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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渡春音 放鶴山人 55990 字 10個月前

131.

蕭月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盈著秋波的杏眼微張,眼睫許許顫動,略顯疲憊的黛眉緊蹙,櫻唇翕動,問出了慌亂不已的問題:

“秦娘子,可有……可有誤診?”

此時正值傍晚,韓嬤嬤還有老趙那些人都恰好不在,房內隻有蕭月音與莊令涵二人,也正因為如此,蕭月音比之在外時要鬆泛不少。

所以她才敢問神醫這樣的問題。

但莊令涵見慣了手下病人各種反應,從前也被質疑過許多次,一眼便看穿麵前的公主是不敢接受這個事實,於是將手覆在蕭月音的手背上,感受那絲絲顫抖,笑道:

一直到安然無恙地走出太德公主府大門、上了自備的馬車,裴彥蘇才稍稍輸了口氣。

抬手鬆了鬆領口,吩咐小廝胡堅駕車快些時,他也難免透了些急切。“啪”的一聲,是金勝春受不得樸秀玉這般言語羞辱,抬手就給了自己的未婚妻一個響亮的耳光。

“樸秀玉,你,你居然說孤是狗?”樸秀玉出身高貴,金勝春又何嘗不是從小睥睨眾生?她居然當麵指責他給永安公主當狗還被拒絕,他若不出手教訓她,以後她還能懂何是“夫為妻綱”?

“你不是狗是什麼?”樸秀玉眼角含淚,單手捂著半邊被金勝春打得紅腫的麵頰,嘴上仍不放鬆半點,“也就是那姓蕭的看不上你,她但凡拋個媚眼勾勾手指,你這個新羅下一任國君,是不是也要把整個新羅拱手相送了?”

金勝春青筋凸.起,咬牙切齒,卻仍是說不出半個反駁的話來。

“反正,你我也還未舉行大婚,我也沒被正式冊封為太子妃,”樸秀玉的眼神,輕蔑而挑釁,“不如趁著現在,你將那漠北王子弄死,把永安公主搶到身邊,讓她來做你的太子妃?不過,以你的身板,不僅是打不過那漠北王子,就連床榻上——金勝春,你做什麼!”

樸秀玉之所以尖叫一聲,是因為金勝春被她這番羞辱徹底激怒,仗著自己是男子、力氣遠超於女子,便直接將樸秀玉推到了床榻上,狠狠撲了上去。

之後,便是裂帛之聲與哭喊之聲交雜,一室的混亂中,卻有金勝春愈發凶狠的低叱:

“孤可以,孤的楨兒也不會不要孤,楨兒乖一點,讓孤好好疼你,孤比那赫彌舒要強上百倍不止……”

此時的房頂上,早就奉了裴彥蘇之命來探金勝春虛實的倪卞,見到這樣不堪入目的場麵,也默默將瓦片蓋了回去,飛身離開。

而這一次與新羅溝通,漠北也有著十足的誠意,即使還未正式開始談判,裴彥蘇作為漠北的代表,也說可以保證將賣到新羅的貨品價格降到最低。換句話說,與漠北開辟通商,對於新羅來說,可謂百利而無一害。

但麵對如此優厚的條件,金勝春卻仍然沒有動搖,隻又將話題不動聲色地引到了蕭月音與裴彥蘇先前轟動一時的婚事之上。

言談間,他又提及自己年長永安公主半歲,若是囫圇一些,也算與公主有青梅竹馬之誼,公主如今遠嫁漠北雲雲。

然而宴席上的氣氛,倒是肉眼可見地冷了下來,最後六人雖然表麵維持禮貌,宴席散時,新羅的四人,卻是各自揣著各自的不舒不愉。

而其中最是不忿不平的,當屬新羅太子金勝春與準太子妃樸秀玉了。

這兩個俱是憋了一肚子火的人,在外人麵前尚能維持基本的得體,可一到無人時,又怎麼忍得住?

尤其是準太子妃樸秀玉,今日在那客棧門口被永安公主夫婦羞辱一番後,她本想借著晚宴的機會找回自己的主場,誰知道金勝春如此不爭氣,長得不如人家王子也就罷了,說話說不過、最擅長的對弈也輸得一塌糊塗。

是以,即使於禮不合,她也仍舊跟著金勝春,一路到了他的寢室。這一番話,有理有據,不是深諳造船之道的人,根本說不出來。

但事實勝於雄辯,先前的海口是奧雷誇下的,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此時他若是再將修船的紕漏甩鍋給旁人,根本無人會信。

是以,被裴溯當眾拆穿的奧雷握緊了拳頭,咬著一口黃牙,卻也無從辯駁。

“王子,被奧雷藏匿的福船,下官已經找到了。”恰在此時,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的泰亞吉跳下了馬,快步走到裴彥蘇身前,屈膝行禮,“請王子與閼氏稍作等候,福船距離此處尚有二十裡,正在加速駛來。”

“公主,”裴彥蘇像泰亞吉點頭示意,又轉向蕭月音,“奧雷先派人在船上做了手腳,妄圖讓我們都葬身海底,這樣的人,該受何處罰?”

蕭月音仍處於被裴溯豐姿折服的震驚之中,忽然聽到裴彥蘇詢問自己,隻恍然看向他。

晨光照耀,他棱角分明的臉,和那晚他們大婚通宵解決碩伊母子的毒計時,並無二致。

那時他也問過她,孟皋被害慘死,要如何處置仇人。

如今這奧雷作惡未遂,卻也應當受到懲罰。

蕭月音張大了一雙仍被晨露浸染的眸子,眼睫輕顫,黛眉蹙起,猶豫著:

“不如,不如……”

“公主說須得殺一儆百,”裴彥蘇轉臉向著泰亞吉說道,唇角有自如笑意,“奧雷心腸歹毒,當處以絞刑。赴新羅事重,我也無暇多留觀刑,泰亞吉大人,此事全權交予你,直沽的縣尉一職也由你代領。”

泰亞吉頷首領命,又聽裴彥蘇淡淡道:“關於此事,我會立刻寫信完整複述,連同這艘沙船上的證據,一並快馬交由父王。”

***

彆說坐船出海,蕭月音在做這替嫁公主之前,幾乎連江河都沒怎麼見過。

但第一次麵對這般浩渺無垠的大海,她卻絲毫沒有半點欣賞的閒心。

無他,蓋因這姍姍來遲的福船雖然更為堅.挺寬闊,船艙也更為舒適貼心,可蕭月音自船駛離碼頭後不久,便在顛簸之中開始了無窮無儘的暈船。

先是在船艙中吐得天昏地暗,後來即使是風浪小了,仍是頭暈目眩,裴彥蘇便為她拿來早已備好的安眠藥劑,蕭月音服下之後,便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再醒來時,早已過了未時,用了些她慣常愛吃的棗糕後,她才終於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

恰好,裴彥蘇也在此,看向她的目光溫柔款款,全無在碼頭上一句話定人生死的狠厲果決。

蕭月音仍未適應在船上行走,向他一步一步靠近時,行動遲緩。

他向她遞來大掌,她伸手握住,卻恰在此時,本已平靜的海麵,忽然又一個大浪打來。

他雖然穩穩扶住了她,可船身顛簸,又引得她脾胃翻湧,轉身,便朝船舷外嘔吐起來。

裴彥蘇輕柔拍著她的背脊,無聲安撫。

蕭月音正要言謝,背後卻有另一個熟悉的男聲:

“貧僧此來,閼氏特命貧僧行杏林事,若是,若是公主大喜……”

是靜泓,不需要她看清麵容,便知曉是他。

跟著伺候的宮婢公公們哪敢置喙,眼見兩位主子兩眼都冒著火星子,便互相使了眼色,紛紛退了出去。

“一國太子有什麼用,人家雖然年少與你相識,最後也還是選了樣樣拔尖的男人?”樸秀玉搶先發難,“人家公主是花容月貌、是千嬌百媚,可跟你有什麼關係?”

細論起來,樸秀玉的伶牙俐齒並不輸於新羅任何人,這短短幾句話,便直直衝著金勝春的心窩子裡捅去,半點不留情麵。

“你……”金勝春雖然怒火正旺,可怒急攻心之下,反倒說不出有力的辯駁來,隻能指著樸秀玉的鼻子,手指發抖。

再說同一時刻,蕭月音又哪裡會知曉金勝春對自己褻瀆至此,雖然漠北的通商要求被拒,但裴彥蘇作為大周駙馬,可是在新羅人麵前好好給她長了臉,她歡喜還來不及。

回到驛館時,她眉目如畫的臉上,也仍然掩不住那份喜氣。

但她一路抱著的蒙混過關的僥幸,在與裴彥蘇前後腳回到房間後片刻,便被打破得一乾二淨。

彼時這位意氣風發的狀元郎也不說話,隻是突然將自己的新婚妻子抱起來,徑直來到了房內的桌案上,又不知從哪裡掏出那副鱷魚皮的棋盤,展開,然後輕而易舉將她鎖在他的腿上懷裡,看著她芙蓉麵上因為驚愕泛起的紅暈,沉著嗓音問她:

“公主,你可是當真不會棋?”

“主子,你臉色發紅,看起來實在不太妥當,”胡堅看著他額頭那顆突兀滾落的汗珠,擔憂地問道,“到了驛館,小的讓靜泓師傅趕緊來給主子瞧瞧?”

“不必。”裴彥蘇隻擺了擺手,用眼神示意趕緊離開。

即使心頭存疑,胡堅也隻依言照做,劈劈啪啪,將拉車的馬屁.股抽得飛快。

車廂搖搖晃晃,即使沉穩如裴彥蘇,心也再難安定下來。

確實,他方才是在金勝敏麵前說謊強撐,那媚.藥的藥性十分猛烈,即使隻攝入了一點點,也足以令他喪失理智。

眼下的他難掩醜態,他又怎麼可能讓靜泓這個情敵來給自己瞧病?

他的藥是音音。自鄴城出發的月餘以來,蕭月音自認心定氣和,即使心中難得泛起波瀾,也大多因為跌宕起伏的境遇,或者偶然的有感而發。

她雖然生性敏感,但即使麵對裴彥蘇這個姐夫將她李代桃僵,她也自問對他隻有惱和懼,並未多生什麼不該有的情愫出來。

她對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麵臨的局麵,向來有著清醒的認知。

她名喚“月音”,並非大周皇室蕭家早幾代便定下的,依著這一輩人兒郎從“木”、女郎從“女”得來的名字,這是她出生即喪母的當晚,弘光帝將她送到寶川寺之前,隨口起的。

因為反正那鑲金蓋印的皇家族譜上,是萬沒有她蕭月音半點位置的。

而其實“靜真”這個法號,也並非寶川寺的住持因為她那尷尬的身世而故意為難她所取;相反,由於弘光帝極為愛重蕭月楨,“月楨”二字,則是在盧皇後之國母喪儀徹底完畢之後,才被深思熟慮的弘光帝公告天下的。

是以,先有“月音”,然後有了“靜真”,最後才是“月楨”。

至於“真”與“楨”取了相同的讀音,也純粹是巧合罷了,過去了十餘年,蕭月楨從未往此處想過。

裴彥蘇是蕭月楨的愛郎,“楨兒”二字從他的口中叫出,她本不應起半點波瀾的。

到頭來,直到再與他同床共枕、聽到又如前幾日般守禮自持的他呼吸勻停徹底進入夢鄉,蕭月音仍舊心緒紛亂,難以就眠。

輾轉反側時,胡思亂想的她,腦中突然蹦出了一個問題:

所謂男人的愛,是什麼呢?誰知話音未落,裴彥蘇竟然輕蔑一笑:

“枉我苦讀多年,也是狀元及第,但嬤嬤這番漢話,我反倒聽不明白了……按照嬤嬤的意思,與我白首偕老的王妃,就一定隻能是她蕭月楨?”

隋嬤嬤聞言一怔。

他這番鄙薄的語氣,一口一個“蕭月楨”,對大公主直呼其名,實在是,實在不像是對心愛女子的稱呼……

“先前你們送回鄴城、想要對蕭月楨通風報信的宮婢綠頤,是死在我的手上的。”裴彥蘇的語調又冰冷了幾分。

隋嬤嬤汗毛倒豎,更是說不出話來。

“你如果知情識趣,肯配合我,我倒是會考慮放你一條生路。”裴彥蘇眸光一暗,拇指緩緩摩挲腰間的蹀躞帶,“否則,以你曾暗地裡做過的那些對她不利的事,我隨時可以要你性命。”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那個冒牌貨蕭月音

——“公主,”思緒回轉,隋嬤嬤想起自己方才對王子許下的重諾,向蕭月音頷首回道:“北北在靜泓師傅處照料,公主大可放心。”

“既然如此,”蕭月音卻已然走到了隋嬤嬤麵前,言語篤定,“嬤嬤還是帶我去看看吧。”

眾目睽睽,隋嬤嬤自然隻能應諾。

***

再回到客房時,裴彥蘇也早已回了。

日頭西斜,這個親手烤兔來向嬌縱公主賠禮道歉的漠北王子,此時正半倚在窗邊,凝神細思。

從側麵看,他有著比尋常漢人男子更加優渥的麵部線條,深邃,硬朗,也正因為如此,他也比尋常人更讓她捉摸不透。

“北北可好?”聽見她的腳步,裴彥蘇轉了臉過來,半邊俊容被暮色斜照,另一邊卻仍舊陰冷。

蕭月音不想多口舌,隻微微頷首示意,便徑直前往湢室。

誰知他竟然跟了上來。

隨侍的韓嬤嬤見狀,斜斜看了一旁的毓翹一眼,兩人便默默退下,關上了房門。

身後的氣息已然迫近,蕭月音滯了一息,後頸上的熱溫傳來,是他微微握住。

“我尚在癸水之期,大人再等等……”

他明明並未做什麼,隻是一隻手,她卻已然呼吸不穩。

“既然是癸水之期,公主要那麼多冰來,又是做什麼?”那隻手卻撩開她故意遮住雙耳的鬢發,說話時,氣息在她耳上繚繞。

另一隻手,微微攏上了她的小.腹。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也不該她來想明白。

即使她在扮演姐姐一事上偶爾有所疏漏,大婚之前覺得他態度搖擺,可是自那晚的驚心動魄之後,他對蕭月楨的意誌,倒是堅定了許多……

在吃到他親手為她烤製的兔肉、為她剝好的蟹肉時,偶然心旌搖曳,轉眼之間,也隻感動於他對蕭月楨的深情。

等到此去新羅回來,她與他之間,當是再無瓜葛了……

隻有音音,隻有他的音音能把他治好。

小廝胡堅駕著馬車一路飛奔,到驛館門口時,他尚未拉好韁繩將車停穩,便已經聽到自己的主人奪門而下、毫不停留地衝入驛館內的聲響。

快到他連王子的背影都未見到。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她麵前的公主本就身世坎坷,卻從未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反而如一朵迎風招展的雛菊,即使飽受風雨摧折,也從來向上而生。

她想讓她如願以償,更想讓她從此順遂平安。

“所以……公主選擇不張揚身份,是仍未下定決心,麵對王子的答案嗎?”她探問。

蕭月音想不到她這般理解自己,先緩緩點了點頭,又複道:

“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秦娘子……我懷有身孕一事,暫時不要讓任何人知曉,包括我的乳母韓嬤嬤。”

莊令涵應下,正想要再說什麼,卻聽門口傳來韓嬤嬤的聲音,難以掩蓋的急切又激動:

“公主,秦娘子……霍將軍到了。”

是霍司斐找來了。

132.

時間回轉至兩日之前。

那時候霍司斐剛剛從冀州城北的軍營中返回,路上偶遇倪汴,這才知曉了裴溯與蕭月音失蹤一事。

經過那次與裴溯在直沽海邊的深談,裴溯對他不再有從前的敵意,但兩人到底身份特殊,此後無甚交集,在人前偶爾目光相接,也於短暫的停留之後,迅速移開。

但裴溯不知道的是,霍司斐總會趁著無人注意時,長久而熾熱地凝望她。

即使她不知他的情深義重,即使她也許永遠不會屬於他。

得知裴溯失蹤,霍司斐霎時間如墜深淵,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被倪汴看在眼裡,卻絲毫沒有往正確的方向思考,他道:

“王子確實因此幾近瘋狂,但這幾日疫病一事繁忙,分去了他一些心神,但霍大哥,你也不必為他這般憂慮,王子他天縱英才——”

“倪小哥!”話音未落,兩人的身後又傳來胡堅的聲音,由遠及近,“霍將軍你回來了?正好,王子叫你們一同回去,說是要再尋公主和閼氏。”

這一次自冀州離開,裴彥蘇將所有勢力撤出,冀州也正式重新回歸周廷的管轄。

那些原本在冀州城北駐紮的王子親兵自然一道北上,連同裴彥蘇隨行的戴嬤嬤等女眷,日夜兼程,馬不停蹄。

冀州與上京相隔足足一千五百裡,至出發後的第三日入夜,一行卻已經到達上京腹地邊緣,就地駐紮。

與兄長金勝春不同的是,金勝敏即使身為公主,麵對自己心儀的男人,也如其他女兒般多了幾分含蓄和狡黠,絕不會做強迫之事。

早在她於那街頭的市舶司門口對裴彥蘇匆匆一瞥,金勝敏便已將她那身體羸弱的病秧子準駙馬樸重熙拋在腦後,一心一意,隻想著那位驚為天人的外來男子。

一見裴彥蘇誤終身。

她嫉妒他麵前的那個女人,嫉妒得發狂,嫉妒得要命。

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樣享齊人之福,何況與樸氏兄妹聯姻所牽涉利害甚巨,她不可能任性。

思來想去,便隻有用這頗為下作的方法,即使知道她這麼做可能會留下許多後患,即使知道裴彥蘇未必心甘情願,即使知道這場隻有身.體上的男.歡.女.愛不過是露水情緣——

她也還是義無反顧,要讓他做她的第一個男人。

金尊玉貴的新羅大公主不惜放下所有自尊和驕傲,將自己赤.身.裸./體地擺在欲蓋彌彰的床榻上,舉手投足,極儘嫵媚之能事。

“王子有事相商,當麵說,方才不算見外。”他來,她想要他彆站那麼遠,那麼疏離,靠近一些也好。

裴彥蘇腳下如鬆,隻闔上了那雙引得金勝敏銷.魂蝕骨的雙眸,一點不看。

為了防止生變,從進入公主府的那一刻起,他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絲一毫都沒有鬆懈。飲食等物最易生出是非來,他堅持不飲不食,卻防不住吸入之物。

其實,問題並非出在那香爐之中刺鼻的熏香上。

裴彥蘇略一細思,便猜到金勝敏是將催./情之藥抹在了棋子之上,至於那刺鼻的熏香,隻不過是保證他因為熏香而打噴嚏後,掏出手帕擦拭時,能將藥物攝入罷了。

也幸好,劑量很小很小。“那……為何此處又……”蕭月音蹙眉,插嘴說道:

“此地同樣也早早被王廷占領,又距離西域商道遙遠,鹽價和其他調料的價格,應當更貴才是。”

茶湯滿溢,裴彥蘇親手奉給了蕭月音,道:

“公主是健忘又犯了,還是從早上到現在,仍舊沒有清醒?此處距離直沽海岸,已經不足兩百裡,海邊有一些私鹽田,鹽價低,這裡的庖廚自然舍得用料。”

清美的茶湯入口,蕭月音也微微頷首,當是知曉了他所講其中的原委。

環視室內,才見之前韓嬤嬤所言“久不見人影”的隋嬤嬤也終於隨著戴嬤嬤立侍一旁,將茶盞放回桌麵,蕭月音起身,向隋嬤嬤道:

“嬤嬤,北北可還好?”

為了能有更方便與隋嬤嬤說話的由頭,她便安排了北北由隋嬤嬤照拂。

時至此刻,隋嬤嬤仍然餘悸未銷,是以蕭月音問她話時,她一時間竟也沒反應過來。

歸根結底,也是她本要在一行於這客棧落腳、眾人忙於收拾時,再向鄴城去信。可誰知她剛將那藏好的信鴿提出,麵前卻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身為大公主乳母,想不到嬤嬤你除了豢養狸貓,還私下養了鴿子。”裴彥蘇的語氣冰冷至極,“隻是,貓兒生性凶莽,嬤嬤也不怕,北北傷了這信鴿,導致嬤嬤與鄴城通的密信,就此斷了?”

王子話裡有話,顯然已經知曉了不少事,隋嬤嬤冷汗涔涔,雖垂頭躲避,仍是掐著掌心故作鎮定,抖著嗓音回道:

“是奴婢有私,想偷偷與遠在鄴城的家人通信,若犯了王子的規矩……”

“蕭月楨——”裴彥蘇一頓,又驟然提高了聲量:

“她也是嬤嬤的家人嗎?”

隋嬤嬤猛然抬頭,疲憊的雙眼大睜。

是啊,若是王子已然發現蕭月音是頂替的,以他對大公主的用情至深,肯定會立刻付諸行動、將蕭月音這個冒牌貨處置了!

哪裡還需要她千躲萬藏、時時警惕,這不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嗎?

“既然公主已歇下,在下不便叨擾,就此告辭。”仍閉著眼,他略略施禮,便要轉身離開。

“你……王子,”床榻上的金勝敏不想他竟然這般無情,連忙按住胸口上的衾被,坐了起來,“你過來,有什麼話,過來好好說,本公主我一定會替你辦好的。”

“此處乃公主臥房,在下一介外男,擅闖此地,已然犯了大錯。”裴彥蘇並未抬頭,聲音也愈發沉冷,“還望公主懸崖勒馬,切莫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金勝敏擰眉。

“在棋子上落藥,公主的未來駙馬同樣會中,他的身體狀況本來不佳,若是因此而受損,公主又當如何?”不知不覺,竟然嚴厲了起來,“同樣都是公主……”

“裴彥蘇,不用口口聲聲替本公主著想!”金勝敏未料到他竟迅速猜到了原委,說出口的話又句句誅心,自己的麵上掛不住,眼淚也含在了眼眶,卻頗為惱怒,“你既然知道自己中了藥,我又如此待你,你又覺得自己有幾分斤兩,能夠從我這公主府全身而退?”

“公主見我如此,覺得我也如樸駙馬那般中了藥?”裴彥蘇仍舊合著眼,“我不從公主府全身而退,又怎麼對得起還在驛館中等我的妻子?金勝敏,你如此做派,又哪裡有半點一國公主該有的樣子?”

“你……”金勝敏被裴彥蘇直戳心口的指責激得麵紅耳赤,“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跟你一起,我去告訴你的蕭月楨,告訴她你見過我這樣了,你覺得,以她的脾性,她難道就不會同樣,也做出不合公主的事嗎?”

裴彥蘇凝神。

從綠頤到塞姬到薩黛麗到貝芳,他的身邊有過許多想要靠近他的女人,可是蕭月音即使認真扮演著蕭月楨,也幾乎從未表現過任何醋意。

若他在乎覬覦她的男子有十分,那她對靠近他的女人的在乎,隻有不到一分。

不,就連半分都沒有。

自冀州除疫開始便披星戴月忙碌,終於能睡個好覺,貝芳邀請了翠頤和她同帳就寢。兩人日來走得很近,所以翠頤並未糾結於身份,坦然接受,兩人也很快便雙雙沉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深沉,卻架不住被尿憋醒,貝芳匆匆出帳,前往臨時的茅房解決,又發現還鬨了些肚子。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妥當回來,剛掀開自己大帳的簾子,一陣血腥氣撲鼻而來。

漆黑的帳子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貝芳憑著記憶趕緊去到睡著的地方,往被子裡一摸,隻摸到滿手的腥液,和翠頤已然停止跳動的脈搏。

殺手是衝著她來的,毫不知情的翠頤替她擋了這場殺身之禍。

貝芳心下一沉,儘力克製渾身的顫抖,屏住呼吸,想要再摸一摸這遭了飛來橫禍的小姐妹翠頤。

指尖撫過她發絲時,卻發現她隨身帶來的枕頭下麵,似乎藏了什麼東西。

是一封信。

貝芳知道翠頤並不識字,這封信她也從來沒有在自己麵前提過,想來可能會有蹊蹺。

又沉思了片刻,貝芳才站起來,走到大帳簾子處,將簾子輕輕掀起一角,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裴彥蘇親啟”。

看來,上天不僅安排了翠頤替她擋下殺身之禍,還在同時,將可以扭轉局勢的契機,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必須要帶著這封信,立刻見到裴彥蘇。

133.

下定決心的時候,貝芳十分慶幸自己能看懂一些漢字。

信封包裝嚴實,裡麵是厚厚的一疊,封口處有紅色的火漆,其上蓋了印,她仔細一看,也認出了“蕭月音”三個字。

永安公主的閨名叫“蕭月楨”,在冀州時又由著永安公主的兄長康王之口,說出了公主還有一名名叫“蕭月音”的雙生妹妹一事。

而此後閼氏與王妃雙雙失蹤,王子偶爾漏出的隻言片語裡,說明他迎娶的王妃便是那其中的妹妹。

是以,這封不知為何被翠頤藏起來的信,是王妃在臨走之前,留給王子的。

除了翠頤,無人知曉這封信的存在。

“殿下,啟稟殿下,”空檔時,恰有東宮內侍上來稟報,“中書令宋大人此刻人在東宮門外,直言仰慕赫彌舒王子已久,想要求見殿下和王子。”

“宋潤升?他不是一向眼高於頂瞧不上孤,怎麼這個時候來了?”金勝春滿眼不耐煩,小聲嘀咕一句,又向那內侍回道:

“你去告訴他,永安公主與赫彌舒王子是孤的貴客,他宋潤升不過小小的中書令,有什麼資格見大周來的貴客?”

這話口氣不小,蕭月音麵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不免打鼓。

新羅政./體部分仿周製,太子雖為一國儲副,可中書令乃文官之首,總領朝政,便是那俗稱的“丞相”。

金勝春這個太子畢竟實權有限,但竟敢當著外賓的麵,對一朝丞相如此出言不遜。

不過,再怎麼說,這到底也是新羅內政,蕭月音即使身為宗主國的公主,也不能對此妄加乾預,思來想去,還是冷眼旁觀為妙。

而那邊,內侍依言退下後,裴彥蘇見金勝春興致甚高,他也實在無法推諉,便讓隨侍的小廝胡堅,拿了一幅嶄新的棋盤和棋子來。

不同於方才與樸重熙對弈時的黃花梨木棋盤和玉石棋子,胡堅小心翼翼捧上的棋盤和棋子,是由蕭月音從未想過的材質製成的。

鱷魚皮的棋盤光澤柔韌,擁有著與尋常的皮毛和綾羅綢緞完全不同的質感;而象牙製成的棋子,不如玉石的棋子那般沉鬱溫潤,執起來卻是輕巧滑膩,彆有一番江山在握之感。

“方才我隻顧著替我家公主賠禮道歉,倒是忘了今日專程帶了這東西來。”裴彥蘇麵色依舊,從容解釋著自己此刻才將這價值連城的新奇玩意拿出來的原因,“反正我棋藝拙劣,也隻能在這等事情上下功夫,讓太子殿下見笑了。”

所謂讀書不行,就喜歡用上等文具充門麵的人,不過如此①。蕭月音看著裴彥蘇這一身衣冠楚楚,實在是難以想象,他在廚房中忙碌時,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這個人著實有太多麵,每一麵,都出乎她的意料。

而被她在心中念著的裴彥蘇隻是笑,擦拭著沾了油的匕首,又慢條斯理地坐在了兩個女人的對麵,夾起來,對自己的手藝細嚼慢咽,並未出聲。

她當然想象不出他在廚房中的模樣。因為這一次,從鄴城返回的裴彥荀,趁著他獨自一人霸占廚房的機會,在外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與他好好深談了一番。

彼時的裴彥蘇利落除下了外袍,換上裴彥荀早已準備好的專用的衣衫,一麵細致清理著活殺的鮮兔,一麵聽著裴彥荀將所查探到的情況,事無巨細地說明。

比如蕭月音的身世,十七年前的先皇後盧氏其實在薨逝之前,產下的是一對雙生女兒,不過弘光帝最終仍選擇抹去幼女的存在,隻將她秘密送往寶川寺,讓她從此不能得見於世人;

比如蕭月楨之所以被替換成了蕭月音,是因為婚書下達之前,蕭月楨突然得了怪病,根本不能見人,弘光帝礙於漠北王廷的威壓,方才決定讓蕭月音代替出嫁;

又比如,蕭月音從小在寶川寺帶發修行,寺中與她最為熟稔的,便是靜字輩僧侶中最年少、也是最聰慧最有悟性的靜泓,三年前臨漳鬨饑荒,被困於寶川寺的蕭月音之所以能夠和其他僧侶們同赴臨漳賑災除困,也是因為靜泓在處處為她張羅、為她隱瞞周旋。

聽到這裡時,裴彥蘇剛好抄起砍刀。第二日的卯時剛過,臨陽府門口停著的幾輛馬車,便已經就緒,緩緩向東邊城門方向駛去了。

一直到一行路過禪仁居,眼見著隻背著薄薄行囊、輕裝上陣的靜泓也上了她身後的馬車,蕭月音才徹底將那顆懸著的心放下來。

剛收回了打簾外望的手,她對麵坐著的裴溯,便溫柔說道:

“其實,幽州距離直沽不過四百餘裡,在兩日三日之內,緊趕慢趕,也能趕到的。忌北這個孩子,一心立功,倒是苦了公主,要同我們一道這麼早起。”

但裴溯並不知曉,和裴彥蘇一樣,蕭月音也是個習慣早起之人。不過,她如今扮演的蕭月楨,倒是聽說從前在周宮中時,日日懶睡,每每錯過晨省。

眼下,裴溯自然以為她麵色不愉是因為起了太早,她便順水推舟,立刻捂嘴,懶洋洋打了個嗬欠:

“大人的事是要事、大事,若是為了我區區幾個時辰的睡眠而耽誤,我可是當不得這個千古罪人的。”

這話雖然誇張至極,卻也很好符合蕭月楨一貫的乖張形象。

實則,她所憂心之事,除了今日裴彥蘇會再一次言而無信不帶靜泓上路之外,還有旁的。

第一是,這次他們突然出發前往直沽,而那先前寄往鄴城的信一直杳無音訊,若有回信來,她與隋嬤嬤,要如何得知、又如何應對?

第二是,今晨起床梳妝時,裴彥蘇剛好也在她身後穿衣。因著為出發直沽收拾細軟,宮婢毓翹便順勢將妝奩中的珠寶首飾全部重新拾掇了一遍,又剛好將她早已全部收在盒底的耳璫們都翻了出來,裝回去時卻不慎漏了一隻在外,恰被裴彥蘇眼尖瞧見了。

“公主從前在鄴城時,頗為喜愛這些叮叮當當的搖晃之物,”裴彥蘇披上外袍,“好像……自從來了漠北之後,公主的雙耳,倒是幾乎時時落空了。”

他的語氣自然,表情如常,這樣的詢問既無逼迫,卻又不失體貼細致。

可蕭月音聽者有意,轉了目光,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因為自小在寶川寺帶發修行,她是沒有穿耳洞的。這次和親漠北事務繁多,宮內不僅沒來得及為她準備耳夾,就連穿耳,她與韓嬤嬤也儘是疏忽大意了。

公主妝飾,從頭到腳,繁複冗雜,即使未戴耳璫,打眼看去,也並無不全。

可是卻在今日,被裴彥蘇發現這樣的細節。

“來之前便聽說了漠北風沙很大,耳朵上若是掛金戴銀的,讓大風吹起來,耳朵怕是要被扯得痛死,”蕭月音說著順手打開妝奩,將那隻耳璫隨意丟了進去,故作不經意,“我便讓她們把耳璫都收起來了。”

扣上盒蓋,又捏著手指轉身,看向正在係著蹀躞帶的裴彥蘇,頓了頓道:

“大人從前言語間可是恭敬得很,今日卻不太對。怎麼,大人做了本公主的夫君,連這點小事都要過問了?”

裴彥蘇當場倒是沒說什麼,隻垂著眼眸,視線似乎從她被挽發擋住的耳珠上掃了掃,又淡淡收回,“啪嗒”一聲將帶扣扣好,方才笑著闊步往外走去:

“公主的事,對於微臣來說,再小也是大事。”

——“公主?公主?”裴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蕭月音方才從怔忡細思中回神,忙回以微笑。

“果然,公主還是因為早起,眼下神思不定。若是實在撐不住,也莫要逞強。”見蕭月音美目迷離,長睫倦懶,裴溯一臉關切,又頓了頓,“我這個做娘的,最知道忌北。其實他趕著這麼早出發,不過是想早點離開幽州,並非真的隻一心為了大事。”

聽到這話,蕭月音提眉,怔怔看著裴溯。

“畢竟他的父王和兄弟眼下都為他來了幽州,”裴溯心知蕭月音所疑為何,笑著解釋,“這孩子,從小因為我的關係,親情淡泊,驟然多了這麼多親人,他自然是能躲則躲的。”

蕭月音不自覺抬手捏了捏她藏在發下的耳珠,一麵將視線移到自己隨著馬車前行晃動的裙擺上,頓了頓,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

“父母兄弟是天然的倚靠,當然應該重視起來。我雖打出生起便沒了母後,但父皇和兩位兄長憐我疼我,還有我繼任的母後宋氏,對我也是十分寵溺嬌縱,把我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讓母親見笑了。”

蕭月音模仿著蕭月楨的嬌縱語氣說完,心頭卻驀地一癢,泛起了點點愧怍。

家兔體型較小,烤製時遠不用像處理整隻牛羊那般拆骨斷肢,隻需要將其肌理割開,撒入調料,均勻塗抹即可。

但臨漳故事說完,裴彥蘇卻手起刀落,將那家兔幾下便砍成了數塊,扒.皮抽.筋,涇渭分明。

“這樣看來,公主與靜泓師傅,也算是青梅竹馬了。”裴彥荀見狀,隻淡淡總結,“這樣自小相識的情誼,確實值得她幾次三番為他張羅周旋。”

裴彥蘇沉著眉,鷹隼一般的目光,盯著手下被他大卸八塊的兔子,不語良久,才將砍刀放下:

“表兄跑了一趟鄴城,奔波不斷,人雖辛苦,但廢話也比從前多了許多。”

“聽說這次去直沽,是姑母她點名要靜泓一道的,與公主沒有關係。”裴彥荀自然聽懂了他的嘲諷,仍然不疾不徐回道:

“表兄知道,冀北你是對這位替嫁來的公主動了真心。但話說回來,她與靜泓師傅,兩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又不可能真做出什麼來。”

裴彥蘇不語,拿了料碗,開始為烤兔調醬。

“你的小公主花容月貌、清婉動人是真,靜泓的品性在鄴城上下也是有口皆碑的,”裴彥荀繼續說道,“他一個出家剃度、六根清淨的沙彌,你堂堂漠北王子、大周狀元,吃他的飛醋,未免也太……”

“我吃醋了嗎?”裴彥蘇持調羹的長指未歇。

“沒有沒有,哪裡哪裡,”裴彥荀輕咳一聲,摸了摸鼻尖,“冀北你現在苦儘甘來美人在懷,怎麼會與一個區區沙彌一般見識?”

聽到“美人在懷”四個字,裴彥蘇眉尾一跳,手上忽而一停,幾息後複又繼續,說道:

“表兄走後,我從那和親的侍衛團裡,招攬了一個可靠的人。”

之後便將有關倪卞的前後之事細說,又與裴彥荀商量了幾句為倪卞易容一事,便算揭過。

——“冀北,阿娘方才的話,你都聽見了沒?”裴彥蘇再回神時,裴溯的麵上,已然帶了絲絲怒氣。

“阿娘說什麼?”自知理虧,裴彥蘇的語調也綿軟了下來。

“也許你真是許久沒有下廚,這兔子聞起來倒是香極,可是鹽和辣都放得太重了,”裴溯頓了頓,將目光移到她身旁的蕭月音身上,蕭月音正捧著熱茶的茶杯,眼尾透紅,應當是受不得這樣重的口味,“公主才吃了一口……”

“是我許久不下廚,手藝生疏了,”裴彥蘇連忙站起來,踱步至蕭月音的身側,看向她手中已然空了的茶盞,順手接過,“放料的時候沒輕沒重,浪費了這一隻上好的肥兔,罪過罪過。”

轉身去為茶盞添開水時,又聽裴溯道:

“說起來,還未至幽州時,我原本也以為漠北人慣以牛羊為食,他們吃的東西,應當是極為重口的。誰知道吃了幾頓後才發現,並非如此。”

而那邊的金勝春早就躍躍欲試,在這新的棋盤和棋子擺好後,便迫不及待摩拳擦掌,準備開始廝殺。

想到裴彥蘇方才被樸重熙殺得片甲不留的場麵,金勝春勝券在握,十分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讓裴彥蘇三子,裴彥蘇卻之不恭。

然而,這一局的結果卻大大超出在場所有人預料,裴彥蘇不僅勝了,還勝得十分輕鬆。

金勝春原本誌在必得的臉也垮了不少,裴彥蘇自然主動替他找補,說金勝春讓了他整整三子,又因為方才的宴席飲了不少酒,才老馬失蹄。

於是便有了第二局。“殿下,啟稟殿下,”空檔時,恰有東宮內侍上來稟報,“中書令宋大人此刻人在東宮門外,直言仰慕赫彌舒王子已久,想要求見殿下和王子。”

“宋潤升?他不是一向眼高於頂瞧不上孤,怎麼這個時候來了?”金勝春滿眼不耐煩,小聲嘀咕一句,又向那內侍回道:

“你去告訴他,永安公主與赫彌舒王子是孤的貴客,他宋潤升不過小小的中書令,有什麼資格見大周來的貴客?”

這話口氣不小,蕭月音麵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不免打鼓。

新羅政./體部分仿周製,太子雖為一國儲副,可中書令乃文官之首,總領朝政,便是那俗稱的“丞相”。

金勝春這個太子畢竟實權有限,但竟敢當著外賓的麵,對一朝丞相如此出言不遜。

不過,再怎麼說,這到底也是新羅內政,蕭月音即使身為宗主國的公主,也不能對此妄加乾預,思來想去,還是冷眼旁觀為妙。

而那邊,內侍依言退下後,裴彥蘇見金勝春興致甚高,他也實在無法推諉,便讓隨侍的小廝胡堅,拿了一幅嶄新的棋盤和棋子來。

不同於方才與樸重熙對弈時的黃花梨木棋盤和玉石棋子,胡堅小心翼翼捧上的棋盤和棋子,是由蕭月音從未想過的材質製成的。

鱷魚皮的棋盤光澤柔韌,擁有著與尋常的皮毛和綾羅綢緞完全不同的質感;而象牙製成的棋子,不如玉石的棋子那般沉鬱溫潤,執起來卻是輕巧滑膩,彆有一番江山在握之感。

“方才我隻顧著替我家公主賠禮道歉,倒是忘了今日專程帶了這東西來。”裴彥蘇麵色依舊,從容解釋著自己此刻才將這價值連城的新奇玩意拿出來的原因,“反正我棋藝拙劣,也隻能在這等事情上下功夫,讓太子殿下見笑了。”

所謂讀書不行,就喜歡用上等文具充門麵的人,不過如此①。

而那邊的金勝春早就躍躍欲試,在這新的棋盤和棋子擺好後,便迫不及待摩拳擦掌,準備開始廝殺。

想到裴彥蘇方才被樸重熙殺得片甲不留的場麵,金勝春勝券在握,十分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讓裴彥蘇三子,裴彥蘇卻之不恭。

然而,這一局的結果卻大大超出在場所有人預料,裴彥蘇不僅勝了,還勝得十分輕鬆。

金勝春原本誌在必得的臉也垮了不少,裴彥蘇自然主動替他找補,說金勝春讓了他整整三子,又因為方才的宴席飲了不少酒,才老馬失蹄。

於是便有了第二局。

這一次,金勝春再不輕敵,也不說讓子一事,反而聚精會神起來,半點不敢懈怠。樸秀玉見他如此嚴陣以待,便主動坐在了他的身旁,小心為他擦著額頭上的虛汗。

然而事與願違,儘管金勝春使出了渾身解數,仍舊輸了。

這一次,不等裴彥蘇主動替他說開脫的話,金勝春自己就借口滿滿,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他前兩局狀態不佳,無論如何,也要再與裴彥蘇下這第三局。

樸秀玉雖然跋扈,可是心疼自己這個未婚夫卻是發自肺腑,她便出麵示了弱,非要讓這一局的裴彥蘇,提前讓金勝春三子。

從第一局的讓對方三子,到第三局的被對方讓三子,如此大的反轉,由始至終一言不發、好好作壁上觀的蕭月音,隻覺得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戲。

裴彥蘇與金勝春對弈的棋桌在她的餐案不過一丈外的地方,她又剛好可以看到兩人對比慘烈的側臉,一個扁平如鍋,一個鋒利俊朗,再加上對弈時一個慌亂不安,一個氣定神閒,即使她先前對裴彥蘇有再多的不滿和忐忑,到了此時,也都煙消雲散了。

若是裴彥蘇真正的王妃蕭月楨在此,恐怕早就把尾巴翹到了天上,還要故意學著那樸秀玉一般、坐在自己的夫君身側,來個“勢均力敵”吧?

但蕭月音暗忖片刻,仍舊是沒有動。

倒不是因為她不想好好學著蕭月楨的做派,而是她實在怵著這棋盤,萬一又被金勝春或者樸秀玉提起,讓她再下一局,豈不是前功儘棄?

而就在她踟躕的短短時間內,樸秀玉一聲驚呼,原來這一局裴彥蘇似乎再也不願虛與委蛇,而是鋒芒儘露,隻用了數子,便下得金勝春沒有半點抵抗之力,隻能繳械投降。

“大約是太子殿下今日實在狀態不佳,我實在勝之不武。”棋局上占儘先機,裴彥蘇便先在口頭上領了下風,淡淡說道:

“其實,今日殿下負於我,恰如當年我家公主負於殿下。當年我家公主年紀尚小不知分寸,輸了棋便用棋子打人;而太子殿下沉穩持重,即使輸了棋,也斷不會因此而惱恨於我、對我做出不妥之舉的,不是嗎?”

與裴彥蘇的豐神俊逸相比,金勝春即使貴為新羅太子,無論是才學棋藝還是長相,都輸得徹徹底底。

而這漠北王子的一番有理有據,也徹底將他想要惱羞成怒動手打人的衝動堵住,即使他白皙的餅臉早就青筋畢露、手上攥著的象牙棋子也早就蓄勢待發。

輸了棋,在口舌上也諍不過,金勝春此舉,是裡子麵子都輸了。

“王子說的在理,”又強忍下怒意,金勝春方才恢複了平和,笑著對裴彥蘇道:

“但今日與當年到底不同,光說這鱷魚皮製成的棋盤,即使孤真有心傷害王子,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太子殿下說笑了,新羅世代為大周藩屬國,身為新羅儲副,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怎麼可能做出粗俗暴舉來?”蕭月音笑著又把金勝春的話堵了回去。

裴彥蘇也從棋桌前站起,十分恭敬地向仍坐著的金勝春與樸秀玉施了個稽首禮。

言已至此,再多糾纏那些事便顯得格局太小。

樸秀玉便話鋒一轉,指了指蕭月音發髻中那隻象骨雕兔,笑道:

“象牙製的棋子不算新奇,但永安公主頭上這隻……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是什麼,方才我就想問了,永安公主這發髻,是鄴城裡最時興的裝扮嗎?”

這一次,金勝春再不輕敵,也不說讓子一事,反而聚精會神起來,半點不敢懈怠。樸秀玉見他如此嚴陣以待,便主動坐在了他的身旁,小心為他擦著額頭上的虛汗。

然而事與願違,儘管金勝春使出了渾身解數,仍舊輸了。

這一次,不等裴彥蘇主動替他說開脫的話,金勝春自己就借口滿滿,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他前兩局狀態不佳,無論如何,也要再與裴彥蘇下這第三局。

樸秀玉雖然跋扈,可是心疼自己這個未婚夫卻是發自肺腑,她便出麵示了弱,非要讓這一局的裴彥蘇,提前讓金勝春三子。

從第一局的讓對方三子,到第三局的被對方讓三子,如此大的反轉,由始至終一言不發、好好作壁上觀的蕭月音,隻覺得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戲。

裴彥蘇與金勝春對弈的棋桌在她的餐案不過一丈外的地方,她又剛好可以看到兩人對比慘烈的側臉,一個扁平如鍋,一個鋒利俊朗,再加上對弈時一個慌亂不安,一個氣定神閒,即使她先前對裴彥蘇有再多的不滿和忐忑,到了此時,也都煙消雲散了。

若是裴彥蘇真正的王妃蕭月楨在此,恐怕早就把尾巴翹到了天上,還要故意學著那樸秀玉一般、坐在自己的夫君身側,來個“勢均力敵”吧?

但蕭月音暗忖片刻,仍舊是沒有動。

倒不是因為她不想好好學著蕭月楨的做派,而是她實在怵著這棋盤,萬一又被金勝春或者樸秀玉提起,讓她再下一局,豈不是前功儘棄?

而就在她踟躕的短短時間內,樸秀玉一聲驚呼,原來這一局裴彥蘇似乎再也不願虛與委蛇,而是鋒芒儘露,隻用了數子,便下得金勝春沒有半點抵抗之力,隻能繳械投降。

“大約是太子殿下今日實在狀態不佳,我實在勝之不武。”棋局上占儘先機,裴彥蘇便先在口頭上領了下風,淡淡說道:

“其實,今日殿下負於我,恰如當年我家公主負於殿下。當年我家公主年紀尚小不知分寸,輸了棋便用棋子打人;而太子殿下沉穩持重,即使輸了棋,也斷不會因此而惱恨於我、對我做出不妥之舉的,不是嗎?”

與裴彥蘇的豐神俊逸相比,金勝春即使貴為新羅太子,無論是才學棋藝還是長相,都輸得徹徹底底。

而這漠北王子的一番有理有據,也徹底將他想要惱羞成怒動手打人的衝動堵住,即使他白皙的餅臉早就青筋畢露、手上攥著的象牙棋子也早就蓄勢待發。

輸了棋,在口舌上也諍不過,金勝春此舉,是裡子麵子都輸了。

“王子說的在理,”又強忍下怒意,金勝春方才恢複了平和,笑著對裴彥蘇道:

“但今日與當年到底不同,光說這鱷魚皮製成的棋盤,即使孤真有心傷害王子,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太子殿下說笑了,新羅世代為大周藩屬國,身為新羅儲副,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怎麼可能做出粗俗暴舉來?”蕭月音笑著又把金勝春的話堵了回去。

裴彥蘇也從棋桌前站起,十分恭敬地向仍坐著的金勝春與樸秀玉施了個稽首禮。

言已至此,再多糾纏那些事便顯得格局太小。

樸秀玉便話鋒一轉,指了指蕭月音發髻中那隻象骨雕兔,笑道:

“象牙製的棋子不算新奇,但永安公主頭上這隻……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是什麼,方才我就想問了,永安公主這發髻,是鄴城裡最時興的裝扮嗎?”

“第二句呢?”

“第二句是,當日在沈州王子出征之後,是我故意用薩黛麗和隋嬤嬤的死狀嚇唬公主,害公主憂思昏迷,”薩黛麗迅速從回憶中提起心神,誠實地承認自己做過的錯事,“後來我將功補過將神醫秦娘子找來——”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裴彥蘇不耐煩地揉了揉北北的貓頭,力氣大到熟睡的北北都被揉醒了,睡眼惺忪地看著懷抱它的英朗男子,“之所以留你一命到現在,也是因為你給公主找來了秦娘子。”

“第三句,”眼前的男人冰冷得不像話,像是隨時都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送上西天一樣,貝芳隻能深深呼吸,以此來勉強保持自己的態勢,“我來是要向王子你投誠的,希望正式加入你們的陣營,與你們共同對付大閼氏。投誠的規矩需要投名狀,我也帶來了。”

說完,從鬥篷之下,掏出那封被翠頤藏了許久的信,放在了裴彥蘇麵前的大案上。

134.

北北是隻有靈性的貓咪,像是聽懂了兩人的對話,在貝芳將信放在裴彥蘇麵前的同時,它也掙脫了自家男主人的大掌,跳上了桌案,白爪爪停在那沾了血汙的信封旁邊。

貓兒眼一藍一綠,向後看著神色朗然的男人,嫩粉的鼻尖翕動,“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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