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她昏昏沉沉時,狹窄的車廂之內,突然有了旁人的聲響,借著從翻飛的側簾中投來的月光,她卻看得真切——
是她的小王子,仿佛神兵天降,來救她出水火了!
綠頤又驚又喜,正要撲到裴彥蘇寬大的懷裡,那尚未出口的歡呼,已然被他生生掐在了喉嚨裡。
他墨綠色的瞳孔裡,也儘是殺意。
想著,便忍不住朝著裴彥蘇移步,小臉微微揚起,不停為自己充足著氣勢,語調高昂:
“薩黛麗詢問的是本公主的意見,本公主那時之所以沒有立刻回答,並不是要拒絕她,而是在猶豫措辭。王子殿下、裴大狀元,你不僅曲解了本公主的意思、自作主張出言傷人,還不知悔改、反倒將黑鍋扣在本公主的頭上!”
說話間,人已經走到了裴彥蘇的身前,這男人身上沐浴完後的淡淡清香,也陸陸續續地縈繞在了她的鼻尖。
“從前,本公主怎麼沒發現,你裴冀北是個如此會無理取鬨之人呢?”這人還不還口,蕭月音自然當他心虛不已,便繼續發起進攻,“早知道,早知道如此,當初本公主就不該被那豬油蒙了心,答應和親跟你到這漠北苦寒之地來……”
這話是極重的,顯然已經超出了從前公主在眾人麵前的任性之語,一眾婢仆們聽完後更是鴉雀無聲,遲疑片刻後,便默契地紛紛退了下去。
韓嬤嬤心中惴惴,在離開時,仍然不忘拉了拉蕭月音的衣袖,示意她多多謹慎。
不過,高高的架子已經端了出來,若是自滅威風,豈不是顏麵儘失?
這幾日在這男人身上受的憋屈,她也要一並拿回來才是。
“公主著實健忘得很,”在戴嬤嬤等人徹底走遠之後,裴彥蘇方才不緊不慢開口,墨綠色的眼眸直直與蕭月音對視,沒有半點退縮之意,“你我才離開鄴城多少時日,公主就把從前自己無理取鬨之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這樣,要把罪名安在微臣的頭上?”
半胡半漢的男人先前披散的臟辮被梳了起來,也挽成了顱頂的發髻,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與這一身的漢服相互映襯,反倒又多了幾分壓迫之氣。
但令蕭月音心虛的不是裴彥蘇的氣勢,而是他的話語。
蕭月楨嬌縱任性,無理取鬨之事不知凡幾,若裴彥蘇隨便翻出來幾個她根本不知曉的,她對不上細節,豈不是又要露了馬腳?
是以,這方才還豪氣滿腔的替嫁公主刹那間收回了眼神,隻咽下口中的津液,給自己緩衝的餘地:
“本公主與大人就事論事,大人翻舊賬作甚?眼下,北北的傷勢要緊,既然是大人趕走了北北的大夫,也必須得為此事負上責任,親自把薩黛麗姑娘重新請回來。”
這樣嬌豔動人的公主,那瞬時的變臉自然也逃不過裴彥蘇犀利的眼,任他早已將她來回思量了個遍,也想不到她竟然絕情至此,三言兩語便又要毫不留情把他往彆的女人身上推,即使沒有機會,也要製造機會。
她穿著的這身火紅的衣裙,可還是要嫁給他那日所著的。
她就這般毫不在乎?
“公主,”裴彥蘇微微俯身,與麵前透紅的嬌靨越靠越近,呼吸相聞,“恐怕那草原醫女氣量狹小,不像公主這般海量汪涵、大度容人,受了辱也還能回來。”
“那……”被揶揄的公主舔了舔櫻唇,美目一轉,便又想到了另一條法子,“本公主便隻有再去禪仁居一趟,把靜泓師傅請來,為北北治傷。”
可話音未落,裴彥蘇卻突然伸出長臂,圈住蕭月音的纖腰,將她攬在了懷裡。
嬌.軀撞上他硬挺的胸膛,甫一皺眉,下巴也被他捏住了,隻聽男人方才平靜的話語,也陡然生了明顯的怒意:
“不許去,否則,我現在就親你。”
對,一定是裴彥蘇聽出了端倪,發現他們合起夥來騙他,這才不放過她的夫君的!
“其實、其實有一件事,我們、我們一直隱瞞了王子……”薑若映渾身抖成了篩子,越是想要強作鎮定,越是徒勞,連牙關都在顫抖:
“與、與王子成親的,不是、不是楨楨,是、是楨楨的妹妹月音。”
她壯著膽子抬頭,卻見王子墨綠的眸子裡波濤洶湧,又連忙繼續道:
“此事關係重、重大,其中緣由,三言兩、兩語說不清,但確與我們夫妻二人無關!小妹她從小不在父皇身邊,缺少教養,任性得很,居然在這個時候擅自逃跑……請王子大人有大量,千萬要原諒小妹!也……也請放了夫君。”
“倒是很會把自己摘乾淨,責任都推給妹妹……”裴彥蘇的語速終於放緩,同時也放開了蕭月桓。
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最為可怖,就在蕭月桓夫婦雙雙鬆氣時,麵前英氣淩人的新星戰神,卻突然抽出了腰間的佩劍: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來的單於大閼氏,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莫說這送給你們的冀州,就算是周都鄴城,我的漠北鐵騎也定會踏平!”
127.
蕭月桓的父皇弘光帝生性仁弱,除了十幾年前雷厲風行將繈褓中的幼女蕭月音送往寶川寺外,對內對外都極少展露天子憚赫千裡的威儀。
而裴彥蘇突然這一聲咆哮,讓蕭月桓與薑若映都嚇得麵如土色。
他們本以為,這小王子聽到蕭月音替嫁的真相後會勃然大怒,可他的話——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來的單於大閼氏——”
“音音”二字喊得自然又親密,在這劍拔弩張的激動時刻,竟然讓“音音”的兄嫂兩人,感覺到了一絲詭異的甜。
然而甜過之後,更是無比的震驚。
“昨晚公主回來時,隻讓韓嬤嬤隨侍,早上又一句話不留便離開。奴婢方才整理時,才發現原來公主走時讓韓嬤嬤簡單收拾了行裝……還,還留下了這封信。”
聽到“信”字,裴彥荀眼前一亮,但見翠頤雙手遞奉的信封頗舊、空無一字,不像是新寫的。
平心而論,這一次修改的嫁衣,幾乎每一寸都十分貼合蕭月音的身形。多一分顯臃腫,少一分則狹隘,就連一向在穿衣打扮上不甚上心的蕭月音,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鏡中的自己。
即使現在以公主的身份生活,除了幾次重要的場合,她都從不穿鮮豔的顏色。
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適合這樣的鮮豔,火紅的嫁衣上身之後,就連麵上一夜未睡的疲憊,也隨之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世中迎風招展的嬌花,隻有最是豐采高雅、才高絕頂之人,才配將她采擷。
就連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韓嬤嬤,也被她這般的豐姿折服,由衷誇讚了好一番後,還特意為她梳了個相稱的淩雲髻,配以展翅金鳳,小公主也因此而愈發豔光四射。
不過,蕭月音驚豔又欣喜的眼神,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辛苦繡娘們努力修改,到時候蕭月楨換了回來,這嫁衣還得改回去。
而今日自己這幅樣子,恐怕也就讓公主的幾位近侍,和那個草原醫女薩黛麗飽一飽眼福罷了。
不出所料,薩黛麗看見她之後竟然捂住了嘴,那小巧的圓眼瞪得像銅鈴一般,先是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將她的頭發絲都打量了個遍,然後才鬆開了手,搖頭感歎道:
“從前我總認為西域商人賣的那些綾羅綢緞已經是極品了,今日見到公主這身,才知道什麼是漢人所說的‘井底之蛙’。”
蕭月音因她毫無保留的誇讚紅了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正準備拉著韓嬤嬤入室、以換回衣衫的借口掩蓋尷尬,卻聽見背後有熟悉的聲音:
“可惜了,這樣巧奪天工的錦衣華服,卻要配上我漠北的粗獷不羈,怎麼看,怎麼不相稱。”
轉頭,果然是那裴彥蘇,也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看了她多久。
這番話看似滿滿都是自謙,卻隱隱約約透著幾分無所謂的浪蕩。而恰恰裴彥蘇今日竟然又穿回了漢服,一身飄逸恣肆的道袍,以他的身份和打扮說出這樣的話來,才明明是他語中的“不相稱”。
蕭月音掐著掌心,偏不想在這時落了下風。見烏耆衍的麵色又鐵青了幾分,裴彥蘇繼續說道:
“兒臣原想,此等醜聞,今日受封前後,都並未聽任何人說起,為何會從那街頭婦人口中聽到?那些傳言粗鄙不堪,有鼻子有眼。於是,在私自追查此事的同時,兒臣也留了心眼,將那幾名婦人的容貌畫下,留作備用。”
烏耆衍聞罷,先是微微歎氣,然後揉了揉眉心,方才又喚了人來:
“去把碩伊叫過來!”秦娘子的“補藥”雖主有避子之效,但論起強身健體,功效仍舊十分明顯。
新研製的預防的藥丸很快便在冀州城和城北的軍營中發放,所有尚未染疫的軍民人人都至少服用了一次。而歸功於早早開始的病患隔離,就在裴彥蘇帶人再次趕回、主持整個冀州大局之後,原本可能一發不可而收的疫病,竟然真的在數日之內被控製住了。
這期間,從周都鄴城來的康王蕭月桓夫婦和一眾文臣們,則因為被告知“著實不便於管理”為由,一直軟禁住,雖未對此次控疫出一分力,卻也因此無一人染病。
真正出力的,都是裴彥蘇帶來的人。
包括戴嬤嬤劉福多公公等人,個個都全身心投入到控疫之中,甚至連續兩三日沒合過眼,也並無半句怨言。
大事為重,戴嬤嬤便沒有多餘的心思再去盤問翠頤,而她也從裴彥荀的口中得知,裴彥蘇即使怒而出城五日未將公主找回,也從未放棄過找回公主的念頭,從來沒有。
既然翠頤那弄巧成拙的莽撞之舉並未造成什麼傷筋動骨的後果,此時她再同翠頤計較,實在不是什麼明智之舉,便將此事暫時揭過。
過了幾日,霍司斐將城北軍營中事徹底安頓好後,也才終於回到了冀州城中。此時的冀州城已經快要恢複如初,但在街麵上所行的人還是極少,也因為這樣,他才一眼便看到了正倚著大樹的倪汴。
霍司斐馬蹄聲不小,倪汴明明耳力極好,卻似乎半點沒有聽見。等到霍司斐行到他附近,才發現男人是被旁的什麼徹底吸引了目光。
循望過去,隻見倪汴一瞬不瞬望著的,是不遠處兩名麵容熟悉的少女。一名少女衣著樸素容貌也素雅,另一名則穿著胡服,明眸善睞。
霍司斐奔忙數日,此時也滿心都是王子吩咐的差事,在倪汴身旁翻身下馬,半點不留情麵,高聲說道:
“這幾日我都留守在軍營中,忙得腳不沾地才終於安頓好了,倪小哥你好雅興,在這裡偷懶?”
這話自然也被那邊的翠頤和貝芳聽見了,兩人本就神色倉鬱,一見來人是霍司斐,目光又同時掃過他身旁的倪汴,便胡亂行了個禮,匆匆離去。
同樣忙碌數日的倪汴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歇息,不僅突然被霍司斐打斷,還要受到他不明就裡的誤會和嘲諷,自然沒好氣:
“這不是才剛剛忙完,歇了一陣,被你逮住了……也是歇不了多久了,估計再等不出兩日,冀州城內徹底安頓下來,王子肯定會再馬不停蹄出城去找公主和閼氏的,到時候又有得奔了。”
“閼氏不見了?”霍司斐瞪大了雙眼。
“啊……哦對,”倪汴這才想起,自從慶功宴那晚霍司斐去了城外軍營後便再沒回來過,隻接到裴彥蘇有關控疫除疫的命令,對於後來城中的劇變還一無所知,便言簡意賅道:
“你不在的這幾天,生了些變故,閼氏帶著公主出城散心去了,一直沒有音訊。”
溯娘不見了……溯娘怎麼會不見了呢?
霍司斐徹底愣在了原地。
就在裴彥蘇帶人在冀州城內上下忙碌的同時,距離他僅有八十裡之外的東陶小鎮上,蕭月音也在為疫病奔波走動。
東陶畢竟是個小鎮,鎮上的郎中大夫們自然是醫術平平,能堪堪保住被傳染上疫病之人的命已經是拚儘了全力,但要徹底根治,完全是束手無策。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在蕭月音幾乎絕望時,從天而降了一位貴人。
那便是先前在沈州將她從鬼門關救回來、還給了她兩瓶避子藥的神醫秦娘子。
裴彥蘇雖然一言不發,胸中的丘壑,卻早已畫就。
在從幽州郊外回到臨陽府的路上,又一番喬裝打扮的裴彥荀神不知鬼不覺地翻上了裴彥蘇的馬車。
今日裴彥蘇從永安公主處離開後,便一直在為傍晚的受封儀式做準備,根本無暇見裴彥荀。裴彥荀此來,一是彙報了潘素一事,二是將靜泓被抓、會通在手和塞姬被送到臨陽府之事,儘數告知了他。
其實裴彥蘇早已料到了今日,早早就吩咐過裴彥荀在料理誣陷潘素的餘暇裡,對那會通也見機行事,是以除了他早已想到辦法化解靜泓的“冤屈”外,他還又讓自己這位技多不壓身的表哥,將街頭上傳和尚通.奸的嘴碎婦人,畫了幾個下來。
他雖然不知會通之事是被潘素揭發的,可禪仁居被秘密封鎖,一定是出自烏耆衍的授意。自己的父王對他隻字不提、又一切低調行事,便是想儘量控住影響,而不可能放任這言語傳得滿街都是。
而放眼幽州上下,有機會接觸消息源頭、又能從傳言中獲利的,便是那位對他笑裡藏刀的閼氏碩伊了。
於是,在天邊翻起了魚肚白時,即使碩伊苦苦哀求,她那忠心耿耿的心腹仍然被亂棍打死,而那傳過謠言的一百餘人,也全部被割了舌頭。
這下,除了涉事的會通、塞姬和靜泓還沒正式處置之外,這場風波便以迅雷之勢平息了下來,往後,誰也不能再提此事。
一切落定,已是日出之後,裴彥蘇回到了臨陽府,卻徑直往永安公主的院落走去。
他昨晚將公主送回了韓嬤嬤和戴嬤嬤手上,想必她此刻,應當快要醒來。
正好,如何處置那犯了包庇罪的靜泓,他還準備讓她來開口。
而還有一點他絕不會說的是,就在回來之前,他還讓裴彥荀辛苦跑一趟鄴城,務必要查清,這位“永安公主”的底細,究竟為何。
“相稱啊,怎麼會不相稱?”尚在遲疑,卻聽身邊的薩黛麗高聲說道:
“王子穿上這漢製衣裳,與公主站在一處,怎麼看怎麼般配!反倒是我……我站在你們身旁,就顯得更加沒有見過世麵了。”
話音落地,倒是先前那兩個一直在暗潮洶湧的人,同時將目光移到了她這處。
第一次被自己仰慕的俊朗男人這樣直視,薩黛麗臉頰透紅,又連忙張口掩飾自己的羞怯:
“公主你知道嘛,其實我們草原女兒,沒有所謂的‘婚服’,到了婚禮那日,也是隨便穿穿鮮豔的衣裳便湊合過了。”
蕭月音櫻唇微抿,又聽這姑娘的聲音越來越細:
“現在看到公主把這漢人的婚服穿得這般好看,我,我也動了心……如果我說,我想讓姨母也為我備下這樣的嫁衣,公主你……會介意嗎?”
這話說的,心機有餘,天真不足,看來這薩黛麗也並非表麵上看起來那般淳樸善良。韓嬤嬤與戴嬤嬤對視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將目光回轉到美豔逼人的蕭月音臉上,安靜等待她的回應。
蕭月音一時被這樣的話語怔住,隻將掌心掐得更痛了,黛眉一蹙,口中囁嚅:
“這種事情……”
“中原漢地的習俗,隻有正室配穿大紅。”但裴彥蘇又搶先開了口,“薩黛麗,你和你那位姨母都隻是妾,這大紅的嫁衣,與你們也並沒什麼關係。”
這下,滿室的熱溫驟降,誰也不敢再接話。
薩黛麗眼圈通紅——被自己未來的丈夫當麵毫不留情地諷刺,怎會不羞憤不傷心呢?
蕭月音急人所急,也隨之難堪起來,正要扛起這緩解尷尬局麵的大旗、好好寬慰一番這來自草原的小姑娘,薩黛麗先受不住,匆匆交代了幾句看顧好北北的話後,便抹著眼淚離開了。
而始作俑者的裴彥蘇一臉淡漠。
裴彥蘇迅速拆開信,卻從入眼的第一個字起,便止不住熱血上湧。
這根本不是音音寫給他的信,這是早在他們前往新羅尋求結盟的同時,格也曼暗地裡聯絡大嵩義除掉他們而親筆寫的信。
音音怎麼會有這封信?
在沈州的慶功宴那晚,烏列提格也曼父子率先發難、咄咄逼人,形勢那般緊張,他隨時都可能會反被誣陷通敵賣國,音音手握這樣重要的證據,卻並沒有拿出來?
是因為烏列提是靜泓的生父,她舍不得嗎?
是在告訴他,她確實是蕭月音,但與他夫妻一場,終究抵不過與靜泓十餘年的青梅竹馬之情嗎?
想到此處,裴彥蘇喉頭腥甜,然後“噗”地一聲,噴出了大口鮮血。
128.
“冀北!”裴彥荀大驚失色,連忙來到裴彥蘇的馬前,想要把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表弟身強體壯異於常人,即使上次被大嵩義的毒箭放倒,也憑著他活龍鮮健的體魄自行將毒素清除消化。
今日一封小小的信,卻能讓他當眾吐血,目眥欲裂。
所以,這封公主留給他的信上,究竟寫了什麼?
此刻的裴彥蘇人還騎在自己的配馬上,心臟卻抽痛得快要昏死過去,他垂眸看向裴彥荀關切和疑惑,目光裡卻有著滿滿絕望的警惕。
不,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這封信。
僅僅一瞬,他便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劍鋒揮舞,即將把翠頤的喉嚨割開時,卻被裴彥荀徒手接住。
裴彥荀的鮮血霎時便流了滿地,和方才裴彥蘇的鮮血混在了一起,他不顧掌心的劇痛,咬牙勸道:
“冀北!衝動誤事,衝動誤事!”
“你,你說,”裴彥蘇手上的勁力一鬆,轉向已經麵色慘白的翠頤,“公主的這封信,還有誰看過?”
隋嬤嬤看在眼裡,滿心都是不屑,卻不想張口當這個惡人,嗬斥這位王子未來的妾室如何不懂規矩。
若她自作主張當了這個惡人,反而被假公主做了筏子賣一個人情給這沒見識的醫女,她豈不是裡外不是人?
但蕭月音卻因為念著薩黛麗的恩情,並未出聲阻止,反倒在其提出要看看她穿上之後的樣子時,猶豫著同意了。
於是,這“一妻一妾”便快速吃罷了早餐,蕭月音也帶著兩名宮婢和韓嬤嬤,轉到了內室中,將這改了第三次的嫁衣,重新換上。
再說裴彥蘇終於回到自己的院落後,同樣沐浴更衣、修整一番。
幽州夏日的清晨,較鄴城和臨漳的都更要清涼,扣好了外袍的腰帶,不知不覺,人便又移步到了窗前。
那幾封關於她的、有問題的信都被他收在了這書架的暗格之中,一同在的,還有那被輦回鄴城報信的宮婢所帶的家書。
經過了來回的幾番顛簸磋磨,這信筒卻依然完好無損得不像話,就像是在故意引.誘,引.誘他去拆解破壞一般。
和它的主人一樣,故意引.誘。
那晚為了那個靜泓的沙彌如此,昨晚為了北北那隻貓咪也同樣如此。
都不是因為真正對他動了情,而是旁的。
因為無情,所以將他推給彆的女人時,不僅沒有絲毫猶豫,甚至理直氣壯。
而轉頭的馬車裡,又盈著那雙滿滿無辜的淚眼,明明白白地用曖.昧將他纏繞。
若不是自己定力充足,及時出手製止了她,也不知後麵會不會把持不住,釀出更多遠超他控製的後果,追悔莫及。
若即若離,欲拒還迎。當此時,裴彥蘇的喉頭又湧上一股腥甜,淩厲如劍的眉頭緊鎖。
那老郎中人處下首,察言觀色,這時才換了小心翼翼的語氣:
“王子,可是有哪裡不適?”
大權在握的上位者最忌在下屬麵前表露自己的喜惡,裴彥蘇立刻以袖口掩唇,將口中之物不動聲色地包起。
“所以依你之意,那藥丸全無作用?”
裴彥蘇的嗓音和眼神一樣刺骨寒澈,老郎中不自覺一抖,勉強穩住身形,方才顫顫巍巍繼續回話:
“可以將其中避子的成分去除,不過總體而言,補劑之效恐怕會打折扣……”
“那就這麼辦,”裴彥蘇冷冷打斷,“限你們兩日內將新藥製成,分發至城中各處。”
一直到那老郎中應諾退下後,他才再將袖口攤開。
果然是血,短短幾日內,他就因她吐了兩次血。
補藥……補藥……他果真是愛她入了骨,連她如此拙劣的謊言都完全儘信。
此事其實根本經不起推敲。
當日他出征渤海國,大勝歸來之時,她已經向秦娘子討來了此藥。若是真如她所言,這隻是強身健體的補藥,她為何要趁他不在時偷偷吃?
都怪他,這事都怪他,愛意能蒙蔽一切,讓他隻看到想看的。
當時他一心沉溺於與她重逢後放肆雲,雨的喜悅和滿足,她小臉上那慌亂不已的神色,被他生生忽略。
而一旦打開了思維的口子,還有更多事,便如開閘傾瀉的洪流,一一清晰浮現。
譬如那晚她偷偷吃藥被他抓包時,她說起這藥是補藥,語氣和姿態都太過牽強,仿若靈機一現;
譬如他儘信了她的話,還心甘情願哄她親口喂她,她明顯如釋重負的模樣,鬆了好大一口氣;
再譬如他講起和她的孩子,她滿口推搪,不斷引導他往不生那裡去說,還對他為孩子起的名字百般挑剔。
念漳、念泠,便是他初見她、對她一見鐘情的地方“臨漳”的諧音,她根本不在乎,還說自己不會起。
當然,她是不願意和他有孩子的,即使他們那般親密、即使她甚至偶爾主動,她也依然不願為他生兒育女。
她不願意這世上有和他骨血的結晶,就像她甚至不願以她本真的身份和他共度餘生一樣。
她用那封信讓他死心,然後再用這兩瓶“補藥”的真相,在他已經死掉的心上,狠狠踩了兩腳。
一想到這裡,裴彥蘇的喉頭又是一股腥甜洶湧襲來。
這一次他再忍不住,“噗”地一聲,又吐出了大片的鮮血。
他的左手上還捏著她親手給他做的香囊,方才他差一點就要將其揉碎,但在這霎時間,卻還是被鮮血浸濕了。豆青色的緞麵與鮮血的紅對比刺眼,就連香囊內那些填料,都已沾染了血腥之氣。
香囊毀了,被他自己毀了。
雙眼被熱意侵襲,兩行滾燙的眼淚落下,他卻並不擦拭,隻趕忙將手中的香囊避開。
已經沾了他的血,不能再沾他的淚。
這香囊已毀,原本應當如敝屣一般,被他拋棄。
可是,他舍不得,一萬個舍不得。
他怎麼舍得扔掉她給他的東西?
儘管她欺騙他玩弄他把他拋棄,但他還是舍不得她。
隻要能讓他再見到她。
這八個字,倒是被她演繹得淋漓極致,連貫熨帖。
眼前的信筒上,那用來封印的火漆早已乾透,裴彥蘇用長指摩挲了良久,久到指尖傳來了一陣酥.麻,才終究還是將那信筒又放了回去。
要怪就怪北北這隻頑皮的貓兒,偏偏要在這個節點出事。
他就是放不下這隻貓。
兩位周宮太醫和那個草原醫女都說,北北是受了重物猛烈擊打而斷了腿。細細想來,最有可能完成此事的凶器,應當是那舉重若輕的彈弓。
先前陰差陽錯撿到的那隻捆了她家書的信鴿,翅膀上的傷處和北北的相似。但因為事涉另一層隱秘,他便不能將此攤開說明,隻能隱作猜疑。
更何況,他所知的那擅用彈弓之人,幾日前便一命嗚呼了,絕不會再度犯事。
算起來,自己已經回來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北北那貓兒情況如何了。
幸好北北是隻知恩圖報的靈獸,對他的關切和憂慮,必定會投桃報李。
不像它的主人那般心口不一,嘴上說“結草銜環來報”,那小臉上堆積的敷衍假笑,好看是好看,可沒有半點真心。
一想到北北,裴彥蘇心頭驀然一片濕潤,又匆匆將胡服外袍換做了漢服,方才再次出發,探望病貓。
但病貓還未入眼,卻在曾經與它的主人共餐過很多次的地方,先瞧見了一身火紅色嫁衣的倩影。
像是草原上燎原的野火,怎麼燒都燒不儘。
刺得他移不開眼。
翠頤口唇發直,並未答話,戴嬤嬤卻從她身後出來,直直向裴彥蘇跪下:
“是奴婢禦下無方,請王子降罪!”
而幾乎同時,原本還晴空萬裡的天上,響起了一聲驚雷。
秋雷滾滾,恰若此刻裴彥蘇瀕臨崩潰的心境。
“公主可是想說,公主的真名,其實是叫月音?”裴溯笑著與她對視。
“你……”蕭月音櫻唇微張,難掩驚愕,“阿娘,你都知道?”
“阿娘猜的,”裴溯微微一頓,“看公主這般反應,阿娘的猜測便是不錯了。”
也許是自幼喪母讓蕭月音對母愛十分渴望,也許是緣分使然讓她一直對裴溯懷著無比的親切,也許是這一路以來的堅持和隱忍到了這個關口需要一個紓解,小公主一聲長歎後,便把替嫁一事始末,一五一十向裴溯說明。
當然,也包括了她在婚後對裴彥蘇難以割舍的深情,包括了她給他留下了陳情信,包括她為什麼會讓韓嬤嬤收拾了點點行裝,又在一早去找她請安。
“阿娘你說,大人他、他會接受我嗎?我從一開始便在欺騙他,又一路瞞著他,明明有那麼多機會向他坦白,但每次臨到開口時,我還是會怯懦。”說到動情之處,蕭月音眼波流轉、淚水盈盈,兩頰雲霞緋紅,自是楚楚可憐的嬌態。
“放心吧公主,”裴溯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忌北他不會怪你,相信阿娘,我們回去一起麵對他,好不好?”
129.
這場滂沱的秋雨來勢洶洶,足足下了五日,才漸漸停歇。
而裴彥蘇就帶著人,出城外整整找了五日,片刻未停。
可是裴溯和蕭月音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他幾乎摸遍了城外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有發現她們半點蹤影。
到第六日時,裴彥蘇下了令,就地微服,準備前往鄴城。
但就在他們就地準備換裝的時候,一行中卻有幾人突然病倒,直接昏迷不醒。
而與此同時,前方探路回來的人卻說,冀州附近有疫病正在傳播,具體的方向還未探明。
“冀北,咱們也出來五日了……整整五日了。”眼看裴彥蘇絲毫不受影響,已經將身上的胡服除下,拿起了漢服,裴彥荀隻能更加賣力勸阻。
“五日又如何?找不到她們,我不會罷休的。”裴彥蘇毫不猶豫地將長臂伸入袖籠中,“我一定要找到音音,必須找到她。”
“冀北,你聽表兄一句勸。”裴彥荀死死拉住了他另外那邊的袖籠,正色道:
“疫病本就是極為棘手之事,這五日的秋雨又來得太不湊巧,疫病來勢洶洶,大雨滂沱恐怕會讓疫病的傳播更加迅猛更加凶險,你看,咱們這幾個兄弟也算是精壯中的精壯,遇到疫病,不也病來如山倒?”
裴彥蘇緊緊抿著薄唇。
另一頭,裴彥蘇帶著人快馬趕回冀州時,城內城外尚算平靜。
那幾名病倒的手足早已被隔.離起來,為防止疫病蔓延,裴彥蘇等人也主動自我隔.離,甚至讓郎中大夫們將所有與那幾名染病的士兵有過接觸之人全部排查了一遍。
等待結果的時候,裴彥蘇突然想起一樣東西。
蕭月音上次在沈州病倒之後,曾被神醫秦娘子醫治大好,秦娘子還為她留下了兩瓶補藥。上一次他自己中了大嵩義毒箭,也正是因為昏迷中吃了幾顆那個藥丸,身子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恢複。
防治疫病,除了治療已經染病之人,防患於未然也是重中之重。而既然那補藥主要為強身健體,此時拿出來增強康健之人體魄,自然是上上良策。
裴彥蘇便趕緊命戴嬤嬤,將蕭月音那兩瓶藥找出來。
蕭月音一心救貓,眼見送上門來的助益,自然沒有半點猶豫,當下帶著人回到了臨陽府。
而薩黛麗檢查完畢,開始認真為北北接駁斷腿時,戴嬤嬤方才抓準了時機,對目光一直未從北北身上移開的蕭月音耳語道:
“公主難道忘了,這姑娘可是和公主同日入門,日後要與公主爭寵的呀!” 堅硬與柔軟的碰撞,恰似他與她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聯,她總想理智又疏狂地厘清自己,卻總是反複沉迷。
“乖,真兒最乖了。”而每當他聽到她的歎吟之後,便會滿意地選擇另一個讓她記憶猶新的方式,擒住她,撞得她七零八落。
如瀑青絲隨意散亂,發根被涔涔浸濕,發尾又像被摩擦出火花,劈啪作響。
那個時候,蕭月音翩然想,痛與快樂,也許確乎隻有一線之隔。
可是,眼下的刺痛與那時完全不一樣,佘尖連著心臟,她越是想用這樣的痛來飲鴆止渴,心頭的抽痛便像是在與她作對一般,愈發張狂跋扈。
如同在逼著蕭月音麵對,麵對心中那麵鏡子裡的自己。
這就是愛。
原來愛一個人,就會為他不能自已,為他痛徹心扉。
藥湯順利送入裴彥蘇的口,蕭月音用手沿著他的胸口輕撫,嘴上也不敢再多做停留,隻確認他已儘數咽下,便隻將他唇角殘留的藥湯吻去。
然後撤了他後背的軟枕,又放平他。
飲了苦藥的裴彥蘇俊容似乎更苦了,深鎖的眉心擠出了一個“川”字,蕭月音靜靜地看了片刻,又終於忍不住伸出柔荑,放置在他眉心的褶皺上。
因為常年抄經、練習篆刻,她的指腹也有一層淺淺的繭,雖不如他的那般粗糲,卻也不完全柔軟嫩滑。也許真是因為如此,在她輕輕地為他揉撫眉心的紋路時,他眼皮之下動了動。
“公主,您也疲倦奔波了整整一日,不如把這裡交給奴婢?”身後響起戴嬤嬤的聲音,她雖不知蕭月音與靜泓決裂之事,此時看著公主,卻也忍不住。
像是易碎的琉璃盞,再多碰哪怕一下,就會要碎掉,滿地散落,無法拾起。
“不,我陪著王子。”蕭月音轉過身,目光掃過仍然立侍在一側的劉福多公公等人。
他們剛剛看她這樣對待裴彥蘇,會不會覺得她是個怪人?
大周皇室最璀璨奪目的明珠蕭月楨,是不會這樣癡狂的。之所以從未穿過,當然是因為這些早已在大婚之前便為她備好的寢衣,款式十分暴.露,麵料是軟紗,薄透無比,穿在身上欲說還休,和沒.穿區彆不是很大。
等到了此刻,蕭月音才後知後覺,有些惱恨設計這件寢衣樣式的人,誰家好人,會在寢衣的月,匈口處特意挖一個大洞啊?
而剛好,毓翹為了配合這件寢衣,還專門準備了抹月,匈式的裡衣,眼下裴彥蘇從後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肩頭,隻需要將目光微微下落,便可見平日她刻意隱藏起來的,越來越洶湧的春瑟。
……難道說,毓翹聰明機敏、城府頗深,那些震驚都是裝的,她早就看穿自己和裴彥蘇在演戲,也猜到了今晚這“棄婦遠去”的漠北王子會回來,夜闖深閨?
在外間耳房值夜的毓翹“阿嚏”一聲,不耐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你這樣過來,阿娘他們,可是都安置好了?”蕭月音自然是不願意懷疑自己身邊的人,隻把一切都當做巧合之中的巧合,當務之急,是趕緊讓自己遠離危險,一麵用指尖撚著話本子的書頁,一麵強行轉了話題。
“有宋潤升暗中接應,自然是妥當的。”裴彥蘇當然知曉她這個“他們”兩個字中包含了她那青梅竹馬的靜泓,故意隱去,懷抱收緊,又吻了吻她滾燙的耳珠,沉聲道:
“如此驚心動魄之事,公主隻顧著阿娘,都不關心關心微臣?”
每一次,他需要將姿態放低的時候,便會用“公主”來喚她,用“微臣”來自稱。
這樣的遊刃有餘,蕭月音雖然已經掌握了規律,卻難免還是要上他的套。
今晚亦是如此。
“你假裝負氣離開之後,我在窗前看著外麵天色不大好……南浦離平壤很近,但凡行船海上,遭遇些風雨,都是大事,”一想起從直沽來時那路上的事,她難免心有戚戚,正聲道:
“何況要躲避金勝春和樸正運的耳目,讓他們相信你和阿娘他們真的已經乘船離開,對我放下警惕……”
她手裡的話本子和裴彥蘇的巴掌差不多大,線裝書的書背筆直,包角方正,他就著她的手將其合上,拉住書頁,忽然用書背,抵住她柔軟的月,複部。
即使隔著寢衣和裡衣兩層,即使那話本子是冷冰冰的物件,她仍然覺得,他的溫度在透過那書本傳來,不由僵直了自己,又聽他同時再次沉了聲線:
“所以才故意穿了這樣的寢衣,在這裡等我?”
書本再次向上,距離開口之處,隻有一寸,蕭月音強忍起伏,勉強明白了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因為“擔憂他在海上‘去而複返’的種種危險”,所以穿了這樣的寢衣,來表達對他的“關心”。
言語和邏輯的陷阱是他最擅長的,在他的絕對掌控裡,她仿若置身蒸籠,隻好用儘一切,讓自己跳脫出來:
“你長著這樣一雙讓人過目不忘的綠眸,我以為……你不會再冒著風險,回到平壤了。”
遑論漏夜造訪太德公主府,這名不見經傳的小院。
可誰知,最後幾個字的話音剛落,她極力想要掩飾的地方,竟也突然跳脫了出來。
線裝書的包角滑到衣領,勁力沿著書背上達,淺薄的包裹和她的意識一樣羸弱不堪。乍然失了保護,她先是感到一陣風過的涼意,之後又覺燠熱,從下往上,蔓延她的四肢百骸。
“你……你……”比起昨晚他為她上藥之時,現在她的羞.臊多了百倍千倍,惶惶愕愕語無倫次,“我……我……”
使命已然達成,裴彥蘇慢條斯理地將那線裝的話本子扔在了床頭,然後在她身後找到那早已失了風骨的係帶,輕輕一拉,讓它不再繼續參與她的虛張聲勢。
向上,再向上,隔著透紗的淺薄,他堪堪攏住一端,任其夾在指縫之間。
蕭月音的眼前朦朧一片。
她囁嚅著,唇瓣止不住地抖,聽見他又在她耳邊,靠得更近了:
“彆出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我共謀之事,你隻告訴了韓嬤嬤一人。”
也就是今晚在外值夜的毓翹對此不知情,她不能鬨出動靜來,讓更多的人知曉他竟然會來這裡找她。
“我、我沒有故意換了這個,”她的話語夾著哭腔,卻也終於多了幾分理智,儘管雙頰羞得通紅,“你、你怎麼能這樣……”
“哪樣?”裴彥蘇明知故問。
“你們伺候王子也疲累許久,都先下去吧。”可是儘管知曉自己這樣不對,蕭月音還是忍不住。
最後的最後,當然是她自己也上了床榻,睡在了昏迷不醒的裴彥蘇身邊。
撥開他結實的臂膀,自己鑽進他的懷中,耳朵貼在他的肩窩處,掌心按住他的心跳。
從前入眠時,他總是從背後抱著她,她時常嫌棄太熱太悶不舒服,他卻說什麼也不肯鬆開。
現在他因為人事不省而動彈不得,一切便變成了她主動抱他。
從前她真是不知珍惜,明明這樣舒適得很,能讓她安然入眠。
如是三日,蕭月音幾乎寸步不離裴彥蘇的身邊。
除了裴溯在一旁的時候之外,她仍舊像第一次那樣,用嘴喂他服下湯藥。
因為她總是固執地認為,這樣他能服下更多。
在第二日午後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先前兩人說起歸還冀州時,她答應他的獎勵。
她說她要親手做一個香囊給他。
雖然戴嬤嬤刻意壓低了聲音,可那副恨鐵不成鋼又滿滿溺愛的語氣,蕭月音聽完,也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為了救北北,她倒是不在乎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但若真是為即將“遠道而來”的蕭月楨考慮,那麼她此舉確實欠妥。
何況,她方才見薩黛麗治病救貓手腳麻利、北北的情況也好轉了不少,甚至還主動邀請了這草原醫女,留在她這小院中暫住幾日。
在戴嬤嬤看來,這便是十足的提前“引狼入室”了,怪不得要急成這樣,自己這個當事人,也必須要拿出點端正的態度來。
正在咬唇思索間,蕭月音餘光裡似乎瞧見裴彥蘇正在看著自己,抬眸時,卻又見男人隻專注看著那位“情敵”手中的北北,絲毫沒有半點分心的樣子。
不知為何,方才焦躁的心像是被撫平了一般,她又重新用眼神向戴嬤嬤示意,此事暫且擱置下來。
薩黛麗這番救治也算自己的恩人,若是還沒過河就想著如何拆橋,也屬實是太不地道。
是以,蕭月音並未將戴嬤嬤的話往心裡去,仍舊堅持守著,看薩黛麗用木板和紗布將北北的斷腿捆了起來,說是這樣能加速那傷口愈合。
再之後,毓翹也將重新紮製的竹項圈拿來,為北北戴上。這竹項圈上寬下窄,窄的地方剛好能卡住北北的頸項,寬度比北北的頭要大上一些,也是薩黛麗剛來時吩咐說,用竹篾紮一個這樣的頸套套在北北頭上,等到它麻沸散藥效過了之後,也不會舔到腿上的傷口。
做完這些,天已經快要亮了,周宮的太醫早早便被蕭月音請了回去,一眾婢仆們也跟著忙碌了整晚。
當然,那裴彥蘇雖然全程沒怎麼說過話,可也陪著她幾乎一宿沒睡。
想到來時兩人在車上的那般情態,蕭月音便隻能順勢估計,裴彥蘇對這隻名字和他表字相同的貓咪,幾乎比他自己豢養的愛寵還要用心。
是以,在催促裴彥蘇安心回到他的院落收拾修整時,她的語氣便也多了幾分柔順:
“大人這番為北北殫精竭慮,我替北北感動不已,來日結草銜環,也必當報答大人這番再造恩德。”
裴彥蘇卻似乎不為所動:
“北北最幸運的便是有公主這樣不離不棄的主人,微臣所做,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說話的時候,漠北的小王子正背對著直欞的窗牗,那愈發明亮的光線照不到他俊朗的麵容,是以即使他的話分明是恭維是誇獎,蕭月音卻聽不出半點暖意。
看來,昨晚她的猜測並非胡思亂想,男人無情起來,看一隻貓都比看她要順眼。
但細思起來,她並未覺得自己做錯什麼——
既然他的深情可能變淡,她又為了給自己的偷梁換柱爭取操作的時日,答應那兩個女人同日嫁給他,實在是“一箭雙雕”之舉;而兩次與他獨對時的行為無狀,也確實都是事出有因,隻是她不願對他講明;至於旁的……
她著實是想不出旁的理由,惹了他惱恨。
但轉念一想,眼下最要緊的不過是北北的傷和她與蕭月楨之事,讓她再多分心去揣測迎合這小王子變幻莫測的態度,著實太為難她。
是以,即使裴彥蘇不為所動,蕭月音也祭出了生平所有的勸解之語,一通或不露痕跡或略顯誇張的吹捧,方才將這尊大佛請走。
又守了麻勁未過的北北好一會兒,蕭月音方才由韓嬤嬤服侍著更衣洗漱。等到再回到北北這裡時,那薩黛麗也已經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身的疲憊。
恰好早餐上桌,兩人一同進餐。這次薩黛麗幫了自己的忙,蕭月音自然要做那個長袖善舞的好客主人,奈何整晚沒睡的她也實在精力不濟,腦中閃過了好幾個話頭,卻又頓覺不妥,生生咽了回去。
沉默的片刻,隋嬤嬤卻來了,身後還跟著兩名宮婢,手中捧著的,是給蕭月音的嫁衣。
戴嬤嬤從未聽過見過王子所說的補藥,但見王子言之鑿鑿,自然全力以赴。翻箱倒籠了許久之後,才終於在從前隻由韓嬤嬤經手的箱籠底側,找到了兩個藥瓶。
補藥到手之後,裴彥蘇原本想直接讓先前染病的士兵服下,卻被一名經驗老到的郎中攔下:
“王子,切莫心急,請稍安勿躁。”
裴彥蘇那墨綠色的瞳孔裡閃過乖戾急躁之色,老郎中卻不慌不忙解釋:
“小的這兩日已經和其他同僚們將冀州城內粗粗排查過一遍,拜王子及時采取措施所賜,目前城內的疫病情況完全可以控製。而王子所言這藥丸,若要發揮其最大效用,自然是等小的們研究出其配方,方才是萬全之策。”
裴彥蘇自然知道這是老郎中不信任他那藥的委婉說辭,薄唇一動,原本想要暴力反駁,腦中卻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難道……音音向神醫秦娘子專門為他討要的補藥,其中也另有乾坤嗎?
“你說,你們研究出此藥的配方需要幾日?”裴彥蘇冷冷問道。
“兩日,群策群力,快的話不出一日。”老郎中胸有成竹。
“好,就給你們兩日。”
而老郎中的揣測精準,就在一日之後,他單獨來見了王子。
彼時的裴彥蘇,正在反複把玩著蕭月音親手給他繡的香囊。
“啟稟王子,那藥丸的配方研究出了結果,是大補的方子。”老郎中如實說來,但話至此處,卻又猶豫停頓了一息:
“不過,兩瓶藥,都分彆對男女有避子的功效。”
裴彥蘇驀地將香囊捏緊,幾乎捏碎。
但旋即又鬆開了手。
他舍不得破壞她留給他的東西。
130.
當此時,裴彥蘇的喉頭又湧上一股腥甜,淩厲如劍的眉頭緊鎖。
那老郎中人處下首,察言觀色,這時才換了小心翼翼的語氣:
“王子,可是有哪裡不適?”
大權在握的上位者最忌在下屬麵前表露自己的喜惡,裴彥蘇立刻以袖口掩唇,將口中之物不動聲色地包起。
“所以依你之意,那藥丸全無作用?”
裴彥蘇的嗓音和眼神一樣刺骨寒澈,老郎中不自覺一抖,勉強穩住身形,方才顫顫巍巍繼續回話:
“可以將其中避子的成分去除,不過總體而言,補劑之效恐怕會打折扣……”
“那就這麼辦,”裴彥蘇冷冷打斷,“限你們兩日內將新藥製成,分發至城中各處。”
一直到那老郎中應諾退下後,他才再將袖口攤開。
果然是血,短短幾日內,他就因她吐了兩次血。
應下時是隨口,又因著大嵩義刻意留下的信件,她將此事早已忘到了九霄雲外,而眼下她終於鄭重其事時,他卻又陷入了人事不省。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不停歇,但若換個角度想,又有了柳暗花明。
若是他醒來時能看到這個香囊,會不會稍稍高興一些呢?
有了這樣未知的喜悅,蕭月音便隻覺得自己身上有用不完的氣力。戴嬤嬤的女紅針黹在一眾宮婢中算是翹楚,有她與韓嬤嬤兩人一並悉心教導,這小小的香囊,怎麼都不會太過失色。
配料選色,一針一線,蕭月音都全身心灌注,錯了一點便起料全部重來,十根手指破了六七,她也不覺得疼。
與擔心裴彥蘇醒不來的心痛相比,其他的痛,她根本覺察不到。
在香囊磕磕絆絆基本成型的第三日,在她一如既往地親口為她喂藥之後,她的腦中,突然飄過郎中大夫們說過的話——
若要裴彥蘇醒來,需要他有更強健的體魄。
蕭月音將目光放在了床頭的兩瓶藥丸上。“自從每晚和公主同寢後,微臣的睡眠好了許多。”
一朝得了他的疏放,蕭月音微微側身想要稍稍遠離,他的長指卻將那係帶勾住。
這樣,海棠花的繡紋便貼得更緊了。
“我、我沒有在躲。”她急了,此地無銀三百兩起來。
“那就自己解了?”他仍是勾住的。
言語不算冰冷,可態度卻是不容拒絕,尤其他身上的鎧甲還一絲不苟。
蕭月音強忍顫抖,咬著櫻唇,將雙腕背到身後,食指與拇指捏住係帶,
“真兒真乖。”他滿意地上前,大掌扶住她一側的玉頸,靈活的食指和中指,便將她頸上的係帶解開。
浴桶中的花瓣被徹底澆濕,全部如無根的浮萍一般在水麵飄遊,她再無任何遮蔽,隻想做個情場上的逃兵,堪堪闔上了雙目。
小衣在浴水中沉底,她聽不見那輕微的聲響,隻有他啞了的嗓音:
“哥哥今日一身塵土,不洗乾淨,怎麼能好好拆真兒的禮物?”
她霎時又將一雙水靈靈的杏目瞠開。
“那……那我先出去,等你?”不知為什麼,她的預感總是準確的,因而她試探的問句,才會如此小心翼翼。
“哥哥都幫真兒洗了,真兒怎麼能不投桃報李,幫哥哥洗呢?”他仍舊捧著她的玉頸,虎口處的玉膚吹彈可破。
蕭月音又咬住櫻唇,反駁無能。
這樣的猶疑,裴彥蘇已經起身,去拿了木架上寬大的棉巾,隻需要微微張開臂展,便能讓棉巾將她完全籠罩。
“出來,自己裹上。”他的聲音透過那寬大的棉巾傳來,又是半點不容拒絕。
“嘩啦啦”的淋漓水聲之後,蕭月音隻能從浴桶中站起來,那棉巾將裴彥蘇擋了完全,倒是為她做了個極好的緩衝,她在瓷磚的地麵上站定之後,他才稍稍將棉巾往下拉,幾乎同時,有乾淨熨帖,蓋在了她的身上。
她在他的注視下,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像端午節裡餐盤中的粽子。
長籲了口氣,才慢吞吞回視麵前的男人,眨了眨眼。
“哥哥幫真兒寬了衣,真兒不應該回禮?”就連他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都寫滿了“逗弄”兩個字。
其實今天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拒絕不了,但她內心的倔強總是作祟,是以每每出言試探,又每每被他更加過分的話語推回來。
是她還是害怕,還是沒有做好準備。
今日一整日,她明明都沉浸在自由的喜悅中,哪曉得夜幕降臨之後,會突然發生這樣的轉變呢?
這樣想著,蕭月音也隻能磨磨蹭蹭,小碎步到了他的身前,視線掃過眼前距離極近的鎧甲,抬手,開始找隱藏在甲片背後的係帶。
早上,她親手為他穿上這一身嶄新的鎧甲時,哪裡想到今晚便又會親自將它脫下來。
因為擔心包裹的棉巾下落,又因為情緒的起起伏伏腦子有點昏沉,她為他脫下鎧甲的速度極慢極慢。
裴彥蘇極有耐心,一直專注地看著她動作,未催促她半句。
而隨著鎧甲被卸下,他周身的血腥味,也比先前更加濃鬱。
蕭月音捂住了口鼻,停住不動了。
秦娘子所給的藥丸,與尋常的方藥截然不同。
秦娘子到底是天下罕有的神醫,在給她藥丸的時候說過,此方雖然重在避子,但強身健體的功效,仍舊強過旁的許多補藥。
她想讓他醒過來,至於避子之類的事情,實在是無心顧及。
是以,原本應當十日服用一次的藥丸,蕭月音自作主張,變成了每日讓裴彥蘇服用兩次。
第一日兩粒之後,他的麵色明顯紅潤了不少,她欣喜若狂。
第二日的兩粒之後,他平放的手指動了幾次,眼皮之下也多了幾次轉動。
第三日,在蕭月音將那香囊的最後一針收線的幾乎同時,她忽然聽到身旁的床榻上,傳來了不同於往日的、彆樣的聲響。
是衣料摩擦和翻身的聲響。
她轉頭,向床榻那處看去。
裴彥蘇墨綠色的瞳孔生機勃勃,她看見她的模樣,清晰映照在那裡。
“楨兒……”他呢喃的嗓音,還透著慵懶的沙啞。
可勇敢了這許多日的蕭月音,卻驀地不敢上前。
因為,他眼裡的深情,從來都不是對她蕭月音的。
他大病初愈,希望陪在他身邊的,是他心愛的蕭月楨。
他甚至不知道有蕭月音的存在。
低頭,眼淚墜落的同時,她不動聲色地將香囊,收進了袖籠裡。
莊令涵施醫看診自是不必說,陳定霽曾官至一朝宰輔,禦下經驗甚豐,也與自己的妻子共同處理過大規模疫病,兩人來到東陶時,也恰逢蕭月音為了鎮上仍在蔓延的疫病焦頭爛額的當口。
有了夫婦二人坐鎮,一切都好了起來。陳定霽指揮統籌小鎮上的資源和人手、莊令涵鑽研病情一一診治,原本混亂的局麵很快步入了正軌,蕭月音也一直從旁協助,充分發揮當初在臨漳時學到的救治本領,帶著韓嬤嬤和老趙一並,夜以繼日為民奔波。
幾日後,局勢便也控製了下來,裴溯雖然仍未蘇醒,病情卻也穩定。
直到邁出了臨陽府的大門之後,薩黛麗方才真正哭了出來。
她仰慕赫彌舒王子已久,昨晚好不容易尋著機會能在嫁給他之前爭取多多的接觸,他不感念她救貓的辛苦也就罷了,怎麼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便那樣難聽?
她當然知道那大周公主的嫁衣價值不菲,也從來沒膽量要一身一模一樣的,不過是想求著姨母為她做一身漢製的大紅嫁衣、讓她在婚禮那日也過過癮罷了!
公主與王子當然般配,她也沒想過拆散他們,用姨母的話來說,加入這個家,不比拆散這個家要高尚許多嗎?
但……也許王子和自己一樣,因為一夜不眠,難免脾氣暴躁……
若是這樣,說話難聽一些,也無關緊要了。反正以後的日子還長,她好好表現,難道還會擔憂沒法分了王子身邊小小一點位置、為他生兒育女嗎?
這樣想來,心中的委屈便也不自覺煙消雲散,薩黛麗將眼淚速速擦乾,便吩咐馬車,又要出城,往燕山方向去了。
因著心情逐漸雀躍,到達營地時,她便也忘了許多俗禮,並未通傳,待來到姨母碩伊的帳前時,又忽然聽到了其中的點點隻言片語:
“那破貓斷了腿,基本也是活不長了的……”
可等到她還想凝神細聽時,那對話聲量卻是漸細,實在聽不真切,薩黛麗急了一步,似乎也被碩伊發現蹤影,便隻能順勢入內。
昨晚她借口身體不適離開,碩伊即使看穿、卻並沒有追究的意思,反倒拉著她的手關切起來,薩黛麗心中慚愧,於是先承認了昨晚任性離開的錯誤,然後話鋒一轉,將後來遇見永安公主和赫彌舒王子之事,一五一十說了清楚。
當然,少女的麵皮薄,那番因為嫁衣遭受的言語奚落,她直接隱去,隻將所見所觸公主嫁衣的細節,悉數向碩伊闡明,到最後越說越羞,隻求碩伊能圓了她這個心願,讓她嫁給王子那日也能穿上這樣的嫁衣。
碩伊對待自己這位遠房外甥女,倒是比自己的一雙兒女還要嬌縱,毫不猶豫答應了之後,又提及為她嫁人之後的準備,薩黛麗心中歡喜,便也沒有多想,一一應下。
等到薩黛麗徹底離開,碩伊才將藏在角落的女仆重新叫了出來。
“薩黛麗一向沒什麼城府,她既然不提,那麼剛剛我們說的話,也肯定沒被她聽去。”碩伊方才和藹的麵色漸漸沉了下來,“她要是知道自己救的那隻貓就是被你所傷,以她天真的性情,大概是要好好鬨一番才是的。”
“閼氏機敏,是奴婢辜負了閼氏。”女仆沉聲,也將頭顱埋得更低,“閼氏不計前嫌,讓奴婢再有機會做姑娘的身邊人,奴婢一定不會再像昨晚那樣功虧一簣。”
“你有這個自覺,”碩伊將目光停留在麵前這個衣著樸素的女仆身上,“也不枉我費了那麼大力氣,將你救出來。”
“閼氏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銘記於心。”言至於此,那女仆方才抬起了臉。
此人麵容憔悴,嗓音沙啞,若不是那眼珠碧藍,誰也不會想到,她是那早已經死了好幾日的美人塞姬。
“這一次,算是重新認識了公主。公主你身為金枝玉葉,遇到這樣的險情,不僅事必躬親,還半點不張揚——”終於有空閒歇一歇時,莊令涵忍不住感歎,忽而一頓:
“不過,我仍舊想不明白,公主為何不向他們表露身份?那樣,行事也應當便宜許多。”
說的是蕭月音對外一直隱瞞身份一事,即便她還用閃米特語同兩位西域來的商人交流過,也並未表露過,自己便是先前在冀州大出風頭的永安公主。
“這些都是我身為大周公主分內之事,若是到處宣揚,便與沽名釣譽沒什麼區彆。”蕭月音笑著解釋。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暫時還不想讓外麵的人知道她在這裡。
然而剛一笑過,卻從脾胃泛起一陣惡心,她忍不住捂著唇,乾嘔了一陣。
“許是這幾日太過奔忙,身子有些受不住……”蕭月音捏緊了手中的巾帕,“這般失態,讓秦娘子見笑了。”
但莊令涵一代神醫,望聞問切之術已臻化境,隻看一眼小公主的表現,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疫病凶險,我也是難得糊塗,都忘了先為公主診脈。”莊令涵循循善誘,“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為公主看看吧。”
蕭月音深以為然,便稍稍擼了袖管,將自己的皓腕遞到莊令涵的手邊:“麻煩秦娘子了。”
莊令涵則輕車熟路,雙腕都確認過後,才笑著對麵前的小公主說道:
“恭喜公主,你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