到了,現下外界動蕩,恕長風劍派不招待些沒門沒派的阿貓阿狗!”

“邵掌教慎言!”邵玉書剛要開口,就被紀清羽疾言厲色截過話頭,不卑不亢道:“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天道尚且一視同仁,邵掌教卻以宗門出身輕視我師門,未免辱沒了長風劍派的門楣!”

楚霜衣容色不變,既不阻攔紀清羽,也不開口,寒霜似的威壓鋪陳開來,渾然一具冰冷的玉雕似的。

船上一眾修士均察覺到了這股強勢的壓迫感,氣息仿佛被凍結了一般,漸漸地呼吸竟然滯澀起來。

邵明遠顯然也察覺到了,暗中調動靈力抵抗,氣息卻還是亂了幾瞬,他頓時麵色鐵青,聲調不由得放低了些許,生硬道:“既如此,敢問道友師承何處?”

紀清羽抱劍上前,朗聲道:“浮光派紀清羽,見過邵掌教!”

“浮光派!竟然是浮光派的人!”

“怪不得眼熟!原來是浮光派掌門的高足,以前曾在仙盟聽道時遠遠瞧上過一眼!”

“掌門高足做襯,前方那位恐怕更是大有來曆。”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在場的都是修士,縱使聲音壓得再低,也都逃不出眾人的耳朵。

邵明遠自然也聽得見身後的議論,臉色急轉直下,方才還有稍許放緩的態度,登時強硬起來,怒道:“玉書你聽見了?無憑無據,倒是任憑你這道友信口雌黃!”

“休說你這道友未必師承浮光派,就算是,長風劍派門朝四海,廣迎天下道友,唯獨不招待浮光派之人!”

他鋒利的目光凶狠地掃過邵玉書,氣急敗壞地對船夫吩咐了一聲,便憤憤地轉過離去。

“叔父!”眼見著兩艘船隻一同掉頭離去,邵玉書當下急出了一頭薄汗,任憑他怎麼呼喚,也沒喚回一艘船來。

“師叔——”紀清羽隻知道浮光派從不與長風劍派往來,卻沒想到他們行事如此決絕,眼下遭受如此對待,是去是留,還得師叔拿個主意。

楚霜衣略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聽邵玉書聲嘶力竭地喊了半天,才撣了撣衣上灰塵,幽幽道:“看來鄙派掌教對浮光派惡念頗深,邵公子也不必白費力氣了,本尊就不打擾了。”

他說罷利落地轉身就走,毫不拖泥帶水,就連身上那股森寒之氣也隨之遊動起來。

身後的那名黑衣青年反應也極快,像是時刻注意著他似的,幾乎是同步抬腿跟了上去。

三人轉身一走,把邵玉書急得手足無措,情急之下竟然撲通一聲跪到了楚霜衣身前,雙手奉起一塊黑色晶石,懇求道:“還望仙尊垂憐,對長風劍派施以援手!”

翻騰的魔息迎麵湧來,楚霜衣眉尖微蹙,下意識微微側目,側臉傾向徒弟的方向。

裴夙的目光幾乎沒從他身上離開一瞬,楚霜衣下意識的小動作自然被他納入眼底。

他半側著身子,劍眉一挑,黑眸中漾出星點笑意,居高臨下的目光黏膩地裹纏著那人。

“殘餘魔力提煉出的晶石。”楚霜衣被身後莫名的視線盯得不大舒服,像是被街邊的小流浪狗在臉上舔了一口似的,濕濕黏黏好不彆扭,他極力壓下腦中不合時宜的聯想,正色道:“這是從哪來的?”

“仙尊見多識廣,一眼就能認出此物,此物正是家父在護派劍陣中收集而來的魔力晶石。”邵玉書一臉急迫,歎了口氣,像是做出了什麼決定,果決道:“仙尊想必也清楚如今魔族蠢蠢欲動,已經殘害多個宗門,數月前家父發現派內也有魔族混入,並試圖竄改劍陣,以作他用。”

“家父猜測,魔族此舉多半與重放魔尊有關,但長風劍派逐年積弱,一時間難以堪破魔族意圖,這才暗自請仙尊前來相助。”

“還望仙尊不計前嫌,垂憐一二。”

邵玉書言辭懇切地陳述一番,字字坦誠,話落就猛地叩首在地,十分誠心呈出了八九分。

紀清羽聞言不免為之動容,轉頭一看,裴師弟正滿眼輕柔地望著楚師叔,看樣子竟是全然沒在意邵玉書的一番話。

再看楚師叔麵容如舊,也不見絲毫的觸動,莫非這其中還有些他未看清的謀劃。

紀清羽正思忖間,就聽師叔泠泠的聲音響起,輕飄飄地吐出幾個字。

“起來,引路。”

邵玉書聞言大喜,連忙叩頭謝道:“多謝仙尊!多謝仙尊!”

“不必謝,”楚霜衣微微抬了抬手,意味深長道,“本尊也不全然是為了長風劍派……”

更多的是,為了徒弟。

他總是隱隱覺得,若是魔尊破封出世,於裴夙而言,恐怕會出現些難以挽回的動亂。

第 34 章

邵玉書一番陳情總算勸回了父親請來的貴客, 卻在岸邊看著兩艘船屁股犯了難。

被風吹乾的冷汗唰的一下又卷土重來,他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長風劍派素來避世, 劍湖往來也就兩條船隻, 還……還要勞煩仙尊稍候片刻。”

裴夙眸光掃過四周,逼仄的渡口隻剩他們一行人, 再無其他修士。

他斜睨了一眼文文弱弱的小公子,冷聲道:“有邵掌教在, 恐怕少則等上幾個時辰, 多則要徹夜不眠了。”

紀清羽認同地點點頭, 裴師弟這話一語中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邵明遠不僅對浮光派深存芥蒂, 就連他這個侄子也同樣沒放在眼裡。

如今有機會, 想必不會輕易放行。

邵玉書想通這一層緣由, 臉色一下白了,這幾位貴客可事關長風劍派的生死存亡,容不得耽擱, 他連忙道:“仙尊放心, 晚輩這就、就傳音給家父, 遣人攔截叔父。”

說著雙手抬起,就要結印傳音。

靈印剛剛聚起十之二三, 一陣凜冽的寒氣拂過,頃刻間便將他兩手間的靈印消散儘了。

“劍湖之下可有劍陣?”

邵玉書循聲望過去, 隻見仙尊不知何時已經踏在渡口邊緣, 臨水而立, 清風徐來,麵容清寂。

他雖然不知道仙尊此言何意, 卻仍然下意識搖了搖頭,坦誠道:“劍湖下並無劍陣,隻是多數沉劍都有劍靈附著,替長風劍派護衛平安,若是發動起來,不啻於劍陣威力。”

楚霜衣放眼望去,碧色湖水之下的泥沼中豎立著條條劍影,隨水波蕩漾,影影綽綽地映在水麵上,宛如一座煉獄水牢。

這劍湖之上煞氣紛雜,劍靈互相纏鬥攪成一股股鋒利可怖的亂流,不是輕易就能觸動的。

“師尊。”

裴夙似是知道他想做什麼,黑眸不善地眯起,又緩緩落在他的臉側,低沉聲線中透著十分的不讚成。

楚霜衣帶著安撫意味地擺了擺手,“無礙。”

長袖在風中一展,周遭溫度逐漸低落,漸漸地,竟有雪晶隨風飄蕩落下。

修竹般的指骨中,緩緩化出一柄霜雪長刃,劍刃裹著霜花,鋒利冰冷。

幾乎在長劍出現的瞬息之間,劍湖之中原本平靜的水流陡然震動起來,猶如一彎架在火上烹煮的熱水,緩緩沸騰起來。

“劍湖動了!!”

“水下有東西在動!!!”

幾人身在岸邊,遠不如船上的修士看的真切,船身已經離岸很遠,卻忽然細密地抖動起來。

他們艱難穩住身形的同時,卻驚恐地發現水下千萬條黑色的長影竟在靈活閃動,一時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諸位不要驚慌!”邵明遠穩住慌亂的人群,向水中望去,果然看見劍湖波瀾起伏,這詭異的動蕩是水下的劍群一齊震動所致。

他瞬間就想到了方才在岸邊的那白衣人,天下間能喚動這湖底千萬條沉劍的修士可沒幾個。

心中不由得動搖起來,莫非那幾人真是浮光派之人?

但眼下情形已經容不得他多想,當即散出靈力穩住船身,安撫眾人道:“諸位放心,劍湖波動乃是常事,無需擔心。”

身旁的齊化聞言望了他一眼,卻沒多言。

岸邊,紀清羽來不及注意湖水的異常,隻見眼前一道淩厲劍光劃過,純鈞劍就被師叔反手豎在胸前,他心神猛地一震,竟然到此刻才看出師叔的意思。

邵玉書更是從未見過這仙門第一劍,滿臉震驚,兩隻眼睛死死的盯在純鈞劍上,完全錯不開眼了。

楚霜衣兩指成劍,灌注靈力,在半空中飛快地畫出一道繁複冗長的符籙。

符籙畫成,他一手握劍,一手化指為掌,掌心猛地一震將青色符籙送入劍身,麵前的湖水受其影響,猛地掀起一人多高的洶湧波瀾。

湖水掀起,又驟然拍下,冰涼的湖水頓時濺了岸邊幾人一身,唯有楚霜衣,水珠落到身前,像是被道無形的屏障擋了回去,隻濺濕了兩側衣袖。

縱使湖水四濺,他動作仍不停歇,猛地將純鈞劍拋向半空,又以靈力加持,純鈞劍身憑空橫在他兩手間,飛轉不止。

楚霜衣反手握住劍柄,當空向前一斬,連帶著那道靈力充盈的符籙一道送出。

隻見一道長虹似的劍光劃過天際,直直劈向彼岸,劍光在半空中化出一線銀練。

劍光過處,湖水沸騰不止,水流激撞飛濺,一陣令人牙酸的咯咯聲,像是某種巨獸的怒吼,緩緩從水底泛起。

“是劍!”

“劍浮上來了!”

船上一個年紀較小的修士指尖顫抖的指著湖中叫喊。

眾人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成千上萬條長劍裹挾著泥沙從湖底翻了上來,整片劍湖被攪的昏黃一片。

邵明遠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很是難看,手下的靈力失了分寸,船身頓時一陣顛簸。

齊化見他失神,怒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出手助他穩住了船身。

邵明遠這才注意到自己失態,連忙虛偽一笑,客氣道:“多謝齊宗主。”

齊化瞥他一眼就轉去觀望劍湖中的異動了,他以前僅是耳聞長風劍派的劍湖之名,再就是胞妹的信中提及,不成想今日倒是有機會見識見識。

那些劍,或有鞘或無鞘,或腐朽或鋒利,竟然錚鳴著,震顫著,仿佛相互鳴和,連成一曲鋒利無匹的劍歌。

水流的攪動,水底的異響,竟都是這些昔日名劍的錚鳴所致,一時間,眾人都不免被這波瀾壯闊的景致所震撼,誰也沒發出一聲。

劍光之下,長劍出水約有半臂之高,順著劍光的指引,聚成一條可容兩人並排通行的劍道,直直通達彼岸!

劍道,這是名副其實的劍之道。

這些長劍,其中不乏往日曾與舊主名動宗門,一劍霜寒十四州的名望之劍,可此時,卻能折斷煞氣、戾氣,甘願為人腳下踏石。

眾人不自覺地將目光從劍上抬高幾寸,遙遙望向來處,不知是何等高人,竟能踏劍而來,走上這麼一條金貴無比的劍道。

劍道來處,楚霜衣反手一轉,劍光飛逝,方才還霜氣四溢的純鈞劍,轉眼間便消失在他手間。

他略帶些嫌棄的理了理兩隻寬鬆的衣袖,小聲地說了一聲,“濕了。”

裴夙微微上前一步,冷峻的眉眼微垂,姿態恭敬地俯下身,一手輕輕捏住他的腕骨,一手撩起他寬大的袖子,輕柔地烘去水汽。

水汽散去,可素白的袖子上還黏著湖水中裹挾的泥沙,濺上了好幾處泥點子。

他低聲輕哄道:“暫且忍忍,待會兒給師尊換套新的。”

邵玉書眼睛瞪得溜圓,錯愕地看著眼前這條大手筆的劍道,恍惚間生出幾分大夢初醒被掌門祖父斥責的荒唐感。

再回過神來,隻見那黑衣弟子已經隨著仙尊走上了劍道。

“邵小公子,請。”

他抬眼,幸好還有那位紀道友等著他,不至於讓他太過失態。

他連忙回了個禮,伸手一讓,也道“紀道友,也請。”

迎著眾人驚羨不已的目光,楚霜衣沉靜走過,絲毫沒有任何在意,反而是邵明遠遠遠地瞧著自己的小侄子從劍道上走過來,臉都氣白了。

此時眾人哪還有什麼懷疑,都紛紛猜測起楚霜衣是浮光派的哪位大能,竊竊私議如同沸水翻騰,攪的邵明遠心頭火起。

沒想到為了這掌門之位,他兄長竟然不惜違背父親之命,將浮光派的人都請來了。

平日裡看似一副淡然度日的清高模樣,還不是照樣覬覦掌門之位,就算他有浮光派撐腰,自己也還有萬獸宗助陣,還不算輸!

劍湖的彼岸是一片桃花林,隻可惜他們來的晚了些,整片林子枝頭也沒幾朵桃花了,倒是有些淡淡的桃香味兒,還算清甜。

劍道直達彼岸,他們走的比湖上的行船倒還快些,幾人全都落地。

楚霜衣回身,掌心翻向空中,手腕一轉,數十道青色小劍憑空而出,猛地一甩,小劍擊入湖水,整片劍湖複又震顫沸騰起來。

不過也隻一瞬間,強烈的震動之下,劍身上斑駁的汙泥、鏽跡儘數掉入水中,露出一道道鋒利的劍刃來。

瞬息過後,長劍像是功成身退般,帶著雪亮的劍光,緩慢地重新沒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漸漸歸於平靜,邵玉書緊張地注視著,那些劍似乎有所不同了,它們不再是雜亂無章地掩埋在泥水中,反而提著一口氣似的,空懸在水麵下,汙泥上。

“劍,有了劍意,才算活著的,真正的劍。”

楚霜衣清泠的嗓音伴著桃香飄散在林中,頗有些寥寥清遠的孤寂之感。

泥沙落下,清澈的水,閃爍著銀色的劍光,波光粼粼。

邵玉書彆的看不出,卻能看出這劍湖比以前更有威力了,他連忙道謝,“多謝仙尊!多謝仙尊!”

“順手罷了。”

楚霜衣淡然一笑,能讓那些劍重回往日光芒,他心裡是真的暢快。

原本這般淋漓儘致的張揚意氣就不該埋沒遮掩在汙泥之下。

第 35 章

邵玉書給楚霜衣安排的住處並不是與其他修士一同的客齋, 而是個單獨的偏僻院落,在長風劍派最邊兒上,房後就是茂密的桃林。

人少又僻靜, 倒是正中楚霜衣下懷。

楚霜衣就住在院子正中的正堂, 剩餘兩間廂房,紀清羽、裴夙一人一間。

照舊, 裴夙從百寶袋中拿出各樣楚霜衣日用之物,從被褥軟枕到杯盞茶碗, 煥然一新, 都是楚霜衣用慣了的東西。

“清羽, 長風劍派尚且不明底細, 有些事就無需外露了。”

“稍晚些, 你交代清楚, 不要露了行蹤。”

楚霜衣端坐在卓案旁, 長指間擺弄著一隻玉盞。

紀清羽自然清楚師叔囑咐的是什麼事,乖順應下回房去了,他心知眼下確實不方便讓徐姑娘過早的暴露出來。

畢竟長風劍派邵掌門壽辰在即, 前來祝壽的修士魚龍混雜, 難保不會有人起些不該有的心思。

再者若是此時突然放出冰鋒珠被奪的消息, 恐怕會引起宗門慌亂,還是穩妥為好。

“師尊, 衣裳放在床上。”

“好,去歇著吧。”

裴夙的目光在楚霜衣身上流連了片刻, 才不舍的退出門外, 緊緊地關上了房門。

乾淨衣裳上麵泛著清冽的香氣, 楚霜衣換好衣裳,呆滯地在床邊倚了片刻, 這一月來的風塵顛簸似乎才算褪儘。

從換下的衣裳裡掏出係統寄來的那封信,楚霜衣這才想起這信還沒聽,他在係統郵箱裡輸入了信封上凸起的驗證碼,無情的機械人聲如水流般緩緩流進耳朵。

……婚約……信物……

……

一封信很快讀完,楚霜衣當下愣在了原地,他怎麼也沒想到,那隻清風鈴竟然是這個來曆。

他還以為是係統好心贈送的初始道具,原來不是係統給的,而是原主爹娘留下來的。

楚霜衣再聯想到徒弟那晚異常的表現,一切都有了答案。

師尊把自己的婚約信物隨手送人。

這換誰都很難不會多想吧。

有點丟人。

一張薄薄的信紙被楚霜衣揉成皺巴巴一團,止不住地反複揉搓。

他豁然站起來,沉吟半晌,又沉重地坐回了床上。

這事他壓根沒法開口解釋,他站在什麼立場解釋?解釋什麼?解釋他根本不知情,從來沒有娶妻的意思麼?

既然徒弟沒挑破,還不如保持沉默,說破了彼此都尷尬。

他下定了決心,掌心猛地竄起一團青色火焰,將團成一團的信紙燒了個乾乾淨淨,仿佛連帶這件事都完全抹去了一般。

稍晚些,楚霜衣正倚在床邊神遊天外,邵玉書引見了一位年紀較長些的男修來,也是真正請他來此的人,邵明達。

楚霜衣為清風鈴的事情所擾,麵容沉靜,周身不由得泄出了凜冽的劍意,冰刀子似的涼嗖嗖地剮著。

邵明達渾然不受影響,溫潤有禮,細細地將魔族侵入長風劍派的原委與楚霜衣講個清楚,還為今日邵明遠的無禮態度感到深深的愧疚,特地令邵玉書替他的叔父行禮示歉。

這樣謙遜的姿態倒讓楚霜衣想起臨走前小師兄的叮囑來,長風劍派邵掌門膝下共有三子,二子魯莽,三子平庸,唯有這長子邵明達,名號豹蔚君,雖不攬權,但其性情溫雅,實是君子之器,也是最應當小心戒備的人。

君子豹變,其文蔚也。豹蔚之名,倒是與邵明達本人十分契合。

雖說是君子之風,但楚霜衣心裡也清楚,這不過是邵明達存心做出來給他看的,不過這人言辭溫和,言語之間坦誠相待,倒也讓人舒心。

原本邵明達的意思是,楚霜衣一路奔波,暫且休息幾日,再去查看劍陣之事,卻被楚霜衣婉言拒絕了。

有些事做也好,若是他一個人獨處下來,勢必又要胡思亂想與徒弟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煩心事。

邵明達自然是十分歡喜,當即領著楚霜衣向外走去,半是查探魔氣,半是閒談散心。

誰料楚霜衣一腳剛踏出房門,就聽的一聲熟悉的“師尊”不遠不近地傳來。

青年站在不遠處的回廊下,黑眸灼灼,縱使楚霜衣看不見,也能體會出幾分灼熱來。

他在心底無奈地長歎了一聲,到底是躲不過。

於是轉身對邵明達道:“豹蔚君,劣徒無狀,但對陣術一道頗有興趣,不知可否同行?”

邵明達自然不會拂了楚霜衣的麵子,連聲應下,“能得仙尊與高足一同查探,自是求之不得。”

一行四人,漫步小徑,一路往劍陣中心走去。

“小裴道友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修為,自是人中翹楚。”

“小公子性情溫潤爾雅,也不失名門風範。”

楚霜衣與邵明達走在前方,僵著臉與他不時寒暄兩句,裴夙與邵玉書則更像是兩個提線人偶,不時被前麵兩位提出來相互品評一番。

邵玉書不比裴夙,臉皮薄,每被他父親或是楚霜衣提起,總要對裴夙禮節性的笑笑,一路下來,臉都笑僵了。

倒是裴夙,邵小公子一笑,他就隻是冷漠地瞥他一眼,偶然點頭回禮,短暫抽離的目光迅速落回師尊身上,像是轉眼不見就怕人化在眼前似的。

是以當夜邵明達詢問邵玉書對裴夙的看法,隻聽到了師徒情深四個字,萬分無奈地搖了搖頭。

長風劍派處地偏南,一應景致山水相依,茂林水色,處處儘是雅致之景。

唯有一處景致,與彆處,亦或是整個長風劍派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那是一柄巨石鑄成的長劍,上麵雕刻著繁複的紋路,越有二層閣樓高,巍峨挺拔,正位於長風劍派正殿前。

長風劍派以劍傳道,有這樣一柄重劍石雕並不稀奇,但奇怪的是,長風劍派上下景致傾向於典雅精巧,這柄重劍的風格卻過於粗獷,乍一看起來難免突兀。

見楚霜衣在劍下駐足,邵明達善解人意地提起話頭,“這柄劍雕屹立此處確實引人注目,聽家父所言,乃是百餘年前封印魔尊那一戰之後,為祭奠諸位喪生的修士所立。”

“最近魔族騷亂頻頻,說來實在唏噓。”

隻聽聞長風劍派為封印魔尊損失不少了修士,如此看來,當年那一戰確實慘烈非凡,這劍雕不僅僅是一座石雕,更是當年喪生修士的無字之碑。

楚霜衣心下五味雜陳,按眼下的形勢來看,修真界與魔族若是再起紛爭,傷亡隻會比前次愈加慘重,新仇舊恨,代代相承,兩族之間的紛亂怕是永無止息。

裴夙抬眸望向那高高屹立的劍雕,重劍森然,在日光下投下一片墨色陰翳,如同堅固的暗牢,恰好將他籠罩其中,不得掙脫。

不知是何緣故,一股詭異的涼氣驀地沿著脊骨升起,像是冰刃般割開了他皮肉,陰狠地剮割著他的骨節,鈍痛不止。

雙拳緊緊捏袖中,裴夙餘光一掃,隻見淡淡的魔紋已經蔓延到了腕間,如同青紫的血脈一般,極緩慢地向前蜿蜒。

他心頭一緊,不著痕跡地拉了拉衣袖,冷著臉向後退了幾步。

楚霜衣神識之中注意到徒弟身上竟然絲絲縷縷地散出魔息來,麵上不顯,當即邁開步子,邊走邊道:“長風劍派當年不遺餘力地封印魔尊,以至損傷慘烈,如今魔族蠢蠢欲動,浮光派自當施以援手。”

前方正殿前,有數十名弟子正在兩兩對練,劍光一片,長劍劃過空氣的聲音不絕於耳。

突然間,一名弟子手腕一鬆,雪亮的劍尖破開空氣,直奔楚霜衣麵門而來。

手腕驟然一沉,徒弟清冽的氣息隨之貼近,一串滾燙的溫度從腕間敏感的皮肉上傳來。

裴夙一手護著楚霜衣,一手飛快地甩出一道符籙,動作之快,幾乎就在眨眼之間。

邵明達反應也極快,揮袖間數道劍意破空而出,與裴夙甩出的符籙一同擊中長劍,那劍頃刻間便在半空中碎裂,化為了一把齏粉,散入塵土。

邵明達另有深意地掃了裴夙一眼,他出手自然心中有數,本意隻是斷掉那劍,決不至於將長劍碎成齏粉,可清宵仙尊帶來的那位弟子,可是毫不留情,這劍若是個活人,恐怕五臟肺腑都被炸成一團血水了。

“弟子莽撞,衝撞了仙尊,明達定然嚴懲不貸!”道歉的話脫口而出,他上前虛扶了楚霜衣一把,好心道:“仙尊受驚,今日就彆再操勞了,快請回房休息。”

“無妨,意外而已,豹蔚君不必為此懲戒弟子。”

楚霜衣神色自然,接著衣袖的遮掩,他不著痕跡地為徒弟渡了股靈力過去,並不算輕柔地壓製住了正在外溢的魔息。

鈍痛緩緩消弭,裴夙低眉望去,原本扶在手裡的手腕不知何時已經翻轉過來,覆在他手上,涼絲絲的靈氣正從皮膚相觸的位置傳來。

透過纖長淨白的指間,他手上分外猙獰的魔紋正在漸漸退去。

耳邊是師尊好聽的聲音,他正若無其事地與外人交談,掌心卻緊緊地包覆著自己的手。

這樣的認知令裴夙不由得血熱,褪散的魔紋竟然隱隱有複來之勢。

不行!不能在人前暴露!

他當即強行錯開視線,心中默默誦起玉清心法,魔紋這才消失在眼前。

第 36 章

在貴客麵前出了這樣的意外, 邵明達父子態度謙卑,親自送楚霜衣到玉茗院外,臨走前再三致歉, 誠意十足。

外人的腳步聲消失在籬牆外, 楚霜衣驀地抽回手,長袖劃過帶起一陣冷香, 那點對外人的客氣儘數消弭,隻剩疏離。

冷冰冰的兩個字, 落在風裡。

“過來。”

手上的溫熱迅速抽離, 裴夙抬眼, 視線裡隻剩一道挺拔又單薄的身影, 浸著寒氣。

他心裡也清楚, 師尊眼下, 魔骨的事也藏不了多久。

尚有餘溫的右手藏入袖下, 順勢摩挲兩下,這才抬腳跟上。

長風橫亙而過,從袖口灌入, 掌心的冷汗被吹做冰涼一片, 楚霜衣複又緊緊握起, 止不住的怒火一路從心底燒滿胸膛。

他從未想過,徒弟會在這件事上有所隱瞞。

從前百般明示暗示, 他屢屢細心引導,對徒弟更是坦誠相待, 就是擔心徒弟會困於仙魔殊途的謠言, 誤了他自己。

沒成想, 到底還是出了事。

“師叔——”

紀清羽的聲音伴著劍鞘的嗡鳴聲一道傳來。

劍修怒火外泄,長劍自然有所感應。

楚霜衣正在氣頭上, 沒空理他。

他腳步不停,長袍都隨著他的步伐翻飛起來,徑直沒入一堂屋室。

紀清羽看了一眼低眉順眼跟在後麵的裴師弟,錯身之際,小聲地道了一句“不要頂嘴”。

“磨蹭什麼?”

“等著本尊來請你不成!”

他話還未說完,就聽屋裡傳出不耐煩的冷聲,其中的威勢凜然令人不敢直麵。

一路上,紀清羽遠遠陪侍在側,隻覺得師叔清貴疏離,卻從未見過師叔發怒,今日一見,還不如從未見過。

手中長劍嗡鳴不止,他收回視線,默不作聲地將自己關進了房裡。

正巧遇見出來透風的徐清婉,餘光瞥見震顫的長劍,疑惑道:“清羽,出什麼事了?”

“沒事。”紀清羽小心地扶她坐下,“裴師弟惹師叔生氣了。”

“仙尊平時看起來少有情緒,沒想到也會與弟子生氣。仙尊發怒,不知裴師兄能不能承受的了?”

“師叔往日素來孤冷無情,極少動怒,裴師弟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兩人擔憂的目光一同落在強烈震顫的長劍上,神色複雜。

……

“師尊。”

裴夙麵容沉靜,雙膝一彎,身姿筆直地跪了下去,膝頭磕在地上,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悶響,剛好能夠傳進楚霜衣耳朵裡。

楚霜衣眉頭一皺,膝頭莫名感同身受地痛了一下,長袖一揮,數道淩厲劍意從袖中飛出。

“咣當”一聲巨響,劍意擦過裴夙的側臉,濺出一串血珠子,裹挾著房門大力摔上。

他一動沒動,任憑劍意割過,垂眸斂眉,悶悶的聲線裡暗含著幾分不加掩飾的委屈。

“弟子知錯了。”

一個動作,一句話,楚霜衣心裡的火氣就消了大半。

他這徒弟,慣會撒嬌。

“錯在何處?”

楚霜衣緩緩落坐在堂前,房門一關,漫天的霞光透過門窗,隱隱約約地映在他肅穆的臉上,仿佛一座落滿清輝的神像。

“弟子錯在,不該存心隱瞞,不該自行處置。”

還不該……癡心妄想……

裴夙乖順垂下的頭緩緩抬起,逆著光,筆直的身形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落在楚霜衣腳尖,如同信徒叩拜神明。

“過來。”

神明發出邀請,裴夙膝行而前,影子從腳尖爬上腰際,連同月白的緞帶一同淹沒在陰翳之下。

“讓為師探探,你體內的魔骨覺醒了多少?”

楚霜衣的語氣輕柔,與方才簡直判若兩人,他向身旁伸出手,摸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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