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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渡春音 放鶴山人 55990 字 10個月前

裴彥蘇當然認出來那信封上的字,來自他的音音無誤。

而厚厚的信翻過來,封口處火漆上“蕭月音”的私印,也證實了這一點。

“裴彥蘇親啟”——這是音音寫給他的信。

“這是你從哪裡得到的?”儘管此時心跳猛地加速,裴彥蘇仍然扼住自己要立刻拆信來讀的衝動,冷冷發問。

一聽到金勝春回來的消息,樸秀玉很是歡欣,卻在迎上前時,聽到那小眼睛滿眼放光的金勝春,正在悄聲囑咐著他的心腹崔赫宰:

“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孤在市舶司門口見到的那位姑娘,想方設法,請到東宮來。”

即將嫁給金勝春的樸秀玉,又哪裡容得下自己這未來的夫君還未成婚,眼中就有了彆的女子?她不僅出身高貴,又從小嬌慣、眼高於頂,於是便當場發作,與金勝春大吵一架。

可誰知金勝春今日也是硬氣,非但不像平日裡那樣對樸秀玉處處忍讓,反倒聲色俱厲,對著在一旁猶豫未動的崔赫宰吼了幾句,後者便趕忙領了太子吩咐,出東宮找人去了。

樸秀玉心火正旺,又被金勝春今日的一反常態唬住,不願與他多做糾纏,匆匆出了東宮後,並未返回樸府,而是派了人一直跟著崔赫宰的行蹤,自己則坐在馬車裡等,等到崔赫宰將金勝春要找的人找到,她便也坐不住了。

聽到熟悉的女聲,崔赫宰還未回頭,便已然知曉這是準太子妃要鬨上門,正要先開口緩和這緊張的氣氛,卻聽樸秀玉急促的腳步已經來到他身旁,還伴著高傲不羈的嘲諷,向太子千方百計想要找到的那位夫人嗤去:

“我當太子殿下說的是誰,不過就是個稍有姿色的婦人,這等殘花敗柳,也有資格踏足東宮?崔赫宰,你身為殿下太子翊衛使,不為殿下排憂解難也就罷了,怎麼還能當眾鬨這樣一出,若是被人知曉,殿下與這等身份的女人有牽扯,堂堂新羅東宮儲副,威嚴何在?”

早在樸秀玉那聲“崔大人”出口時,裴彥蘇便已然猜到這小小的客棧門廳裡的來人,應當都與新羅王室有關。而之後這個佩紫懷黃的高傲女人又一口一個“太子殿下”,若是他猜得不錯,此人應當是新羅太子即將過門的太子妃樸秀玉。

不過,管她究竟是鄭秀玉也好薑秀玉也罷,以她如此跋扈張揚的態度對待他的音音,他便一點都不能容忍。

誰知,他剛想出聲反斥,袖籠中的拳頭,卻被身旁的女人的小手輕輕捏了捏。

是他的音音。***

蕭月音再睜眼時,天已經大亮了。

昨晚裴彥蘇確實如君子一般,即使她已經裹著自己的衾被又往裡靠了不少、幾乎貼在了牆上,他也並未多動半分。

起先她仍是緊張的,甚至胡思亂想。

因著先前幾次與他的親吻,她總害怕他趁著她熟睡後突然發難,直到聽著他的呼吸勻停,蕭月音才慢慢放鬆下來,仍舊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也沉沉入了夢境。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他在,那些驚醒之前反複出現的恐怖之物,她再也沒有見到,一晚安眠。

從床榻上坐起,才發覺房內空空蕩蕩,原來他那晚說自己習慣晚睡早起,並非在說謊。

耳房中值夜的人已換成了毓翹,聽到她的召喚、進來伺候她洗漱更衣時,眼神本分動作麻利,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像是一切安然無恙。

實則,這一回烏耆衍單於的敲打,無疑是影響不小的。

其一便是她隻能留下身邊幾人伺候,除了三位居長的嬤嬤之外,便隻剩毓翹和隋嬤嬤手下的翠頤這兩名年青宮婢了;

其二是太醫走後,有許多可以做文章之處,也變得諱莫如深,她不敢輕易相信旁的醫者;

其三是周宮的庖廚沒了,便再沒有人能做出合蕭月音口味的飯食,先前剛來幽州的幾日,她便早已領教過烏耆衍為裴彥蘇所撥的庖廚,手藝是如何粗獷不羈——

就如同她眼前餐桌上擺著的幾樣小菜,看似花樣繁多,內裡卻是油膩乏味,根本下不了筷箸的。

蕭月音便隻能以那用豬油炒的白菜,來下半熟不熟的水麵清粥了。

裴彥蘇並不在臨陽府內,蕭月音在飯後重新梳妝整理了一番,便前往裴溯處,鄭重補了那個昨日未竟的奉茶之禮。

裴溯一如既往溫柔慈愛,笑著接了她的茶後,又言及今早裴彥蘇來向她請安時,提起她昨晚夢魘之事,好一番和軟安慰。

不知是否從小喪母的緣故,蕭月音看裴溯,總會無意中將她當成真正的母親,說幾句撒嬌賣乖的軟話。

不像麵對裴彥蘇時,幾乎時刻要保持警惕,生怕他看出了她乃頂替。

而昨夜夢魘之肇始多半來自那裴溯並未參與的觀刑,裴溯一麵握著蕭月音的手,一麵道:

“素來聽聞大公主果敢堅毅,這次觀刑,卻是確實難為……”

蕭月音仍維持著麵上的笑容,但心口又緊了緊。

也許是從小被嬌寵,與她久居佛寺相比,蕭月楨性直,又果敢和堅毅,這些的確是聲名遠播的。

“再勇敢的人也會有懼怕之事,本就是人之常情。”裴溯眼角眉梢都是溫柔,巧言她圓了說辭,“說起來,那同寶川寺僧侶們同來漠北的佛祖世尊等身金像,這麼久了,我也並未去禪仁居參拜。擇日不如撞日,大公主可否屈尊,陪我去一趟?”

裴溯這樣一說,倒是將那些因她觀刑夢魘、為她平心靜氣的目的恰切掩蓋,蕭月音自然要承下這份體貼入微的恩情,當下答應。

當然,自靜泓受罰又自斷一趾後,她便再也沒有與他相見過,若是能借著這個機會見一見,她也是極歡喜的。

昨晚的暴雨早已停歇,馬車的車輪碾過街麵青磚時,偶爾濺起未乾的積水。

才離開臨陽府不過片刻,蕭月音與裴溯相對靜坐無言時,駕車的車夫卻驟然停下。

“王子。”車夫恭敬請安。

“這是何往?”裴彥蘇的聲音,透過車簾,清晰地傳入蕭月音的耳朵。

不等車夫回答,裴溯先掀開了車簾,將她與蕭月音去禪仁居參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馬而來的裴彥蘇。

裴溯話畢,裴彥蘇卻並未開口回應。

蕭月音緊抿著嘴唇,不知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幾分。

未幾,自外又傳來幾聲馬蹄噠噠,伴著他沉穩如鐘的嗓音:

“既然是參拜如此重要之事,兒子自然要陪阿娘與公主同去,才方顯虔誠和重視。”

與他心有靈犀,一樣猜到了樸秀玉的身份,先他一步,回了樸秀玉的話:

“這位姑娘,聽來口口聲聲都在為太子殿下殫精竭慮。妾初來平壤,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姑娘姓甚名誰,能做得了太子殿下的主?”

“大膽賤.婦,”樸秀玉不開口,卻是她身後同樣趾高氣昂的貼身婢女替主子回了,“準太子妃的閨名,也是你配聽的?”

“哦,原來是貴國太子,”蕭月音仍舊保持著清麗端莊的笑容,又刻意頓了幾息,“還未過門的夫人。”

這話當然是將太子妃的尊貴放低,畢竟雖然都為人婦,太子妃畢竟是未來皇後、有寶冊專封的,天下女子中,又有幾人比她尊貴?

但顯然“還未過門”幾個字,直指樸秀玉現在的身份還不足以插手東宮太子的安排,這位樸大姑娘稍稍理虧,又找了蕭月音言語中的漏洞,高聲反問:

“那你這已經是殘花敗柳的人.婦,又是從哪國來的?”

其實蕭月音並不擅口舌,從小在佛寺中長大,哪裡又懂得如何應對這些貴婦小姐們的唇槍舌劍?

之所以要硬著頭皮先接話,一是因為這樸秀玉明顯是衝著她來的,讓一向能言善辯的裴彥蘇替她出頭,不僅勝之不武,她心中也隱隱愧疚;二是因為她畢竟還在兢兢業業扮演著蕭月楨,堂堂周帝的掌上明珠,又怎麼能在自己的藩屬國國都裡被人欺負?

而就在她沉吟的幾息內,樸秀玉自以為乘勝追擊,問道:

“是東瀛,還是渤海?與我新羅相比,也不過區區彈丸小國,即使是他們的國君在本姑娘麵前,也要俯首稱臣,何況你一個低賤商婦?”

“是,在準太子妃眼裡,無論是東瀛還是渤海,又或者是那蠻夷之邦漠北,都不過區區彈丸小國而已……”蕭月音緊住心頭,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露出破綻,饒為謙遜地問道:

“不知在準太子妃眼中,什麼樣的國家,才不是彈丸小國,而入得了您的法眼,配得您一眼高看呢?”

樸秀玉被眼前這著實美麗的女人那不卑不亢的態度徹底激怒,不耐煩回道:

“放眼四海,自然隻有中原大周,配稱天朝上國。不過,這跟你也沒什麼關係,你也隻是個來自東瀛的低賤.婦人,今日有我在,就憑你,也想見太子殿下?”

蕭月音又故意將眼簾垂下,似是終於肯屈服、對樸秀玉低眉順眼,樸秀玉身後的婢女見狀,便要上前對她掌嘴,好讓她吃吃教訓,誰知又見她忽然抬眸,眼裡的柔順不再,反而多了幾絲輕蔑:

“一個新羅太子而已,就讓你這無知蠢婦趨之若鶩,今天我也對樸姑娘你說句實話,就算他親自來請我、求到我的麵前讓我跟他回東宮,我也根本不會多看他一眼。”

此話成功激怒了樸秀玉,她火冒三丈。

太子金勝春可是堂堂儲副,放眼整個新羅,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麼到了這個彈丸小國的鄉野村婦口中,就成了恬不知恥的舔.狗?

若金勝春是舔.狗,那她這個準太子妃,又成什麼了?

樸秀玉胸無城府,從小也是被大將軍樸正運寵壞了的,就算她未來的長嫂兼小姑子金勝敏在她麵前,也要給她三分薄麵,這個女人又算什麼,竟敢如此羞辱她?

樸秀玉越想越氣,也不要她的貼身婢女幫她出氣了,幾步走到蕭月音麵前,抬手,就要親自教訓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可是手腕卻被人製住,那力道發狠,她哪受得了這般痛楚,剛含著眼淚痛叫出聲,那力道不僅沒減弱,反而還反著她手肘的方向一擰,轉眼間,她已經被直直摔在了地上。

她的婢女見狀,趕忙上前攙扶。

樸秀玉被迫半是跪臥在地,還來不及喊痛,麵前這個果斷出手護妻的綠眸男人,又幽幽說道:

“樸姑娘,你可知我夫人是誰?”

樸秀玉一麵忍住涕泗,一麵狠狠看向他身旁的美貌婦人。

這一身清雅的女人,海棠一般的嬌靨上仍舊掛著淺淺的微笑,波瀾不驚的模樣,如同天仙下凡:

“樸姑娘所言之天朝上國大周,不久前,才由天子親封了一位超品級的永安公主。樸姑娘見多識廣、消息靈通,不知可有聽說過她?”

又趁著樸秀玉驚愕間繼續補充道:

“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裴彥荀以為自己看錯了,昨夜還渾身戾氣的表弟,此刻容光煥發,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那典則雅俊的麵容上分明帶著喜氣,甚至……從來少年老成的裴彥蘇,第一次讓他感受到一絲英姿勃發的少年氣。

但裴彥荀無暇再細究詳品,剛剛才從營地外趕回來的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說。

“兩件事,”他言簡意賅,“第一件,昨夜單於已經脫離了性命之虞,今早剛剛醒來。”

裴彥蘇淺淺“嗯”了一聲。

“第二件,霍大哥托人帶來了信,”裴彥荀從袖籠中掏出東西,“姑母和弟妹此刻人就在冀州城東八十裡的東陶鎮上。”

135.

一直以來,裴彥荀都是旁觀者清。自從公主突然失蹤之後,自己這表弟的狀態便不對,不似過去那般沉穩多謀,理智時常消匿,隨時都有可能衝動行事。

明日一早便要返回上京,裴彥荀自然不會坐以待斃,趁著夜色朦朧,親自去往上京探聽有關烏耆衍單於的消息。

蹲守到後半夜,眼看烏耆衍安然醒來,他便又神不知鬼不覺摸了回來。

於是便遇到了那個才剛剛披星戴月、抵達營地大門口的胡人青年。

大半夜的,營地處的守衛自然更加謹慎,隻讓那青年在門口等著,到天亮時再考慮去通秉王子。就在青年無奈妥協時,裴彥荀便來了,一問緣由,再一見青年隨信附上的霍司斐令牌,當下便明白了一切。

“烏列提與烏耆衍雖為親兄弟,但他,不似他兄長那般重女色。”裴彥蘇把玩著她被海風吹落披散的一縷青絲,回她時的語氣淡然,卻明顯意有所指:

“烏列提隻娶了一個王妃,沒有彆的女人。聽說,他與王妃本來是生有兩個兒子的。小的那個聰穎機敏,又是天賦異稟,一隻腳生有六趾,不過可惜很小便失散了;大的那個倒是一直都在,但又實在昏庸蠢笨,不堪重用。”

“走散?”蕭月音蹙眉,這才抬眸看向他:

“你說右賢王與單於不同,不好女色,可是……可是其實他們兄弟二人同病相憐,卻都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兒子……”

裴彥蘇長指停了下來,墨綠的眸子裡,竟然漸漸發冷。

他發怒的模樣,她是見過的。

彼時他單槍匹馬殺到車稚粥的帳子裡來救她,麵對幾個妄圖侮辱她的男人,手起刀落,殺人如麻,他原本墨綠的眸子甚至有了火紅的顏色。

隻是他從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

“如果我說錯了話——”她的言語凝在了喉嚨,想要道歉,

“沒有,”裴彥蘇的眸色淡了一些,“隻是真兒說的這個,從前我並未想過而已。”

大約是上天垂憐他,在讓他不得不麵對和接受自己這不堪的身世的同時,也將她帶到了他的身邊。

“說起來,我與這位素昧謀麵的堂兄弟,也算是同病相憐了。”他又重新把玩起她的那縷青絲,“他與我不同,我好歹還有母親,而他自小離了父母,現在是生是死都猶未可知……也許,不僅僅是與他素昧謀麵,可能這一生,都無緣與他得見。”

一時無話,蕭月音隻在腦中勉強回憶與右賢王烏列提的寥寥幾次見麵,方道:

“單於生了綠眸,所以車稚粥和大人也都生了綠眸……烏列提的相貌倒是與漢人相差不大,我記得他的眼眸是棕黑色的,若他那失散的小兒子流落在中原漢地,恐怕不會像大人你一樣如此矚目。”

“矚目”二字,他從小體會過許多次,卻都不是什麼美好的經曆……因為裴溯未婚生子,他的長相又明顯異於尋常漢人,在他還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和母親時,不知受到過多少白眼和嘲弄。

但他沒有將這些告訴過蕭月音,她說他“矚目”,是在真心誇讚他。

難得聽到她的真心。第二日天不亮,蕭月音便已起床梳洗,和裴彥蘇、裴溯一行去到幽州城外,為返回鄴城的和親隊伍送行。

漠北王廷並無一人前來,與他們到幽州時的壯觀迎接相比,此番送行,冷清得有些不像話。

因為孟皋橫死,此時返回鄴城一行的領頭由先前的副使接任,幾人在城門外各自囑咐叮嚀一番之後,蕭月音便同裴溯母子一同登上城門,一直到目送著遠行的眾人身影徹底消失在官道儘頭,方才準備回。

“母親,”裴溯和蕭月音一樣隻著素服袍,未施半點粉黛,蕭月音靠近她,微微曲膝行禮,“昨日實在匆忙,未及向母親奉茶行禮,是我禮數不周,望母親見諒。”

裴彥蘇在一旁,凜峻的目光自上方掃過來,薄唇微動。

對於他冷淡得很,對於他的母親,倒是十分周到熱絡。

“公主與忌北遭逢大難,”裴溯溫柔笑著,“聽說公主昨日歇了一整日,身體可好些了?”

蕭月音也回以微笑頷首:“多謝母親關心,我已好了大半。這會兒時辰尚早,待我們回去之後,我再補奉茶給母親?”

裴溯抿了抿唇,正要答應,耳邊忽然傳來乾.澀的聲音:

“公主不回府了,有彆的事要做。”

裴溯與蕭月音同時抬頭疑惑看向裴彥蘇,裴彥蘇又道:

“今日那潘素與碩伊行刑,公主不與我同去觀刑,親眼看這些惡貫滿盈之人如何罪有應得嗎?”

行刑的地方,就在他們送行城樓外幾裡的平坦之地。

不僅碩伊的一雙兒女,就連碩伊的姐夫、右賢王也並未出現。烏耆衍身為單於端肅坐於上首,身旁是同樣一言不發的大閼氏帕洛姆,裴彥蘇則帶著蕭月音,坐於烏耆衍另一側,裴溯則早早回了臨陽府。

對潘素和碩伊施剝皮實草之刑,是前晚烏耆衍親口下的命令,無人再敢求情。

大周律中,最為嚴酷的刑罰,莫過於淩遲三千、五馬分屍,剝皮之刑並不見諸任何法條內,卻是公認的更為嚴酷的刑罰。

想到此處,他的心頭也慢慢軟了下來,唇角便不自覺勾起,聲音也溫柔了許多:

“得虧我生得矚目,否則公主又怎麼能在那日打馬遊街時,一眼相中了我?”

蕭月音心知,他這番剖白是對他傾慕不已的姐姐蕭月楨說的,恰好又是她自己從未參與過的曾經,若是胡亂接話讓她露出端倪,豈不是得不償失?

“這些事難得大人還記得,我是一向健忘的,倒有些模糊了。”遂輕描淡寫地揭過,她又伸手故意打了個嗬欠,動了動,想要起來,“我看夠了,大人不如放我下來,我回去洗漱?”

她的躲閃又被裴彥蘇儘收眼底,故意說這種話逗她,就是想看看她能編出什麼樣的東西來。

不知不覺逗的次數多了,竟也從中體味到許多從未有過的樂趣。

想著,他便應了她,將她放到了甲板上,看仍舊裹在鬥篷裡的小小身軀,慢慢走回船艙。

蕭月音自然不知他的伎倆,隻是回身是甲板上無一人在側,想必是他先前就向眾人吩咐過,他和她在看日出時,絕不要有人來打擾吧。

也幸好無人來,無人看見她和他不顧禮數地親吻。

那時候她也不知自己怎麼回事,也許是真被眼前的美景所迷,心頭一陣暖,竟然短暫失了控,鬼使神差一般,主動去貼他的唇……

唉呀呀,羞死人了……

直沽至新羅的南浦港,海上路程超過一千五百裡,順風順水的話,也須行得四五日才能抵達。

在船頭看完了海上日出的那天晚些時候,蕭月音又與裴彥蘇和裴溯母子二人,一同欣賞了海上落日。

再之後的幾日,便是天公一直不作美,時不時有淫.雨霏霏,天色灰蒙暮靄沉沉。因為遠視不佳,便再也無法得見他們第一日欣賞的日出和日落了。

好在行船穩健,再無大的風浪顛簸,在蕭月音又吃了幾次裴彥蘇親手做的兔、親手剝的蝦蟹之後,他們的福船也終於在第六日的清晨剛過時,抵達了新羅南浦港。

相較於直沽,南浦的港口更加繁榮擁擠。即使是太陽初升的清晨時分,已然有上下貨物的工人們往來不斷,碼頭上吃力賣力的吆喝聲、高嗓門的呼喊聲和談話聲此起彼伏,蕭月音他們所乘的福船,也在入港時排了許久的隊,才終於靠岸。

畢竟是他們第一次到了名副其實的新的國家,下船時,饒是戴嬤嬤劉福多公公等人,也忍不住四下裡到處張望一番。

“公主,”話一出口,韓嬤嬤才意識到稱呼錯了,連忙改口,“姑娘,奴婢怎麼瞧著,這裡的人就隻是長相的話,和咱們中原漢地之人也沒什麼區彆。”

說話時,蕭月音正轉頭看向胡堅倪汴等人,也和那些工人一樣在往碼頭上下的幾箱貨物,不由笑道:

“嬤嬤從前也是在生意場上見識過多少走南闖北的人了,怎麼還這般?”

“少見多怪”四個字她沒有說出口,畢竟就連蕭月音自己,也是好奇心占了許多的。

蕭月音笑而不語,徑直往前走去。

“多謝大閼氏掛懷,阿娘隻是太過操勞,並無大礙。”裴彥蘇心知帕洛姆佛口蛇心,淡淡回應:

“方才兒臣所言,冀州百姓皆為人證,若是閼氏和兩位兄長不相信,兒臣剛好也帶來了人。”

烏耆衍麵色不動,顯然明白他不可能在這種大事上撒謊求榮,隻冷冷看了一眼角落裡的長女尼娜娜,尼娜娜隻能迅速低下頭。

“這一次,冀州疫病與父王的急病同時到來,阿娘與公主如此撲心撲力為民奔波,同時也是在為父王積德積福,”裴彥蘇則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幸而一切好轉,諸事無礙。天佑父王,天佑漠北!”

這話,又將方才拿求神拜佛來邀功請賞的三王子珀爾溫下不來台,他雖然眼盲,卻已經暗暗咬牙切齒,感受到身旁的四王子西諾西還想說什麼,迅速拉住了他的衣襟。

“赫彌舒,你做得很好。”烏耆衍綠眸中的犀利緩和下來,輕咳一聲,“既然你娘和王妃都還留在冀州,你便快馬加鞭,把她們都接回來吧。”

136.

東陶鎮上,隨著長居的百姓和來往商旅遷客們逐漸痊愈,鎮上的生活也恢複如初。

冀州城被周廷正式接管,東陶鎮也重新來了長官,原本隻是暫時統籌除疫一事的陳定霽自然隱身,陪在妻子莊令涵身邊,為剩下的病患繼續醫治。

當然,莊令涵依照承諾,並未將蕭月音有孕一事告知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夫君陳定霽。封鎖解除後,她一麵著手加快醫治患疫病的百姓,一麵也悄悄為蕭月音調配安胎的藥物。

公主初次有孕,近日來又憂思不斷,對所有人隱瞞身孕不說,還要抽空擔憂先前在不知情時與王子過於激烈的房.事是否會影響到腹中胎兒,光是短短幾日,她原本就偏瘦弱的身子便又清減了不少。

神醫小莊先生看在眼裡,調配方藥時,便也多加了一些養身之材。

但莊令涵不知的是,蕭月音並非隻為自己一人事而憂思,裴溯昏迷的時日不短了,雖然並無性命之虞,可她一日不醒,蕭月音便一日心懷忐忑。

蕭月音雖早已見識過裴彥蘇那並非儒雅君子的一麵,但他這般孟浪直白,也是少見。

全怪這幾日身上的衣衫太薄,他竟然能隔著那薄薄的衣料,從她才撤下不久的月事帶上,探知她癸水已過之事。

夫妻之間,此等閨房私.密,也確實是無從隱瞞的。

但絕不容辯駁的事實卻是,她是頂替的,他真正的心上人也並非是她。

是以,即使聽明白了他暗示的蕭月音小臉透紅,仍舊是努力繃著喉嚨,回應著麵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大人還記得,雷雨夜那晚,我對大人說過的話嗎?”

裴彥蘇沉眉,示意她繼續。

“那時我說,恐怕不止是這幾日,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日裡,都會如此。”一句話說完,蕭月音莫名呼吸急促,她頓了幾息,方才平緩下來,“當時沒與大人細講……其實,是太醫臨走前又為我診過脈,說這次我受驚過甚,短時間內不宜……圓房。”

最後幾個字出口時,她心驚肉跳。

裴彥蘇果然沉默。但顯然,也有一人和她一樣關心北北的境況。

蕭月音穿好外袍回到原先自己的院落時,遠遠地,便看見那個熟悉的挺拔身影。

裴彥蘇今夜著了漢製的直裰,腰上的蹀躞帶也換了更偏漢製的花樣,寬肩窄腰,長臂長腿,若不是他正將北北抱在懷裡,她便直覺憶起他手握彎刀,從車稚粥的帳外衝過來救她的畫麵。

那時她恍然以為他如天神一般降臨。

北北的斷腿已經好了許多,雖然仍舊不能下地走路,可隻要注意姿勢,被人抱著也是無妨的。

月光下,北北那半藍半綠的貓兒眼也正半眯著,似乎很享受抱它的人在它頭頂撓揉,裴彥蘇又見它沉迷,便用長指移到它毛茸茸的下巴上,一點一點輕撓,看它漸漸將脖子伸直,一副予奪予取的乖巧模樣。

蕭月音“嗤”地一聲笑了出來,裴彥蘇回頭,方才發覺她的存在。

“公主還疼嗎?”他的視線掃過她麵容。

“服了藥又睡了這麼久,已無大礙。”說話時,她並未看他,隻是走近了北北,與它的藍綠貓眼對視,“大人怎麼也不睡?”

“從前的漫長時光裡,天不亮就早起,讀了書,再去打零工賺取家用,”裴彥蘇的長指微撚住北北耳尖上的絨毛,“拿了當日結算的工錢,幫母親操持家務,事畢再繼續苦讀到深夜,每日隻睡兩三個時辰,早已習慣。”

蕭月音在寶川寺時,雖不用像寺中其他僧侶那般有早課晚課,可是寺中鐘聲蕩漾,她也早已將自己的作息調整得和修行無異。

天漸亮時的晨光熹微,和入夜之後的夜涼如水,都彆有一番風味。

隻是,她作為蕭月楨,不能同他分享這些。

“北北的傷已經好了許多,”轉移話題的她,自然恰切,“說起來,當日也是多虧了大人去將牧醫請來,北北才能保住這條腿。”

中間那關於薩黛麗引發的插曲,兩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既然現在微臣回來了,不如將北北也移到我們那邊去?”裴彥蘇卻另起一頭。

蕭月音微怔,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

隻是“我們”兩個字,聽來她耳尖發熱。

幸好現在是晚上,也幸好她不是北北,否則,恐怕她也要被他撚住。

低低“嗯”了一聲之後,正想感歎他離開數日回來,仍舊對北北掛心,卻又聽他說來:

“今日單於那邊傳了消息過來,明日一早,和親的護衛團便會帶著孟大人的靈柩離開。”

“這麼快?”蕭月音不自覺接了話,但刹那便意識失言,連忙沉了語氣,“孟大人是為我而死的,我不該……”

說話時,兩人已經快要走回裴彥蘇的院落,腳步跟著她的說話低沉,剛好掩蓋住了她的一聲歎息。

原本若是順利,她完全可以悄悄跟在和親護衛團之後離開幽州,而蕭月楨到幽州後大約也不會同意草草出嫁一事,孟皋或許根本不會死。

“微臣一早會去送行,”裴彥蘇停下,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也像帶了幾分熱意一般,“公主身子情況特殊,不如……”

“去,我一定會去。”她抬首與他四目相對,“孟大人因我而死,我卻不去送他最後一程,大周公主若是這般忘恩負義之人,會讓多少一路護送的侍衛們寒心。”

“還有一件事,”月光之下,裴彥蘇卻難得展現了幾分猶疑,揉貓的手指也停了下來,蕭月音驟然心下一緊,聽他說來:

“單於還下了令,這次除了幾名侍奉公主的奴婢,其餘隨行人員,俱是要同回鄴城的。”

庖廚、太醫、侍衛、甚至還有工匠和繡娘,那些弘光帝為了怕她在漠北生活受委屈而專門安排的人,烏耆衍統統不要。

“那……”她忽然想到了寶川寺的一眾僧侶。

“佛祖的等身金像還未獻,”像是讀了她的心一般,裴彥蘇竟然知曉她後麵想問的是什麼,搶先回答,未見喜怒,“寶川寺的僧侶們,容後再定何去何從。”

此次王子的大婚風波,雖禍起碩伊母子,但大周的公主卻並不完全無辜。是以,烏耆衍單於在保全了親子車稚粥的性命之後,仍然選擇以將公主隨行送還的方式,對她進行敲打。

蕭月音默然。

與裴彥蘇告彆,她獨自踱步回到臥房後,便吩咐了韓嬤嬤,立刻將隋嬤嬤叫來。

明日一早兩位太醫也要離開,在鄴城蕭月楨的音訊傳來之前,她仍需要為自己未雨綢繆一番。

他當然知曉,那所謂太醫的診斷,是蕭月音授意隋嬤嬤串通了太醫編出來的。從故意服藥催癸水,到編造診斷書,都隻為了能躲避和他有肌膚之親,好讓她那真正的公主姐姐,能更順利與她交換。

到時候她一走了之,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①?

而這沉默的片刻,蕭月音心慌意亂,想著他可能覺得她在空口無憑地騙他,便微微掙了掙,

“大人……大人若是不信,我這就去拿方子給大人看。”

那東西她一直妥善收在了妝奩最下層,連韓嬤嬤都沒有發現過。

“我信,”裴彥蘇卻仍舊在她腰上按著,不給她半點離開的機會,“真兒說什麼我都信。”

即使早已知曉她背後的種種小動作,他依然不會拆穿她。

她雖對他無情,為了好好演戲,也能偶爾讓他嘗到甜頭。

他舍不得他們之間這慢慢積累起來的默契。

他懷中的蕭月音,因為他的這幾個字,櫻唇微張。

也許是因為她坎坷曲折的身世,也許是因為她從小修行、不沾世塵,這張皎潔如皓月的麵容,總是透著絲絲清冷和不近人情。尤其是當她不說話,隻用那秋水漣漣的杏眼看他時,裴彥蘇總覺得她雖人在他身邊,卻又好像隔了山長水遠。

蓮台上的觀音慈眉善目,繡口一吐便是拯救蒼生;他的音音美若下凡的神女,心懷天下卻不給他留半點位置。

蕭月音自然不知他心路有這樣的百般曲折,他的話語篤定,她便隻能相信他。

“真兒的身體要緊,”裴彥蘇又沉聲說著,“那晚上,我也早就對真兒說過。夫妻之間,來日方長。”

當然,若是心慕一個人,必不舍得讓她遭逢身苦,定要用心周全嗬護。

她每每低估他對姐姐的情深,又每每為此感慨。

“謝謝,”心雖感動,嘴上卻隻是客氣,“謝謝大人。”

“怎麼謝?”裴彥蘇劍眉一提。

耳珠上才穿了幾日的耳洞還未痊愈,卻在此刻莫名生了些癢,蕭月音提了手臂,柔荑穿過青絲在那處撓了撓,順勢移了目光,不再看他。

但他也並未再緊逼,放開了她,故作神秘:

隻要她不去麵對,那個壞的結果,就一輩子不會被她知曉,對不對?

蕭月音心口微微發疼,想要將自己從這千絲萬縷中剝離,再去探望裴溯,便扶著樓梯,緩緩地、一步沉似一步地向上走。

忽然,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熟悉而陌生,由遠及近。

她呼吸頓住,心跳似乎也停了下來。

腳步越來越近,世界卻像離她越來越遠。

而她驟然轉身時,已經跌入了她思念了無數次的懷抱。

“真的是你!”是裴彥蘇的聲音。

137.

蕭月音以為自己在夢裡。

因為,在與裴彥蘇分離的十幾日中,每一個夜晚,她都會夢見他,夢見他的千百種模樣。

再長大些,他白日裡便要全程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沒有餘錢買書便從彆人家借,看一遍背下來後一字不錯默寫在紙上,因為筆墨紙硯極其昂貴半點不能浪費,無論寒暑懸梁苦讀,隻為科舉入仕出人頭地;

到了舞象時,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斂了渾身的戾氣,開始用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示人,隻有那雙墨綠的眼愈發深邃,偶爾出賣他深埋心底鼇裡奪尊的熱望,隻在他進入考場揮毫潑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題名時,才徹底展露。

這些,都是他認識她之前經曆的,她將他們每每儘興纏綿後他抱著她喁喁訴說的碎片拚湊,在夢境中親眼目睹,陪他走過遇見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夢裡不止於此。

暗流湧動,不止一處。

“大人才高八鬥、文采斐然,說的這些啞謎,我聽不明白。”蕭月音故作鬆緩,最後一個字收尾,隱隱咬住了牙根。

有時候裝傻充愣確實能帶來奇效,他做得,她自然也做得。

並未等來裴彥蘇的反應,她反而等來了門口隋嬤嬤的傳話,原來太醫已經到了。

“讓太醫在耳房內為公主診脈吧。”裴彥蘇語調溫和,不疾不徐,蕭月音入耳的同時身上卻是一沉,原來是裴彥蘇自己取了外袍過來,給她嚴實披上。

思慮周全行為體貼,是為人夫的樣子。

係好外袍係帶,蕭月音便跟著他出了臥房來到耳房,坐下時,隻見隋嬤嬤向自己擠了擠眼,蕭月音便知她應當是囑咐好了太醫用藥一事,暗自舒了口氣。

果不其然,那太醫診脈後,隻言說是公主昨晚受驚太過,導致癸水提前,引發腹痛,並無大礙。

太醫經驗豐富,也幸虧姐姐蕭月楨與蕭月音的身體狀況極其相似,從前也是不會因癸水而腹痛的,太醫循例自若地寫下藥方,又多囑咐了幾句注意保溫的尋常話語,便離開了。

頭發基本已經烘乾,回到臥房,蕭月音除下裴彥蘇的外袍,剛準備再坐回方才的榻上,又聽見裴彥蘇道:

“公主奔波整晚,不回床榻上去嗎?”

視線前移,隻見那床榻上的被衾簾帷已然就緒,她搖頭道:

“我等藥熬好了,飲下再睡。大人不也是奔波了整晚,大人先行就寢。”

說完,又想起了原先曾經聽聞的民間規矩,複正色道:

“我這邊來了癸水,方才已吩咐韓嬤嬤將那邊院落的臥房收拾出來,這幾日不能與大人同寢。”

一旁的韓嬤嬤一驚,心想公主並未吩咐過自己,且這種民間的規矩,多用在夫為妻綱的官宦人家,公主與駙馬、王子與王妃,地位是平等的,又及裴彥蘇這般疼愛公主,斷不會因為這種事將公主攆走,便不由看向了他。

“嗯?”蕭月音蹙眉反詰,“難道是嬤嬤也健忘,將本公主方才的吩咐拋諸腦後了?”

“公主是君,公主既然不適,自然當由微臣回避。”裴彥蘇的眼眸古井無波,一麵說,一麵已經朝房門口退去,“劉公公為微臣將隔壁臥房收拾好了,公主好生休息。”

之後,便是服藥,入眠。

確如他所言,奔波了整晚,原本不挨著床榻,並不覺得困乏,可一旦脊背沾染到了榻上衾被的柔軟,那倦意便如六月山間奔湧而下的泉流,排山倒海而來。

這一覺,蕭月音無夢長眠,直接睡到了當晚的戌時末刻,外麵早已天色儘黑。

太醫的湯藥十分管用,小腹內已然沒了痛意,身上除了久眠之後的鬆乏和微微的眩暈之外,再無什麼旁的不適。

困意消退,她從床榻上坐起,外麵值夜的戴嬤嬤聽見動靜,進來問她吩咐。

想了想,蕭月音方道:“回那邊院子吧,我想去看看北北。”

昨日黃昏時她忙著梳妝打扮,走之前都未及看看這隻貓眼下如何了。

到了暮色沉沉時分,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的兩人,坐著馬車由驛館到了新羅太子的東宮。

過去,蕭月音雖然並未有機會踏足自己的太子兄長蕭月權的東宮,但隻從金勝春這東宮的門府排場來看,新羅王室在此事上的鋪張,都相較實力和勢力超越新羅遠甚的漠北王廷。

接風宴設在金勝春東宮東苑的花園之內,分席而坐。宴上除了太子金勝春外,還有今日與他們起了不少齟齬的準太子妃樸秀玉,以及金勝春的龍鳳胎妹妹、大公主金勝敏,和金勝敏的準駙馬、樸秀玉的長兄樸重熙。

三對夫妻或未來的夫妻,各自同案,三案鼎立,頗成一道風景。

菜上齊,酒斟滿,推杯換盞的虛情假意不少,蕭月音自替嫁以來也參與過數次這樣的場合,倒也習慣,但堅持著滴酒不沾,同時也隻食幾道素菜。譬如辣白菜、冷麵、年糕拉麵等物,至於那烤得油光可鑒的烤肉等葷食,她一概不碰。

並無什麼食欲。

突然有點想念裴彥蘇為她烤的兔肉了,等他們順利離開新羅,一定要讓他再給她烤上兩次,才足夠解饞。

——“不知永安公主意下如何?”正在她躊躇間,卻聽對麵金勝春再次發問。

和他們一樣,金勝春與樸秀玉的穿戴都與先前在客棧中的不同,隻是新羅太子與準太子妃明顯非常重視這一次宴請,雙雙嚴陣以待,從上到下無不華麗貴重,樸秀玉更是全副武裝,恨不得從頭發絲精致到鞋底的花紋。

與他們相比,隻做尋常漢地貴人打扮的大周公主夫婦,便顯得渙散輕漫了許多。

聽到金勝春詢問自己的意見,蕭月音連忙求助地看向身旁的裴彥蘇。宴席上與他們高談闊論的是他,她甚至不需要專心,聊聊混過去便好。

裴彥蘇心領神會,微微側身,向她耳語:

“方才太子金勝春是想問你,能否在平壤多留幾日,留到他們兄妹二人的大婚結束再走。”

“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我與夫君自然卻之不恭。”蕭月音向對麵的金勝春微笑頷首,“隻是我等此來,先前並不知大婚之事,恐怕所備薄禮拿不上台麵,配不上兩位殿下如此盛舉。”

夫妻二人當著他們的麵尚如此親密,私下裡,恐怕是恨不得時時連在一處。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金勝春胸中一酸,麵上倒也維持著風度,笑回:

“能留下大周公主與漠北王子觀禮,已是我金氏兄妹二人大幸,求之不得,何須拘泥?”

然後眼見蕭月音回了神,便順勢再為今日客棧一事鄭重致歉,樸秀玉雖然一臉不情不願,卻也隻能跟著一起。

對方主動遞了台階,蕭月音所扮的蕭月楨再刁蠻任性都好,也懂得分寸二字,是以她便也帶著裴彥蘇一並回禮,以示冰釋前嫌。

“其實說起來,之所以今日會見公主麵善,不全是因為孤一時眼花。”重新坐下來後,金勝春又主動說起,“大約十年之前,孤曾跟隨父王漂洋過海遠赴鄴城,到周宮朝見天子,就是公主你的父皇。那時候見過公主幾次,今日街頭重遇,才覺公主麵善。”

蕭月音喉頭發緊,咀嚼年糕的動作,也不由放緩。

“都說女大十八變,公主相比那時候,可是更加美若天仙了。”即使知曉此話出口會被樸秀玉狠狠瞪眼,金勝春仍舊由衷誇讚,“孤差一點就認不出來了,不過萬幸的是,好歹沒錯過。”

在另一張案上一直沒發言的金勝敏,聞言也放下了筷箸。

裴彥蘇倒是嘴角帶笑。

“還記得那時候,孤與公主對弈,孤僥幸險勝了公主,公主當場發了脾氣,掀了棋盤不說,還把那棋子狠狠砸在了孤的臉上。孤這額頭上的疤,就是被公主砸傷之後留下來的。”

說完,金勝春還從容指了指自己的鬢角,餐案之間隔了些距離,花園中燈光不算明亮,蕭月音也看不真切。

不過,他既然將此事拿出來說,多半也是確有其事。

以蕭月楨的脾性,她做出這種事毫不意外。但如若她現在應了,再被金勝春提起更多細節,豈不是很危險?

是以,蕭月音隻能裝出一副完全無辜的模樣,瞪著杏眼,呆立幾息後,又垂了眼簾,假裝沉思,一直等到席上所有人都有些耐不住了,方才皺著眉頭,看向金勝春:

“殿下所言鑿鑿,應當是確有此事……可是,我一貫記性不大好,十年前我也才六七歲,這些事我掏空了腦子,也沒想起來。”

眼見金勝春的餅臉和單眼皮小眼睛透著微妙的神色,蕭月音又尷尬地補道:

“若真能想起來,我第一次見到殿下時,便會想起此事,怎麼會等到殿下主動來提……不過,無論如何,當年是我不懂禮節又太過嬌縱,方才傷了殿下,這個遲來十年的道歉,今日也必——”

“原來大哥額頭上的疤是這麼來的,十年以來,我這個妹妹問了許多次,大哥都不肯說呢!”同樣盛裝打扮的金勝敏卻突然開口搶白,又朝著話凝了一半的蕭月音說道:

“永安公主你如今已貴為漠北王妃,為當年的無知道歉也難免牽強。那年我因為生病未能與父王和大哥同行鄴城,一直遺憾至今,今日正好,不若公主與我再次切磋一番,所謂‘一棋泯恩仇’,何如?”

蕭月音又暗暗倒吸了口涼氣。

蕭月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她除了會寫幾手字外,其他三樣幾乎隻懂皮毛。

金勝敏敢這麼講,棋藝必不會差,若她應戰,不出幾招,便會露餡。

這可是有損國體之事…… 裴彥蘇其實是來到了書房。

路上的時候,他稍稍有所慶幸,她所疑之事,並不是他為何會知曉孟皋埋骨之所。

那當然是在他與倪卞共同前去車稚粥手下救他的路上,他未雨綢繆吩咐倪卞所做的事。

彼時兩人約定好,倪卞在確定他將公主救出之後,便立刻趕去孟皋被拋屍的地方,將孟皋先行藏好後,再在外間留下記號。

在裴彥荀從鄴城返回之前,倪卞暫時還不能露麵,是以用孟皋之死先發製人的重任,落在了他與公主的身上。

不與公主共患難,又哪有機會細細探尋她的內心。

而另一方麵,經過這麼多日閉關,他倒是希望自己將那封還沒拆開的信給忘了。

可每每閒下,在眼前她的身影不斷閃現的間歇,那隻信筒,也總能適時地冒出來,提醒他它的存在。

這次大婚之夜雖然凶險重重,裴彥蘇自己反倒無比釋懷。

尤其是她與他共同麵對碩伊等人的反撲和攻訐時,她偶爾漏出的幾個字眼,讓他莫名渾身愜意。

譬如,她反駁車稚粥的砌詞狡辯時,說他與她是“我們夫婦二人”;

譬如,她回憶那些無恥之徒的狂悖之語時,直言她對夫君“太過癡情”;

又譬如她對烏耆衍自稱“兒臣”,對他提起裴溯時稱為“母親”

——

即使她對他從頭至尾都是虛情假意,但她心匪石。

來到那藏有暗格的書架前,他再次拿出了那先前幾番猶豫、都並未打開的信筒。

很多答案,都在信上。

刮開火漆,扯開筒蓋,將完好無損的信紙抽出,裴彥蘇看到信的第一眼,先是拿出先前的幾封,對比字跡。

果然如裴彥荀意外獲得的那封隻剩幾個字能看清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都是她。

而再看這封信內容,向來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狀元郎,心口卻猛然一震。

旋即,他又勾唇一笑。

“蕭月音。”原來真是她的名字。

“音音。”他緩緩輕喚,口中似含甘泉。

“音音。”什麼時候可以這麼喚她了呢?

情急之下,她將視線移向身旁的裴彥蘇,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剛與他的對上,她又忽然意識到:

不對,裴彥蘇也當她是蕭月楨,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豈不還是會暴露?

不能再這樣不清不楚下去。

鬢邊的碎發垂落,裴彥蘇用長指將其挑開,凝視她。

他的傻音音,怎麼到了此時此刻,還在問他這種答案再明顯不過的問題?

罷了,儘管此時的曖昧讓她意亂情迷,但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應當明晰,不能再拖泥帶水下去。

“不知道,沒看過……沒事的,我親口告訴你。”她一鼓作氣說完,連眼角的盈盈粉淚裡都透著絕不回頭的堅毅:

裴彥蘇的眉頭隨著她的話越皺越緊,卻在最後幾個字時,豁然開朗。

“音音,你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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