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夙跪在他身前,主動將手送了上去,黑沉的目光從窄腰流連到腕骨,誘導似的開口道:“師尊,弟子在這兒。”
“還跪著做什麼?”楚霜衣摸過他的手,一縷輕柔的靈識從腕脈探入丹田,柔柔地散入經脈。
一道血痕順著臉頰流下,眸中的欲念瘋長,裴夙放縱著,任憑魔紋飛快地爆滿每一寸指節,淡然的語氣裡似乎盈滿了無儘惋惜。
“弟子有錯,該跪。”
楚霜衣聽了微微一愣,分神出來,神情嚴肅地訓斥道:
“這點事,你跪什麼?為師是這麼教你的?”
“天下間,沒有誰天生就應該跪誰的。”
裴夙沒想他竟是這個反應,愣了一瞬,滿腔纏綿的情絲被生生堵了回去,就連手上的魔紋都黯淡了些許。
半晌,才訥訥道:“弟子受教。”
“那還不起來!”
裴夙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右手仍被他握在手裡。
神識走遍周身,楚霜衣麵色凝重,徒弟身上的魔骨已經覺醒了十之二三,並且還在持續覺醒。
情況不容樂觀,他撒開手,耐心詢問道:“在巨劍下,你感知了到什麼?”
“魔息,純粹,強烈的魔息。”裴夙想也沒想,迅速答道。
楚霜衣微微頷首,他今日雖然未能理出劍陣全貌,但也察覺到劍陣上附著的絲絲縷縷的魔氣。
但在巨劍下,他卻沒有一絲知覺。
既然放在長風劍派最顯眼的位置上,幕後之人應該也做全了準備,不會令人輕易發現。
若非徒弟天生魔骨,恐怕也察覺不出什麼。
“師尊,不如弟子今夜前去查探一下。”
“不用。”楚霜衣擺擺手,轉向徒弟一側,“近來你就不要出門了,既然魔骨已經覺醒,就專心修煉玉清心法吧。”
“魔骨覺醒,身子可有哪裡不舒服?”
像這種天賦覺醒的技能成長,楚霜衣可沒見過舒舒服服的,哪個不是疼的天昏地暗、哭爹喊娘的。
可憐小徒弟沒爹沒娘,隻有他這個半吊子師尊,可得關懷著點。
“師尊放心,徒弟沒有不舒服,隻是有時魔息亂湧,難以抑製。”
裴夙低頭看了看布滿魔紋的手,悄聲藏進了衣袖之下,語調輕鬆。
“隻有魔息亂湧,那血符反噬呢?”楚霜衣麵色一寒,逼問道。
“師尊,弟子……”
“是鳥妖那夜畫的符?”楚霜衣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至今還沒好透,若不是有血符反噬,魔骨也不會覺醒的這麼快。”
他從懷中取出一小瓶芝草丹,放在桌上,輕柔道:“徒兒,為師問你,天底下,什麼東西是最貴重的?”
“天靈地寶,絕世功法——”
楚霜衣一聽,心道徒弟到底跟誰像誰,頗有幾分他惜財愛財的風骨。
誰料他還有後話,青年幾乎以一種言之鑿鑿的懇切語調,誠懇道:“皆不及師尊萬一。”
這小子……
楚霜衣聽著有些膩歪,像是被人舉著高清海報遊街了似的,他刻意壓下心底那點莫名其妙的甜意,嗔怒道:“胡言亂語。”
“為師告訴你,天底下最寶貴的東西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的性命。”
“以後再遇見任何事情,天理之中,皆以保命為先。”
“可懂了?”
楚霜衣倒了一盞茶,又從瓶中取出一粒芝草,一同送到徒弟跟前,柔聲細語春風般拂過。
“弟子受教。”
裴夙眼底激蕩晦暗,輕輕地接過茶水,將芝草丹痛快咽下。
“魔骨初醒,你修煉未成,加之血符反噬,有魔息亂湧也是正常”
“這瓶芝草丹是你鬱師叔走前煉製的,功效也比尋常的更好些,你拿去。”楚霜衣不放心地叮囑道,“若是再有異狀,第一時間來找為師,為師自有辦法。”
“弟子多謝……師尊。”
裴夙說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正要轉身退去,忽然被叫住了。
“等等。”
楚霜衣起身,兩指並攏,猛地擒住徒弟的一條臂膀,從肩頭劃至脈門,充盈靈力輕柔灌入經脈。
裴夙毫無反抗之心,任由師尊擺弄,他體內紊亂的魔息頃刻間平穩下來,猙獰的魔紋也隨之消散在皮肉上。
楚霜衣氣息隱隱有些滯澀,自知麵色難看,放下徒弟的手臂,背過身去,簡短吩咐道:“退下吧,叫清羽帶徐姑娘來見我。”
直到徒弟的腳步聲緩緩消失在門外,他才轉過身,向裡間走去。
眼前的長劍已經徹底停止了震動,四平八穩地躺在桌上,紀清羽和徐清婉對視一眼,眸中含義不言而喻。
仙尊消氣了。
恰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叩門聲。
“紀師兄,是我,裴夙。”
裴夙進了門,就見徐清婉也在房中,當即轉身關緊了房門,將楚霜衣的原話原封不動的告知給他們。
雖說玉茗院內並無外人,但終究身處他處,紀清羽還是小心為上,將徐清婉扶回了小千卷軸,才帶著卷軸去見楚霜衣。
裴夙對於他們的事沒有興趣,隻是在院中稍作停留,在門扉開合的片刻間,窺見那端莊素淨的一抹白,心裡才平靜下來。
“師叔。”
楚霜衣隻聽見一道腳步聲,心下便有了數,拿起玉盞輕啜一口,“清羽,請徐姑娘出來吧。”
徐清婉剛一從畫中落地,桌上的一隻精致木盒便直直地映入眼中,盒蓋平放在盒子旁,毫不避諱地敞露著盒子裡的東西。
綢緞為襯,陷著一隻潔白漂亮的海螺。
徐清婉並不認識這東西,一時愣住了,緩緩轉向楚霜衣,清麗的臉上流露出些許困惑。
“仙尊,這是……?”
第 37 章
紀清羽從頭到尾聽下來, 複雜的目光短暫在木盒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徐清婉身上。
丹田受損,十餘載修為儘付東流, 不說丹田傷勢, 光是修為散去的打擊就不是尋常人能夠承受的。
少女的臉頰微微凹陷,麵上泛著久病的蒼白, 身形也日漸消瘦,隻有那雙眼睛, 仍舊明亮如初。
“仙尊, 清婉願意。”
楚霜衣看不見她清亮的眼睛, 卻能能從她簡短的回答中聽出少女的堅定。
“有此物相助, 你的傷勢也能儘快好轉, 更利於修補丹田。”
他原本也擔心徐清婉會因對魔族的仇恨而放棄借助此物, 沒成想小姑娘倒是豁達許多。
楚霜衣雙手結印, 輕輕催動月蘭螺,皎潔清輝源源不斷地流入徐清婉丹田處,她清瘦的臉上漸漸紅潤起來, 是血氣逐漸活絡的症狀。
“以後等到入夜之時, 便由清羽帶你來此, 本尊為你療傷。”
“多謝仙尊。”
……
夜色深沉,紀清羽才帶著卷軸從楚霜衣房中出來。
兩人一走, 楚霜衣才堪堪鬆了一口氣,扶著屏風摸到床榻邊, 端正坐下, 調理內息。
期間, 邵明達遣人送了些上品丹丸、法器,其中有一樣, 是一壺佳釀,看起來卻比那些價值千金的丹丸還要貴重。
“此乃九玄釀,采九玄池露釀製而成,請仙尊品鑒。”
玉壺冰盞,美貌侍女小心翼翼地斟了一盞奉上,淡淡的酒香味立時在房中飄散開來。
“多謝豹蔚君好意,本尊心有清律,不好忘憂物。”
清淡的酒香引人沉醉,但楚霜衣並不好此道,尤其在外做客,還是多些小心為好。
侍女麵露驚愕,她們長風劍派的九玄釀在宗門內可是千金難求一盞,這浮光派的仙尊竟也生了一副肉眼凡胎,不識寶物。
“仙尊遠道而來,想必不知,本派曾有九天神女降世,留下四片九天琉璃,融彙天地靈氣成九玄池,這九玄釀便是由此而來。”
她話音剛落,為首的老者撇撇嘴,忽然拿起那隻冰盞,毫不客氣地往地上一潑,揭短道:“九天琉璃,早叫人拿走了,還總掛在嘴上,不嫌丟人。”
幾個侍女聞言柳眉倒豎,正要回嘴,就在目光觸及老者的一瞬間,神色卻陡然變了,頓時麵如菜色,再不敢出一聲。
這老者氣息平穩,竟是出聲以後,楚霜衣才發現他的存在,修為顯然在他之上。
老者須發皆黑,隻是鬢邊隱隱有幾縷白絲,身形略有些佝僂,像個脾氣古怪的田間老農。
他把手裡的冰盞重重往侍女托著的漆盤上一砸,擺擺手,“下去吧。”
幾息之間,楚霜衣神思飛快運轉,已然將老者的身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站起身,施施然一拱手,“晚輩楚霜衣,久聞邵掌門盛名。”
“你倒聰明,跟你娘一樣。”老掌門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也不客氣,坐上了楚霜衣方才坐著的主位,隨手揩了個果子放進嘴裡,接著道:“不像你爹,倔。”
楚霜衣心頭一緊,聽這意思,這位老者像是認識原主父母,他想到這兒,就直言問道:“邵掌門此言,與家父家母是故交?”
老掌門沒答他的話,轉而問他:“眼睛是怎麼瞎的?”
“素陰蛛毒。”楚霜衣拿他也沒辦法,簡短回複道。
老掌門聽完,嘴一撇,嘲諷道:“以鬱薑的修為,連素陰蛛毒都對付不了,心都掛在她那死了的道侶身上了吧。”
“邵掌門。”
楚霜衣是浮光派中人,哪裡能聽他這樣隨意評判同門,忍不住出聲警示。
“行行行,老頭子討人厭嘍。”
老掌門另拿起玉盞呷了一口茶水,神色自若,“長風劍派如今可不比從前,沒麵子可用,浮光派那幾個小輩也不會輕易放你出來,你說說,明達是怎麼把你請來的?”
楚霜衣的回答相當乾脆,他轉進內室,拿了封信遞過去。
老掌門一看,登時笑開了,追問道:“明達今日還請你去查探魔族蹤跡了?”
“是。”楚霜衣點點頭。
“看來,你們浮光派上下的心眼,全長到歐石子一人身上去了。”
老掌門觀他麵色泛白,透著幾分疲態,也不多留,起身向外走去。
擦肩之時,卻忽然回手去扣楚霜衣的肩頭,楚霜衣反應也相當迅疾,抬手猛地一擋,不卑不亢道:“多謝前輩好意,霜衣無礙。”
老掌門被他擋住也不惱,卸下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彆有深意道:“彆把魔息的事情放在心上,走走過場就算了。”
說話間,老掌門的氣息已經徹底消失在玉茗院中。
楚霜衣仍然現在原地,陷入了沉思,聽邵掌門的話音,像是對這件事心知肚明,魔族入侵於宗門而言可是頭等威脅,可邵掌門卻又為何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接下來一月多的時日,每隔三五日,楚霜衣就陪同邵明達巡查劍陣一遍,縱使他二人全力修補,劍陣中附著的魔氣還是越來越多,由陣眼漸漸向外擴散。
近來幾日,就連裴夙都受到了魔氣的影響,體內魔息時常亂湧,逼得他不得不日夜守在徒弟跟前,以防萬一。
令楚霜衣略為驚訝的不僅是日益增多的魔氣,而是長風劍陣的陣眼,竟是那柄石雕巨劍,邵掌門稱之為兩界劍。
除邵明達外,脾氣不定的邵掌門也時常造訪楚霜衣的玉茗院,但對此事卻是閉口不提,不知是不在意,還是另有原因。
楚霜衣粗粗估計過,照現在魔氣蔓延的速度來看,恐怕長風劍陣用不了多久就會全然被魔氣侵染,淪為一道魔陣。
若是有魔族潛入,在邵掌門的眼皮底下,如此大的動作,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若不是外來的魔氣,便是內裡泄露出來的,楚霜衣想到這兒,心中一驚,一個情理之內的念頭緩緩生出。
長風劍陣,究竟是護派之陣,還是鎮壓之陣?
正在此時,房門忽然被輕輕叩響。
“仙尊,掌門請您前往一敘。”
是個小童的聲音。
相處的近一月的時間,楚霜衣也漸漸摸清了這位邵掌門的性子,嘴硬心軟,說出口的話刻薄難聽,卻十分顧念舊情。
不過向來都是這老人家主動找上門來,邀他過去,倒是頭一遭。
楚霜衣理了理衣襟,他才從徒弟房裡出來,抽了這片刻功夫換件衣裳。
小童引著他走過一段九曲十八彎的小徑,再穿過一段回廊,到了一處幽靜的院子。
“霜衣,進來。”
老掌門渾厚的聲音透過門板,清晰地傳入楚霜衣耳邊。
楚霜衣推門而入,一股刀劍的肅殺冷意撲麵而來,想必這房中收藏了不少名品刀劍。
他循聲摸到桌邊,聞到了濃烈的酒香,與此前邵明達命人送來的九玄釀全然不同。
這股酒香辛辣刺鼻,衝擊力十足,不像是宗門珍藏的上等佳釀,倒像是農家自釀的烈酒。
正如他所想,老掌門為他斟了一杯,怡然道:“老頭子自己釀的,以前與你爹娘,還有……喝的就是這種酒。”
“嘗嘗。”
老掌門今日狀態似乎不大對勁,楚霜衣沉吟片刻,沒動。
月亮高高地掛著,耳邊酒水入杯的清響一連響了三遍。
身旁的老者年紀堪當他父母,楚霜衣忍不住開口勸道:“邵掌門,明日就是您的壽辰正日,還是少飲些。”
這次水聲貼著他響起,年邁老者的聲音裡透著慈祥,“孩子,老頭子知道你心裡的疑惑。”
“這樣,咱們公平交換,你喝一杯,老頭子回答你心裡的一個問題。”
楚霜衣從沒在外麵醉過,他都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遲疑片刻,正要回絕,就聽老掌門歎了一口氣,自顧自地講起了久遠的舊事。
“當年,我與你爹娘,還有……被封在蒼陶冰澗下的那個人……”
老掌門一句話說的極有智慧,點到為止,勾的人心裡百般難耐。
楚霜衣麵無表情地拿起桌邊的酒盞,一飲而儘。
……
“你那小徒弟身上的魔骨,粗粗一算,到今夜也該覺醒大半了吧……”
楚霜衣伸手,仰頭,又是一杯。
……
“你身上該有一隻九天琉璃製成的小鈴鐺,這樁婚事……”
楚霜衣自斟,仰頭,再一杯。
……
“小千卷軸,徐家的小姑娘……”
“恢複丹田之法……”
……
一件接一件的秘事通通化作了烈酒,灌的楚霜衣頭暈腦脹,白淨的臉頰緋紅一片,強撐在桌邊,顯然已經遊走在神智迷亂的邊緣。
他腦子裡簡直像是打翻了書坊,東一樁西一件,紛紛揚揚,變成了天上的星星,什麼也抓不住。
忽然間,他身子陡然一輕,清涼的風不知何時化作了滾燙的岩漿,像是在猛獸的脊背上,顛簸不止。
楚霜衣全無意識,隨著起伏猛地向前撲去,胸膛貼上獸背,翕張的肌肉生硬滾燙,膈著他的身子。
“好顛……”
“韁繩呢……韁繩……”
他腦中一片混沌,口中小聲重複著渴求之物,言出令行般,兩條綿軟的胳膊摟住獸頸,希冀著能夠摸索到控製野獸的韁繩。
不知怎的,這猛獸的氣息莫名有些熟悉。
“師尊……彆摸……”
青年喑啞的聲音傳進楚霜衣耳朵,他無力地睜了睜眼睛,這聲音也有些熟悉。
玉茗院的大門近在眼前,幾間房裡的燈早早地都滅了,隻剩月光傾瀉滿地,如一泓水灣。
裴夙一手托住趴在他背上的人,一手探入衣襟,將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掏了出來。
兩隻手短暫的交疊,暴起的猙獰魔紋傾覆於滑膩淨白之上,毫無遮掩地衝入了他的眼簾。
裴夙麵色陰沉,雙手緊緊桎梏著他的腿彎,猛地一顛,引出背上那人一聲不滿的低哼。
第 38 章
夜色裡, 楚霜衣意識昏沉,兩頰似有火燒,身子綿軟無力, 像是被裹在一團黏膩裡, 拔不開,打不破。
夜風拂動鈴鐺, 清脆鈴音飄入耳畔,喚起了幾分神智, 他微微抬起頭, 鼻尖嗅到一片熟悉的氣息, 本能地在那片布料上蹭了蹭, 喃喃道:“徒兒, 慢點走。”
徒弟沒搭話, 光把他兩條腿捏的死緊。
嘶, 手勁兒還挺大。
要是跟他回現世,掰手腕大賽一定能當第一名……
楚霜衣胡思亂想的功夫,房門吱呀一聲響, 開了又關, 房門被摔的很響, 驚的他下意識一顫,飛揚的思緒硬生生被拉回現實。
徒弟走的快, 小鈴鐺叮當亂響,又顛又吵, 他眉頭緊蹙, 伏在徒弟結實的背上, 右手搖搖晃晃地向下一抓,身下的人登時停住不動了。
氣息也隨之急促起來, 楚霜衣隱隱能夠感知到外泄的魔息狂亂奔湧,若是放在平常,他應該立刻施加靈力,為徒弟壓製魔息。
但他現在醉了,腦袋空空,隻想儘快抓住那隻叮當作亂的小鈴鐺,纖長的手指漫無目的地在腰上四處亂摸。
好半天,才摸到一縷細細的線,長指勾了兩三次,總算將小鈴鐺勾了上來,握進手裡。
鈴鐺入手的瞬間,楚霜衣的身子一沉,陷入了層層疊疊的綿軟被褥中,長長的緞發鋪在錦繡中,鮫紗鬆散,纏亂紛雜。
床頂浮著一顆刻滿符籙的碩大夜明珠,輕柔的光暈落滿床榻,鮫紗下露出的半隻眸子,淩亂的發絲,飽滿紅潤的唇,他身上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房裡靜悄悄的,恍惚間,楚霜衣似乎聽見了徒弟離去的腳步聲,酒後的乾渴發作,唇間溢出一聲難耐的喘息。
“師尊……”
楚霜衣聽見一聲低低的呼喚,還來不及反應,唇肉便被一抹炙熱含住了,狂亂的氣息曖昧地噴灑在鼻端,不容拒絕。
神誌被酒意侵占,他下意識將那濕軟的東西當做茶水,不拒反迎,甚至迎合似的反吮了一口。
直到那東西如有靈智般的動起來,楚霜衣滯澀的神思才緩緩運轉起來,猛地意識到那是什麼!
他一腔酒氣登時被驚的消散了大半,心理防線瞬間崩塌,難以置信的震驚瞬間盈滿了胸膛,身子緊繃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夜色是禁斷最好的溫床,青年一條腿跪在床榻邊,緊實的腰彎著,半伏在榻上,將床榻裡的人影擋的嚴嚴實實。
清輝流瀉,酒香混合著柳香,身下人雙眸緊閉,長長的睫羽卻如受驚般輕顫不止,裴夙知道他的意思,可他已經無法自持,寧願把這當成是師尊的默許。
沒等來他的退卻,醉酒的人無意識地偏了偏頭,嫣紅的唇肉重新暴露在空氣中,好似全然睡熟了一般。
裴夙眼底猩紅一片,暗紫魔紋猙獰地布滿整張臉,理智徹底崩斷,他強硬地扣住師尊的白淨的下頜,愈發放肆地吮了上去。
一如他想象中那般,柔軟,甜蜜。
唇峰被人近乎瘋狂的掠奪著,楚霜衣再難忍受,剛要動作時,忽然察覺一道強烈煞氣正破空而來!
電光火石間,他一掌將伏在他身上的逆徒拍開,一尾煞氣化作的利箭堪堪擦過逆徒的發頂,深深嵌入床框之中。
窗外人影一閃,楚霜衣看不見,卻能察覺到那股迥然於逆徒的魔息,騰的一下跳下床,追了出去。
裴夙被猛地拍落砸在屏風上,粗重的氣息還沒平複下來,他愣了片刻,緩緩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直到那隻煞氣化作的長劍徹底消散,才醒過神,也跟著追了上去。
“長風劍陣已經魔化,我父尊即將破封降世,不想埋骨此地,就帶著你徒弟快走。”
“快!”
玉茗院外是一片林子,裴夙速度比之楚霜衣要慢些,等他趕到時,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坐在素與上的熟悉背影。
瑤珩!
重重樹影中,瑤珩不知與師尊說了什麼,隻見師尊的神色立即凝重起來,折身向他奔來。
“師尊,弟子方才——”
“閉嘴!”
經他一提,方才發生在夜色裡的靡豔自如地浮上腦海,被徒弟咬破的嘴角還在隱隱作痛。
情勢危急,楚霜衣本就心焦,不願多提方才之事,當即冷聲打斷。
召出純鈞,粗暴地拎起徒弟的衣領禦劍向長風劍派南角飛去。
那裡是老掌門的居所,現下的情況,他要儘快通知老掌門,順便將這逆徒寄放在那裡。
正如瑤珩所說,整座長風劍陣已經全然被魔氣侵染,大陣的全貌的正在逐漸顯露出來。
若去老掌門的居所,必經長風劍陣的陣眼——兩界劍,還未到跟前,強烈的魔氣便鋪麵而來,弦月隱去,不時有銀色電光劃破夜色,直直劈在巨劍之上,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這兩界劍,怕是過不去了。
楚霜衣不得不收劍,停在兩界劍不遠處,剛一落地,他才發現另有一股強大的魔息暗藏其中,不是彆人,正是從徒弟身上傳來的。
不好,徒弟身上魔骨正在飛速覺醒!
“師……尊……”
那熟悉的刀刃剮割皮肉的痛楚如漸漸從脊骨蔓延至全身,劇痛之下,裴夙無力地癱倒在師尊懷中,嘴唇囁嚅著,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徒弟向來的沉穩的聲線飽含痛楚,精壯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楚霜衣探手一摸,黏膩的冷汗沾了他滿手。
他來不及多想,一把攬住徒弟的身子,連忙運轉靈力,不計後果地為其傾注靈力。
徒弟體內的魔骨強悍地對峙著楚霜衣的精純靈力,他不能放鬆半分,稍有不慎,兩人都會被這股詭異的魔力反噬衝垮。
“啊!有魔族入侵!!”
“魔紋!是魔族!”
“快看!竟然是魔族!”
長風劍陣的異常漸漸引來了修士們,裴夙滿身的魔息完全無法遮掩,眾修士不知原委,自然就將其與長風劍陣的魔化聯係起來。
人群中不知誰高喊了一聲“絞殺魔族”,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裡是長風劍派,百年前封魔之戰隕落修士最多的門派,隨意點出兩個弟子都與魔族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
這一句話頃刻間便點燃了修士們對於魔族的仇恨,他們紛紛祭出法器,就連尚且不能引氣入體的小道童,都拿起了手中的木劍顫顫巍巍地指向了他們師徒。
“替天行道,誅殺魔族!”
“血仇不忘,誅魔複仇!”
一時間,兩界劍下人聲如沸,叫喊著,湧動著,一道銀光橫過天際,森冷的光照出一張張漠然的人臉,宛如鬼蜮。
往日痛苦的記憶泛上心頭,刺耳的叫喊聲如同道道長鞭,將他綁上流言鑄就的刑台,殘酷地鞭笞、抽打。
魔紋愈發猙獰,星點血紅從裴夙的眼底蔓延開來……
“目標黑化值,加五。”
“目標黑化值,加十。”
“目標黑化值,加十。”
“警告!警告!攻略目標正在急速黑化!”
係統的機械人聲飛快地播報著,吵得楚霜衣頭暈腦脹,圍在周遭的修士們叫囂著逐漸逼近,刀劍相持,氣氛窒息到了極點,危機一觸即發。
“警告!警告!請宿主立刻調整行為,不得做出違背人設的行為!”
係統尖銳的機械音混合著刺耳的嗡鳴響在腦中,楚霜衣置若罔聞,周身泄出凜凜寒意,一柄冰霜長劍騰空而起,瞬間化出數條鋒利劍影,牢固地攏在兩人身外。
徒弟體內的魔氣尚在僵持中,他也隻能分神至此。
有人認得那把劍,尖叫一聲“純鈞劍”!
純鈞劍,仙門第一劍,浮光山清霄仙尊的佩劍!
“那是清霄仙尊,清霄仙尊來了!”
“清霄仙尊的高徒竟是魔族!”
“清霄仙尊也與魔族勾結了不成!”
霎時間,人群中一片嘩然,從群情激憤瞬間化為驚懼交加。
層層人群之後,從兩界劍下的陰翳中緩緩走出一道黑影,寬大的黑袍下魔氣繚繞,他陰毒一笑,掌心中一張血色符籙猛地被黑焰吞噬,就在黑焰暴起的瞬間,那道符籙如同活物般,直直甩向不遠處的那對師徒。
暗夜中,燃燒著的血色符籙在半空劃出一道火紅的鋒利弧線,竟然強行突破了楚霜衣設下的劍牢,裹挾著洶湧的煞氣重重砸進了裴夙胸膛。
隨著青年的一聲慘叫,符籙引下一道悶雷,凶悍的魔息衝天而起。
楚霜衣被這股強悍的力量擊飛數丈開外,僵持魔骨的靈力瞬間反衝回經脈,喉間溢上大股腥甜,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純鈞劍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焦黑裂痕,他單手撐著純鈞劍身,才堪堪穩住身形。
他提身欲起,卻是一陣暈眩,耳中嗡鳴不止,意識短暫停滯了片刻。
就在這片刻功夫裡,黑袍男子渾然不懼似的,踱步接近青年,一掌魔氣狠狠送入青年體內,遙遙對楚霜衣笑道:“多謝仙尊耗費十年為小殿下準備的這份厚禮,這條魔骨簡直適合極了。”
魔氣入體,魔骨被強行催動,猶如長刀斷開脊骨般的劇痛瞬間席卷周身,裴夙額角青筋暴起,齒間咬出了滿口鮮血。
“你……胡說……”他掙紮著揚起滿是塵土的臉,混著血水否認道:“師尊……不可能……”
駿骨拉下帷帽,輕蔑地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隻精致的小鈴鐺垂到裴夙眼前,猛地將他的臉踩進地麵,“你難道不認得麼?”
數十道不屬於裴夙的記憶猛地灌入腦中,交疊閃爍的畫麵中從始至終都隻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或親密,或纏綿。
均是他那高高在上的師尊,與那魔女。
淚水混著血跡,在青年臟汙的側臉上流下一道水痕,他絕望地望向師尊的方向,口中斷斷續續的重複著,“不會的……師尊……不會的……”
正在此時,頭頂潑墨似的濃雲卷集,堪比雷劫的凶惡雷暴接二連三地劈下,強悍的衝擊落在兩界劍上。
兩界劍在雷暴猛擊之下,渾然一體的巨石竟然緩緩開裂,一時間,濃煙滾滾,碎石飛濺,一座巨石鑄成的巨劍在眾人眼前轟然崩塌!
就在眾修士紛紛躲避落石之際,兩界劍倒塌的塵土中,一柄泛著血光的赤紋長劍橫亙而出!
刹那間,天地間風雲突變,長風劍陣全貌儘數顯露出來,千萬道凜凜的劍影沉浸著血氣,錚鳴不止,儼然已經成了一道魔陣。
“魔陣已成,恭迎魔尊歸來!”
駿骨近乎瘋狂地嘶吼著,以手為劍,不知疼痛般在手肘上猛地劃過,一管淋漓的魔血落入陣內。
雷暴愈凶,大陣緩緩開啟,眾人難以置信地望向天際,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銀光交錯閃過天際,隻見半空中懸著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上身的衣物幾乎被雷擊燒毀,露出精壯的身子,上麵滿是虯結猙獰的黑紫魔紋,鮮血淋漓而下,猶如一件祭品。
青年下頜滿是鮮紅的血水,一雙黑潭似的眸子死氣沉沉地掃下來,右手之中,赫然是那柄赤紋長劍。
“師尊……”
第 39 章
雷鳴之中, 青年的一聲低喚卻詭異地傳遍了整個長風劍派。
眾人此時好像都被攝住了魂魄,不約而同地順著青年的方向望向遠處,那一抹月白的身影。
“警告!警告!目標正在急速黑化, 請宿主緊急避險!”
刺耳的機械人聲尖叫不止, 楚霜衣喉中猶如火燒,他咽下一抹腥甜, 強行提起純鈞,一步步向魔氣洶湧之處走去。
此時眾人的目光都被楚霜衣吸引去, 無人注意青年身後的大陣已經全部開啟, 鋪天蓋地的魔息正從陣中洶湧而出, 一個黑霧凝成的龐大虛影正在青年身後緩緩成型……
廢墟下, 駿骨正望著那虛影得意的笑著。
邵明遠顫抖地注視著那還未成型的虛影, 臉色忽然變得極差, 雙拳緊緊地握著, 眼中愧悔交加。
“都是……騙我的……”
“邵掌教,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萬獸宗齊化就站在邵明遠身旁,聞言臉色當即白了。
“區區魔族, 休想在我長風劍派撒野!”
然而還不待齊化細想, 邵明遠就好像瘋了一般, 忽如離弦之箭一般,持劍衝了上去。
邵明遠已經是金丹期的修士, 這攜著萬鈞之力的全力一擊絕不是一個宗門弟子能夠抵擋的。
事發突然,眾人甚至都來不及反應, 隻見半空中的青年一動未動, 一條粗壯的黑色巨尾猛地從煙塵之中甩出, 瞬間貫穿了邵明遠的胸膛。
塵埃沉落,眾人眼中的驚恐地發現, 青年並非懸在空中,而是踏在一個巨大的蟒頭之上,那黑蟒足有十層閣樓之高,盤踞在兩界劍殘破的廢墟上,兩線豎瞳猶如幽幽鬼火。
而令人膽寒的是,青年身後不知何時竟然凝成了一個龐大的虛影。
霎時間,千萬條鬼影衝破天際,尖銳的吼叫聲刺耳不斷,無數凶煞鬼影從陣中呼嘯而出,沒入虛影之中,恐怖的威壓隨之碾壓而下,眾人幾乎被壓製的喘不過氣來。
有人尖叫道:“魔尊破封了!!!”
那虛影聚成個人型,發出恐怖的笑聲,黑霧凝成的巨手拂過青年手中的長劍,獰笑道:“我族聖女的血脈果然至剛至強!”
那黑霧猛地衝入青年體內,青年麵目猙獰,像是不肯屈服一般,四肢發出咯咯的詭異聲響,然而不過片刻,濃烈的魔息瞬間從他身體中爆發,雙眸徹底淪為嗜血的猩紅。
身體的主人已經全然換了另外一人。
魔尊手握長劍,將邵明達的屍體從蛇尾上輕蔑挑下,“蠢材,與我魔族謀事,竟敢背主!”
眾人萬萬沒想到,真正勾結魔族的人竟然是邵明遠,他們隻知長風劍派掌門之位將在老掌門的壽辰之上交接,卻沒想到邵明遠為了掌門之位竟然不惜……勾結魔族……
沒了氣息的屍體從空中摔落,正砸在楚霜衣麵前,飛濺的血花全數落在他月白的袍子上。
濃烈的血腥氣在身前蔓延開來,楚霜衣沉重的步伐仿佛被釘在了原地,一具血淋淋的屍體正擋在他走向徒弟的路上。
“裴……夙……”
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低低地呢喃了一聲。
滿臉血腥之下,他雙手結印,竟把大半修為灌注在純鈞劍上,凜冽的寒霜瞬間覆蓋了整個地麵。
殺戮一開,條條嗜血鬼影從大陣中源源不斷地噴湧而出,與眾修士們纏鬥不止。
鮮血四濺,碎肢遍地,白霜拂過赤血,緩緩蔓延至大陣之上,竟將大開的魔陣逼得合上了大半,尚未脫出的鬼影就這般被凍結在陣法邊緣。
修士們隻覺得身上威壓一輕,鬼影們的魔氣來源受到壓製,力量也削弱了不少,修士們一改方才的頹勢,漸漸占了上風。
這樣的法術顯然靈力損耗極快,不多時,兩道殷紅的血痕便從眼中流淌下來,白紗是他追人時自己胡亂綁的,緊緊的貼在眼前,瞬息間,便被血痕濕透了。
“仙尊!快收手!”
周遭的修士見到這一幕,心驚肉跳,失聲勸道。
半空中的魔尊也注意到他,手掌輕輕一抬,黑蟒便向他遊弋而來,所到之處,血肉儘數被碾在身下,粗糲的黑鱗碾過血泊,發出黏膩悚然的聲響。
蟒身上的青年雙目血紅,手指攏在赤紋魔劍之上,在黑蟒遊過楚霜衣的瞬間,重劍驟然劈下,無形氣刃破空錚鳴,帶起一片厲鬼尖嘯聲。
楚霜衣順勢拔劍迎上,霜雪對上血煞,兩股強大的靈力對衝,石崩地裂,周遭的人或物儘數衝開數丈開外!
又是兩道血跡,從楚霜衣耳中飛快流下兩條觸目驚心的紅,滴在肩頭。
五臟肺腑仿佛都被擠壓成了一團,經脈之中傳來劇痛,楚霜衣猛地吐出一口血水,眼中儘是決絕的凶狠。
他緩緩撤下一隻手,在劍鋒之上劃破雙指,以兩人僵持的雙劍為點,瞬間翻身,拇指彙聚靈力,點上青年眉心。
喝道:“裴夙!”
“最終警告!如若宿主再違背角色人設,宿主意識將由係統就地銷毀!”
楚霜衣壓根顧不上係統的警告,愈發分出靈力灌入徒弟眉心。
血跡化成一道銀光沒入青年眉心,隻見青年眉頭緊蹙,神色恍惚,顫抖之下,隱隱恢複了神智。
“師……尊……”
“為師來——”楚霜衣麵上一喜,正要應答,就忽然聽他語氣一變,癲狂道:“能與本座對峙片刻,已屬難得!”
話音一落,青年雙眸赤紅如舊,周身魔息暴漲,魔劍重重落下,劍鋒相接,銀光四濺!
楚霜衣鬢發垂落,已到強弩之末,忽然間,一道極其細微的靈力注入他的胸膛,青年人嘹亮的叫喊聲從遠處傳來!
“師叔!”/“仙尊!”
紀清羽扶著徐清婉,手中赫然是那隻月蘭螺。
魔尊循聲望去,也認出了那隻月蘭螺,深沉的眸中泛起一絲波瀾,“珩兒……”
微末之力並不足以支撐楚霜衣迅速透支的靈力,魔劍狠厲一震,他再難支撐,被震飛到兩界劍的廢墟上,堪堪跌落在大陣邊緣。
丹田,經脈如同被劍陣千刀萬剮,生生的劇痛遍布整具身體,純鈞嵌入碎石間,他用儘全身力氣,卻僅是令指尖微微顫抖了下。
大口大口的鮮血湧上喉間,他也無力阻止,繚繞的魔息立即凶猛反撲,被純鈞寒霜逼退的大陣再次拓開。
修士的嘶吼,淒厲的鬼嘯,身上的劇痛令楚霜衣頭暈目眩,耳畔竟然出現了短暫的幻聽,他聽到了,徒弟小時候稚嫩的嗓音,叫他師尊。
正在此時,一隻乾枯的手掌輕輕撫上他的肩頭,精粹的靈力如春水拂過經脈,楚霜衣微微仰起頭,聽見一聲悠遠而蒼老的聲音傳來,“孩子,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老東西,終於來了。”
“何必……”
……
這場宗門與魔族之間的爭鬥,從深夜持續到天色初曉,日光與濃雲糾纏不斷,兩相僵持之下,漸漸地,日光總算占得了一絲先機。
“孩子,是時候了!”
老掌門嘴角帶血,一擊重擊將魔尊狠狠地送到大陣上空,就在這時,楚霜衣用儘周身最後的力氣,單手握住純鈞,從當空橫亙斬下。
拚儘全力的一劍,猶如白虹貫日,裹挾著他全部的怒意與修為,寒霜驟降,瞬間將整個大陣逼得隻剩一條細窄的縫隙!
而魔尊正在劍下,竟然被他活生生逼進了縫隙之中,上有純鈞寒氣,下有魔氣淬煉,魔尊纏鬥了一夜,此刻也難以抵擋。
魔劍被楚霜衣僅僅壓製胸前,急速墜入陣中,千萬條鬼影正在慘叫,青年神色微動,似乎清醒了一瞬間,就在這一瞬間,他反手撤下了擋在胸前的魔劍。
沒了魔劍的阻擋,純鈞劍鋒微微一轉,瞬息間,刺入青年的胸膛,一口暗紅的血水噴灑在純鈞劍身上。
“裴夙!”
楚霜衣清楚地察覺到徒弟的氣息,他飛快調轉劍尖,腦中又傳來係統尖銳的警告,他看不見,也聽不清。
奈何為時已晚,暗色的血花已然染紅劍鋒,衝天的怨氣已將魔尊從青年的體內剝離,急速墜落中,青年黑眸明亮,話音微弱。
“師……尊……你對弟子……可曾……”
裴夙!裴夙!
楚霜衣在心裡拚了命的喊,但最終隻是徒勞,腦中鈍痛不止,他的意識像是被強行剝離了一般,他聽見,從那張浸滿血跡的嘴唇裡,吐了冰冷的四個字。
“厭、惡、至、極。”
青年的胸口止不住地流著血水,漸漸蒼白的身子隨著瞬間墜入重重鬼影之中,傳輸陣就此封印。
“警告!警告!目標黑化值已達99!將對宿主做出嚴重處罰!”
陣法封合的衝擊力刹那間貫穿了楚霜衣周身,煞氣侵入肺腑,心肺撕裂般的痛楚襲來,身上的最後一絲力氣仿佛也隨著徒弟流逝了,手腕一鬆,竟然就此昏死過去,直直地砸了下來。
幸而,純鈞如有靈智一般,迅速膨脹數十倍,飛到楚霜衣身下,穩穩地將人承載住。
天色大亮,這場血戰總算等來了終局,長風劍派的正殿坍塌了半邊,兩界劍的廢墟明晃晃地露在日光下,修士的血水裡飄蕩著殘餘的魔氣。
老掌門親自坐鎮殿前,豹蔚君帶著剩餘的弟子清理殘局,救治修士。
一位麵帶輕紗的年輕女修遙遙對老掌門行了一禮,身後跟著十餘個清麗漠然的女弟子。
老掌門微微頷首,對她擺了擺手。
……
雅致靜謐的飛舟之內,靈玉香爐煙霧嫋嫋,上等晶石綴成的珠簾微微晃動,隱隱約約映出兩道人影來。
“封魔百餘年之後,宗門與魔族再次激烈交鋒,長風劍派幾乎被夷為平地,老掌門離世,掌教慘死,弟子死傷過半,唯餘豹蔚君一脈,慘烈至極。”
“苑無妄終是回到了魔域,今後宗門與魔族,永無寧日。”
“隻是沒想到,那孩子竟是魔族聖女的血脈,如今被帶回魔域,日後便與浮光派兩斷了。”
“不知他醒來,能否接受?”
“煞氣侵蝕……待他醒來,恐怕也是百年之後了。”
說到此處,兩人神色俱是一黯,悲憫的目光落在榻上昏睡之人的身上,愈發悲愴。
淩亂的血水褪去,發絲鋪散在綢緞軟枕上,榻上人麵色慘白,稠密的睫羽沉沉地壓下,投下一片羸弱的陰影。
正是重傷的楚霜衣。
第 40 章
北境, 清離海刹。
巨大的山穀下,長風呼嘯,朔雪凜凜, 水麵冰封萬裡, 放眼望去,儘是白雪皚皚。
極寒之地, 龐大如小山似的熊妖放聲怒吼,落雪簌簌, 冰麵振顫不止。
一道耀目的銀光劃過, 鮮血淋漓濺了三尺高, 龐大的熊屍轟然倒地。
妖血汩汩流淌, 化開積雪, 露出冰麵下密密麻麻的具具屍骨。
青色身影飄然落地, 飛揚的鮫紗在空中劃過一抹淩厲的弧線, 又被寒風吹拂而起。
楚霜衣手握長劍,在熊屍腹中輕輕一剜,一枚金色妖丹破開胸腹, 騰空升起。
他虛空一握, 妖丹便輕盈地落入手中。
身後雪地裡跑出來個白絨絨棉衣裹著的小童, 興衝衝地接過妖丹,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直放光, 甕聲甕氣道:“師尊,好大的妖丹哪!”
“千年妖丹, 自然不凡。”
手中純鈞倏地一甩, 劍身沾染的妖血頃刻滾落, 兩三點碧綠濺在雪中。
小童有樣學樣,將妖丹放在雪裡滾了滾, 才小心翼翼地把它裝進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匣中。
風雪交加,楚霜衣麵如冷月,沒有一點血色,他俯下身,兩三下拂去小童身上的雪花,一手抄過膝彎將其抱起,轉身向穀外走去。
小童自然地摟住他的脖頸,把玩著裝著妖丹的紫檀木匣,親昵地蹭在他胸膛上,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師尊,這是給誰的?”
冰穹雪蓋之中,楚霜衣的身影漸漸化作一點碧色,落玉般的聲音隨風而來:
“給你師兄的。”
……
楚霜衣從昏睡中醒來,是在長風之戰結束後的第二十一年。
煞氣侵入丹田肺腑,掌門師兄足足耗儘了十二朵八瓣蓮才將他從鬼門關裡救回來。
傷勢剛剛好轉的第一年,楚霜衣還抱著去魔域將徒弟帶回來的念頭,隻不過還沒踏出浮光山半步,煞氣發作就將他折磨了個半死。
過了些年,他傷勢幾乎好透了,再想去魔域找人,卻傳來沉水淵新任魔尊的消息。
楚霜衣聽完沒什麼表情,就此打消了去魔域的念頭。
自此以後,他行事愈發孤冷隨性,也不常在浮光山,帶著那株成了精的丹陽草四處遊曆,格外寵愛。
雖未明言,卻默許丹陽草喚他師尊。
楚霜衣想的通透,紀清羽已是宗門新貴,與徐清婉情意綿綿,徒弟照舊成了魔族之主,他來了這一遭,看似更改了劇情脈絡,可塵埃落定,一切終究還是按著書中的情節有條不紊地推進。
徒弟的黑化始終停留在99,他的任務既不算成功,也不算失敗,不能回到現世,倒是在書中撿了一條命回來。
在書裡,過這樣的日子,也很好。
畢竟原主的積蓄還是相當殷實的,有錢的日子,好過的很。
楚霜衣曾在茶肆聽人說書,在花月樓聽鮫人唱歌,曲調婉轉憂傷,帶濃濃的悲涼。
小蘇說,鮫人在哭。
楚霜衣在花月樓停留了一旬,最終揮霍三萬兩黃金贖出了那個聲音哀婉的鮫人。
他問小蘇:“喜歡鮫人唱歌麼?”
小蘇把腦袋搖成了一個撥浪鼓。
於是楚霜衣帶著他和鮫人,北上數千裡,送鮫人回了北海。
他們在北海停留了三日,第三日,鮫人去而複返,送了他一斛漂亮的鮫珠。
楚霜衣讓小蘇挑三顆最大最圓的出來,小蘇那時已經是六歲小孩的樣子,挑挑揀揀選了半天,捧著三顆送到師尊麵前,嚷嚷道:“這是最漂亮的啦!”
他拿起來摸了摸,觸手溫潤,是難得的上品。
小蘇扒在他胳膊上,眼巴巴地看著:“師尊要珠子做什麼?”
“給你師兄串個劍穗。”
師尊嘴裡總掛著個師兄,可小蘇自打記事起就從未見過師尊身邊有彆的弟子出現過,更是不曾見過這位師兄。
就連浮光山上的諸位同門,對此也是諱莫如深,不肯多言。
小蘇也去問過,可師尊張了張嘴,遲疑了片刻,才用手比劃了一下,說:“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是你師兄哄你的。”
“小蘇不記得了。”小蘇抱著他的胳膊晃來晃去,求他道:“師尊給小蘇畫下來看看。”
楚霜衣被他求的心軟,提起筆欲落,臉色卻忽然凝固住了。
原來,他連徒弟長大後的樣子都不曾見過……
見師尊臉色不好,小蘇也不敢再纏人,作畫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楚霜衣遊曆在外,很少回浮光山,唯有花燈節這一日,年年都在浮光山上過,但他卻從不在六清齋過夜,或是借住掌門師兄的摧嶽殿,或是在寒潭邊整夜枯坐。
久而久之,宗門內便傳出不少毫無依據的謠言來。
譬如此刻,江水無垠,霧氣嫋嫋,兩道畏鄙的男聲透過薄薄的船艙傳上船頭。
“你可聽說了,這浮光派的清宵仙尊自打沒了徒弟就徹底瘋了,日日流連青樓楚館,消解相思之苦呢。”
“這宗門仙尊看似孤高,沒想到也如你我一般,放不下那檔子紅塵俗欲。”
小蘇正在船頭擺弄一隻精巧剔透的九連環,聞言慢慢地蹭到當事人身旁,扯扯他的衣袖,小聲問道:“師尊,是這樣嗎?”
楚霜衣負手立於船頭,青色衣衫隨風拂動,麵無表情道:“沒有日日。”
江麵霧氣迷茫,船隻順水而行,隱隱可以看見岸邊鋪雪的渡口。
船艙裡二人不知當事人正在身邊,傳了兩句清宵仙尊的閒話,猶嫌不夠,轉眼又將話頭轉到了另一位當事人身上。
“這時節南林城死氣沉沉,不就是因為沉水淵魔頭近來又起兵戈,吞並了北淵魔族,死傷無數,致使行商、修士不敢來此。”
“虧得那位還有個仙尊的名號,竟教出了這麼個殘暴的魔頭來。”
“不過這北淵向來強悍,聽說那魔頭也沒討到好處,受了重傷,不知那位若是得知此事,心裡可心疼?”
“我看不僅心疼,還要脫衣解帶好好安撫一番呢。”
兩人旁若無人的□□起來,像是兩條肮臟的蛆蟲,蠕動在日光下。
小蘇圓潤的五官緊緊地皺在一起,趁著船夫低頭搖槳的功夫,兩手指尖微顫,從袖中喚出了兩條手指粗細的大青蟲,順著空隙,爬進了船艙。
不多時,就聽裡麵傳來兩聲難聽的叫喊,兩人發狂地抓撓著,躺在船艙裡直打滾。
“南林城到嘍!”
正在這時,船隻靠岸,船夫放下船槳,一聲豁亮的喊聲直上青霄。
小蘇還在扒著船艙咯咯的笑,地上的兩個低階修士身上刺癢不止,登時惱羞成怒,咒罵著提掌就向他拍去。
“狗娘養的小雜種,敢戲弄你爺爺!”
電光火石之間,一抹青色的衣袖將小蘇穩穩撈起。
兩名修士見掌風落空,不依不饒地追上了船頭。
“又惹禍。”
楚霜衣抱著他,輕飄飄縱身一躍,嗔怒的斥責落在風裡。
“師尊,他們罵我,是狗娘養的。”
小蘇肉嘟嘟的臉蛋一皺,兩隻圓溜溜的眼睛裡頃刻間便蓄了一包淚,抱著楚霜衣的脖子委屈道。
“不是。”楚霜衣氣息一沉,安撫道:“小蘇,是師兄養大的。”
話音剛落,隻見原本平靜無波的江麵驟然掀起狂風巨浪,水花濺到空中卻成了冰錐,如急雨般打在船頭,霎時間,血花四濺。
“撲通”兩聲巨響過後,江麵平靜如初,小舟上的兩條蛆蟲也沒了蹤影。
小蘇趴在楚霜衣肩頭,遙遙地望著江水裡不斷撲騰的兩簇水花,一把抹掉了眼裡的淚花,拍手直叫好!
直到水麵消失在視線裡,他才扭過身子,滿眼新奇地張望著街麵,“師尊,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送東西。”
楚霜衣托著他亂扭的屁股,長袍廣袖,仙風道骨之中另有幾分賢良人夫的韻味。
小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取出那隻精致的紫檀木匣,在袖裡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條比方才那兩條足足粗壯兩倍的大青蟲。
南林城已經落過一場初雪,天氣有些冷,將這剛露麵的大青蟲凍的蔫頭蔫腦,小蘇把它抓在手上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猛地關進了紫檀木匣裡。
這是他給師兄的小禮物。
放完禮物,小蘇心虛地拿眼睛偷瞄了楚霜衣,又把小手伸到師尊眼前的鮫綃上摸了兩下,反複確認師尊沒有注意到他的小禮物。
“彆拿你抓過蟲子的手摸為師。”楚霜衣陡然出聲,將他嚇得一抖。
“小蘇沒有!”小蘇手忙腳亂地將紫檀木匣放進百寶袋裡,立即矢口否認。
“方才那兩名低階修士——”
“沒抓!”楚霜衣話還未說完就被小蘇打斷,好半天,他才又慢吞吞地解釋了一句,“是它們自己爬進去的……”
楚霜衣心中無奈,帶著一身風雪走進了一家客棧——
魔域,蒼靈宮。
空曠的寢殿內,兩側對列六座高足黑石燭台,上麵燃著烈烈魔焰,獸紋鐫刻的玄鐵巨榻橫亙正中,濃烈的血腥氣從上麵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
床榻上側倚著的人,正是魔域的新主——魔尊裴夙。
裴夙雙眸半闔,眉峰鋒利揚起,直到眉尾處被一道突兀的傷疤截斷。
他身上的赤紋黑袍鬆散垂落,露出精壯的胸膛,一條血淋淋的傷口橫在小腹之上,正緩緩的向外沁著血珠。
幾個美貌的魔族侍女跪在榻邊,戰戰兢兢地處理傷口。
長京身著黑甲從殿外匆匆而來,掃了一眼他身上的傷勢,奉上一隻木匣,“尊上,此次北淵魔族徹底降服,隻餘下些瑣碎事務,您儘可安心閉關療傷。”
木匣被侍女接過,哢噠一聲輕響,木匣打開的瞬間,隻見一條肥碩的大青蟲趴在正中。
捧著木匣的侍女發出一聲尖叫,失手將木匣摔落在地,一顆金色妖丹隨之滾落在地。
長京餘光瞥見那隻蟲,整個人都僵住了,恨不能立時化出原形將蟲子絞殺千百遍。
但此刻終是為時已晚,隻得恨恨跪下,膝頭磕在地麵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像是在嘲笑他的疏忽。
裴夙緩緩睜開黑眸,殿內威壓瞬間陰沉下來,幾個侍奉在跟前的侍者出了一身冷汗,硬生生壓下本能的戰栗,膽戰心驚的處理著傷口。
犯錯的侍女連忙跪地叩首,身子抖似篩糠,連聲求饒也不敢喊。
霎時間,殿內寂靜如深淵,隻有感受到溫暖的大青蟲還在地上蠕動。
跳動的火光映在裴夙臉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淩厲的側臉的愈發顯出些陰晴不定的戾氣來。
刀劍般陰寒的目光緩緩落下來,冷汗幾乎浸透了長京的裡衣,他忐忑地維持著跪地的姿態,時間仿佛就此凝固了一般。
半晌,上方才傳來低沉的命令。
“退下吧。”
幾人立時如蒙大赦一般,輕手輕腳地從殿內退出。
長京臨走前神色複雜地向榻上望了一眼,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沉默著離開了。
人走後,整座空蕩蕩的大殿便隻剩裴夙一人,手指輕輕一抬,那隻大青蟲便落入他的掌心。
他饒有興致地觀賞了片刻,眸中興致未褪,一簇魔焰騰地從掌心升起,瞬間將青蟲吞噬,青蟲被魔焰灼燒,痛苦地扭動身軀。
火光映在裴夙眼底,星星落落,赤紅一片。
直到火光褪去,掌心裡不見青蟲的身影,隻剩一顆長滿青苔的石子,泛著他曾經最熟悉的氣息。
他長眉一挑,唇角勾起陰冷的弧線,溢出一聲彌漫著恨意的低歎。
“師尊,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