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澗拿棉巾的手就一僵。
紀明遙繼續忍笑:“給我挽上頭發吧。梳……單螺髻。”
崔玨回來了, 他人在哪?他在做什麼?
是啊,今天她過生日!他會送她什麼!
輕輕按住自己的胸口,紀明遙坐在妝台前,發現她唇角緊繃,眼裡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算了。
紀明遙開心讓自己笑了出來。
梳妝完畢,春澗花影便請她去用飯。
紀明遙想問崔玨,又忍住了沒問。
既然他和她們都想給她驚喜,那她當然要自己親眼看到哇!
春澗引她坐在了八仙桌旁。
桌上已經擺好了三菜兩湯:香葉羊排、清蒸鱸魚、竹筍燉雞、三鮮湯、百合銀耳湯。
看上去……與廚上平日所做稍有不同。
紀明遙左看右看,還是沒見到崔玨的影子。
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二爺呢?”
給她做了一桌菜,他自己人在哪?
“二爺還在廚上呢!”見瞞不住,春澗便笑說,“二爺準備的是六菜兩湯,還有——”
花影忙攔住她:“還有什麼?可沒有了!”
春澗會意,連忙不再說。
紀明遙卻坐不住了。
這麼熱的天,做了這麼多菜,他還在廚房嗎?
“給我拿把傘。”她說著已站起來,自己找傘,跑出門外。
她一路快步向廚房走,卻隻在半路遇見了提著食盒的金嬤嬤。
“二爺去書房洗澡了!”金嬤嬤忙笑道,“這是三道菜和長壽麵,姑娘先——”
“先送去我房裡——不對!”紀明遙改口, “快把所有菜都端來書房!”
她轉身就向書房跑。
崔玨在書房浴室聽見了夫人的腳步聲。
很急。
他甚至能聽到夫人急促的喘息。
“二爺、二爺?”夫人在浴室門邊問,“你快好了嗎?”
“快了。”崔玨加快動作,“夫人稍等。”
夫人似乎離開了門邊。
崔玨迅速沐浴完畢,穿好衣衫。
夫人正在堂屋桌邊吃麵。
“彆的菜能放一刻,麵等不得。”夫人對他笑,“我就先吃了,沒等你!”
“怎麼樣——”崔玨喉間發乾,“還合口嗎?”
“好吃!好香啊!但長壽麵,我就不分你了。”夫人拍拍身邊,“二爺不餓嗎?”
夫人的確是高興的。她很高興。
在夫人身旁坐下,崔玨注視著她吃光了一整碗麵,甚至連湯底都喝儘了。
“二爺。”紀明遙喚。
“我在。”崔玨回應。
“這是我這輩子收到過的,最好的生日禮物。”紀明遙認真告訴他。
她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過家人親手做的長壽麵了。
上次……還是上輩子。
姥姥還在的時候,不管再忙,每年到她生日,一定會親手給她下一碗麵,做幾道她愛吃的菜。
十五歲後,就再也沒有了。
那可真是好久了哇!
紀明遙忽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崔……玨?”她試探。
在古代, 對平輩直呼其名,其實算非常沒禮貌、不尊重人。尤其,崔玨還是她的“夫君”。
但今天她過生日。她想任性一回。
她還沒叫過他的名字。
崔玨心間一顫。
分明被直呼姓名,他卻沒有感覺到任何冒犯與不快。他甚至想,再聽更多。
“我在。”他握住夫人的手,“我在。”
“崔玨?”紀明遙又喚一聲。
“我在。”崔玨依舊認真回應。
“崔——”紀明遙稍稍停頓,改了稱呼,“崔明瑾?”
這是他的字,她也沒有叫過哎!
崔玨吻上了她的手背,又吻到她指尖。
他笑:“我在。”-
景德九年,七月十九日。
皇帝祭告天地、宗廟。
封後大典始。
七月二十四日,皇後敬受冊寶。
紀明遙率眾擁護皇後麵向香案而立。
她圓滿完成執事,全程未出半點差錯。
七月三十日,諸禮完畢。
肅肅涼風生。好風如水,清景無限。①
秋天正式到了。
八月初七,鄉試考官提前入貢院,待放榜當日方能回家。
每名考官除隨身行李外,隻許帶一個不識字的從人服侍。但崔家不論男女仆人,少有真正一個字都不識得的,便有,也是半百花甲的老人或不滿十歲的幼童。
崔玨便向同僚家中借了一個十三歲的小廝,將觀言等全留給紀明遙聽喚。
初六日夜。
睡前,紀明遙再次與崔玨一同檢查行李。
被褥鋪陳、衣箱、日常使用之物、幾本可以反複賞玩、用以消閒的書。再多,也不能帶什麼了。
秋闈連考三場,每場三天,共是九天。在考完收卷之前,他就隻能看書、看書和反複看書。
他又很不愛與人閒聊。
紀明遙心裡歎氣。
“飲食筆墨全由貢院供給,不會出差錯。便有缺漏,也可以叫人送來。” 崔玨抱起她,放在床上。
看一眼漏刻,他輕聲說:“睡吧。”
“二爺——”紀明遙不肯睡。
她問:“你們在貢院裡,的確可以下棋作畫消遣吧?”
“可以,都可以。”崔玨笑,“夫人就不必擔心我了。”
“當日秋闈、春闈,隻在號房中,一連九日,也不算什麼。”他又道,“已經亥正二刻,夫人快睡吧。”
他吹熄燈燭,合攏床帳。
紀明遙抱緊他,縮在他懷裡。
崔玨也瞬時環住了她。
“八月初九開考,”紀明遙算,“上一科是八月二十七日放榜,上上科,我記得是二十八日放榜。再上一科——”
“也是二十八日放榜。”崔玨語氣輕鬆,手卻不由將夫人抱得更緊,“至多二十幾日,我就回來了。”
“也就不到一個月。”紀明遙說。
“是, 不到一個月。”崔玨附和。
帳內昏暗無聲。
兩人都沒再說話。
紀明遙向上摸索。
她輕輕吻上了崔玨的唇。
……
次日清晨。
崔玨安靜離去,沒有叫夫人起身相送。
……
八月初九,秋闈第一場開始。
紀明遙獨自躺在家裡。
成婚四個月了,她與崔玨日夜相伴,幾乎沒有分開過超過五個時辰。
她已經習慣了每天見到他,與他一起吃飯、一起練字、一起看書,習慣了他給她洗澡更衣、與她一起入眠,習慣了他的照顧。他還是會暗暗吃女護衛們的醋,有機會就親自教她騎射習武。
生活裡已經處處是他。
所以,紀明遙完全願意坦蕩地承認,他不在家,她不習慣了。
五間正房好大——好空啊!!
不過她要整理草稿,清淨點也挺好。
在床上滾了兩圈,紀明遙重新拿起第二稿《產鉗的發明與使用》。
這名字是她取的,雖然毫無文采,但簡潔明晰,一眼就能讓人知道是什麼書!
但這未必是最終定稿的書名。
或許是——《產鉗使用說明》呢。
一冊書不厚,圖文並茂,隻有薄薄三十幾頁,不論手抄還是印刷,成本都不高,應比較適合推廣。
一字一句細看了幾遍,紀明遙還算滿意。
但她又在猶豫:
是否該刪去產鉗的發明部分,隻留說明使用,才更適合推廣傳播?
還是把發明部分挪到後麵?
可發明並非她的功勞,至少有九成是五位產婆的心血。
手指按在五位產婆的簽名上,紀明遙緩緩坐了起來。
她若問她們,不管是單獨問,還是五位一起問,她們一定都會說,“請恭人定就好。”
可她——決定不了啊!!
啊啊啊啊!
“備車。我要去看書肆改得怎麼樣了。”她決定先做點彆的。
產鉗已投入使用兩個月餘,截至昨日,共幫助產婦五十二人次,協助分娩下五十三個嬰兒。
其中,產婦無人死亡,嬰兒存活五十個。未能存活的三個嬰兒,其中有兩個在使用產鉗之前便已胎死腹中,另一個出生後一天死亡。有五個嬰兒身上留下了比較嚴重的傷,尚未知能否不留痕跡地痊愈。
因五位產婆行事謹慎,除非產婦嚴重難產,否則決不提出使用產鉗,也尚無人敢在官員富貴人家使用產鉗,隻在平民百姓中用,因此,也還無人因產婦傷病和嬰兒死亡、受傷鬨起來。
但根據五位產婆的統計數據,產鉗的確極大提高了產婦與嬰兒的存活率。
產鉗也已改進過一次。現在五位產婆手中使用的,算大周朝第二代產鉗?
紀明遙下床更衣。
她有兩個嫁妝鋪子,一個是書肆,一個是綢緞鋪。
天下每天生產的女子何其之多。做都做了, 她不可能隻讓產鉗成為少數幾個人手裡的“神器”。
目前,她在做兩手準備。
第一個選項,便是依靠自己推廣。
她乘車來到書肆。
這處鋪麵麵闊兩間,分上下樓。她令專門劃出兩個書架留用,且書架前要留有一丈左右的空地。
掌櫃和夥計已經收拾妥當。
“可這地方一直空著,不太美觀,隻怕影響生意。”掌櫃賠笑請示,“不如奶奶用之前,先在這放些桌椅茶幾之類,供人看書歇息也好?”
紀明遙同意:“你們且放。用之前我會告訴你們。”
掌櫃連忙謝恩。
紀明遙又來到廣宜公主府。
寶慶的郡主府尚未完全竣工,她仍和爹娘住在一起。
今日廣宜公主與駙馬不在家,出城打獵去了。而寶慶因前兩日入秋,沒大注意,染了風寒,被廣宜公主勒令養病,不許出門。
紀明遙直接進她臥房。
寶慶正隨便歪在床上。
見紀明遙進來,她不許她近身,隻讓坐去窗邊:“你坐遠些,小心我染了你。”
“那姐姐快把藥吃了!”紀明遙瞪著她,“這藥都沒熱氣了,還不吃!你要等到公主回來說你嗎!”
“是,紀恭人——”寶慶拖長聲音,端起了碗。
她捏著鼻子,一口把藥灌了下去,嗆得直咳嗽。
侍女連忙端水服侍。
緩過這口苦勁,寶慶往下滑了滑,直接躺在枕上,半死不活道:“我再也不要生病了。”
紀明遙隻笑不答。
她更沒說,“那得看你自己注意不注意”,這樣帶著管教意味的話。
坐到窗邊,她隻叫天冬把《產鉗的發明與使用》第二稿拿過去。
寶慶開始翻閱。
紀明遙蜷起身子,背靠板壁靠枕,抱著茶杯發呆。
這幾天,用腦過度了,腦子有點疼。
放空、放空——
“我看挺好啊!”寶慶很快翻完,評價說,“看完一遍,我都覺得我會用了,能去給人接生了!”
“這可不能隨便接生!!”紀明遙趕緊說。
“我知道!”寶慶就笑,“我說著玩的。”
放下書,她問:“你還不肯刊印出來售賣,連產鉗也不肯多做,到底還在猶豫什麼?”
她說:“我娘昨兒還同我說,若她年輕的時候就有這東西,說不定能再給我添個妹妹!現在是絕對不成了。”
“一是,試驗人數太少,僅五十二個產婦,不足為憑證。二是擔心,有人一知半解就拿去使用,反而害了本不該有事的產婦和孩子。”紀明遙對她分析,“三是還沒想好,我到底能不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客觀上,產鉗的確減少了產婦與嬰兒的死亡。但再小的概率落到個人頭上,便是不能承受之重。她無法避免有人會主觀上對產鉗及使用者產生怨恨。那時,她真能承擔得起嗎。
“你若擔心這個,早說啊!”寶慶忙坐起來,“這家裡有一個公主、一個駙馬和一個郡主, 夠不夠替你承擔?”
“夠、夠!”紀明遙不禁一笑,卻又說,“可這話請姐姐先彆與公主提。”
“我貪心不足、得隴望蜀,”她道,“還想先看,那一位是否會認可。”
寶慶懂了。
“那你是要更謹慎。”她思索道,“五十個例子,是不太多。”
“五十二個。”紀明遙強調。
“好,五十二、五十二!”寶慶笑,“你既忙完一段了來看我,陪我下會棋?”
她抱怨:“他們出門不帶我,我真是要悶死了!”
侍女在臥房正中擺好棋盤。
寶慶與紀明遙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窗邊,隔著一整間臥房下棋。她們每走一步,都隻說出具體位置,讓侍女去安放棋子。
今日跟在紀明遙身邊的是春澗、花影、山薑與沉香。春澗花影早見過許多次姑娘與郡主下棋,而山薑和沉香雖然出身廣宜公主府,卻因未曾近身侍奉過,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景。
看著看著,兩人不禁暗中換了好幾個眼神。
姑娘和郡主的棋藝還真是、真是……一樣的……隨性……自然……啊。
……
紀明遙沒留在公主府用晚飯。
天黑得早了,不過酉初,便已在黃昏。
百合駕車。車慢而平穩地駛回崔宅。
住在京城的百姓幾乎全有一雙利眼。見這車隊雖看似樸實,行動不疾不徐,毫無狂傲之意,還著意避讓著行人——尤其老人與幼童,駕車的女子與跟隨的護衛仆從卻非凡俗,便斷定是顯貴人家的車駕。正在路中間行走的都忙互相招呼著,快步讓開。
沈相清也忙隨眾退開。
為免去麻煩,他本該低頭。
可不知為何,他竟直直地看著為首一輛馬車悠然而過,一直看到那青色的車壁消失在視線裡。
“掌櫃的、掌櫃的?”
聽見三弟的呼喚,他才回神。
真是忙走神了。
拍了拍三弟,沈相清放鬆笑道:“先回家吧。”
後日理國公府老夫人壽辰,管家出來采買用具,終於叫他搭上了人。
雖然還不知怎樣試探出大姐姐的蹤跡,但總算邁出了這一步。
他會找到的。
他一定會找到!!
……
紀明遙下車回房。
青霜立刻回話:“理國公府給姑娘下了帖子,請姑娘後日一定要去他府上老夫人的壽宴。”
“一定要去?”紀明遙接過請帖。
帖子裡明寫“想念小輩”,細看全是對她的不滿:
問她近兩年沒去理國公府了,便不想念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嗎?怎麼冷心至此?
告訴她,那日溫夫人也會去賀壽,她就不想一起見太太?
和她說,雖然她年輕不懂事,成婚就把外祖家忘了,但長輩們都體諒她。
隻要她去,一切就都既往不咎了。
快速看完,紀明遙一笑。“你帶上天冬石燕,這就走一趟,親口問明張老夫人,是否真要我去。”
她命:“再帶上我的話。”
“大姐姐病了一場,便累得太太病到如今還沒大好。大姐姐與姐夫幾次大吵,又連我在外都有所耳聞。長輩們真要我去,一定是已先想好了,有什麼事,都怪不到我身上?我夫君在貢院,長嫂又有孕,可經不起一點震動。”她一字一句,教得清楚。
“不過,畢竟我回門當天,大姐姐就把姐夫一起帶回來了。”她說著又笑,“想來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一定也以為,我去是無妨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俺來啦!!
①《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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