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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渡春音 放鶴山人 71331 字 10個月前

121.

這一幕,和當初幽州時裴彥蘇受封儀式那晚,何其相似。

隻不過,那是蕭月音是自作主張想要哄騙他吃下媚.藥,到了今時今日,卻是真心實意想給自己的夫君一個驚喜的。

是心血來潮,亦是興之所至。

當然,為了鋪墊這個驚喜,儘管她想他想得快要瘋掉,也還是忍住忍住再忍住,堅決沒有破功去府衙找他,而是一直待在驛館裡。

自然同時也令住了韓嬤嬤等人,說誰也不能動。

這個驚喜是來到冀州第一日,她被被克裡奔和紗鬱一下給氣出來的。

一字排開的舞姬們個個金發碧眼,身上所著不過鮮紅耀眼的束胸和短裙,直白又大膽地勾勒著她們玲瓏有致的曲線。更甚的是,女郎們膚白勝雪,那一紅一白刺著眼地晃來晃去,蕭月音多看一眼,心頭的堵就多一分。

一切塵埃落定,眾人各自散去。

蕭月音與裴彥蘇一同乘車回到臨陽府,行至兩人小院的分岔口,卻聽他倏然奇道:

“公主的健忘又犯了嗎,怎麼還往那邊走呢?”

她怔住,這才再次想起,自己已與他成夫妻一事。

怪一整晚波折重重,偏偏讓她忽略了這最要緊的——可是先前當著眾人,她早已以他的王妃自居,現在反口,為時已晚。

這一路,他倒是沒有再牽她的手了,但她反而覺得有些空,像是已然習慣了一般。

耳根透紅,她轉眼看向他,此時已是清晨,熹微的初陽下,他一夜未眠的麵容卻分外乾淨,像是不曾與她經曆那番出生入死。

“我實在有些疲累,不如……”她張口,躲了他的直視。

“微臣那裡也有床榻,”他勾唇,“公主既然疲累,當是早些休息為好。”

這樣的話不容反駁,蕭月音張著眼,又聽他忽然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補了一句:

“微臣早已將床榻換過了,除了公主以外,誰都不會踏足。”

她呼吸一滯,霎時便明白了他所指為何。即使是上次她為了那靜泓的冤屈來故意引.誘他時,裴彥蘇也沒覺得心跳會快成這樣。

大約是因為靜泓一事最後兩人各自冷淡,大約是因為他聽到她淡定又主動承了那兩個要和她同一日嫁給他的女人,又大約是因為她為了和他表字一樣的貓咪受傷生死未卜,而傷心欲絕。

總之,在那柔軟的唇瓣貼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失聰失明,既將周遭的一切都視作了無儘的黑暗,又轉瞬墮入了一個無聲的世界。

隻有嘴唇格外靈敏,像數月裡不見雨水而苟延殘喘的灌木,一朝被甘霖洗禮,迸發出旺盛的生機。

但對麵的“甘霖”,卻十分吝嗇,隻停留不過刹那,便已回撤,不讓他再多沐浴一分。

裴彥蘇控製不住地看她。

她身上還是今日去見烏耆衍單於他們時的那一身。上著杏黃色立領對襟縐紗衫,下著蟹殼青湖綢綜裙,配上梳得一絲不苟的單螺髻,雖端莊有餘卻略顯沉悶。眼下因著她突然的靠近,裴彥蘇卻也看清了那立領滾邊上,貫穿始終精致的纏枝紋。

纏枝……

許是因為哭得太凶太久,那雙剪剪秋水的杏眸此時已然腫得像個核桃,纖長的眼睫掛著晶瑩的淚珠,好不惹人憐惜。精致的鼻頭通紅,剛剛貼過他的唇瓣如飽滿的紅櫻,小臉上原本欺霜賽雪的肌膚,似乎也越來越紅。

倚山紅栽的淩霄花,最擅借著高大的喬木攀援盛開,“纏枝”一詞,不正喻著在胡地北境中,借著他這株鬆柏迎風而上的公主嗎?

裴彥蘇的心也被越纏越緊。

“那晚……我是不是也這樣親過你?”察覺他的審視,她垂著眼簾,根本不敢抬眸看他。

經過了兩次反複,這一次,他才終於聽清了她的問話。

但必然已經不是方才的那句了。

蕭月音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衝口而出這樣的問題來。

上車前裴彥蘇倒是早就吩咐過車夫,他們趕著時辰,馬車行進很快,故而方才的急刹,她才會被推得那般往前——

作為女子,又是深愛著眼前男人的“蕭月楨”,即使被誤會了孟浪,她也始終覺得,如若解釋自己並非有意“強吻”,反倒越描越黑,容易落了對方的口實。

不如乾脆岔開話題,用另一個更讓人無法忽視的問題,掩蓋它。

對麵的裴彥蘇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是感慨於她的色.膽包天,還是回憶這幾日以來兩人彆扭的相處?

“公主,”在她不斷低頭攪著手中的巾帕時,下巴卻突然被人捏住,隻一抬,她也被迫看了過去——

“那晚公主是被奸人所害,才致行跡失常的,不是嗎?”

漠北王子的綠眸,和深夜裡孤獨捕食的蒼狼一樣寒冷。

蕭月音心頭一緊。

在“那晚”之前,她一直對他的深情深信不疑,與他或長或短的相處中,她也能時常感知他的體貼和溫柔。

但“那晚”之後,一切都變得愈發難以捉摸。他不僅主動冷淡了她,在她如此“借機”的孟浪過後,他非但沒有熱情的回應,眼神和動作,都變得更加拒人於千裡。

是他從沒有對“蕭月楨”動過心,還是從前確乎深愛公主,情愛卻最終消散了?

男人心也如海底針啊。

不過有一點是她可以確認的,便是這位海底針的主人,也並不願再提那晚之事。

“大,大人……”被他這樣對待,蕭月音又怯又疑,嗓音便又不自覺啞了下去,“大人此番為了北北的傷親力親為,是我心生感激,方才——”

“王子,”車廂外卻傳來車夫的聲如洪鐘,原來馬車已經停了,隻是她竟然並未察覺。

裴彥蘇將手收了回去,目光也不動聲色地移開。

“小的剛剛問過了,今晚單於帶著閼氏臨時出了城,往北郊的燕山去了,兩名牧醫也被叫走。”

“燕山?”蕭月音聞言皺緊了眉頭,“他們是何時出發的?”

“已經有好幾個時辰了。”那車夫回道,“若王子要追趕的話,一來一回,恐怕也要兩三個時辰。”

很顯然,追著烏耆衍去討要那牧醫,已經不是上上之策。

“大人,北北傷勢嚴峻,不如,”她轉向裴彥蘇,心卻已經往靜泓處飛去了,“再折返一趟,禪仁居那邊……”

裴彥蘇墨綠的眸光在幽州夜晚街市的昏黃光線下,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敢問,車內可是赫彌舒王子?”卻有另一個清泠的女聲,聽上去像是從不遠處的馬車中傳來。

在他受封儀式的當晚,她曾為了洗清靜泓的冤屈,與塞姬合謀。

她為了誘他服下那媚.藥,自己也換了一身裝束,回來時,那塞姬已經衣衫除儘,躺在了他的床榻上。

她以為這件事早已經徹底過去,沒想到經過塞姬手尾惹來的一夜風波之後,卻被他舊事重提。

垂頭,裝作沒有聽見他的暗示,蕭月音擦過他大紅的胡服衣袍,先一步進了他的小院。

院內,除了公公劉福多外,戴嬤嬤和韓嬤嬤,也已經早早守候在此。

昨日下午,孟皋牽著馬來接了她,她舍下這些仆婦獨自離開,也獨自麵對了那幾次驚心動魄。突然看到嬤嬤們平靜如常的臉,心中緊繃的弦,也倏爾鬆快,便扯著嘴角展了笑顏,與兩位嬤嬤一同進了院中的臥房。

從耳房開始,裴彥蘇的臥房便與上次來時變了不少。想來除了他厭惡那塞姬至極、將室內所有沾染了汙穢之物儘數除去更換之外,還有便是這兩日來,公主帶來的仆婦們也過來進行過一番“改造”。

按照原本的安排,她與裴彥蘇的新婚之夜,應當是在那她至今並未踏足過的營地內的大帳之中。是以臥房內雖然陳設一新,可也不像她想象的新房那般,裡裡外外皆以紅物飾之。

走到臥房門口,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蕭月音停下,回首的同時,裴彥蘇也開了口:

“公主不是疲累了?”

“我……我忽然想到,”視線掃過也同樣立在原地的戴嬤嬤和韓嬤嬤,蕭月音等她們二人退下,方才繼續說道:

“有一個細微之處,不太合理,不知是不是我多慮。”

裴彥蘇挺拔的身形未動,隻垂眉看她。

“既然那帳中之毒與城門的油茶之毒是同一種,按照孟大人的毒發時間,那貝芳不應該在剛飲下毒水之後即刻毒發才是。”蕭月音蹙著眉,一字一句解釋: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孟大人反複漱口,最終還是被那毒藥毒死,可貝芳飲了毒水,卻很快便解毒康複,我懷疑……”

“那貝芳早已知曉、或者猜到了水中有毒,故意欺瞞,哄騙薩黛麗同飲?”裴彥蘇眸光一黯。

“我曾聽母親提過,”說起裴溯,蕭月音換了稱呼,隻將目光轉向彆處,不讓他看出她的瑟縮,“貝芳與薩黛麗來向她送禮時,她與她們有過點點接觸。這兩人,都是天真純良的姑娘,若貝芳有如此心機……”

她不敢再說下去。

再說下去,不過是越想越後怕,今日的事情隻是一個開端,往後他們夫妻的身邊,將會多太多防不勝防的算計。

而這一切,都源自她最初毫不猶豫同意的同娶之事,雖然事出有因,可其中到底有多少賭的成分,她自己都不敢剖開來細算。

“亡羊補牢,”裴彥蘇忽而上前,她得以再次看清他蹀躞帶上的墜飾,“公主不必再說了。”

“對不起……”她卻在反複思量後終於開口,“是我一意孤行。”

有衣料摩擦的聲音,原來是他抬手,用長指將她鬢邊垂下的青絲拂在耳後,一觸即離。

“公主向來驕傲,卻為了微臣肯低頭,微臣感動不已。”雖不看他麵容,卻也知他此時應當唇角帶著笑意,“公主與微臣是夫妻,夫妻一體,哪有什麼對不對得起的,不是嗎?”

她抬眸,見他眼中溫柔拳拳,想要咬唇再說什麼,卻見他轉身:

“公主快去洗漱就寢,彆為了這點瑣事耽誤。”

說罷,便從外喚來了韓嬤嬤和戴嬤嬤,自己不知去向。

到底是他想多了,到底是他自作多情。

“小妖精,今晚是不是不想睡了?”他掐住她的後頸,強行拉開她的親吻。

既然誰也不願回答對方的問題,那隻能用彆的方式來解決爭端了。

裴彥蘇將懷中的妻子再次翻轉,讓她再次直麵銅鏡,死死扣住不讓她掙紮。

這樣,她便看不見摸不著他悄然滑落的眼淚了。

122.

秋夜漫漫,對自己的妻子許下過不少諾言的裴彥蘇,這一次也同樣言出必行。

眼淚被他擦乾,沒有任何痕跡。

從落地的銅鏡前到湢室的浴桶裡,從書室的大案再到拔步床內,他們在許多地方留下了交疊的足印,將滴落的汁液踩得亂七八糟,卻無暇顧及。

她不願意講沒有關係,他不逼她講,反正他會用她被幢到失焦的瞳孔、含在喉嚨的嬰寧、雪白肌膚上的青紅痕跡來償還,等她受不住啞著嗓子求他,他嘴上哄著她親著她,但勁力卻半點沒有鬆緩,反而愈發深勇。

在最放肆的時候,他拉著她的小手,滑過那仍然掛在她月,要間的火紅束匈,來到她平坦的小月,複按住那青色的鼓,起濁濁低沉地問她,這是什麼,公主知道嗎?

“狗……是狗……”她眼睛都掙不開了,隻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再多一個字都沒了力氣。

然後,他再心滿意足地繼續占著,就是不放過她。

在冀州的清晨悄然來臨的時候,整夜耕耘的男人才終於雲銷雨霽,擁著早已昏厥的妻子安然入眠。

偏執和瘋魔逐漸消散,理智和希望重新歸巢。

這一次她不說,或許過兩日她便能說了。

其實,車稚粥這樣一番明顯顛倒黑白的詭辯,都是來之前碩伊一字一句教給他的。

而之所以碩伊敢如此膽大包天,是因為通過上次那會通和尚淫.亂一事時,她知曉了這永安公主身為漢女,視“名節”二字如身家性命這般重要。在新婚時被旁的男人擄走、羞辱、甚至奸./汙,這等奇恥大辱,必然隻能忍氣吞聲,決計不會自己出來作證。

何況,讓薩黛麗穿上和公主幾乎一樣的嫁衣,也是考慮若這公主沒有被淩.辱致死,秋後算賬的後著。

她知曉烏耆衍並未真正將這個永安公主放在眼裡,對她的特殊待遇,都隻是看在赫彌舒的麵子上。是以,碩伊才要在第一時間,讓車稚粥先將此事坐實。隻要車稚粥無事,她便少了許多後顧之憂。

可是任她如意算盤打得劈啪作響,到頭來仍舊是落了空——

“幸好本公主來得及時,親耳聽到了二王子這番顛倒黑白的話,若是他人轉告本公主、說二王子當眾言語無狀,本公主肯定認為是誰在故意搬弄是非、專嚼二王子的舌根呢!”

蕭月音先聲奪人,用尖利的嗓音打斷了車稚粥那番胡言亂語。

一時間,正堂內眾人,齊齊向她看來,目光之中有憤怒、有疑惑、有驚訝,更多的則是事不關己的作壁上觀。

右手一熱,原來是裴彥蘇握緊了她。

來不及細感細思,她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措辭、為自己壯大聲勢上,反正若是蕭月楨在此,她必然會比自己更懂如何先發製人。

並未回視裴彥蘇,蕭月音繃住眼神,用同樣的聲調繼續說道:

“本公主在周宮時,過慣的是前呼後擁、眾星拱月的生活。此番跟隨夫君嫁到漠北,也明白入鄉隨俗的道理,是以這婚禮如此寒酸,本公主也從未計較過。誰知道本公主已退讓至此,二王子卻念著那日對我們夫婦二人搶劫未遂,一直記恨至今。”

“公主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車稚粥被裴彥蘇砍斷的右臂傷口仍在流血,可氣勢不弱半分,聲如洪鐘。

“二王子,你不如好好看看你這幾個不行事的心腹,”蕭月音在正堂內站定,目光掃過角落裡那三個被裴彥蘇施了宮刑的男人,“你說你們不知道擄走的人是本公主,還說發現第一時間便要把本公主送回,真當本公主健忘,記不住你們說的那些混賬話嗎?”

其實最愛說她健忘的人是裴彥蘇,他站在她身旁,隻仍舊握著她手。

有源源不斷的熱溫傳來,從他那裡。它第一次出現時,蕭月音和韓嬤嬤都以為隻是尋常串門,卻不想這貓每日白天在外活動之後,總會在夜裡回來,蹲守在小院的窗上,守著蕭月音晚間抄經完畢,方才徐徐沉睡。

後來日子久了,主仆二人與貓日漸親近,即使她們從來拿不出什麼能喂給它的吃食,小家夥也總愛賴在這裡,到了冬日天氣漸涼,還會鑽入蕭月音的被窩,作個無怨無悔的暖被湯婆子,滿滿都是忠心。

就這樣過了幾年,突然有一日,蕭月音還如往常那般在窗下抄經,忽然聽到一聲淒厲的“喵嗚”。

抬眼,卻是那貓兒半趴在窗台上,毛發紛亂,眼眶濕潤,半邊貓臉上,還沾了點點的血跡。那“嗚嗚”的幾聲低吟,仿佛求救,又仿佛是在同她敘話,蕭月音驚得連忙放下了筆,叫上一旁做女紅的韓嬤嬤,一並出了房門,想要把這貓捉回來,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誰知道,僅是這眨眼的工夫,貓咪便再無蹤跡,隻有她窗台前的空地上,餘下幾撮淩亂的貓毛,和一灘未乾的血跡。

那日之後,她們再也沒有見過它。

後來蕭月音才聽靜泓提起,說貓兒是至靈之獸,當它自知走到生命的儘頭時,一定會拚儘全力離開主人,不讓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後淒慘的模樣。

想來,那貓兒一定是知曉自己斷腿之後命不久矣,卻又不忍讓她和韓嬤嬤傷心落淚,方才拚了命來和她們道彆,又拚了命不讓她們見到它的慘狀吧。

蕭月音在剛見到北北時,便想起了那隻貓兒。因著先前的經驗,這一次她將貓兒養得仔細,生怕這和她一同來到北地的小靈獸,再次重蹈它前任的覆轍。

今日原本也一切正常,她把它帶出了臨陽府,裴彥蘇雖然短暫奪了它,但最終它還是乖乖回到她的手中,再被帶了回來。

不過不知是不是它今日被裴彥蘇抱過的緣故,回來之後,北北便一直頗為興奮,上躥下跳,甚至打翻了小佛堂上供奉的油燈。宮婢毓翹見蕭月音似乎有些惱了,便說這貓兒也許出門一趟心思野了,不如她將它帶到大院中玩鬨一番,等它精力散儘,大約也會恢複如常。

淒厲的貓叫惹得公主淚如雨下,在看見北北斷腿處的鮮血時,她便想起了當年那隻貓。一顆心被揪成了一團,她一麵滾著瀅瀅熱淚,一麵親自穿過灌木樹叢,來到這濺了不少鮮血的牆根下,將慘叫不已的北北小心抱了出來。

“從前在寶川寺時,也有一隻陪伴我多年的貓咪……”蕭月音哽咽著,卻忽然想起眼下自己還是“蕭月楨”,連忙改口,對同樣凝著熱淚的北北道: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萬彆學了你那姐姐,當年它也斷了腿,便突然離我而去了……”

話音未落,卻迎麵撞上一個如山的胸膛。

竟然是裴彥蘇,他何時立於此處的?剛剛自己差點說漏嘴的話,是否又被他聽去了?

借著婢仆們手中的燈籠那影影綽綽的光線,她能看清麵前男子俊容沉肅,與這茫茫黑夜纏繞在一起,竟然多生了些陰鷙之氣。

想起今日的不歡而散,蕭月音心中煩悶,加上北北的傷勢嚴峻,她便更不欲在此多費時間,抬步便要從他身側繞行。

誰知道,這人竟然也跟著她挪了步伐,又堪堪將她的前路擋住。

“大人,”蕭月音抬眸看他,“北北無故受傷……”

“公主用微臣的表字命名的貓,便是被這般對待的?”看來裴彥蘇擋住她的去路,全然是為了幫和他一個名字的北北興師問罪來了。

蕭月音才懶得和這無賴爭辯,眼看他綠眸微斂,沒有半點讓路的意思,抬起右腳,便是狠狠往他那穿著胡靴的左腳踩去。

不料這人反應奇快,又借著躲閃她,堪堪將路讓了出來,一麵緊盯著她懷中北北濕漉漉的貓兒眼,一麵朝著她身後緊跟的毓翹冷冷問道:

“北北身手矯健,即使是普通的陷阱,它也能穿行自如。公主把它交給你們,你們卻讓它傷得如此嚴重,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毓翹本就自責,加上小王子這般嚴厲的架勢,自然是將今日和北北相關之事,事無巨細交代了一遍。

而她越說,在她前方急急奔走的蕭月音也不由得心生疑竇。

“你們說,本公主在周宮之中橫行霸道慣了,今日落在你們手上,要好好伺候,是不是?”蕭月音抬眉,“還說什麼本公主對夫君太過癡情。哼,真是笑話,夫君他文武雙全樣樣翹楚,不對他癡情,難道,還要讓本公主將愛慕施舍給你們這群狗一樣的男人嗎?”

裴彥蘇的手掌又是一緊。

“公主這話,我倒是不愛聽了……”車稚粥還想狡辯,卻聽上首的烏耆衍單於,看向了自己身側端坐的大閼氏帕洛姆,皺眉問道:

“貝芳醒了嗎?”

貝芳乃是同薩黛麗一樣要給裴彥蘇做妾的漠北女子。在裴彥蘇怒殺塞姬揚長而去之後,在隔壁帳子中的貝芳聽到薩黛麗的尖叫,聞聲趕來。為了安撫受驚失措的薩黛麗,貝芳便從房中的水壺裡倒了水與薩黛麗同飲,誰知其他人還沒到,貝芳卻先突然倒地、不省人事。

“單於,貝芳姑娘剛醒,”有侍從恰好來報,“另外,大夫已經確認,王子帳中所有的飲食,都被下了劇毒。”

烏耆衍麵色大變。

對於永安公主被擄走、淩辱一事,他並不在意,但自己這剛剛認回的兒子在大婚之夜差點被人下毒毒死,卻犯了他的大忌。

車稚粥不敢再言,隻絕望看向自己的母親碩伊,碩伊眼珠一轉,便從端坐倏爾“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至烏耆衍腿邊,抱住,聲淚俱下:

“單於,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被羊油糊了眼,信錯了那個女人,才讓她有機會下毒的!我,我根本不知道她恨赫彌舒至死,要在他大婚的時候將他毒死!”

蕭月音被這避重就輕的辯解激得一驚,手上又被一握,卻是裴彥蘇仍舊牽著她,和她一並坐下,麵不改色。

“單於你也知道,上次那個和尚……那個事,我已經失了心腹,那女人來主動投奔,我見她精明能乾,就把她派給了薩黛麗!薩黛麗求我,說想穿和公主一樣的嫁衣,我就讓人去做了,其餘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地上的碩伊緊緊抱著烏耆衍的腿,繼續自己的表演。

“依照閼氏的意思,今晚有人故意將薩黛麗引到屬於公主的帳子,也是那個女人自作主張了?”裴彥蘇適時發問。

這一次歸還冀州,算是這華夏大地幾千年來第一稀罕事,弘光帝自然是鄭重其事,派遣的隨行眾多。當然,兩國為了體現各自的誠意,約定都不帶軍隊到冀州來,蕭月桓所帶的人都是文人。

需要安置的隨行人員人數眾多,冀州城小小的驛館住下裴彥蘇一行,連多餘的房間都不能提供給蕭月桓夫婦。所以這次還和之前在幽州沈州時一樣,康王夫婦被安排在了從前冀州大戶人家的高門深宅之中,那府宅距離驛館極近。

接風宴也自然在那府宅中,裴彥蘇仍忙於公務,隻有蕭月音一人出麵。

宴上的菜肴多是漠北的庖廚所製,習慣了大周精致吃食的康王夫婦自然很難下咽,幸而有直沽那邊新鮮送達的海錯,蕭月桓與薑若映吃著還算舒心,不過,等他們知曉這海錯是裴彥蘇特意安排日日送來給蕭月音的時,兩人的臉色又差了一些。

“本王與公主是親兄妹,你皇嫂也與你甚是親厚,我們一家人之間說些體己話,這些伺候的人,就都下去吧。”酒足飯飽,蕭月桓慢條斯理說道。

蕭月音明白他這是要說正式了,便朝貼身侍奉在側的韓嬤嬤和戴嬤嬤使了眼色。

待所有婢仆們徹底退下後,蕭月桓放下酒盞,直直看向蕭月音,語氣與方才的和善完全相反,儘是粗狠:

“小妹,你頂替楨楨之後過得日子也算不錯。你又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給大哥寫信,讓大哥將隋嬤嬤留在鄴城的親眷全部下獄?”

蕭月音一愣,這才想起他所指為何。當初隋嬤嬤乃漠北細作一事曝光,她為了周全考慮,確實給鄴城的蕭月權寫過信,看看是否需要嚴查隋嬤嬤的家眷。

而原來,隋嬤嬤的家眷確實有問題,否則以蕭月權的寬厚仁慈,根本不可能將他們全部下獄。

正思索如何回話,又聽蕭月桓質問:

“楨楨草草嫁給宋家人已經十分委屈,隋嬤嬤是從小帶她的乳娘,你可知楨楨知道這些,有多傷心?”

蕭月音心頭大震——

蕭月楨已經嫁人了?

123.

有時候,一家人之間也並非人人事事都親厚無兩。

眼見麵前這同胞小妹那張皓若秋月的麵上又驚又震,蕭月桓便繼續乘勝追擊,將指責的話語竹筒倒豆子一般傾瀉:

“當初,一切順利得水到渠成,楨楨原本準備歡歡喜喜嫁給裴彥蘇,誰知道就會突然生了這怪病呢?病了之後,她的臉你也見過,怎麼能見人?她多傷心多失望,幾次差點連命都不要了,還是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小妹你代替她出嫁。”

“你嫁給裴彥蘇之後,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她的病反複了幾次,才終於痊愈了。可是當初為了和親順利,她的身份已經送給了你,皇後想出法子來,讓楨楨以你的名義嫁給宋家人,父皇他雖然不舍,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烏耆衍手握整個漠北,在自己這個新認回來的小兒子身上,也費了許多心思。

這一次裴彥蘇在大婚前的閉關,除了因為他為其安排開始學習接手王廷的事務之外,便是漠北代代傳習的婚前祭祀狼神的儀式,需要舉行整整三個日夜。

這個儀式,烏耆衍從前隻在次子車稚粥成婚之前為其辦過,就連他的長子狐維,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烏耆衍梟雄大半生,稱為“傳奇”也不為過,唯有在幾個兒子的問題上,始終意難平。

且看裴彥蘇,他的祭祀閉關住所與新婚的營地相隔不遠,到大婚這日暮色沉沉之時,他才終於將所有的儀式完成,在重新換了身大紅色的胡服袍後,方才單人單騎,在指引下來到了營地。

營地之中立有三頂一模一樣的大帳,圍著的篝火正熊熊燃燒。今晚有三名同時嫁給他的新婦,不出意外,便分彆處於這三頂燈火通明的大帳之中。

來之前,新婦的祭天儀式已經完成,各自被送入了大帳。裴彥蘇問明了公主所在之後,便毫不猶豫地朝著那頂大帳走去。

帳內無一婢仆,上下陳設倒是肉眼可見花了不少心思,但隻要那一身火紅的嫁衣映入眼簾,旁的便再不會分走半點注意。

但這端坐的新婦並非大周的永安公主,而是那配合著撒下了彌天大謊的薩黛麗。

自聽話入帳之後,她的心便一直怦怦直跳,根本無法平靜。

“單於,”此時,一名麵色蒼白的少女,在侍女的攙扶下入內,當是那險些被毒死的無辜之女貝芳,“薩黛麗應當不知曉下毒一事,否則我倒水給她喝,她肯定會想方設法拒絕的。”

“不知情不代表不是同謀,”烏耆衍隻冷冷看著根本沒機會開口說話的薩黛麗,“同樣是飲了毒水,貝芳當場倒地,薩黛麗卻毫發無傷,還有什麼可說的?”

“薩黛麗溫柔善良,那女人算是良心未泯,先給她服了解藥……”碩伊哽咽著反駁,“又或者,她怕薩黛麗在成事前先誤服毒,露出端倪,所以才給薩黛麗先喂解藥……”

“閼氏倒是不聲不響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見烏耆衍麵色愈沉,裴彥蘇再次開口,“反正那女人已死,把所有罪責推給她,不也死無對證嗎?”

碩伊隻搖著頭,對裴彥蘇的指責滿腹冤屈一般。

“口口聲聲都是那個女人一人的奸計,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裴彥蘇尾音上揚,故意一頓,“既然閼氏對那女人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又怎麼會一口咬定,她是因為恨我,才一個人布了這一場大局?”

碩伊凝住,抱著烏耆衍雙腿的手,將那下擺攥得更緊了。

“我初歸漠北,除了與閼氏和二哥有些齟齬之外,不曾與他人交惡,”裴彥蘇將視線緩緩掃過堂內眾人,“我實在想不明白,我究竟得罪了誰,會恨我至此,要在我與公主的大婚之日,布下這等精妙的毒局,置我於死地?”

“五弟話也不能說得太滿吧,”卻是車稚粥不屑道,“那和尚淫.亂……的事,父王最後交給你來處置,那兩個人,不就恨你至死嗎?”

車稚粥麵色一滯,自知失言,咬著牙,卻再不敢反駁。

“單於,仵作那邊的結果出來,讓小的先來稟報。”又有人來報,是那烏耆衍的心腹。

烏耆衍麵色鐵青,擺了擺手:“說,大聲說給所有人聽。”蕭月音也果然是漸漸止住了眼淚,待男人終於饜足放開了她之後,再次頭腦空空,方才本就在醞釀說辭,現下便更是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了。

而裴彥蘇也很滿意自己的成果,和懷裡的女人又無聲對視了片刻之後,方才微微長歎。

“現在時辰尚早,微臣騎快馬去一趟燕山,把牧醫請回來,應當不會有阻滯。”說話的時候,拇指還為她將唇角殘留的淚珠拭去。

他也知曉自己這麼說,也就代表著最終妥協。

誰讓他自以為意誌力堅定,也早已看穿了小公主虛偽絕情的麵孔,卻在即將成功逼迫她說出他想聽的話時,瞬間便被她洶湧的眼淚徹底征服?

隻要她不再哭,不再哭得那般傷心,他怎麼樣都好。

是以,在小公主驚喜的眼神裡,他對她許下了承諾,且很快付諸行動,騎上快馬,向燕山營地疾馳而去。

女人的眼淚當真是一大殺器,希望她沒有發現自己對她的眼淚這般招架不住,否則以後自己想要硬下來的心腸,便隨時都會再次因為她的幾顆珍珠,而土崩瓦解了。

“仵作已經驗過那被赫彌舒王子帶回的孟皋的遺體,說孟皋是被人毒害,剛好,”心腹頓了頓,才繼續說道,“那種毒,與今日在公主帳中查出的毒,是同一種。”

蕭月音心下一鬆:也是這碩伊母子二人太過輕敵,以為今晚的毒局萬無一失,是以在用毒上,根本沒有考慮仔細。

“單於,孟皋孟大人今日為我送親,”她搶先說道,“一路上,隻有在出幽州城門時,代替我飲了那碗油茶!”

一想到那油茶,蕭月音撫了撫胸口,心有餘悸:

“孟大人何其無辜何其不幸!若不是孟大人替我,恐怕我當場就要被毒死了!”

何止如此,即使她當場被毒死,按照碩伊的計劃,遠在城外的裴彥蘇也根本不會知曉這邊的變故,還是會和偽裝成她的薩黛麗行禮,之後中計服下毒藥,一命嗚呼。

而恰是做了十幾年侍衛的孟皋機敏,並未吞下那油茶,而是一直含在口中、行遠了才吐掉,又用清水反複漱口,才讓那毒藥慢慢入體,最終延緩了毒發許久。

“去查那城門處的守衛。”烏耆衍冷冷吩咐心腹,然後垂頭,看向還抱著他的腿哭求的碩伊。

一時間,滿堂眾人,卻無人敢再說話。

“碩伊,那族中長老破瓜的婚俗早已廢棄多年,你又為何在這時候舊事重提?”是帕洛姆沉沉開口,又轉向烏耆衍道:

“單於,我看碩伊語無倫次,恐怕……”

“是我!”碩伊梗直了脖子,略蒙風霜的雙目早已刺紅,“都是我一人所做!我兒處境淒涼,我恨赫彌舒搶走他的一切,所以指使了手下,布下今晚的毒局!”

“單於,前後翻轉之言,孰真孰假,不可儘信,”帕洛姆語速加快,“不如……今日就到此為止?”

烏耆衍手指動了動,仍隻聽著碩伊把所有罪責都攬在自己的身上。

而那前去追查城門之人的心腹速回,言說兩個守門之人,已經畏罪自殺。

至此,似乎一切已然明了。

“赫彌舒,今日是你大婚之日,”烏耆衍綠眸未動,“這幾個冒犯你王妃的人,你都已經先行處置了。對於毒害你的閼氏碩伊,你覺得應當如何?”

裴彥蘇轉頭,將目光再次移到蕭月音的臉上:

“公主你說,孟使官慘死,要如何處置仇人?”

“這是給你的驚喜,我的公主,喜歡嗎?”裴彥蘇也不會真正任由她拒絕,大權在握的男人,行事作風總是霸道強勢的。

而蕭月音顯然沒想到他早就想好了為她做的這些,對比今晚在蕭月桓夫婦那裡受到的委屈,眼下這樣的驚喜,隻讓她眼角又一次漾起了甜蜜的淚水。

無論他是不是把她當做了蕭月楨都好,和他一起走過這些風雨、如今終於有所收獲的人,是她呀。

喜悅和甜蜜讓她陡然生了勇氣,她突然按住他的胸膛將他推到,大膽將小手移向他繃緊的腹.肌塊壘,狡黠一笑:

“那冀北哥哥呢,喜歡這樣嗎?”

124.

喜歡,裴彥蘇當然喜歡。

不僅僅是喜歡,還喜歡得不得了。

到了這個時候,他沒有理由、也沒有餘暇再去細究,蕭月桓夫婦在之前究竟同他的音音說了些什麼,他隻有眼前,隻有當下。音音在雲,雨之事上總是羞澀又膽小,今日破天荒頭一回,主動提出新的花樣,他歡天喜地還來不及,哪裡顧得上彆的?

不過,小公主的主動到底是有期限的,當她全憑著那股熱情慢吞吞褪下自己的寢裳,小手伸向他的呼之欲出時,就已經開始猶猶豫豫,隨時都想要徹底退縮了。

到底還是小狗狗呎吋驚人,從前又把她欺負得太狠,現在要讓她主動觸碰,就像是在……“火中取栗”,“玩火自焚”。

一時膠著。自替嫁以來,蕭月音總是習慣虛張聲勢,麵對眼前男人這樣明目張膽的調.戲和威脅,她是根本沒有半點招架之力的。

看來,此人不僅善於倒打一耙、言語無狀,耍起無賴時臉皮的厚度,也是遠遠超出了她的估計。

不過……

在初初被裴彥蘇的孟浪言行和他胸膛裡有力的心跳擾得手足無措後,她卻忽然想到了昨晚馬車上的事。那時候,她因為種種巧合不小心用嘴唇碰到了他的,還試探地問了他關於那晚她不記得的事,他的回答可是比千尺冰凍還要寒冷刺骨,半點餘情都不給的。

難道僅僅過了一晚,他對蕭月楨那已經幾乎消失殆儘的情意,便又春回大地了?

“大人,”小公主又多了幾分底氣,頗有賭一把男人要挾的態勢,臨危不亂道:

“自古男女授受不親,大人久沐聖人之道,是斷不會這般明知故犯的,不是嗎?”

誰知她怕什麼裴彥蘇便來什麼:

“原來,公主也知曉這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嗎?若是如此,那先前公主幾次三番主動,便都是微臣主動招惹了公主?”

說話的時候,那長指仍然捏著她的下巴未動,那獨屬於他的、她也分不清究竟是什麼的淡淡氣息,也隨著兩人越貼越緊,充盈著蕭月音的整個呼吸。

這樣一來,她倒是不敢再賭了。碩伊再一細看,卻為心中的猜疑添了幾分答案。

公主貌美,嫩白的小臉恰如皎潔的皓月,兩彎黛眉入鬢,一雙杏眼秋水剪剪,明明顧盼生輝卻隱著一絲清冷不近人情。鴉羽長睫下的兩腮自帶淡淡桃紅,鼻梁小巧堅.挺,那小嘴一張一闔,像樹上剛摘下來的紅櫻桃一樣鮮豔欲滴

——饒是自詡漠北第一美人的碩伊,在這永安公主的美貌麵前,也多了幾分難以忽視的自慚形穢。想來,被那周帝從小捧在掌心、嬌寵無度的公主,應當眼高於頂,即使還未見到這兩位後宅“情敵”的麵容,也是自信滿滿,根本不將她們放在眼裡。

這樣想來,本來還隻是驚愕的碩伊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的怒妒,趁著其餘人還未反應,便兀自開口,回答了永安公主的問話:

“聽聞公主你自幼長在深宮,困得久了,被你們漢人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也規得久了。我們漠北草原的婚禮簡單,有時候年青男女看對了眼,當晚就可以洞房歡.好。為了兩個側室,婚期延後十日太長,我看不如就五日,大閼氏你說呢?”

碩伊這話,除了反駁漢人公主的提議之外,同樣也替帕洛姆這個大閼氏做了主。帕洛姆倒是習慣了這位寵姬的越俎代庖,隻略遲疑一瞬,便點頭表示認同。

能夠爭取到五日,蕭月音已經心滿意足,接下來的閒坐中,便一心盤算著時日,壓根也沒把與她相隔不遠的裴彥蘇放在眼裡,自然沒有注意到這位今日的話題中心,那墨綠色眸子裡,越來越濃重的陰翳。

但主人觀察遲鈍,不代表愛寵也粗懶怠墮。離開公府,蕭月音尚未走到馬車前,車廂中蹲了許久的北北卻先一步躥了出來,溜過她遲疑的雙腿,直直來到了她身後的裴彥蘇腳邊。

“今日我可沒有魚乾給你,”裴彥蘇笑著將貓兒抱起,“還要往我身上撲,可比你那主人記情許多了。”

蕭月音知道這狀元郎又在借貓喻人,原本並不想搭理,奈何餘光裡看到高貴小王子看向與他同名貓兒那溫柔眼神,可比先前對她的冰冷要寵溺了不知多少倍,心中一股無名火起,轉身嗔道:

“本公主的貓出門前才裡裡外外洗得乾淨,即使給它用的馬車也才打掃一新,不是什麼人都配碰得的。”

說著,便要伸手,去將那已經在裴彥蘇懷中安穩臥著的北北搶回來。

“北北啊北北,你也是隻可憐的小貓咪,”男人高大的身軀輕輕一轉,便不動聲色阻止了蕭月音徒勞的搶奪,尾音還帶著隱隱的諷意,“有人不問你願不願意,就把你帶出來。你出來一趟,好不容易見到個喜歡的,要撒歡,卻又隻能當那受了委屈的出氣包……”

“委屈,你說誰受了委屈?”蕭月音自然聽懂了他話裡的深意,急不可耐地對號入座起來,“小王子你頂著父蔭坐擁大半個漠北,富有四海,可不能乾出當街搶貓這樣丟分的事吧?”

這一回,她連“大人”兩個字都不肯喚他了。

看來,方才在烏耆衍他們麵前表現的賢惠容人,真真全是裝出來的,其實心裡麵怒氣橫生,隻想找地方發泄呢。

“堂堂大周永安公主,不僅要容忍和旁的女子同一日嫁給心愛的男人,”裴彥蘇撫弄著北北背上順滑柔亮的毛發,“還要強裝大度,為她們謀劃,豈不是委屈?”

蕭月音美目一轉,卻不知該如何接他這話。

他說得一點也不錯,先前她隻顧著盤算推遲婚期,全然忘了她如今可是“蕭月楨”,嬌縱任性的大周公主,怎麼會容忍心愛的夫君納妾?

“原本我也想著,先自己回絕了,”眼見她黛眉微蹙,這男人偏還要火上澆油,“誰知道公主躲著我幾日不見,性情也變了不少,今日堂上的表現,著實也讓我好生驚豔了一番。”

蕭月音咬牙。

她有時候是真的想不明白,自己那位眼高於頂的公主姐姐,除了這張確實俊朗無雙的臉外,還看上這個男人什麼了?

是他慣於砌詞狡辯的無賴作風,還是倒打一耙的信手拈來?

那日在地牢門口,明明是他先冷淡下去的,怎麼到了他的嘴裡,主動冷淡的人,就變成了她?

想來,蕭月楨即使再愛慕裴彥蘇,也絕不可能喪失了公主的尊嚴,既然這小王子端起了架子,她又為何非要用熱臉去貼?

最重要的是,無論如何,她不僅不能拒絕那兩個素昧謀麵的少女,還一定要讓她們與她同一日出嫁,否則她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拖延婚期的機會,便要被這無故取鬨的王子,給折騰沒了。

至於為了換人,給好不容易回到正軌上的姐姐蕭月楨留下的爛攤子,她是沒辦法收拾了……反正這“姐夫”若真是對姐姐用情至深,那兩個二八少女即使進了門,也大抵是擺設,不會真成了他們夫妻情深的絆子。

見裴彥蘇沉了麵色,蕭月音也懶得再同他費口舌,一心將這冷傲無情的形象貫徹到底,趁他不注意,將北北一把搶抱了回來,轉身便上了馬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的馬車上,先前一直默默將一切看在眼裡的裴溯,難得開口勸了自己的兒子:

“公主金枝玉葉,自然是受不了冷臉,需要你去哄的。忌北,你不過氣惱那寶川寺的沙彌,可若是為了一個外人就將如此貼心的公主往外推,以後腸子悔青的,也是你自己。”

“一個寶川寺的沙彌,值得兒子動怒?”裴彥蘇劍眉一提,語氣不自覺加重了幾分,“兒子隻是想不通,既然口口聲聲愛慕、非君不嫁,怎麼轉頭就可以麵不改色同意與旁人共享夫君。”

“上次你拒絕單於賜下的美人,最終釀出了這會通一事。”裴溯不慌不忙,冷靜分析起來,“我們與公主一樣,於這漠北來說始終都是外人,與其先做出防備的姿態惹來更多的針對,不如敞開懷抱。”

“阿娘,兒子記得你初時對這位永安公主,評價不甚高。難道一卷手抄的《金剛經》,就讓你徹底調轉態度,開始幫她說話了?”裴彥蘇長指微撚。

“是麼?”一貫口若懸河的狀元郎,將目光移到了馬車窗外,看著緩緩閃過的幽州街景,倒像是自言自語起來,“今日這般嬌蠻任性、伶牙俐齒,倒是又有了幾分從前的模樣了……”

想到那封從綠頤身上搜出來的信,裴彥蘇徹底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回事,拿到信已經好幾日了,他卻隻將信筒收起來,沒有半點要拆開的意思。

難道是一貫心如磐石的自己,在麵對男女之事上,也終於怯懦猶豫了一回?

但怯懦猶豫並非逃避的借口,很多上天注定之事,無論怎樣躲,始終都有砸在眼前的那日。

就比如,在今晚裴彥蘇難得有閒心繞著臨陽府散步的時候,走到圍牆邊上,忽然聽到了幾聲啜泣。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萬彆學了你那姐姐,當年也斷了腿,便突然離我而去了……”

是公主的聲音。

裴彥蘇的心口驀地微微一緊。

誰會料到,她隻是試了一下這原本就不屬於她的嫁衣,便演變到這樣搖搖欲墜的局麵了?

想來,這人有時候也和北北這樣的貓狗一般,順著毛捋,再大的心氣也會平複,蕭月音覺察到下巴上的力道似乎鬆了許多,便再度將姿態放低,柔聲繼續說道:

“人心易變,我既然自討沒趣,便再不會奢求與大人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若是大人不願靜泓師傅前來,我便再跑一趟燕山,將薩黛麗再請回來,鄭重誠懇向她賠禮道歉便是。”

這樣的話,想來再心如磐石的男人,也不會拒絕了吧?

隻不過眼下自己為了脫困而給後來的蕭月楨挖了一個又一個坑,到底之後怎麼彌補怎麼解決,她是真的無法顧及,隻能祈求姐姐比自己聰慧一萬倍,能夠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但蕭月音估錯的是,裴彥蘇不是個心如磐石的男人,她的這番話非但沒有捋順他,反倒激起了他另一番遐思。

這個女人絕情也就罷了,心腸也如此狠毒,明明是她自己對他從頭到尾都是虛情假意,竟然還大言不慚,先把這移情彆戀、人心易變的帽子扣在了他的頭上。

是以,方才略微鬆了的手指,又驀地加重了勁力,他還道:

“不如公主先回答微臣一個問題。既然公主口口聲聲,從前與寶川寺的沙彌並無任何私交,又怎麼會知曉靜泓能為北北治傷?”

蕭月音被這沒頭沒尾的疑問怔住,杏眸睜大,不自覺躲閃了眼神:“是我……碰巧知道的。”

這回答顯然並不能令裴彥蘇滿意,這個溫香軟玉在懷的漠北王子驀地一聲冷笑,繼而躬下了脊背,徹底封住了她滿口謊話的嘴唇。

可誰知道,一直悉心照顧身旁蕭月音飲食的裴彥蘇半點沒有怯場,酒後的狀元郎詩興大發,原本一人出上下一聯即可,但每次輪到他,卻如同七步成詩一般張口即來,偏偏句句皆是質量上乘,叫人根本接不住。

坐在他身旁的蕭月音一直微笑著附和,即使在被他親手投喂剝好的蝦肉蝦肉之後,也不會多說一句關於詩文的見解。

畢竟她這個冒名頂替的永安公主文墨聊聊,絲毫不敢露怯,唯有藏拙大法,能讓她稍稍心安一些。

“當日與王子同殿應試,在下早已領略王子過人豐姿,”一名喝得半是酩酊的文官舉著酒盞,看向正在為公主擦拭嘴角汁液的裴彥蘇,“今日再次被王子文采深深折服,細細品來,原來字字句句都在誇讚公主。”

“是啊是啊,甚至與曹子建之《洛神賦》相比,也絲毫不遜色!”另一人也應聲附和。

蕭月音聽得心頭甜蜜如許,正思索該如何回應、要不要回應,對麵蕭月桓夫婦坐席上,卻傳來熱切的男聲:

“永安公主自小文采斐然,今日如此雅興,卻不參與聯句?”

不得蕭月音回應,蕭月桓又大剌剌繼續說道:

“要是讓咱們的小妹蕭月音知道了,怕是要取笑你這個姐姐,關鍵時刻怯場了!”

125.

蕭月桓此話一出,方才還在推杯換盞好不熱鬨的眾人,突然集體沉默了。

對於來自大周的這些文官們來說,“蕭月音”這個名字,雖然不熟悉,但也不算是完全陌生。

因為就在兩個月之前,弘光帝突然下了一道諭旨,低調宣布了一件事。

原來,在弘光元年年底時,皇帝的元後盧氏因生產薨逝前,產下的其實是一對雙生姐妹。其中,姐姐蕭月楨便是隨赫彌舒王子和親漠北的永安公主,而妹妹蕭月音則並未序齒,自出生起便被送往寶川寺修行,為國祈福,隱去了身份。

這一回,先皇後幼女、名正言順的二公主蕭月音為國祈福大成,弘光帝將其賜封號“高寧公主”,並賜婚給了與宋皇後和太師宋興策同族一個沒落旁枝的叔家獨子、今年恩科二甲傳臚宋應先,很快低調完婚。

此事一出,原本應當引發朝野上下不小的震動,然而朝野上下見皇帝如此處理自己掌上明珠的婚事,即使各自心中揣著無限疑惑,卻也無人有膽量探問究竟。

他隻需要輕嘗她櫻唇的甜味,少女便抖得忍不住鬆開了齒關,有了這樣的破綻,他便順利繼續入侵,她又哪裡被這樣肆虐過,隻能用柔軟的香,舌抵擋抗爭,卻又是一種徒勞,反而被他打蛇上棍,徹底纏住。

一時之間,她也不知是自己的臉上更熱,還是與他糾纏的唇齒更熱,亦或是,那被他緊緊箍住的腰際更熱了……

原來,這才是熱吻的滋味……在即將失神的瞬間,蕭月音突然想到,那晚她和他必沒有再多餘的動作,否則,她一定會印象深刻,也不至於今日再露這樣的窘態……

這突如其來的吻讓一向清冷自持的蕭月音又羞又惱,偏偏身子也卸了力,連站都站不穩,在終於被放過之後,她隻能任憑自己軟軟地倒在裴彥蘇的懷裡,連想抓他的衣襟泄憤,都使不出自如的力氣。

裴彥蘇這個時候卻又恢複了之前那般體貼入微的樣子,就著她這樣的狀態,將她抱了起來,然後坐在了北北對麵的圈椅上,讓她軟軟趴在他的懷裡。

也就在他做這些的同時,蕭月音的理智緩緩回籠,才終於抬起了眼眸,有氣無力嗔道:

“你……你言而無信。”

這話雖然突兀,卻不是空穴來風。在看到裴彥蘇的那一瞬間裡,綠頤想起了很多事。

在和親隊伍抵達幽州之前,全城上下便已經開始了戒嚴,除了有特殊令牌的商隊以外,一般人根本不能隨意進出。

即使蕭月音貴為大周公主,在此事上也得不到半點待遇的特殊,若要讓幽州城門放人,那必然得先從小王子那裡討來令牌。

想必,小王子也是因此而得知了自己要被那假公主蕭月音送走。出發時,他當是礙於公主的情麵,不好直接將她留下,但到底相思難耐,忍不住漏夜策馬狂奔,也要將自己重新奪回來!

想到此處,綠頤的心中一陣暖流。可是,當她再次看清那月光下冷得透徹的墨綠眸子時,她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寤寐思服的英朗王子,在見到心之所愛時,非但不將她攬入懷中,為何還反倒要下重手掐她的脖頸?

難道,他不是來英雄救美的?

雷擊一般的絕望,霎時從綠頤的頭頂到了腳跟,眨眼間,她便從欣喜的餘溫,轉化為了求生的掙紮。

因此,她也更是來不及細思,這小王子身上的諸多蹊蹺之處。

譬如,當初在和親隊伍遇上那車稚粥的人劫掠時,裴彥蘇還似乎根本不會拳腳,隻能強行用手掌握住那大漢的彎刀,差一點被砍掉了十指。但這僅僅數日的工夫,他便可以單人單騎,在護送她駕車的侍衛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這狹窄的車廂,如入無人之境。

“我……我有公主親筆……”為了爭取生機,綠頤故意說得模棱兩可。

裴彥蘇聞言,手上的力道果然減輕了少許,綠頤得以喘息。

“哪個公主?”但他的問話卻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公主有絕密秘辛,說,說出來,”綠頤還在仔細思索著措辭,目眥欲裂,“王子可要看在,看在我一心,一心為王子上,饒,饒我性命!”

說話間,裴彥蘇卻已經找到了那印有火漆的信筒。

“你背主求榮,還想得隴望蜀?”男人將信筒收在懷中,輕蔑一笑,便再次收緊了那掐在綠頤脖頸上的大掌。

很快,隨著馬車疾馳於茫茫夜色的隆隆作響,這位機關算儘的宮婢,未得半點所圖,反而漸漸咽了氣。

裴彥蘇掏出巾帕,慢條斯理地將雙手擦乾淨。

之後方才掀開馬車前簾,抽出佩劍,架在了那來不及反應的侍衛脖子上。

“給你兩條路。”裴彥蘇醇厚的嗓音,此時在夜風呼嘯下,也顯得無比蒼勁無情,“要麼現在被我殺死,我把你和車裡的婢女一同埋在這胡地;要麼和我一並將這婢女就地埋了,你跟我回幽州,此番我由漢轉胡,著實還需要幾個身手不凡的心腹。”

這名叫倪卞的侍衛,手握韁繩的力道不減,還在飛速思考間,又聽得背後的小王子說道:

“倪卞,你無父無母,在鄴城毫無根基,自願入和親隊伍,也隻是想多尋機會。你護送的婢女本就犯了死罪,你即使完成公主使命,恐怕也要受她牽連,縱使你眼下假意答應我,想回了鄴城左右逢源,但你以為,你真能進得了鄴城的城門嗎?”

“可是……”電光火石間,倪卞已然將前後的利弊摸清,“此次和親隊伍名單上有我的姓名,孟使官等人也早已熟悉我的臉,若我轉投王子,能瞞過誰的眼?”

“這就無須你來擔心了。”眼見倪卞鬆動,裴彥蘇緩緩收了手中的劍,“跟了我,建功立業,出將入相,自是不缺。況且你這個身份,於我來說,將來可能還有大用。”

隻因先前他威脅她時,說的是“不許去找靜泓”。可是她明明再沒有這樣的意思,他卻還是出爾反爾,做了這等不顧她意願的事。

誰知這剛剛做了壞事的男人沒有半點愧意,繃了許久的臭臉不僅和緩了不少,甚至還有微微的拂煦:

“公主自己滿嘴謊話,指責起彆人來,倒是理直氣壯。”

蕭月音半身踏入佛門,從小便也學會不打誑語,若要說這一生最心虛之事,不過是頂替了姐姐蕭月楨的身份、欺騙了這個對姐姐一往情深的小王子。

是以,即使那番纏.綿熱吻令她酥了半邊身子,在聽到“謊”這樣刺耳的字眼時,心中仍舊是警鈴大作,原本就因為那熱吻而羞紅的臉頰徹底紅透,就連小巧的耳珠,也染上了緋紅的雲霞。

“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看著懷中女人那剛被他親得濕漉漉的嘴唇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反駁的樣子,裴彥蘇鄭重而緩慢地說道,“既然先前所說的、那些對我情意變淡是在撒謊,那麼現在你我便同去找父王說清楚,讓他們收回成命,不讓那兩個女人進門。”

誰知,軟軟趴在他懷中的女人,聽到這樣的話,卻驀地支起了半邊身子。

杏眸婉轉,盈盈秋波,鴉羽長睫上還沾著水汽,可眨眼之間,又分明多了幾絲再明顯不過的慌亂。

蕭月音想不到他竟然會在此時突然將這種事情翻出來說。

她確實對他撒了謊,但有些話卻是確鑿無誤,他隻將那些混為一談,胡亂曲解。

就比如,情意變淡一事……

她對他豈止是情意變淡,那簡直就是毫無情意。

但是反駁的話已然到了嘴邊,她卻有點說不出來了。畢竟這男人耍無賴的模樣她也見識過許多次,若是真真再提,難保他不會再趁火打劫,行什麼越軌之舉。

越陷入與他的糾纏,她就越容易露出馬腳,從而越難徹底脫身。

可是,她又不能答應他這樣的要求。

同娶之事是她親口答應下來的,現在反悔,豈不就是離原先預定的成婚沒有幾日了?可是蕭月楨那邊,仍舊是沒有半點音訊呢!

橫也不行,豎也不行,她人還被他箍住不能真正動彈,回首十七年為人,何時如此被動過?

小公主越想心頭的憋屈越甚,也不知哪裡來的眼淚,“嘩”地一下便從雙眸裡滾落下來,偏她嘴硬麵薄,要在這時候反駁裴彥蘇的建議,便一麵哽咽著,一麵也學了他那副耍無賴的態度:

“不,不要……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我既然答應了單於,自然已經做好了要與姐妹們共事一夫的準備,絕不可能反悔改口的!”

裴彥蘇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少女說這些拒絕的話時,眼淚仍舊簌簌流下,一顆一顆沿著她精致的下頜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一滴一滴堵住了他方才開始便揪成了一團的心口。

這個女人究竟有多絕情,又有多希望彆的女人能夠把他對她的愛重全部分去,好獨善其身?

他垂眸,與她的婆娑淚眼對視,嗓音卻不自覺啞了大半:

“你……就一定要把我往外推嗎?”

這一次,整個人都被淚水浸泡的蕭月音也聽出來了,這才高八鬥的狀元郎,對蕭月楨的情意,應當從未消減過。

占有之心也好,愛慕之心也罷,能夠問出這樣問題的人,絕非是利用感情之人。

但她卻無論如何不能講明實情,甚至連半點鬆口之意,都不能流露。

而越急眼淚流得越凶,她也硬撐著不斷思考圓謊的話術,就這樣沉默的片刻裡,那先前一直托著她後腦的大掌忽然滑到了前麵,捧起她被熱淚沾濕的麵頰。

然後裴彥蘇也等不及她如何回答,又一次俯身吻住了她。

韓嬤嬤從宴飲起便是貼身跟隨,見證了全程。還在路上的時候,她就想勸公主直接到軍中麵見王子,但一是考慮王子此去為機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麵前明顯是在賭氣放話,很有可能後悔。

略微的幾句安慰又實在蒼白,麵對戴嬤嬤和劉福多公公幾個眼神的問詢,韓嬤嬤也隻能以搖頭應對。

三言兩語說不清,何況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議主上兄妹關係,大大超出他們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絕了其他人隨同入臥房,獨自守在公主的身邊。

空蕩蕩的臥房裡沉默了很久,才終於傳來蕭月音一聲長歎。

緊接著,公主似乎下定了決心,走到書室的幾案前,自己展紙,研墨。

她寫道:

“夫君,成親日久,第一次這樣喚你。有一事我隱瞞日久,必須要向你坦白……”

126.

在剛剛離開蕭月桓那處時,蕭月音是有想過,直接衝到軍營裡去的。

她要當麵告訴裴彥蘇她的身份。

然而最初的那股衝動退卻,理智回籠後,她卻明白自己不該在今晚如此任性。

裴彥蘇在宴上走時,看向她的眼神頗為複雜,似有千萬種情緒。

想來,除了今晚得知公主乃是“雙生姐妹”這個令他無比震驚的消息之外,城北八十裡軍營中事,應當也是十分棘手。

她本就虧欠他,不能再在這種時候給他添亂。

在驛館的臥房裡,蕭月音麵對著床榻,又想了很久很久。

她與他夫妻數月,也算對他的脾性了解頗多,蕭月桓那些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也許她之所以有今時今日,確實有很大歸功於他把她當做了蕭月楨。

臨陽府中,顯然沒有燕山這麼順利。

在薩黛麗哭著跑開之後,剩下的蕭月音麵對裴彥蘇那張淡漠的臉,越看越生氣。

在此之前,她和薩黛麗雖然交談不多,可相處也算融洽。這小王子不請自來也就算了,怎麼三言兩語冷了場不說,還把她請來的人給氣跑了?

“大人,”有了怒氣,方才那些被憋了許久的言語也變得如同煮沸的開水一般咕嘟咕嘟冒了泡,蕭月音語速飛快,“既然大人一心為了北北而來,又為何會出言無狀,得罪了北北的恩人,將薩黛麗氣走?”

“公主方才分明被她的話語所困,不知該如何拒絕,微臣貼心為公主解圍,公主非但沒有感激微臣,反倒張口便是質問指責,如此恩將仇報,公主是否太過嬌縱了?”裴彥蘇一字一句,字正腔圓。

不過在蕭月音聽來,此人雖義正詞嚴毫不相讓,可字字句句都是歪理。

曲解她的意思不止,還要倒打一耙,指責她嬌縱。

不過蕭月楨倒是嬌縱慣了的金枝玉葉,她也不怕把話說重。想來,若她是那久居深宮、見慣後宮佳麗們為爭聖寵而頻頻出招的蕭月楨,在事發的第一時刻,便必定會料到事情的原委——

但即時的反應也不可挽回,從裴彥蘇之後的種種來看,也根本不像察覺她露出馬腳了一般。

話說回來,綠頤雖然是蕭月楨的貼身婢女,事發之前也頗得蕭月音的信賴,可是蕭月音現在才是這正經的永安公主,若是放任綠頤此舉,那隨著和親隊伍同來的一眾宮婢們,豈不是個個有樣學樣?

但自己即將和姐姐再換回來一事,急人所急的戴嬤嬤並不知情,蕭月音所考慮的另一點,除了她向來本著佛家“慈悲為懷”的心腸、對並非大奸大惡之人不想趕儘殺絕之外,還有便是要顧及蕭月楨的想法。

綠頤是自作主張想要爬上裴彥蘇的床,還是她臨出發的時候,被蕭月楨這樣授意的?

這個答案,就連綠頤自己也是守口如瓶,被關了快要一日,她卻張口閉口都隻說要親自見一見赫彌舒王子,不見王子,她就不會輕易屈服於任何處置。

如此囂張態度,縱使見慣了風雨的戴嬤嬤,也忍不住口出惡言:

“公主,綠頤不過是仗著從前與大公主的關係,才如此囂張的。依奴婢看,若是真讓她見了王子,她恐怕要鋌而走險,將公主的身世告知,賣主求榮!”

戴嬤嬤的這些猜測,蕭月音自然也想到了。

綠頤和隋嬤嬤,都是從前蕭月楨的碧仙殿中出來的宮婢,此番蕭月音替嫁,心中最不忿、最不情願甘心服侍新主的,也當是她們。

綠頤的隻言片語裡從來隻說她自己一人承擔,從沒有半句和隋嬤嬤共謀之意。況且與蕭月楨聯絡、溝通換人一事,也要全靠隋嬤嬤。

正在蕭月音反複琢磨應當如何時,韓嬤嬤又從另一名宮婢毓翹處,得到了她剛剛從外麵帶回來的消息:

原來,靜泓已經被放回了禪仁居,聽說他出來前,狠狠吃了一頓鞭刑,但好在應當並無大礙。不過,靜泓顯然認為這樣的處罰過輕,於是在回去之後,自己動手切掉了自己左腳的一根腳趾,還派人送到了裴彥蘇那處。

毓翹是戴嬤嬤的人,心思單純,說起這自切腳趾一事時,年幼而乾淨的臉上,滿滿不忍和難以理解。

蕭月音卻是心頭一跳,並未多言:

靜泓一向嚴於律己,會通在臨死前攀咬他“包庇”,應當確有其事。出了這樣的事,他不容許自己被高拿輕放,實在符合她了解的他。

至於這被他親手切下的腳趾……三年前她隨靜泓赴臨漳賑災時,曾在無意間發現其左腳生了六趾。彼時的靜泓毫不羞赧於身體的異常,反倒以足上十趾喻佛門十戒,笑言自己多出的這一趾,便是世尊多加的一戒,乃自帶佛緣之征,不可輕易毀去。

如今,這一趾被他親手毀去,卻給了蕭月音另一層提示。

當晚,她便單獨去見了綠頤,卻一不過問她此番是否為擅自做主,二不質詢她先前舍命相幫是否出自真心,隻說了一點,放她回到鄴城周宮,到蕭月楨的身邊去。

畢竟,綠頤事小,與小王子的婚期不知不覺間已經迫在眉睫,若是鄴城還無音訊前來,她這位替嫁公主,恐怕要被生米煮成熟飯了。

放綠頤回鄴城,一是為保全她與蕭月楨的顏麵,二是為令她親自再將書信帶回,好讓蕭月楨那邊趕緊出發,趕在大婚之前,完成再次換人之事。

那綠頤接過蕭月音的手書,倒連一句“謝謝”都不說,隻在入馬車之前回看了一眼小王子院落的方向,期盼著她仍是心心念念的男人,能好歹出來一下,攔下這幾乎等同於發賣的馬車。

畢竟這一日一夜過去了,她還沒有機會見到那狀元郎,親口將蕭月音頂替一事告訴他,好讓他正本清源!

然而夕陽西下,她到底是失望透頂,慢吞吞鑽進馬車之後,便隻能閉目養神,在心中盤算著回到鄴城之後,將如何把這一番事情添油加醋地告到蕭月楨的麵前去。

等到正主來了,那個拿了雞毛的假公主,還有什麼資格處置她?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做錯什麼!

因為有了公主的吩咐,馬車在出了幽州城後疾馳南下,即使已夜幕沉沉,也絲毫沒有停下修整的意思。

車內的綠頤忍受著顛簸,一路痛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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