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寶川寺始建於大周開國時,百年古刹人傑地靈,香火鼎盛,僧侶眾多,大隱隱於市。
靜泓記事起便無父無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幼時在四處流浪、以行乞為生,後來因為饑餓難耐暈倒路邊,被雲遊在外的寶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為懷,又見他慧根清靈,便收他做了“靜”字輩的最後一個徒弟。
而確如住持所料,靜泓也是所有“靜”字輩的僧侶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奧義的一個。
遁入空門,滅七情六欲,眷愛蒼生萬物,渡人渡己。
然越聰慧性靈,越能敏銳捕捉,任愫緒蔓延,狂熱滋長。
靜泓知曉自己變了許多,是自從隨行和親、自從發現了靜真師姐本來的皇女身份以來。
而在這終於要把一切掀開的當口,他也徹底看清、大方承認自己的小人本性。胸中難以克製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讓他愈發恣睢、愈發放肆地口出惡言:
“節外生枝……好一個‘節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該生出的枝蔓,對不對,師姐?”
裴彥蘇再次翻牆回到蕭月音的小院時,韓嬤嬤和戴嬤嬤都守在主臥的門口。
見到他滿身戾氣回來,韓嬤嬤不敢對這撲麵而來的血腥氣皺半點眉,隻恭敬行禮後,垂首向王子回道:
“王子的吩咐,奴婢不敢有半點違逆。水已經為王子和公主備好了,公主仍在昏睡,奴婢二人,也並未走漏半點風聲。”
“嗯。”裴彥蘇淺淺回應,邁步往裡走,“今晚沒有我的允許,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進來打擾。”
“是。”兩位嬤嬤異口同聲應道。
臥房內一室靜謐。
蕭月音安然睡在床榻上,眉目如畫,隻是眼角還掛著一點淚痕,顯得格外淒婉動人。
待裴彥蘇走近,她似乎聞到了他滿身的血腥氣,黛眉蹙了蹙。
這樣的溫香軟玉,明明應當溫柔待之。
裴彥蘇卻伸手,直接將她身上的衣料撕開:
“不喜歡我的血腥氣是嗎?偏要染給你。”
事已至此,蕭月音再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行宮深處,並不奢華的殿宇之內,有鶯歌浪語,嬌啼連連。
大嵩義的各處住所都設有十分奢華的佛龕,這一處的佛龕上有金身菩薩,自從他來到西京,每日必做三次功課。
而他的夜晚,總是在功課之後才將將開始。
小佛堂與內室相連,內室那繪有海棠春睡圖的立屏遮擋不住旖旎,其後的床榻之上,一身香汗的高王後,倚在大嵩義布滿疤痕的肩膀上,蔥白一般的手指滑過他赤,裸起伏、同樣布滿疤痕的胸膛,任他咬她耳朵,說起今日之事,口中吐出熱氣,一股股噴在她的耳廓:
“這次朕算是走了眼,實在高看了那烏耆衍的小兒子。赫彌舒不過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張翼青稍稍設計中了埋伏,赫彌舒就徑直帶人莽了上去,沒抓到張翼青不說,自己還被利刃插中胸口,也算是他有福,好歹留下了這條命。”
高王後已經好久沒有得過大嵩義這樣的對待了,忍不住嬰寧一聲,狠狠掐了一手國王月要上的浮肉:
“抓他們之前臣妾便同陛下說過,赫彌舒聲名在外,很有可能難堪大任。當初烏耆衍將他尋回時,他便以自己為要挾阻止了烏耆衍大軍繼續南下吞並周地,今日他又為了想看永安公主那張字條而差點舍了命,如此意氣用事,陛下卻還不相信,非要眼見為實。”
大嵩義一下吃痛,反手拍了拍高王後的臀,低道:
“如此說來,放赫彌舒回漠北讓他做主帥打這一仗,也比讓格也曼來更好。”
高王後嗤笑一聲,柔荑在大嵩義頸上遊弋,說道:
“烏列提本就隻倚仗著自己和烏耆衍是親兄弟,碩伊和車稚粥母子一失勢,他們行事便更沒有章法。格也曼是他僅剩下的兒子,又資質平平,隻是他們經營多年,在軍中好歹也有心腹嫡係,不如光杆司令赫彌舒好對付……”
大嵩義的後宮有佳麗無數,但最得他心意的,莫過於王後高氏。
而其中的原因,除了高氏花樣最多以外,便是她不同於旁的女人隻會爭風吃醋,而是切身實地為他的雄圖霸業考慮。
“所以,即使他們以五百裡地為條件,想借朕之手將赫彌舒和蕭月楨除去,朕也並未答應。”大嵩義平日裡充滿狠厲的眼眸,此時也含著旖旎,“今日赫彌舒傷筋動骨,朕放他回去做這個主帥,換來的勝利,可不止區區五百裡地。”
說著,大嵩義心中大快,便低笑著,在高王後光滑的肩上又留下點點紅.痕:
“到時候,朕與你便有機會親臨鄴城,朕對那昏庸懦弱的周帝,便再不用稱臣……”
高王後卻是一扭,從大嵩義的身上起來:
“陛下又想蓋章了不是?上次為著臣妾脖子上的紅印,陛下心尖尖上那幾個小女人背地裡也不知告了臣妾多少狀。”
然後便探出身去,將自己被大嵩義隨手扔在地上的小衣撿起來。
這種事雖然可以由宮婢來做,但她做了王後之後,便再也不想讓旁的女人見識自己這副模樣。
忽而一頓,問道:
“到時候,陛下是不是還想正大光明,向周帝求娶永安公主?又或者,乾脆將公主留在陛下身邊,相信用不了多久,公主也一定會被陛下豐姿折服。”
大嵩義眸色沉沉,看著高王後的雙手向後,是要係上小衣的係帶,便熟練地搭了把手:
“有一件事你猜錯了,蕭月楨她對那名叫靜泓的僧侶,並非無情。”
係好了繩結,大嵩義又順勢反複用指背摩挲著高王後背上細滑的玉膚,高王後不顧渾身顫,栗咬唇轉身,問道:
“是那張字條?”
大嵩義從混亂的龍袍裡將那張收好的字條取出來,遞給自己滿麵含春的王後。
“這可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飛速看完字條,高王後難掩興奮,“陛下,你可知道臣妾昨晚發現了一件什麼事嗎?”
“嗯?”大嵩義挑了挑眉,眼角的桃花紋驀地加深。
她本就沉浸在“交換”真相的巨大震驚之中,尚且還不能徹底消化,裴彥蘇“禮物”兩個字說出來,她更是怔了怔。
但他不給她機會猶豫怔忡,他說完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大掌已然蓋在了她小衣的海棠花紋上,指尖還微微蜷起。
小衣被浴水浸透,櫻草的底色幾乎失蹤,海棠花的繡紋緊貼曲線,每一絲花蕊,都將無邊無儘的曖.昧發揮得淋漓儘致。
蕭月音將雙手從浴水中提起,覆在他的手背上,沿著他緊實有力的手臂向上看去,他一身銀亮的鎧甲,因為來回奔波又濺了濃濃的血跡,非但沒有明珠蒙塵的晦黯,反而更有沉甸甸的質感。
戰場上刀光劍影,他說過這是在為她而戰。
但她被奸.人蒙蔽,差一點就害了他。
幸好有他。
這樣想來,被欺騙和利用的憤怒及執念化為泡影的失望全部被愧疚和同情掩蓋,她的心像是被放入了一汪黑漆漆的海,上下浮沉,卻找不見彼岸的方向。
也許,可能在她答應弘光帝的要求為蕭月楨替嫁時,她就再也無法回頭了。和親是難免的,圓房是難免的,因為他鐘愛蕭月楨,所以才對她這個頂替之人的種種無禮要求百般縱容。
她早就應當看清這一點的。
下午時,想到接下來會有的奔波,她其實已經好好沐浴了一番。眼下,她在水裡,他在水外,她隻著了一件濕透的小衣,而他全副武裝,冰冷鋒利。
對比強烈,她仍舊不知所措。
“公主的臉色怎麼白了?”又是裴彥蘇主動張口,他的掌並未挪動,用力感受她呼吸的起伏,“隋嬤嬤他們的事,微臣會處理妥帖,不會牽連到公主半點。”
在他的眼裡,她理應為隋嬤嬤的背叛而驚惶恐懼。
但她的驚惶恐懼,哪裡又僅僅來自於此呢。
她的臉又瞬間紅了。
海棠花花蕊昂然卓立,將繡紋微微頂起,男人的視線被吸引下移,目光又多了一重意味縈繞。
她是被他扛回來的,自然,她的衫裳也是被他除去的,甚至她先前換上身的,根本不是這件繡了西府海棠的小衣。
是他換的,他親手為她換的。
想清楚了這些,她的嬌靨又紅了幾分,覆他手背的雙手也卸了力,她囁嚅:
“今晚,就今晚……”
“今晚什麼?”裴彥蘇好整以暇。
“大人奔波一日,今晚早點睡……”她始終說不出口,隻能委婉再委婉,螓首低垂。
可他的手掌沒有卸力,仍舊在哪裡,聽到她如此語無倫次,和他一起笑了一笑,忽然往一側移了移。
位置剛好,把握準確。
蕭月音幾乎嗚咽出聲。
“距離子時還很久,現在還是微臣的生辰,”裴彥蘇唇角明明含著笑意,墨綠的眸子卻又驟冷下來,像在寒冬臘月中滾過一般,指尖來回遊移,“公主又健忘了,微臣同公主說過的。”
“嗯……嗯?”她的呼吸快要凝滯了。
顯然,那個人一心隻帶著她離開,並未發覺手腕上空了。蕭月音被他扛在肩上,腰肢折在他的肩臂,上身倒掛在他的後背,隨著快馬的顛簸前後晃蕩。
跑了片刻,蕭月音習慣了這倒掛的極度不適,強忍住作嘔的衝動,將緊握在手中的東西,竭力拿到了眼前。
儘管視線模糊、儘管人還在不停震蕩,可是她看得真真切切,這個被男人戴在手腕上的東西,她是見過的,而且不止一次。
之前在鴨淥府的那段日子,她同大嵩義見過幾次,每一次,大嵩義都在把玩這串佛珠。
不管擄走她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大嵩義,被她死死捏在手裡的這串佛珠,都能救她性命。
又一陣顛簸,蕭月音咬斷佛珠的繩鏈,將散下的佛珠,一顆一顆有序地沿著快馬前進的路途扔下。
裴彥蘇會來救她的吧。
和上次一樣。
112.
大嵩義身為渤海國的一國之君,又是傾舉國之力崇佛禮佛的頭目,自己貼身佩戴的佛珠,自然是極品中的極品。
沉香佛珠,顆顆飽滿圓潤,香脂含量極高,色澤烏黑、幾乎沒有任何斑紋,品相完美至極,即使在顛簸的途中,蕭月音仍然能偶爾嗅到那醇綿沁心的暗香。
可惜這樣的極品,要被她用來作路上的標記。
眼前晃蕩的官道逐漸變成密林,滿耳都是馬蹄踐踏落葉發出的清脆聲響,而隨著她將手中最後一顆佛珠扔下,這一路飛奔的駿馬也在一聲“籲”後,立刻收束腳步。
蕭月音聽出來了,這似乎是大嵩義的聲音。
她被帶到了一間林中的木屋,木屋不大,裡麵的陳設日常,一看就被人使用過不少的時日。
若不是守林人用的,便是大嵩義在此已經待過一段。
光是“音音”二字,足以令隋嬤嬤脊背生涼。
王子竟然用這樣親昵的稱呼叫那個小賤.人。
而他口中的指責,也當然都是事實。幾日後,蘭昌寺內的早已為慧真大師準備好的筵講盛會,終於順利開始了。
蕭月音早早便起床準備,一身樸素衣衫的她,不顧連日來的辛勞,在幫助慧真大師做好了一個時辰的筵講象寄譯鞮後,便向大師告彆,匆匆離開了蘭昌寺。
她與大嵩義定下的條件,是她幫助慧真大師順利完成筵講,大嵩義便提前將裴溯和靜泓等人,先從陸路送回漠北的境內。
從宅院回來的這幾日裡,她都住在蘭昌寺內,不僅再也沒有見過裴溯,就算是同住在蘭昌寺內的靜泓,也並未與她見過。
是以,眼下一切前途尚未明晰,提前得了大嵩義的允準,她一定要來為他們送行。
“公主,”即使知曉於禮不合,熱淚盈眶的裴溯仍然忍不住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這位公主兒媳,在她耳邊說道:
“從前在鄴城,阿娘聽聞了你許多事,對你一直都存了偏見……這一路以來與你相處,阿娘才知過去粗陋淺薄,公主善良聰慧、能人所不能,忌北他修了八輩子福氣才能有公主這樣的妻子……”
裴溯難得動容,蕭月音心頭酸楚難忍,也跟著惹下了淚來。
“阿娘不必說這些話,這一路來阿娘對我的照顧,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蕭月音哽咽回抱,“我生來喪母,也早把阿娘視作親生母親,為了阿娘做些小小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其實,又豈止是照顧,裴溯對她,有千般萬般好,還有從來無條件的信任和偏袒,都令蕭月音感到愧疚。
愧疚於自己對他們母子的欺騙,愧疚於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對她的好。
所以,她才更要離開他們、換真正的永安公主來。
又囑咐了幾句路上小心的話,蕭月音擦乾了麵上的淚珠,卻見裴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後。
轉頭,看到一身白衣的裴彥蘇,就立在她身後一丈的距離,墨綠的眼眸裡有複雜而深邃的光焰,她掃了一眼,便往旁處走去。
今日送彆母親,裴彥蘇作為獨子,來也是應當的。渤海國西京的位置比幽州和直沽都還要靠北,即使是夏夜,晚風也吹得人脊背發涼。
蕭月音的視線落在毓翹想要為她開門、要伸不伸的手上,停留幾息,最終向下,伴隨著她並無半分熱度的話語:
“罷了,看了也無用。”
然後一麵回身,一麵嫌棄地自言自語:
“本公主乃萬金之軀,所見所碰之物都要精挑細選,駙馬自己不中用受了傷,那血淋淋的場麵,本公主還是彆看了,免得晚上睡覺做噩夢。”
末了,又像是回憶起曾經的不堪一般,向那兩名宮婢翻了個白眼,氣鼓鼓說道:
“上次,駙馬就非要拉著本公主去看活.剝.人.皮,本公主接連做了好多天的噩夢,才終於忘了!”
疾步穿過廊廡,有一纖弱身影盈盈立在儘頭,夜風將斜照的籠燈吹得飄忽,那落在裴溯嫻靜麵容上的光線,也跟著飄忽起來。
“阿娘。”蕭月音瞬間將方才的種種張狂收了起來,客氣地向裴溯施禮。
“公主,”裴溯向她回禮,“更深露重,公主專門跑一趟,是忌北他做得不好。”
蕭月音舔了舔嘴唇。
“蘭昌寺那邊,一切都還順利嗎?”裴溯笑容淡淡,“聽聞那位病倒的慧真大師,在梵國是名震天下的得道高僧。”
“走的時候,大師他已經好了許多,”蕭月音回道,“多謝阿娘掛懷。”
“無須言謝,難得大師漂洋過海到此傳道,卻橫生災禍,”裴溯溫柔的眸光中又生了幾分悲憫和不忍,“以公主之能,眼下這般,若隻是留在忌北身邊照顧他,實在屈才。”
夜風又起,籠燈被吹得光線紛亂,蕭月音眯了眯眼,聽裴溯的話裡話外,不知是在陰陽怪氣責怪她,還是真真替她高興、替她著想:
“忌北的身邊有阿娘照顧就夠了,公主心係蒼生,不用再費時間回來,等到忌北醒了,阿娘會著人到蘭昌寺通秉的。”
等到蕭月音施禮離開,她身後的兩名宮婢才走了幾步時,一直在裴溯身邊的婢女卻忍不住抱怨道:
“王子是公主的夫君,公主聽到王子重傷昏迷不醒,人都已經回來了,竟然連看都不願看望他嗎?”
說話聲音並不小,想必那兩名宮婢是聽見了。
裴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奴婢可是聽說,公主在蘭昌寺肯放下千金之軀衣不解帶照顧那個慧真大師,在她的眼裡,王子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裴溯搖了搖頭,這才說道:“公主這是怨懟王子,在平壤時,王子答應過公主要把冀州拿回來還給她,結果不多久,我們卻都被困此地,換做你,你難道就不會傷心失望嗎?”
雖然她不知他何時從昏迷中蘇醒,又是何時止的血。
她對這些都不知情。
靜泓所乘的馬車就在幾步開外,蕭月音還未挪步時,靜泓已經準備上馬車。
“師……靜泓哥哥!”她看到他頭也不回,突然喚他。
靜泓轉身,停下了上馬車的動作。
蕭月音嘴唇發緊,不知自己為何會衝口而出這樣的稱謂,也許是裴溯將離彆的悲傷徹底傳給了她,讓她看到靜泓決絕離去的背影,忽然生了一個念頭,他們有可能再也不會相見。
她本來是想叫“師弟”的,就像過去一樣,但話到了嘴邊,又發覺這樣可能會暴露她的真正身份。
她眼下的處境本就艱難萬分,若是再被人知曉她不是蕭月楨,會更加麻煩。
靜泓看著麵前一身樸素的永安公主,心頭泛起了濃濃的酸楚。
他無父無母,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幼時流浪各地,以行乞為生,後來因為饑餓暈倒在路邊,被外出雲遊的寶川寺住持救下,住持看他慧根清靈,便收他做了靜字輩最後一個徒弟。
他跟著住持雲遊了很久,之後正式入了寶川寺的僧譜,也在那時,結識了比他年幼卻比他先得法號的蕭月音,靜真居士。
生平從未有人喚過他“哥哥”,何況是他的法號。
“慧真大師一事,多謝你……”蕭月音走近,確認兩人身邊應當再無旁人聽見,卻還是不敢如先前那般稱他“師弟”,隻說正事:
“為了避嫌,也沒有機會當麵向你道謝,今日一彆,我自然是要補上的。”
“托高王後告訴公主慧真大師之事,並非為了讓公主換貧僧離開……”靜泓頓住。
他是想讓她以此換她自己,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她應該為她自己籌謀打算才是。
可是他不能說出口,永遠都不能。
“無妨的,”蕭月音像是明白他想要說什麼,輕輕搖了搖頭,“換阿娘和你,很值得。”
靜泓手中的佛珠停止撚動,他卻不能像裴溯一樣,說些保重關懷她的話。
“隻是遺憾,慧真大師的筵講實在是難得,你卻隻能被我送走。”蕭月音自嘲似的一笑,杏眸裡的星星黯淡下去,低聲:
“我會將他所講全部記錄、整理出來,下次再見你時,給你。”
“好,貧僧記得。”餘光裡看見一抹白色的蕭索的影子,靜泓知曉不能再與她多言,微微行禮之後,轉身上了馬車。
蕭月音立在原地,目送兩輛馬車遠去,直到看不見蹤影。
默默獨自上了馬車,正要喚車夫啟程,車廂一晃,卻是裴彥蘇上來了。
馬車開動,他落座在她身旁,緊挨著她。
她沒有動。
心跳多了幾下,她忽然聞到血腥氣靠近:
“哥哥……真兒該叫我什麼哥哥?”
不等她回答,裴彥蘇便欺上了她的唇。
隻不過是她偶爾實在按耐不住罵出了口,王子又是如何聽得的?
“那蕭月音,我鄙薄她辱罵她有錯嗎?她哪裡配做公主?”隋嬤嬤嘴角都快要裂開,本來就毫無血色的臉上更是汗淚交織,事到如今,她連求個全屍都懶得了,隻圖自己嘴巴痛快,“她竟然和小禿驢私奔,王子殿下,您頭頂的綠雲——”
之所以不說了,是因為裴彥蘇用劍,封住了她的喉嚨。
那劍身上還滴著不知誰的鮮血,裴彥蘇星目一緊,波瀾不驚地說道:
“隋嬤嬤,你在宮裡教導其他人時是不是說過,人,隻要犯了錯誤,就要受到懲罰?”
倪卞站在裴彥蘇的身後,凝神屏息,大氣也不敢出。
那劍身一寸一寸地深入隋嬤嬤的咽喉,每進一寸,便換來新的鮮血狂溢,與那劍身上本來的鮮血混雜在一起,根本分不清來源。
“唔……唔……”這樣的死法讓隋嬤嬤痛苦萬分,卻隻能引頸受戮。
“人的舌頭連著喉嚨,亂嚼彆人舌根,造下口業,理應是這個下場。”裴彥蘇耐心耗儘,無心再繼續欣賞這場由他親手創造的暴力美學,手中甫一用力,便刺穿了隋嬤嬤的喉嚨。
收劍之後,他找倪卞要了巾帕,一點一點擦乾劍身上的血跡,然後才將那柄劍,又插回倪卞腰間的劍鞘之內。
之後,裴彥蘇走到唯一還活著的靜泓的身邊,一把拽住他僧衣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
“王子……”倪卞心頭猛跳,生怕這殺紅了眼的王子順手將靜泓師傅也給了結了。
然後他便聽到一聲沉沉的悶響,是裴彥蘇一拳過去,打到了靜泓清俊的麵頰上。
靜泓的半邊臉瞬間高高腫起。
又一聲悶響後,靜泓剩下的半邊臉也被裴彥蘇一拳打腫。
打完兩拳,裴彥蘇還對著靜泓的胸膛,又狠狠來了兩拳。
然後,他才扔下鼻青臉腫的靜泓,對倪卞說道:
“把他扔回院子裡,彆讓他死了,剩下的屍體留在這裡,屋子燒了。”
好的機會轉瞬即逝,大嵩義知曉自己徹底敗落,在從窗戶逃脫之前,忽然從袖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他忙著逃命,顧不得準頭,冷箭射歪,隻堪堪將裴彥蘇手臂上的衣料劃破。
可蕭月音還來不及如釋重負,身上原本環抱她的重量突然下沉,將她壓住。
“王子!”眾人這才紛紛上前,查看突然暈厥的裴彥蘇。
“冀北哥哥!”蕭月音的心頭猛地抽痛。
像是她自己也要暈過去一般。
113.
其實有一件事,也算是蕭月音歪打正著說中了。
高王後蛇蠍美人,那一次兩人單獨見麵時,她對蕭月音說的那番似是而非的話,也不全是假的。
在她很早的時候,便看清了大嵩義這樣人的真麵目,隻是她不擇手段上位,需要向大嵩義多多展示自己的虛情假意。
這次大嵩義慘敗,正好給了她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是打心眼裡願意追隨王子的。
外訪新羅和渤海國這一路,倪卞雖然已經徹底易容、改名為“倪汴”,但不說裴彥荀,他與胡堅、靜泓等人相處多日,一同經曆了大事小事無數,對靜泓這個清冷禁.欲的沙彌談不上多喜歡,也絕對算不上討厭。
即使他並不知曉王子讓他恢複從前的身份,和隋嬤嬤那心懷不軌的老嫗一起騙公主是為了什麼,公主上馬車時並沒有聽出他的聲音來,他也隻覺得萬幸。
靜泓突然出現,他不忍心殺靜泓,想到靜泓可能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話,他便隻能將靜泓打暈,和其他人放在一起。
“去把靜泓的鞋脫了。”就在倪卞冷汗涔涔、忐忑地等著裴彥蘇吩咐時,聽到他這樣說。
倪卞遲疑了一瞬,不敢問原因,隻能依言照做。
破屋之內的光線晦暗不明,隻有倪卞掛在破牆上的火把影影綽綽,倪卞看裴彥蘇往前一步,便去取了火把,照亮靜泓的雙足。
這一下,他才看見,原來靜泓有一隻腳原本有六趾,但最尾那趾卻隻留下一個整齊的刀口,切趾之人的力度,想必極其凶狠。
而再觀那刀口的傷疤,似乎並不久遠,切趾之事,應當就是近期發生的。
“給他穿上吧。”裴彥蘇又冷冷道。次日一早,裴彥蘇向裴溯行完晨省,便單獨入了行宮。
見他的隻有大嵩義一人,簡單寒暄之後,便邀他坐下,與之一同食用早飯。
“聽聞昨日王子與公主大吵一架,還不歡而散?”默默食餐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大嵩義又主動提起,絲毫不避諱這是人家夫妻之間的私隱,更是大剌剌展示,他對這王子公主院中所發生之事了如指掌。
“公主出嫁之前乃周帝之掌上明珠,慣是嬌縱、極為自私任性,”裴彥蘇答得麵不改色,“我早已習慣她的無理取鬨了。”
大嵩義彎了半邊嘴角,正準備再出言譏諷,卻聽有內侍通秉:
“陛下,永安公主在外求見,說有要事。”
裴彥蘇起身:“既是公主求見,我在此未免尷尬,不如——”
“無妨,”大嵩義漫不經心地指了指他們身後的圍屏,毫無保留地展示著自己的大度:
“料想公主之言,不會太久,就先委屈王子一下了。”
蕭月音入內的時候,大嵩義正一人慢條斯理地食用著早飯。
“久聞國王陛下深崇佛法,為渤海國上下計,專程從東瀛請來梵國之慧真大師。”幾句寒暄畢,她開門見山,“眼下慧真大師筵講受阻,妾願儘所能助陛下一臂之力,但求一事。”
“公主可是要求朕,先將王子放歸漠北?”大嵩義似笑非笑。
“不,妾不為他求。”蕭月音斷然否認。
屏風內,裴彥蘇斂了斂眉。
倪卞再照做,又聽見王子的聲音:
“把你的佩劍給我。”……堂兄弟……蘭昌寺內,一連為慧真大師的病倒而上下忙碌了數日的眾人,在大周的永安公主到來之後,都稍稍見到了些眉目。
這些人中,有早早為了迎接慧真大師到來而在蘭昌寺中做足了準備的宮中內侍,有仰慕慧真大師數年而專程從彆地趕來的僧侶,也有是在慧真大師病倒後才被搜羅過來為其救治的名醫。
他們之中,無論先前是否聽聞過永安公主的大名,在見到這位公主若天仙下凡的美貌和聽到她用流利的梵語與東瀛來的象寄譯鞮和纏綿病榻的慧真大師對話之後,都無一例外生了七分崇敬、兩分仰慕和一分欣喜之情。
而且,這位公主明明是金枝玉葉、從小應當習慣於被眾星捧月般服侍,卻親和得沒有半點架子,得了慧真大師的信賴之後,甚至親自動手、事無巨細地照顧大師。
與永安公主相比,彆說他們見過的、沒見過的國王陛下後宮之中那些爭奇鬥豔的各色佳麗們,就連母儀天下的高王後從來毫不掩飾的鋒芒,也生生被比了下去。
蕭月音從踏足蘭昌寺起便開始忙碌,當然無心去揣摩身邊眾人的各色的心思。
從前她自學梵語多是為了抄經和興趣使然,在被裴彥蘇提醒身處險境後她苦於沒有脫困之法,然幸而有靜泓細心周全,幫她想到了這個挺身而出的機會。
她長於佛寺,是與佛有緣之人,慧真大師又剛好來自梵國,一切都像是為她做足了準備。
一直忙到晚間,她終於有了些許閒暇,才接了韓嬤嬤遞來的苦茶,略坐下歇息。
不得不說,蘭昌寺的規模,比之鄴城寶川寺恢弘數倍不止,雖然同樣是皇家寺院,但這也僅僅隻是渤海國的西京,想必上京、中京、東京等地的皇寺,會更加美輪美奐。
裴彥蘇眸光一黯。這邊,裴溯房中。
“眼下戰事要緊,摩魯爾這樣護著格也曼,也不算太過出人意表。忌北,你已經將他打成了重傷,即使他在出征那日恢複大半,也堪堪隻能勉強履行他留守沈州做支援的任務,你又何必動氣?”
裴彥蘇從進來之後一直眉頭深鎖,俊朗無雙的麵容難得浮起青筋。
兒子一言不發,顯然是怒火中燒。
裴溯猜想他大約是為了摩魯爾的偏袒而動了氣,卻先不關心,等自己畫完戰船草圖上的最後一筆,才慢悠悠端詳著自己的傑作,放下工筆,狀似無意說道。
裴彥蘇隨眼掃過那草圖,胸膛起伏,卻仍舊不說話。
“因為今日公主去府衙找你時,她身邊還跟著靜泓?”裴溯一麵慢條斯理說著。
裴彥蘇斂了斂眉。
“阿娘當時雖不在場,卻也能猜到公主的心思,”裴溯頓了頓,“與摩魯爾格也曼他們對峙不是兒戲、不是請客吃飯,她這麼做,應該是想要靜泓為你作證。”
裴彥蘇咽下口中的津液。
“靜泓先前為格也曼診治,說的話自然有說服力,再為你作證你的傷已然好了,誰還能反駁他?”裴溯看著他,似乎額上的青筋淡了些許。
人仍舊是緊繃的。
“靜泓是至純至臻之人,忌北你何必總是在意他?”案上的茶已然涼透,裴溯用指尖摩挲冰冷的杯身,並未聽到兒子的言語,她也沉默了良久,才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歎了口氣。
裴彥蘇墨綠的眼眸裡,烈火之色更加濃釅。
“事到如今,阿娘也不得不告訴你。烏列提和王妃本育有兩子,格也曼是長子,幼子卻在他幼年時失散……那幼子天賦異稟,一隻腳生來有六趾,”裴溯說到此處,抬眼與裴彥蘇對視,凝了一瞬,繼續:
“世間事總有機緣巧合,靜泓無緣無故對格也曼這個萍水相逢之人照顧入微,阿娘原本倍感疑惑,後來想起靜泓也恰好生有六趾,若是親生兄弟之間相互吸引,也是合情合理……”
裴溯的話對裴彥蘇而言猶如當頭棒喝。
知子莫若母,他從格也曼的府衙內出來時,確實是因為蕭月音帶了靜泓而心頭酸澀。
他也不是故意要跟蹤音音、偷聽音音談話的。
隻是剛好看到她來了裴溯這裡,便跟了上去。
誰知她是去找靜泓。
他故意用隋嬤嬤布下的大網,本來就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心要離開他,她找靜泓說告彆之事,倒也不算太出格。
誰知她親口說,“我枉擔王妃之名,對王子並無男女之情”
——所以一直以來,都不是他感受失誤,不是他患得患失,是她真的不在意。
正因為不在意、沒有男女之情,即使她想讓靜泓為他證明傷勢無礙,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不過是想要他順利出征而已。
順利出征了,她才能順利離開他。
而當他聽到靜泓竟然大言不慚想要帶她一起離開時,他的怒火幾乎達到了頂峰。
靜泓,你已經占據了音音的過去,你又是憑什麼身份可以占據她的未來呢?
簡直就是膽大包天,癡心妄想!
可是怒火並未完全燃儘裴彥蘇的理智,既然選擇布局來試探他的音音,他就絕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若是他立刻衝出去,他辛苦維持著的和音音的關係,頃刻便會灰飛煙滅。
音音不愛他,他可以等,但他不能讓音音恨他。
所以他即使恨不得把靜泓這個無恥狂徒的脖子擰斷,他也還是強行將怒火生生吞了下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音音並沒有立刻答應靜泓。
而是說要回去考慮。
裴彥蘇拖著一身被怒火燃儘的軀體來找母親說話,坐下來後,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至今沒有對裴溯將一切和盤托出。
他熟讀經史,兄弟鬩牆之事古往今來屢見不鮮。
莫說是格也曼這樣的堂兄弟,即使是車稚粥這個親兄弟,甚至烏耆衍這個父親,為了達到目的,他也根本不會在乎。
他隻在乎值得他在乎的。
“阿娘之所以突然告訴你這些,是看你今日反常。”裴溯又繼續說道,“忌北,大戰在即,這是烏耆衍給你的機會,你不是答應了公主,要把冀州還給大周嗎?若是此戰敗了,或是你的表現不能讓烏耆衍滿意,你又拿什麼給公主?”
冀州?裴彥蘇心頭一抽。
她為了離開他,連等待冀州光複的耐心都沒有。
她一心隻想離開他。
“阿娘你彆說了,”裴溯都快把嘴巴說乾了,裴彥蘇才終於說了第一句話,“兒子知道,大局為重。阿娘苦口婆心,是兒子不孝……”
“可是與公主生了嫌隙?”兒子眸中的火紅淡了幾分,裴溯這才將另一重猜想拋出,“在渤海國時,因為情況特殊,你們兩也許互相存了誤會,綿延至今也沒有正式解決……公主她是女子,麵皮薄一些,很多話不願意親口說,不說,不代表她不在乎你。”
豈止是誤會呢?
裴彥蘇不由苦笑。
要她親口對他說什麼呢,她對他並沒有男女之情?
好不容易平複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他忍了忍,最終還是徒手,將自己麵前的杯盞捏得粉碎。
話音未落,王子已直接從他腰間將跟隨他已久的佩刀拔出,“我的佩劍是新打造的,用這幾個賤.人的血來開刃,未免太委屈它了。”
這邊,倪卞已經將事情辦完,舉著火把,重新站了回去。
他隻覺得王子今晚比上次在車稚粥的大帳前,還要冷酷峻戾,若不是倪卞自己也是見慣殺戮之人,換做尋常之人,恐怕早已被嚇得暈過去。
裴彥蘇殺掉格也曼的手下,幾乎是不眨眼的速度。
那人原本也帶著不小的功夫,即使被迷藥迷暈,為了防止他突然作亂,倪卞還是將他雙手反綁。
裴彥蘇殺他時,隻拎了反綁他的繩索,同時用刀身刺穿他的胸膛,淋漓的鮮血噴了一地。
在血腥味愈發濃鬱的時候,裴彥蘇鬆開了繩索,冷冷看著那人,看著那人的屍體緩緩向前倒地。
而這樣的動靜,卻讓薩黛麗主仆二人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那婢女睜眼便見屍體和鮮血淋漓,被嚇得花容失色,即使死死捂住口鼻、沒有尖叫出聲,仍是不可自抑地發抖,抖成了篩子。
裴彥蘇同樣一劍刺穿了這個婢女的胸膛,手起劍落,沒有半點猶豫,不留任何餘地。
目睹了這一切的薩黛麗被嚇得清醒,她瞠目結舌,目眥欲裂。
“為、為什麼……王子,你不、你不應該……”她根本說不出什麼完整的話語來。
然後,她也不用說了。
“上次碩伊借你的手毒害我未遂,這次格也曼又借你的手毒害我未遂,你覺得我應該留你命嗎?”裴彥蘇說得慢條斯理。
薩黛麗被他的掌風生生震碎了頭骨,粉褐色的腦漿從她業已停止呼吸的鼻孔中緩緩流出,她又怎麼能回答裴彥蘇的問題?
“如果還有輪回轉世的話,記得下次彆再招惹我這樣的男人,你惹不起,隻有死路一條。”
而與此同時,隋嬤嬤也醒了。
到底是周宮中蕭月楨身邊的老人,見過無數大場麵,幾句話,她便知曉裴彥蘇一定會讓她死。但即使眼前幾人的死狀讓她兩股戰戰,她也還是強忍著顫抖,定定向如冰山一般的男人質問:
“王子言而無信,你明明向我承諾過,隻要我按照你的吩咐做事,就能放我一條生路。”
為了提起自己那所剩無幾的氣勢,她連“奴婢”的謙稱都改口了。
她胡亂將麵上的淚水拭去,轉身,從那托盤裡接過藥碗。
然後,又小心將仍在沉睡的裴彥蘇的頭頸扶起,抿啖藥湯。
藥湯苦澀,她卻不覺得難耐。
能讓他醒來,讓她繼續做他的妻子,她已然歡欣雀躍。
蕭月音稍稍湊了上去,用自己的檀口吻住他的薄唇。
喂他服下良藥苦口。
114.
韓嬤嬤是蕭月音的乳母,初見蕭月音時,她還隻是繈褓中的嬰孩。十七年過去了,她早已對她了如指掌,一見蕭月音潸然淚下,便已經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轉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雖然失敗至極,卻也經曆過許多少女同樣經曆之事,有過幾次難以自抑的春心萌動的時刻,知曉這是怎樣的一番感覺。
其實,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時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還發覺、篤定了公主對王子的愛慕和依戀,隻是主仆二人偶爾會在私下無人時說起這個,公主總是否定,總是諱莫如深。
大約是公主從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紙還白,又因著她與王子的姻緣實乃陰差陽錯,那一麵本該照清內心的明鏡,她總是不願麵對。
歸咎於幼時的遭遇,蕭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麵對弘光帝、太子蕭月權這樣的血脈至親,她也很難將自己的真心掏出來,與他們往來相交,也都隻停留在表麵。
情緣是世間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間,同富貴共患難,公主與王子這對陰差陽錯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來一路磋磨,經曆了不止一次。
“可是、可是,”薩黛麗似乎想到了什麼,胡亂抹了把眼淚,“昨日你將王子受傷的事情告訴我之後,我一時嘴快,就、就跟表哥說了……”
貝芳拍背的動作停了下來。等到金勝春在樸府中將這如亂麻一般的事情處理妥當、帶著金勝敏一並來到驛館時,裴溯的幾名婢女也剛剛將她的細軟全部收拾妥當,連帶著靜泓一並,上了離開平壤的馬車。
金勝春見到這樣的場麵,高興得覺得自己長了一雙翅膀、快要飛到天上去了。
為了穩妥起見,在樸府時他先是沉默不語,一直等到從另外那幾人的隻言片語裡推測出那些他來之前都並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後,他又聽到樸秀玉與金勝敏主動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趕走赫彌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懷的他,也趕忙連連附和。
當然,為了在樸正運這個未來泰嶽麵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貞,他也完全讚同金勝敏所說的,要把永安公主請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讓她一直住到他們大婚盛典過後,方才算足夠隆重。
金勝春與金勝敏各懷心思,正兩廂沉默時,忽然又聽見“啪啦”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從正堂處不遠的小花廳傳來。
“這麼難吃的粥也敢給本公主端上來,是不是見姓裴的走了,覺得本公主一個‘棄婦’留在這裡,就好欺負了?”正走著,又聽見永安公主尖利的喝罵聲,走近時,隻見花廳牆角站了一排驛館的人,個個垂頭喪氣,半句話不敢答。
當然,他們在心裡卻是忍不住腹誹:
而眾人見到太子殿下與太德公主殿下齊齊過來,眾人心頭又是一緊:
永安公主可是尊貴無比,若是兩位殿下真因為她的亂發脾氣而遷怒他們這些下人,可就真真是倒了大黴了。
不過,那位從小到大動靜也不算小的太德公主,今日倒是一反常態地和藹可親:
“驛館的飯食再好,比我公主府上的庖廚,還是差了些。若公主不嫌棄,借著今日王子離開,就此搬到我太德公主府上去,何如?”
蕭月音心頭仍舊震蕩,撚了撚差點被燙到的指尖,來不及回味自己完全仿照著姐姐蕭月楨當初得知自己要替她出嫁時在碧仙殿來的那出“碎碎平安”,緊著先故意瞪大了杏眸,以做作的吃驚之態,回道:
“公主……太子……你們怎麼來了?”
然後先是垂下眼簾,像是回憶起昨日在東宮晚飯的種種一樣,突然紅了臉,再次看向金勝春,又迅速將視線移到金勝敏同樣不好看的臉上,自哂一笑:
“我與那駙馬的齟齬,到底讓你們看了笑話。也罷,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家醜外揚……”
又聽她一聲長歎,方幽幽說道:
“這次我與他來新羅,說到底是為了他們漠北與新羅洽談貿易合作。誰知道,他堂堂大周連中三元的駙馬,竟然也是個繡花枕頭!單於給他的重任他完不成也就罷了,我和他吵了幾句嘴,就去和太子殿下您吃了頓飯……說起昨晚上,唉!”
金勝春聽到她這樣說,忍不住兩眼放光:
蕭月音知道這金勝敏身為公主也是個狠人,自然回以假笑,借坡下驢:
“殿下這是說的什麼話,我生平怨懟,也隻會怨懟男人,咱們姐妹同為公主,有什麼誤會,當麵說開了便好,不要留下什麼隔夜仇。”
說著,便站了起來,要同金勝春兄妹二人一並離開這花廳:
“雖然我是不大聰明,可我也知道,這次與渤海國交戰,表哥同王子應當是競爭關係……”薩黛麗又停了片刻,眉頭緊鎖,思考著,“如若王子受傷一事真有那麼要緊,表哥在得知這件事之後,應當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告知摩魯爾將軍,而不是、而不是……”
“而不是什麼?”貝芳循循善誘。
“而不是也鼓勵我讓我去為王子療傷,好好爭取這個機會……”薩黛麗回憶起昨日與格也曼見麵說話時的場景。
“格也曼王子也受了傷,聽說他這次得了那位靜泓師傅的照顧,傷倒是恢複得很快。”貝芳也陷入了沉思,“這樣想來,他鼓勵你為王子療傷,倒也不算太過反常。”
“不,不……”薩黛麗咬了咬嘴唇,“他也反常,公主也反常,難道他們兩人還能商量好?”
自言自語一般說完,她再也坐不住,喚來了剛剛她派去提前送藥的婢女:
“把藥都拿來,我且看看。”
當時她從永安公主處哭著離開,那提前送去的藥劑無用武之地,也跟著被“完璧歸趙”、送了回來。
而這不檢查倒還好,一檢查,薩黛麗冷汗涔涔。
她心中羞憤難當,便也顧不得貝芳的關切,急急衝了出去。
來到自己表兄格也曼所住的院落,等不及通報,她便闖入了臥房。
進門的時候,格也曼正虛虛躺在軟榻上,身旁坐著一位清俊的光頭和尚,正在沉默為格也曼把脈。
昨日來時格也曼隻身一人,今日這樣的場麵,想必這個光頭和尚,就是那位名叫靜泓的沙彌。
“表哥,你告訴我一句實話,是不是你找人,在我的藥中下了毒,好借我的手毒死赫彌舒王子的?”想明白其中關竅之後,薩黛麗氣得七竅生煙,即使當著靜泓這個外人,她也要讓格也曼把話說清楚,“還說鼓勵我主動爭取,表哥你也太過分了!”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格也曼顯然氣急敗壞,不顧靜泓在場,反聲便向自己的表妹吼去,頗為惱羞成怒:
“什麼下毒、什麼借你的手?你的腦子是壞掉了嗎?”
但靜泓顯然冷靜自持,在薩黛麗第二句質問出聲前,先站了起來。
即將爆發爭吵的兄妹兩人,齊齊看著他安靜離開。
關上房門之後,靜泓回到住所,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事情的發展即將失控。
即使再不願意承認,他都不能再這樣自欺欺人下去。
早晨韓嬤嬤帶了東西來找他驗毒,她雖然並未說明藥劑的來源,可靜泓一看那並非中原草藥,便猜到了這藥劑是出自薩黛麗之手。
他的靜真師姐到底不放心把王子交給旁人,一定要他來掌眼過目。這是他們兩人之間應當有的信任。
而在驗出藥劑有劇毒之後,聯想到昨日聽聞薩黛麗來找了格也曼,靜泓也推測出了七七八八。
雖然不願意這麼想,可唯一的解釋,便是格也曼利用了薩黛麗,趁著天時地利人和,毒害靜真師姐的夫君,然後再嫁禍給薩黛麗。
方才,格也曼的暴跳如雷也說明了一切。
蕭月音這一回倒是真的多想了。
藥已上好,裴彥蘇先是極緩地再次用視線檢查了一番,然後又鬆了手,讓她重新並攏,卻並不言語。
她向來是看不透他的,見他如此,大約是想聽她一口氣把話說完,便重新抬起眼眸,清晰說道:
“金勝春賊心不死,必然會卷土重來,到了明天,他若再來驛館接我,要不我自己打自己的臉,承認自己在對他說謊,要不,我還是隻能硬著頭皮跟他走……”
剩下的話,她覺得不需要多說了,因為無論是她的言語她的動作還是她的表情,都寫滿了“該怎麼辦”“救救我”這樣示弱的意思。
以他的智慧和洞若觀火,一定想得清楚明白。
“真兒很想和我再演夫妻感情不和嗎?”裴彥蘇拿起藥盒,人也站了起來。
蕭月音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凝眸不語。
但旋即裴彥蘇便下了床榻,一麵將那藥盒放在床頭幾案上,一麵朝湢室走去:
“放心,不需要真兒陷入兩難。”
等到裴彥蘇在湢室沐浴完畢、換上寢衣再次回來時,蕭月音已經幾乎要睡著了。
自從開始與他同床共枕,她便不像當初戴嬤嬤教引時說的那樣要讓郎君睡在內側、她睡在外側,每日習慣靠內,也幾乎晚晚都用背對著他,此時一身清涼的裴彥蘇剛剛擁過來,一直難以平複的好奇再次湧上來,她強忍住困意,懶懶開口問道:
“大人,可是又有什麼完全良策?”
裴彥蘇在此刻突然提起似乎與她困局無關的樸氏,蕭月音暫時想不出其中關竅,隻能疑著緩緩悶聲:
“所以……”
“所以,他們與樸氏之間互相利用,”裴彥蘇將手腕收緊,“金勝春兄妹二人,是絕不可能與樸氏撕破臉皮的,這也是為何,金勝春屢屢放下他東宮太子的身份,千方百計要將樸秀玉安撫好的原因。”
“那既然樸秀玉不會再興風作浪,我們……又怎麼破局?”蕭月音還是想不明白。
“情.報說,樸正運這之前一段時間,都不在平壤城內,而是去了尚州公乾。”裴彥蘇頓了頓,“若不出意外,今晚這個時候,樸正運已經從城外回了平壤,到了樸府,開始為婚事做最後的準備。”
蕭月音本就疲累,經過回來這一鬨,此時她好奇心再盛,眼皮也開始不聽使喚,重重下墜。
何況話已至此,再追問細節,她也實在沒了氣力和工夫,既然裴彥蘇已經是胸有成竹之態,那些與新羅人鬥智鬥勇之事,還是明日一早,等她徹底清醒了再說吧。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又混混沌沌,想起今日的另一根刺,便這樣安慰自己:
關於生母盧皇後之死,當年弘光帝愛妻如命、也是痛不欲生的,如若他對此徹查多年都查不出任何宋氏在背後搞鬼的證據,那麼自己的這點懷疑,定是多想了……
在蕭月音還因為昨日的疲倦而昏昏然醒來時,宋潤升就已經又帶著靜泓,以為樸重熙請平安脈為由,尋到了樸府上去。
宋潤升背靠新貴宋氏,與樸氏一族向來不睦,所以不出意外,宋潤升與靜泓此行並未見到樸重熙。
這看似是個白白浪費時間的無用功,可背後安排這一切的裴彥蘇,是向來不打無準備之仗的。
而靜泓之所以如此為難是因為,他與格也曼不過是萍水相逢,他卻對這個與裴彥蘇立場敵對的漠北王子,莫名生了親近。
親近到可以傾儘全力為他醫治傷病,也願意為了他改變自己那因為靜真師姐而生的莫名其妙的偏見。
出家之人,本應當視眾生平等,怎麼可以因為立場不同而有偏見?
但格也曼心腸歹毒,靜泓對他的失望,還是讓他心頭發堵。
當他意識到自己被情感左右時,便又第一時間起身,離開了這個房間。
先前為了照顧格也曼的傷,他被安排和他住到了同一個小院之中。隔壁便是蕭月音他們的住所,他身邊並無仆人,需要傳話,隻能自己去。
離開的時候,他似乎聽見格也曼招呼親隨出門的聲音,格也曼與薩黛麗的爭執,不知有沒有結果。
靜泓來到隔壁的院落,他遠遠站在花廳之外,靜靜等著自己的靜真師姐把飯用完。
韓嬤嬤聽了他所說的格也曼一事,並未引他去見公主,而是自己疾步過去,在公主耳邊低語。
蕭月音忍了忍,卻還是坐不住了:
“眼下不能管這麼多,不知大人去了哪裡,格也曼既然動身,必然是去向摩魯爾告密。”
然後她來到靜泓的麵前,先福了福身,方才鄭重說道:
“師傅可否隨我一同走一趟?”
靜泓沉沉:
“公主但說無妨。”
“第一,那下毒一事證據確鑿,還請師傅為此作證,指證格也曼他居心叵測。”蕭月音定定,知曉這種事對靜泓來說應當不算什麼,便不加停頓,繼續說道:
“第二,王子他身上的傷勢未知,為防止意外,可否、可否勉強師傅,打一次誑語,向眾人作證,他身上的傷已然大好,可以順利出征?”
裴彥蘇墨綠色的瞳孔生機勃勃,她看見她的模樣,清晰映照在那裡。
“楨兒……”他呢喃的嗓音,還透著慵懶的沙啞。
可勇敢了這許多日的蕭月音,卻驀地不敢上前。
因為,他眼裡的深情,從來都不是對她蕭月音的。
他大病初愈,希望陪在他身邊的,是他心愛的蕭月楨。
他甚至不知道有蕭月音的存在。
低頭,眼淚墜落的同時,她不動聲色地將香囊,收進了袖籠裡。
115.
此時的蕭月音無比慶幸,裴彥蘇醒來的時候,房裡隻有她一個人。
淚痕在她埋首藏起香囊時已經被迅速拭去,重新抬頭的時候,她隻覺得自己勉強擠出的笑容,都有些微微發苦:
“大人終於醒了,我……我這就去叫人過來。”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是飄著的,為了掩飾這份難以言說的、不由自主的苦,她能想到的辦法,隻能是趕緊逃離。
轉身再起身的動作,她的心不斷下墜,雙足負重難耐,就連雙眼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不堪。
心亂如麻的當然還有蕭月音。
回到臥房,北北在她的腿邊又纏又蹭,她低頭看著這隻毛茸茸的小東西,明明應該欣慰,舌底卻總覺得苦澀。
“喵~”北北見自己的熱情終於得到回應,急急叫了一聲,又用貓頭急急蹭了蹭蕭月音的小腿,眼巴巴地看著她。
貓兒不知她的心事,也並不知道它和她的緣分,隻剩下最後的三天了。
蕭月音蹲了下來,雙手攬起它的身子,將它放在她一側的臂彎之中。北北的尾巴有一截黑色的毛,此刻蕩在她袖箭,一甩一甩,像是在用它的方式表達對她的喜愛。
“乖北北,”她忍不住在它毛茸茸的脖子上吸了一口,“你怎麼這麼乖呢?”
它不需要知道原因,光是發覺她此時心底發苦,就使勁渾身解數為她造糖。
它的貓兒眼一藍一綠,世間耀眼奪目的寶石,也不過如此。喔,她慢慢地、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下,薩黛麗和貝芳,一個是烏耆衍的寵姬碩伊的遠房外甥女,一個是烏耆衍的大閼氏帕洛姆兒媳的妹妹,她們兩人都是與永安公主同日“嫁”給裴彥蘇的女人。
借著裴溯從前評價她們的話來說,“都是天真純良的姑娘”。
事實可能並非如此。一日的筵講終於結束,蕭月音獨自回到宿了幾日的禪房。
她的身邊隻留了韓嬤嬤一人,其餘的婢仆都已跟著裴溯他們先行離開,就連裴彥蘇的身邊,也隻剩下了劉福多公公一人。
送彆靜泓時,她答應了他要整理這幾日慧真大師筵講的內容,稍稍歇息了一會兒,她便趁著記憶猶新,馬不停蹄做了起來。
待她才寫完一炷香的筵講時,韓嬤嬤卻來報,說大嵩義留在蘭昌寺內用齋飯,請永安公主過去敘話。
高王後並不在。
蕭月音想到今日順利送走了裴溯和靜泓,不等大嵩義提起,先主動向其致謝:
“陛下果然是信守諾言之人,妾之私心,多謝陛下成全。”
大嵩義手中仍端著盛有清粥的瓷碗,眼皮也不抬:
“公主在筵講結束後便獨自回房整理經案,如此辛勞,不如一並坐下來吃點。”
整個禪房空空蕩蕩,分明隻有大嵩義食案的對麵,是留給她的位置。
“妾健忘,怕耽誤久了,忘記大師所講深意,”蕭月音又盈盈福身,“實在想快些將今日經案整理完畢。”
薩黛麗做過牧醫,曾經救治過被塞姬打傷的北北,但也正是因為她的私心、想在成親那日穿上和公主一樣的嫁衣,才被碩伊利用,又心甘情願假裝公主與裴彥蘇拜堂;
而貝芳呢,看似人畜無害、善良得不像話,實則大婚那晚的亂局裡,她不僅能迅速察覺薩黛麗被利用向裴彥蘇下毒一事,還能將計就計,假借為薩黛麗求情的名義,幫自己洗脫所有的嫌疑。
不過,真蠢也好裝笨也罷,大婚那晚大案並發,不僅車稚粥被裴彥蘇砍斷了右臂還失去了所有心腹,就連他的母親碩伊,也被烏耆衍無情處死。同時,裴彥蘇也順勢向烏耆衍和帕洛姆請求,讓薩黛麗與貝芳另嫁他人。
但那時,帕洛姆並未確鑿回應。
後來又緊接著有他們出訪新羅一事,蕭月音滿心滿眼都是冀州和蕭月楨,便將薩黛麗與貝芳這懸而未決之事完全拋諸腦後。
她們怎麼也會在直沽?
事已至此,蕭月音也懶得去細想其中根由,無論到達沈州之後迎接她的將會是怎樣複雜的局麵,她隻需要找到隋嬤嬤,一切便都會好起來的。
她有預感,預感此行一定是個重大的轉折。
毛絨絨軟乎乎,蕭月音又吸了一口。“不、不。”裴彥蘇的臉長得實在太好看了,就是這張看似古井無波的臉,被墨綠色眼眸裡偶爾閃出的亮色出賣,出賣他此刻心底油然而生的邪惡。
其實,他本就是邪惡之人,君子隻是他為了實現野心,不得不戴上的麵具而已。
“明明是真兒口是心非,”本性畢露的草原狼,更是遙蕩恣睢,“心裡麵關心哥哥,卻隻會再三否認……哥哥所做的,不過是幫真兒認清自己的真心。”
就算是假的,就算是她口不擇言。
他不在乎的,他隻想多聽聽她的甜言蜜語。
“你……你……你無恥至極……”蕭月音早已卸力,耳邊是從來舞文弄墨的狀元郎用關切包裝的輕薄之語,她要臉,隻覺得眼下的她徹底無地自容,“狗……你就是狗……嗚嗚……”
“無恥嗎?”裴彥蘇嗓音一沉,完全忽略她對他的正確評價,卻突然伸出了那兩隻濕淋淋的長指,趁著她的檀口一翕一闔急促地呼吸,毫不留情地填了進去。
“唔……”看來他不喜歡她把他稱作狗,想要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就像上一次他對她做這件事,是因為她說他很像一隻狗一樣。
然而,蕭月音的思考也僅僅停留在此,因著麵前作為她半個夫君的男人愈加越界,她半酣水霧的杏眼被嚇得睜圓,口中再次侵襲了不屬於她的東西,她怎麼躲都躲不掉,雪上加霜的是,他還用另一隻手按住了她胡亂掙紮的後腦勺,強迫她這樣品嘗自己。
“真兒曾經親手喂哥哥吃過糖,知道哥哥喜歡甜的是不是?”裴彥蘇仍然在低笑,手指與她的香佘糾饞在了一處,仿佛攪動著情天穀,欠海的劍戟,稍一上下,便引來了更加失控洶湧的狂風驟雨,“現在,輪到哥哥來喂真兒了,好不好?”
即使再不情願也好,在他的反複傾軋之下,蕭月音也又下了一場雨。對天氣變化了如指掌的他,似哂出一聲淺淺的、滿足的低笑,趁著她的神誌再次混沌,咬住他最喜歡的她的耳,問她:
“真兒嘗得儘興,快告訴哥哥,究竟有多甜呢?”
然後,欣賞著她這魅人情態的男人,將那手指撤出,替換上他自己說了無數放肆言語的唇。
“真兒不說話,那哥哥便隻能自己來嘗嘗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滾滾的燙意,“糖做的兔子,每一滴都要珍惜才是……”
蕭月音自己都不記得,這一晚到了最後,她究竟是如何度過的了。
她隻知道,後來裴彥蘇將意識模糊的她從貴妃榻上抱到了床榻上,像從前那樣於後擁著她入眠,並在她的耳後頸上,留下了數也數不清的吻。
第二日她醒來時,難免神色懨懨,裴彥蘇早已起身,而毓翹進來服侍她洗漱更衣時,對著她被扔在地上、下擺淩亂到一塌糊塗的裙子,詫怔了許久。
蕭月音嬌靨紅透,自然不可能告訴這個向來心直口快的婢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垂著頭自己穿上新衣時,忽然聽到門口有韓嬤嬤的聲音傳來:
“公主,薩黛麗小姐又來找您。”
這一回,她將臉埋進了北北的絨毛裡,北北虛虛伸了白爪爪,輕輕放在她的耳珠上。
貓兒自有分寸,不會將指甲伸出來,隻用腳掌的軟墊,來回輕蹭。
蕭月音被北北暖得一塌糊塗,心頭的苦澀煙消雲散,抱著它,又坐在了貴妃榻上。
夕陽斜照,即使懷抱貓兒,屋子裡也仍舊是涼爽的,並沒有與靜泓說話時那點烈熱。
但她還是隱隱開始擔心——
自己急急回來,不過是想求隋嬤嬤能提前讓她交換,眼下找了一圈,她還是沒能解決最根本的問題。
裴彥蘇傷勢無礙,今晚,他很可能就會提出圓房了。
不過,似乎是感應到了她的窘迫,自她在摩魯爾的府衙裡遠遠見了他、與他甚至並無眼神交流之後,裴彥蘇一直沒有回來過。
聽劉福多公公說,出征在即,王子需要為戰事做的準備實在太多,雖然府衙與這院落相隔的距離並不遠,但王子怕影響公主歇息,便讓劉福多收拾了他的臥具,直接搬到府衙去住。
蕭月音鬆了口氣。
最擔心的事並未發生,那麼剩下的,也就隻有為離開沈州做準備了。
不過氣鬆了也就鬆了,蕭月音轉念一想,裴彥蘇忙於戰事,她作為王妃,也理應儘到一點妻子的責任。
畢竟她已經演了一路的戲,最後一場,無論如何都要咬牙演完。
去府衙裡看望他是不可能的,他要以公事為重,她隻想儘量避免與他相見;她又根本不會下廚,“洗手作羹湯”這種賢惠妻子的情./趣,她更是拿不出半點。
思來想去,隻能打開箱籠,親自挑了幾件合體的衣衫,讓劉福多公公為他這次出征收拾行裝時,一並帶上。
三日轉瞬即逝,蕭月音一麵暗自盤算著離開沈州之後的生活,一麵享受著最後與北北親近的時光,心中的忐忑幾乎都被細致體貼地隱藏了下去。
直到最後一晚,毓翹伺候她從頭到尾好好沐浴了一番,她躺上床榻、鑽進被衾,又一次坦然著一人的睡眠,才徹底確定,她提心吊膽的這一關,總算是過了。
大軍明日一早出征,裴彥蘇今晚又宿在府衙,不會回來了。
而屆時她會與裴溯一道,上城門為將士們送行。
想到與他的最後一麵也安全無比,蕭月音一身輕鬆,很快便沉入了甜蜜的夢鄉。
迷迷糊糊時,她卻隻覺得口舌發堵,呼吸不暢,就連身上也突然滾燙了起來。
好夢被生生打斷,她不耐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裡,有墨綠色的光焰,在閃動赤./裸的貪婪。
是裴彥蘇,他怎麼會突然回來了?
蕭月音隻覺得頭皮一抽。
再一感受,他不僅漏夜趕了回來,還直接把她從被衾中撈了出來,剝去她身上的熨帖,讓她在半夢半醒時,袒白地麵對他。
幸好,她的逃離之心隱藏完好,即使毫無防備,也絕不會泄露半分。
他瘋狂地親吻她的唇,不讓她有片刻喘./息的機會,蕭月音抵住他的肩膀,在睡意侵蝕的朦朧裡,胡亂地推阻。
“唔……你、你怎麼?”困頓席卷,被他差點生吞入腹的舌頭,她說話時都在打結。
“明日一早,哥哥就要出征了,”他的手心有汗,沒有了從前那般的遮掩,操控柔茹也多了幾分勁力,“要好長時間見不到你,哥哥忍不住,實在想再回來看看你。”
蕭月音仍舊是昏的,剛想再問他為何要這麼晚偷偷回來,但僅有的理智又為他這番行為想了許多個理由,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
“子時已經過了,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他的吻落在她泛紅的下巴上,“真兒準備送什麼生辰禮物?”
她這才驟然睜開了眼。
……禮物?
他突然回來,難道是想把圓房,當做向她討要的生辰禮物?
第四是,漠北歸還冀州的國書已經收到了大周的回複,既然冀州是以赫彌舒王子和永安公主的名義歸還的,大周希望在冀州正式舉辦一個歸還儀式,屆時大周這邊,會由康王蕭月桓出麵。
最後這個消息,讓蕭月音既是興奮又是忐忑。
興奮是自己身為和親公主,儘力為祖國爭取的東西,終於到了落地的這一日,總算是不辱使命;
忐忑的是,康王蕭月桓雖然是她的親兄,可向來在她們姐妹之間,和弘光帝一樣偏袒蕭月楨,若是她的真實身份由康王嘴裡說出來,會不會引發嚴重的後果?
116.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心情再複雜再糾結再難耐,蕭月音也並不能改變大局什麼,一切慣常按部就班,她隻能聽從他們的安排。
是以,就在郎中大夫們宣布裴彥蘇已然大好的第二日,烏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層們,即日出發前往幽州,不再耽誤。
去冀州最順路便是經過幽州,裴彥蘇與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隊的一員。
所有人一齊出發,這樣大的陣仗,漠北的一眾婢仆們頗有些不得章法,難免手忙腳亂。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後,由大閼氏帕洛姆親自安排的,自然不算多麼伶俐。而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爭取表現、還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雙臂抱著一大堆遠超她承受極限的物什,吃力得緊。
隻不過,他們想不到江南閨秀裴溯竟然對船隻了如指掌,輕而易舉便破了他們的毒計。
是以,表麵上來看,右賢王烏列提一係是王廷之內最有可能做出與大嵩義勾連的人。但事無絕對,呼圖爾及大閼氏帕洛姆也並非良善之輩,否則大婚當晚那場審訊時,出自帕洛姆之手的貝芳,也不會暗中言語挑撥,想把薩黛麗置於死地了。
既然大嵩義對漠北上下了解到事無巨細,想必自己這次要做主帥之事,他也早已知曉。
對於大嵩義來說,是讓他這個毫無半點領兵經驗的新人做敵軍主帥更有利,還是被漠北隱藏在幕後的人用山海關外的土地做籌碼更有利呢?
而被裴彥蘇突然抱住的蕭月音,聽到耳邊這突如其來的話,不由心驚肉跳。
想起方才與大嵩義和高王後用飯時,大嵩義玩笑一般地提起他與裴彥蘇做下的賭約,她渾身一震,旋即一麵努力掙脫他,一麵尖著嗓音說道:
“誰要你抱!”直到順利被引至公主府上專門為她辟的小院,蕭月音方才覺得略微鬆泛。
不得不說,她還是大大低估了金勝春兄妹臉皮的厚度。
金勝春昨晚對自己那般無禮,今日見她時的所言所行,仿佛那些事根本不存在一般,若不是他那雙黃豆大小的眼睛偶爾流露貪.欲,她真會懷疑是自己著實健忘,把“好好”的一場晚飯,記成了不堪的模樣。
而金勝敏就更厲害了,依裴彥蘇所言,金勝敏色.誘他失敗反而被他言語羞辱,她能為了不知什麼目的提議將裴彥蘇趕走不說,將她請到公主府來好生招待,似乎還毫不避諱、要請她到自己的臥房參觀。
她雖不知裴彥蘇究竟同她說過什麼,但仔細想來,唯一的可能便是,即使當時他對她確乎出言不遜,她也料定他回到驛館麵對自己這個妻子,不會將太德公主府上發生的一切如實告知,那媚.藥所造的孽,也隻有他們夫妻之間默默消化了。
否則,根本說不通。
金勝敏倒幾乎確實是這麼想。他的大棋中,甚至包含了她在金勝春等人麵前演戲而精心設計的話語。早上起來之後,她依著他所說的話,先稍微演了一遍,卻被他發現許多可能失誤的細節,手把手教導。
與他勾連、他們兩人的悉心謀劃和準備,雖然疲累,結果也令她十分滿意。
她唯一過意不去的,便是驛館裡那些什麼也沒做錯、她為了演出逼真而白白受了她責罵的仆從們。
是以,走之前,她還是悄悄讓宮婢毓翹給他們都補貼了一點銀兩,隻說是公主為自己賠罪。
帶著兩位嬤嬤和毓翹來到太德公主府後,倒是沒有她想象的那般不自在。
太德公主府很大,其內的奢靡程度雖比不上金勝春的東宮,但就蕭月音所見之雕梁畫棟、碧瓦飛甍,已然算是翹楚了。
在公主府內迎接招待她的並不是前日去街頭邀約裴彥蘇的婢女,應當是金勝敏的乳母、公主府內的掌事嬤嬤。
那嬤嬤同樣也是餅臉小眼睛,雖然無處不透著精明,但是礙於蕭月音永安公主的身份和金勝敏提前的囑托,對公主一行,也是畢恭畢敬、細致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