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金勝敏大約是顧念在驛館時蕭月音的那番客套,在其一入府便遣了隨侍的兩位嬤嬤和一位婢女專門跟著那掌事嬤嬤先去打點為她準備好的院落之後,不僅陪著形單影隻的蕭月音逛遍了整個公主府,在想到可以講解之處時,還耐心地滔滔不絕許久。
因為裴彥蘇特意安排了倪汴於暗中保護自己,蕭月音雖然不用提心吊膽,卻也隻能儘量敷衍。
而終於逛過了公主府大半,金勝敏停在一處抱廈,指著前麵的屋所,笑道:
“那裡是我的臥房,若是公主不嫌棄,也隨我去看看?”
蕭月音卻想起裴彥蘇說過,前日金勝敏向他下了媚.藥,她的婢女還將他千方百計引到了她的臥房裡。
就是此處。
“臥房乃私.密之所,倒也不必參觀了。”她心頭有些堵,淡淡拒絕。
兩個女人又各自懷揣心事維持了一番表麵客氣之後,金勝敏便借口籌備大婚事情太多,估計這剩下的幾日裡,都沒有時間再來陪她。
蕭月音倒是暗自鬆了口氣,在韓嬤嬤為她拿來公主府上專門置辦的全新的衣裳首飾時,她忍不住感歎:
“幸好,這幾日金勝敏應當沒空理我,不然她要是又突發奇想、重啟上次在東宮晚宴的對弈一事,我這辛苦隱瞞的工夫,全白費了。”
韓嬤嬤正在仔細檢查那些衣裳首飾會不會暗藏.毒針一類的東西,聽到她這樣說,回身笑道:
“公主不必擔憂,既然王子布下這個局,便必然穩操勝券,咱們隻要按部就班則好。”
為了讓戲演得更逼真,蕭月音隻將布局一事如實告知了韓嬤嬤,戴嬤嬤和毓翹都還蒙在鼓裡、隻當她真與裴彥蘇吵到兩人賭氣分手。此時隻有韓嬤嬤一人在室侍奉,說話便無須刻意隱瞞,蕭月音心知韓嬤嬤勸說之言不無道理,隻看著自己的乳母,又道:
“試毒的銀針可準備好了?為了不讓戴嬤嬤和毓翹發現,以後每頓飯都隻能讓嬤嬤你來伺候,辛苦。”
“不必做得如此明顯,”韓嬤嬤麻利而仔細地摸索著,“在所有飲食上來之前,奴婢先為公主試好了毒便是。”
蕭月音微微頷首,又聽門簾響動,是戴嬤嬤進來了。
相比於現在還頗為震驚的毓翹,戴嬤嬤作為宮中的老人,即使一時辨不清、想不明緣由,也不可能做任何違逆主子命令的事。一進來,她的目光便被韓嬤嬤手中的衣衫吸引,站在一旁又仔細看了看,方才道:
所幸兩人所處的地方,幾步路外便是一張書案,韓嬤嬤先來收拾房間時,便已經為她將紙鋪好、將墨研好,就連寫小字的筆也開過了。
蕭月音像躲著自己的夫君一般往書案上靠,然後轉身,雙手撐在案上,又悶悶喊了一句:
“你不準過來!方才從見到高王後那一刻起,你的眼神就沒有從她那裡移開過!現在看夠了,又過來抱我,像什麼樣子!”
被激怒的男人當然要展示自己的霸道,她話音未落,他又追了上來,又是從身後,將她整個人都攏在他高大的身軀裡。
“公主沒有在看微臣,又怎麼知道微臣在看高王後?”他的薄唇明明與她近在咫尺,說話的聲音卻不小。
在她身軀的死角之下,他用她的手做了遮擋,提筆飛速寫下:
「行蹤被漠北之人出賣,上岸時已被喂下軟筋散,若要安全離開,須儘量示弱。」
入目之語驚心動魄,蕭月音強行按下突突直跳的心,繼續氣鼓鼓回應裴彥蘇方才的話語:
“是我小瞧了你,先前在平壤城,你之所以對那金勝敏一流嗤之以鼻,不過是因為她們長相實在欠佳……像高王後這樣傾國傾城、明豔大氣的美人,可比我這清湯寡水的要有吸引力得多吧?”
一麵說,一麵同時在他袖籠的遮擋之下,用他剛才用過的那隻筆,寫道:
「高王後神秘莫測,心思深沉,不願看見我與你夫妻和睦。」
“夫為妻綱,我是你夫君,我想看誰就看誰,即使你貴為公主,也管不到我的頭上。”裴彥蘇言語冰冷至極,“罷了,我也懶得費心思來勉強你。”
這一次,他在她的字旁,提筆寫道:
「那便再演一場。」而大婚禮成,金勝春兄妹也無後顧之憂,國王身死,東宮太子即位,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多年以來,他們兄妹早已被權力和地位腐蝕,即使除去宋潤升是以從小寵愛他們的生身父親的命為代價,他們也在所不惜。
若是不成魔,在你死我活的鬥爭裡,便隻有死路一條。
今日,原本也是一切順利。再次見到永安公主,金勝春難免心旌搖曳:今日的她難得盛裝打扮,淡妝濃抹的嬌俏少女美若天神下凡,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像是要當場將他的魂勾走一般。
前幾日他實在是忙得腳不沾地,又為著安撫樸正運和樸秀玉父女,東宮樸府兩頭跑,根本抽不出多餘的時間,到太德公主府上再會他的楨兒,讓他把那晚被那漠北王子生生打斷的未竟之事順利完成。
不過沒機會也不要緊,今日事畢,他除去宋潤升這個心腹大患後,他便有的是時間,好好與這實在貌美的楨兒來往一場。
但他沒想到,自己的妹妹金勝敏心機比他還深,原來一直忍著,是為了留到今日,讓楨兒去碰那個陰陽酒壺、承下這毒殺國王的罪名。
金勝敏和樸秀玉這兩個妒.婦,怎麼能為了那點拈酸吃醋的小事,壞了他與樸正運籌謀許久的大事呢!
機會如此難得,不趕忙除掉宋潤升,還想賴到他的楨兒頭上?!
金勝春火氣上湧,連忙跨了好幾個位次,來到永安公主的身旁,在她還未反應過來時,便率先提起了那個酒壺。
隻有他先用這陰陽酒壺之中無毒的那一半酒,把敬酒這關先度過去,才能再想辦法讓宋潤升碰這酒壺,倒毒酒給國王。
反正他們早已買通了近侍,宴席上一旦有半點風吹草動,那近侍必然會出麵指證宋潤升。
而他的這番突然動作,在座諸位無論是否知曉內情,俱是一驚。金勝春強忍住背後那無數道火辣驚異的目光,又壓下心中的怒火,麵上故意做出喜悅衝動之神態,正要用另一隻手拿起宮女托盤之中的酒杯,卻聽被他生生擠開的永安公主,堅定的聲音:
“太子殿下這是做什麼,公主殿下要我為國王陛下敬酒,這也本該我來敬的。”
而她不僅是嘴上說說,就連行動的速度,也比他所想還要快。
就是這樣兩廂速度與慌亂交錯疊加,那永安公主似乎並未站穩,身子一歪撞向金勝春,金勝春反應不及,手中的酒壺便“啪啦”一聲跌落在地。
但,原本隻是幾句“碎碎平安”便可以敷衍過去的小事,在酒壺落地、其中酒液到處流淌而卷起層層白沫之後,便不可遮掩為小事了。
在座的在宴的賓客們都不是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這酒液落地泛起白沫,便意味著酒中含有劇毒。
而原本,那裝在酒壺之中的酒,是今日大婚的太子金勝春,搶著要敬給國王的。
“公主,公主你……”這個時候,還是金勝敏第一個反應過來,可她的所思所想,仍然是在第一時間,將毒害國王的罪名,往來自大周的永安公主頭上扣。
——“統統拿下!”然而,她的措辭還凝在喉嚨,身邊卻突然一聲大喝,激得她渾身一震。
緊接著,一群她從未見過的戎裝衛士魚貫而來,不僅將其他席上與樸氏一族相關之人全部拿下,還圍住了他們所在的主桌,水泄不通。
“大膽!你們是何人!”金勝春目眥欲裂,仍然不改自己一國儲副之驕矜威嚴,“今日大婚盛典,豈容你們放肆!”
而同桌的樸正運麵色一沉,同樣站了起來,還一麵將腰間的佩劍往外提。
自從今日入王宮、冊封儀式開始以來,他便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多年宦海沉浮,讓他即使麵對方才桌上的暗潮湧動也隻冷眼旁觀,如今變故陡生,他自然第一時間想要召來獨屬於樸氏的親衛。
“樸將軍,你手下的人早已被我控製,”宋潤升胸有成竹,對仍舊麵不改色的樸正運道,“你以為,就憑你久經沙場的經驗,足以單槍匹馬,來做這困獸之鬥嗎?”
這話實在誅心,在場之人,誰不知曉樸正運的所謂“大將軍”頭銜不過是個花架子,年初與渤海國那場大敗,已然夠將他釘在新羅曆史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離身之前,這張紙已經被他不動聲色收起。
沒有任何痕跡。
蕭月音自然也沒有什麼好臉色,同樣冷冷回看這態度敷衍的男人,便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門。
喚來了一臉惶然的韓嬤嬤與戴嬤嬤,小公主非常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訴求:她與駙馬生了嫌隙,不想與駙馬共處一室,從即刻起,她另辟屋所居住。
經曆過新羅的那場大戲,韓嬤嬤自不必說,戴嬤嬤在事後聽了韓嬤嬤的複盤,也心知自己兩位主子都有著一顆七竅玲瓏之心,有些安排務須向她們明說,她們與主通了心意,自然明白。
是以,晚上在侍候蕭月音梳洗時,她們都未做任何勸說,反而順著公主的意思:
“公主都跟著駙馬到了苦寒之地,又千裡漂泊至此,他不知足也就罷了,怎麼還能盯著其他女人看呢?何況高王後還是有夫之婦!”
“不如等明日公主去求了國王陛下,帶著奴婢們,先行回鄴城?”
“對,鄴城多好啊,公主的父皇為公主修的府宅,公主還一日沒住過呢!”
不過,見蕭月音麵色凝重,兩位嬤嬤一唱一和了幾句後也自覺無趣,默默侍候至事畢,便悄然退出門守夜。
蕭月音一人躺在陌生的榻上,輾轉反側。
先前在平壤演的那出戲,裴彥蘇以退為進,徹底消失在金氏兄妹麵前,每晚卻準時前來,幾乎整夜與她相擁而眠。
想到這些,她不由自主拎起了手掌,在胸口處比劃了一下。
從第一晚之後,他倒是沒有再那樣過分過,隻是他習慣從後擁著她入眠,大掌觸碰的頻率,也比從前高了不少。
再這樣下去,恐怕她撐不到與蕭月楨順利交換的那一日。
幸好出了這個岔子,讓她可以躲幾天清淨。
將腦中飄忽的旖旎驅趕之後,蕭月音便自然回想起高王後所說的那些話。
離間也好,勸說也罷,她的心智還不夠堅定,實在難以克製自己想象那不該想象的場麵。
沒親眼見過的,譬如金氏兄妹和樸氏一族被淩遲、被五馬分屍,她想象不到還好;
可是那人頭骨做成的酒碗,那剝皮實草的駭人畫麵,卻是她真真切切親眼見過的。
若不是做了這個替嫁公主,她恐怕永遠都不會親自觸及這些罪孽。
還是早日換回來為好……
越靠近冀州,她心頭的忐忑越發難以克製。
或許她應該勇敢一次,親口向裴彥蘇承認一切,好放過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萬一這場豪賭她輸得一敗塗地,裴彥蘇會不會惱羞成怒,把冀州再給收回去?
“公主?”身後卻傳來他探問的聲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選擇。
117.
在蕭月音怔忡間,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過神來,然後離開,並未發現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彥蘇行至她身邊時,周遭確乎已空無一人。
“大人,你的頭疼如何了?”她開了口,自然地問他。
今晚這宴飲,裴彥蘇稱病不參與,倒也不全是在做戲。在晚間剛剛得知烏耆衍大宴三軍的消息時,他便皺著眉頭,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這突然的頭痛,在蕭月音看來,大概有兩個原因。
儘管素未謀麵,這位令烏耆衍龍心大悅的沃師勒也許難得也讓裴彥蘇感到了威脅的氣息;又也許,裴彥蘇隻是像過去幾日那樣,單純想要享受她那手法並不算多麼上乘的按摩。
與此同時,西京城郊的蘭昌寺早已萬籟俱寂。
被安置在此的靜泓做完了自己的功課,略微收拾書具,起身前去更衣洗漱,準備就寢。
在安東碼頭上與其他人分散之後,渤海國人對他的待遇頗高,讓他心存疑慮。
跋涉西京的路上,他想起早先在鄴城時便聽聞,渤海國王大嵩義深好佛法,就連裴溯向他轉述之大嵩義用來脅迫周帝結盟的理由之一,都是周帝為了討好漠北王廷,將世尊十二歲等身金像這樣的珍寶,作為永安公主和親的陪嫁。
佛子無家,他雖長於周地受教於寶川寺,但他心無定所,隻圖弘揚佛法。
之所以儘心竭力為那驕傲的王子奔走,隻是因為他是她的夫君。
無論她知曉與否,靜泓都想讓她好。“公主放心,這些都是送來時便試過毒的,”高王後見她躊躇,端聲說道,“若公主不信,本宮現在可喚人來,當場再為公主試毒。”
疑惑轉瞬即逝,蕭月音知曉渤海國人不會大費周章將她在此毒死,於是在食案前坐下,起筷開食。
“世人誰不知永安公主乃周帝的掌上明珠,是周廷破格超封的公主。公主既然漂洋過海來到西京,本宮便鬥膽,請公主在此住下。”趁著她默默飲食的當口,高王後倒是沒有兜圈子,直截了當說道:
“誠如公主所見所知,渤海與漠北一戰已不可避免。此番渤海必勝,漠北也將退守至幽州或更北,渤海與周廷將重新接壤,屆時,我們會把公主平安送回鄴城,公主榮歸故裡,周廷也可以再報多年來被漠北欺壓之仇。”
高王後說起話來輕言細語,十足一國之母的典範,隻是口口聲聲“周帝”“周廷”,蕭月音聽著刺耳得很。
渤海到底與新羅不同,他們明麵上接受大周冊封、是大周的藩屬國,但自從大周國運多舛,他們便早已連稱臣的表麵功夫都不做了。
“王後為我如此考慮周全,若是說出去,恐怕無人會相信,這僅僅是我與王後的第一次見麵。”蕭月音並未抬頭,將口中食物咽下後才淡淡回道。
渤海人對蕭月楨幾乎了如指掌,怎會不知她與裴彥蘇之事,堂堂王後卻竟然將“國王對公主產生了男女之間的興趣”這樣的話如此直白說了出來,到底是表恭內倨、輕漫羞辱。
不過,即使是蕭月楨在此,也絕不可能任性發脾氣。
蕭月音這才放下了筷箸,掏出巾帕,拭去唇邊的痕跡:“娘娘如此大度,我自愧弗如。”
說最後幾個字時,方才抬眼,與高王後對視。
溫言細語,卻是同樣最為殘忍暴虐的話。 那一晚與裴彥蘇爭吵、被金勝春請到東宮,確實是蕭月音衝動為之。
而她在飯桌上發現那陰陽酒壺繼而推測金勝春的居心叵測之後,便想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後她故意勾.引金勝春,讓金勝春放鬆警惕,把她帶到書房之中的事。
她會模仿筆跡、偽造書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與裴彥蘇商議好之後的那場大戲時,便又一次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裴彥蘇派出去的人當然不可能將那份證明金勝春兄妹與樸正運勾結的諭旨偷出來,從而打草驚蛇,但在樸府中找到那封諭旨並將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來,並不算什麼難事。
雖然父子早已開始離心離德,但他想不到自己疼愛非常的這對龍鳳胎兒女,竟然都想著要毒殺他。
而今日,眼見為實,樸正運和金勝春等人那些微妙的態度,早已經說明了一切。
當然,用諭旨複製品來徹底釘死金勝春等人的罪行,是裴彥蘇布一手想出來的法子。
金勝春的筆跡特殊,而由國王當場甩出那封假的出來,金勝春也隻能百口莫辯。
因為,他們不可能喊冤說自己被陷害,因為那封一模一樣的原件,就在他們的身上啊!
坐實他們罪名的無關真假,而是寫諭旨這個行為本身。
事已至此,原本王室龍鳳胎同日大婚的盛典變成了爾虞我詐的宮變,蕭月音冷眼看著國王下令將所有涉事之人全部羈押,並當場宣布廢黜太子和太德公主的封號,將他們二人從王室玉諜中除名。
金勝春等人的下場,也無非就是囚禁至死或者人頭落地了。
蕭月音悵然。
她先是大周的公主,然後才是弘光帝的女兒。
而反觀金勝春兄妹,不僅心安理得地享受國王的所有偏愛,在察覺可能有喪失權力的危險,便隻想犧牲生父的性命來換取完全。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怎可如此殘暴不仁。
與他們意圖弑父比起來,先前那些醃臢孑孓,根本不算什麼了。
在混亂收場、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蕭月音與裴彥蘇,便又在宋潤升的指引之下,正式拜見國王與王後。
這一次,蕭月音先前偽造的那封大周同意與渤海國結盟的國書終於派上了用場。裴彥蘇舌燦蓮花,再次在國王和是宋潤升麵前痛陳利弊。
新羅上下本就痛恨渤海國、幾乎與渤海國算是世仇,雖知曉大周與渤海國結盟未必就是背叛新羅,但大周這樣的做法,仍然令他們十分寒心。
這內侍是服侍國王二十年的老人,年紀比太子兄妹兩人還大,他如此說來,就連在國王身邊一直靜默不語的宋王後,都不由變了臉色。
“胡說八道!簡直就是胡說八道!”金勝春強行按下心中的震驚,同時飛速思考著應對的方法,沉沉環視一周,以此彰顯自己清者自清的鎮定,“空口白牙,儘是汙蔑,你這等無.根之人信口雌黃,證據何在?”
說完,他心中卻乍然一驚,若是按照原本的計劃,這個近侍攀咬宋潤升,宋潤升若也做此狡辯,又將如何?
不過局勢到底不同,畢竟他們本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毒死國王兼除去宋潤升,屆時國王當場駕崩,樸氏的兵勇控製全場,這個內侍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其實根本不重要。
樸正運自然想到了這一點,幾乎同時,他的眼底掠過了一道陰影,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右手握住劍柄,準備拔出利劍,直接將那胡言亂語的內侍砍殺。
但他使勁了全身的力氣,那劍卻紋絲未動。
“大將軍連劍都提不起,又談何‘提攜玉龍①’‘鐵騎繞龍城②’呢?”肅然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與遒勁有力按住他劍柄的手一並出現的,還有一雙深不可測的墨綠色的眼眸。
“裴彥蘇,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已經走了嗎?”金勝春大驚失色。
“赫彌舒王子乃上賓,又為何不能在這裡?”國王一麵冷冷開口,一麵從袖籠之中,掏出一卷布帛,扔在金勝春的腳邊,“若沒有王子冒死向朕告知,朕又如何得知,你這東宮太子早已不滿朕坐在這王座之上,急於毒殺了朕,想要取朕而代之呢?”
“父王!父王!”金勝春仍不忘狡辯,但見國王態度堅決,隻能將信將疑,彎腰拾起地上的布帛。
打開的一瞬間,他隻覺得五雷轟頂。
這東西不是旁的,正是當初與樸正運謀事時,他親筆手書的諭旨!
東宮太子隻能書手令,沒有諭旨的權力,而這封大大逾製的諭旨,恰恰是樸正運防止他事成之後過河拆橋,逼他親筆所寫,內容全是他以國王的口吻,對樸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勝春眼看著布帛上的諭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間將他身上華貴無比的大婚禮服徹底打濕。
怎麼會,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國王的手中?
因著與樸正運的利益牽扯,每一次談及聯姻和毒害之事,樸正運都會將他單獨叫到書房,以此物來反複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個時辰之前,他前往樸府迎親的時候,樸正運還以眼色告知他,這封諭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無從抵賴。
他不由看向樸正運。
樸正運同樣汗如雨下。
無他,因為那封金勝春親筆寫下的一模一樣的諭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籠裡,入宮之前,他在馬車上還專門又檢查了一遍。
這番肺腑之言,蕭月音聽來心中卻也隱隱作痛。
她知曉金勝春之所以如此震驚,是沒想到會有一封一模一樣的諭旨,出現在國王手中。
而這封諭旨確實不是他手書,而是她那晚在他的小書房內見過他筆跡之後,刻意複製了一封一模一樣的。
言語入耳,那些刻意被拋棄在記憶深處的殘暴畫麵再次翻湧,蕭月音單手握著碧綠的茶盞,茶盞陡然變得滾燙起來,她差點就要拿不穩。
見她難掩被這樣的話所觸動,高王後又忽然話鋒一轉,繼續說道:
“方才本宮提及,即使知曉大嵩義對公主你產生了男女之間的興趣,本宮也並不會討厭公主,反而為公主考慮周全。其實,本宮是在賀氏被殺之前入的宮,初時隻是一名連封號都沒有的女使,最後卻也做到了大嵩義的王後。”
高王後的話著實跌宕起伏,蕭月音聽得投入,完全忽視了一件重要的事:
不知從何時起,高王後竟然也開始直呼他的國王夫君、大嵩義的大名。
渤海國人將他帶到了這蘭昌寺中,精舍規模宏大香火鼎盛,聽說渤海國王大嵩義幾乎日日都要抽空來此禮佛。
當然,更重要的是,大嵩義不遠千裡請來的慧真大師,也住在蘭昌寺內。
大師與她的法號都有一個“真”字。
靜泓從前在寶川寺時也聽說過大師,這次在渤海國再說起,也生了莫名的親近。
這位慧真大師來自梵國,從前便一直在梵國境內傳道筵講,這一次他先是被東瀛國主請到東瀛,又因著東瀛與渤海一直良好的關係,大嵩義又順理成章將他請到了渤海。
不過天不遂人願,自慧真大師踏足渤海國土,便開始水土不服,許多天過去,彆說開壇筵講,身體每況愈下,眼下竟也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
大嵩義倒是為其尋來了名醫,但東瀛來的象寄譯鞮①梵語水平本就平平,漢語便更是捉襟見肘,再加上所傳所言皆為身體的隱秘之語,一來一回,交流如霧裡看花,名醫也隻能堪堪保其性命。
聽說這些時,靜泓便已第一時間想到了她,她聰慧過人,自學了梵語和閃米特語,除了能讀懂文字之外,甚至還能用這些語言交流。
若是她來做這象寄譯鞮,恐怕是幫了大嵩義一個大忙。
隻是……眼下他不知她情形如何,更遑論將這樣的機會告訴她。
沐浴完畢後,難得心事重重的靜泓穿上木屐,從湢室出來,穿過寂靜無人的廊廡,默默走回自己的禪房。
尚未打開房門,卻見內裡燈火通明。
察覺到坐在他蒲團之上的美貌貴婦將視線落在自己的腳趾,靜泓並無不妥,垂下視線,行佛禮:
“夜深露重,貧僧初來寶刹,一時走錯禪房,請施主諒解。”
正要轉身離去,又聽蒲團之上有溫柔女聲:
“永安公主想見你,你呢,靜泓師傅,你想見她嗎?”
靜泓的身體僵了一僵。
將這位清雋沙彌的反應儘收眼底,高王後兀自提了提唇角,又將嗓音掐得更溫柔了幾分,補充道:
“若你想見她,本宮替你們安排就是。”
這個“請求”,當然是高王後的自作主張。
在城門樓下,永安公主隻是向她禮貌詢問了這位沙彌的下落,當她看到對方因為自己的如實回答而微微放鬆之態,她便猜到了公主與這位沙彌的關係並不尋常。
此時的靜泓,人還站在房門之外,夜風習習,卻隻將他心中的猶疑吹得更加散亂。
“師傅年紀輕輕,便在寶川寺眾多隨行僧侶之中脫穎而出、得王子與公主青睞親領出外,”兩廂沉默的片刻,高王後見靜泓額角似乎有汗滴沁出,不由微微一笑,“在師傅眼中,王子與公主當屬一對璧人,公主想單獨見師傅,確有些……”
“貧僧愚昧,猜不出施主身份。”靜泓仍舊垂眸。
裝聾作啞是情形未知時最好的保護。
“公主有求於本宮,”高王後提氣,“大約是她與王子,並非我們外人所見之伉儷情深。”
“請施主示下。”靜泓不為所動。
“本宮乃渤海國王後高氏,”高王後仍舊保持著微笑,“靜泓師傅隻需要回答本宮想或不想,本宮自會為師傅安排得滴水不漏。”
就算是在寶川寺孤獨生活的無數個日夜裡,蕭月音也從未這樣想過自己。
“你彆這麼說,”裴溯與他的那些事她雖未親曆,眼角卻因心痛而濕潤,她又將自己的懷抱緊了緊,離他近一些,“千萬千萬彆這麼說。”
裴彥蘇向她回以同樣熱切的懷抱,鼻間縈繞著她身上獨特的香氣,好似就能衝淡一些,他回憶起辛酸過往的苦。
可是說句該死的話,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苦,才讓他有機會遇見她,讓她陰差陽錯成了他的妻子。
裴彥蘇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蕭月音心頭滾燙,說出口的話,也無比衝動:
“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很久了。”
118.
“什麼事?”——
這樣的鄭重其事,已經是裴彥蘇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蕭月音從自己的懷抱裡解出來之後,才一字一句地問她的。
問完,然後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期待她的回答。
之後發生的事情,對於蕭月音來說,還是太過為難了些。
裴彥蘇將她抱到了湢室之中,讓她在湢室的高凳上坐好,然後出去,找值夜的韓嬤嬤準備熱水。
在韓嬤嬤打好了熱水送過來的時候,她仍一動不動地端坐,對韓嬤嬤意味深長卻也滿滿欣慰的笑容,隻能勉強回以淺笑,旁的說不出什麼。
直到韓嬤嬤自覺離開、裴彥蘇又重新進來時,蕭月音仍還是手足無措。
“今日公主在東宮吃了餐飯,又沾了那金勝春身上的臟東西,如若不好好擦洗乾淨,微臣怕公主晚上睡著會不舒服。”裴彥蘇倒是自在得很,已經將雙臂的衣袖挽起,棉巾浸入熱水中,緩緩搓洗。
她不得不承認,他說得這些都是對的,隻是……她真的不想讓他為她做這些事。
猶豫間,他已經將棉巾擰乾了,幾步便來到她的麵前,見她不動,俯身,作勢要解她衣上的係帶。
雖然,他昨晚已經解過她腰間裙擺上的係帶了。
罷了,今日已經鬨成了這樣,想來他應當也不會當真做什麼,蕭月音把心一橫,在他沉鬱目光的注視之下,飛速脫下了上衣中衣和下裙。
隻剩小衣和褻褲,反正他昨晚也看見了,但是這兩樣,她是死活不會再脫了。
裴彥蘇的目光漸亮,纏繞在她雪白的肌.膚上,上下逡巡了片刻,方才動手,半抱著她,讓手中的棉巾,代替他想要親近她的掌,從肩頭到手臂,從後頸到後背,跨過包裹緊實的褲腳,來到線條流暢的雙月,退和膝彎。
分開她的時候,她下意識想要拒絕。
“乖,”他半蹲著,握住她的腳踝,喉結滾動,難得輕言細語,“要給你上藥呢,這裡也要擦乾淨的。”
蕭月音隻能依言照做。用兵用軍是隻會玩弄權術的金勝春一黨的軟肋,而漠北雄踞草原武德充沛,裴彥蘇此時用武力說話,正正戳中金勝春的軟肋。
但找不到言語反駁裴彥蘇,不代表金勝春就能把煮熟的鴨子飛走這口惡氣,自己咽下去消化。
待裴彥蘇帶來的人儘數離開之後,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懷中和他同樣怒火中燒的準太子妃樸秀玉,先鬆開手將她隱隱推開,然後才嫌棄說道:
“丟人!樸秀玉,你丟人都丟到外人麵前了!”
樸秀玉被反扣一口大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眼見金勝春負手離開,轉身就追了上去。
然而,她是大將軍府上千嬌百媚的大小姐,當著一眾婢仆的麵和未來夫君吵架這樣丟臉的事,她最終還是忍住了。
一路忍到又和前晚一樣,再次跟著金勝春的身後回了他平日裡宿著的臥房,婢仆們都是機靈人,眼見他們又要重演前晚上的驚天動地,各自互看一眼後,便趕緊識趣退下。
臥房內,隻剩餘氣未消的金勝春與樸秀玉,金勝春撩開衣擺,坐在了他平日看書的矮榻上,不耐煩地乜了一眼咬著牙的樸秀玉,對她說道:
“樸秀玉,你不覺得你現在的模樣,像個十足的潑婦嗎?”
樸秀玉瞪大了雙眼:
“潑婦?你,你居然這麼說我?”
“孤有半點冤枉你嗎?”金勝春揚起半邊嘴角,嘲諷一笑,“上次是在客棧,今日又是在孤的東宮門口,為了一個女人,你至於鬨成這樣?”
“女人?她是一般的女人嗎?!”樸秀玉忍不住提高了嗓門,一邊說一邊踱步到了金勝春的麵前,恨恨說道:
“她是宗主國的大公主,她是有夫之婦,她與你在小的時候還有過一麵之緣,你們之間的羈絆不淺!”
見金勝春並未反駁,樸秀玉接著氣道:
“當然,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她太美了,翻遍整個新羅,都找不到一個可以與她媲美的女人。所以即使她的夫君是漠北的王子,你這個小小的新羅太子,也還是忍不住對她生了不該有的妄.念,不是嗎?”
“彆把她說得神乎其神,”金勝春回視樸秀玉時,眼裡半是得意半是輕蔑,怒氣卻不知何時煙消雲散,語調也不再尖銳:
“再尊貴再美麗,也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都主動對孤投懷送抱了,孤不用,怎麼能用頭頂的綠雲,滅一滅那個裴彥蘇囂張的氣焰?”
“主、主動投懷送抱?”樸秀玉聞言皺緊了眉頭,仍舊將信將疑:
“蕭月楨這樣眼高於頂的女人,會……做出那種事?”此時的蕭月音,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宮人,正一人在臥房所連的書室大案前,靜心抄著佛經。
案上抄好的經文已經疊放了好幾張,她握筆和的力道絲毫未減。手中的這支狼毫,依然是太子長兄蕭月權所贈予她的那支,她一直隻用它來抄寫經文,這一次遠赴新羅,精簡行裝時,她還是特意吩咐了韓嬤嬤將這支筆收得仔細,既要用它,也不能讓它有半點折損。
耳邊忽然傳來腳步聲,自門外由遠及近。
是誰回來了,無需通報,蕭月音也心知肚明。
若是換做一個時辰前,精心扮演著蕭月楨的她,必然會放下手中的狼毫,起身到門口,熱情迎他回來。
但偏偏,與裴溯共進晚餐時,她卻終於聽到裴溯將此次他們來到新羅的真實目的一五一十說了明白。
蕭月音心亂難定,即使已然抄了大半個時辰的佛經,她的心跳仍快,下筆的大篆本就筆劃複雜,因著她心緒不定,就更加胡亂難堪。
勉強寫了幾張。
門被推開,腳步聲更加清晰,她聽見裴彥蘇將房門關上,然後才一步一步向她這邊走過來。
筆墨未儘,她卻不小心多洇了一點墨,那個字便糊成了一團。
整張紙都廢了,她抄了許久,都廢了。
恰好此時,裴彥蘇的腳步也在她的身邊停了下來。
蕭月音將狼毫放在了趁手的筆架上,又取了旁邊的銅尺,要將這寫廢的大半張裁掉。
銅尺卻提不起來。
這一回,他隻按住尺子,並未按住她的腕。
是含蓄了一些,可並不代表他的所作所為無可指摘。
“大人平安回來,一身疲憊,還是先去洗漱安歇吧。”呼吸凝在胸口,她的言語冰冷,“我今日的經還未抄完,大人你也知曉,我沉溺做事時分不得二心,眼下便先不奉陪了。”
“平安”“疲憊”,她都沒有抬眼看他,怎麼知道他就是“平安”“疲憊”了?
身上的火本就難以自抑,被她當頭一盆冷水潑來,裴彥蘇更是惱火。
他抓著那銅尺,沒有半點鬆手的意思。
見他又在胡攪蠻纏,蕭月音也懶得多費口舌,反正自己辯也辯不過他,便乾脆先鬆了手,找到整張紙的邊緣,一抽,一提,全部掀開。
又被他猛然用那銅尺按住。
銅尺邊緣鋒利,他力氣不小,光是這樣一按,那張抄經紙便已然裂開了長長一道。
“嘶拉”一下,並不清脆的聲音。
“裴彥蘇,裴冀北!”蕭月音盯著那被撕裂的經文,忍不住尖叫一聲,人還坐在圈椅上,大半個身子轉了,朝向他,吼道:
“本公主不高興了!彆來招惹!”
因她從未有過如此激動又如此宣泄的時候,吼完時,從頭頂到胸口,她還覺得微微發震,連喉嚨口,都是半麻的。
而她定睛細看,麵前的男人仍舊穿著她親自挑選的衣衫配飾,但麵色隱隱透著紅,就連墨綠的眸子,也與從前的雲淡風輕,完全不同。
草原上奔襲的野狼,看向勢在必得的獵物時,想必也是這個眼神。
眼神隻短暫觸碰,下一瞬,野狼伸出了長臂,一把提起她,將她放在了大案上,讓她正麵對著他。
裙擺壓在抄經紙上,又是“嘩啦啦”幾聲。
將她的喘.息聲堪堪蓋過。
而這樣的喘.息,大抵來自方才破天荒吼了他,和突然被他抱上大案的驚愕促狹。
“裴彥蘇!”她不知自己現在麵紅耳赤的模樣落在男人的眼裡有多麼秀色可餐,隻惱怒於他總是這樣直截了當又屢屢粗暴,咬了咬鮮豔欲滴的櫻唇,再一次提了氣,朝他嗔道:
“我說,本公主生氣了,你是沒聽見嗎?”
欲.火已在頭頂盤旋,根本無法消散,裴彥蘇屏住呼吸,強忍控製,才能讓自己抓著她肩膀的雙手,沒有因為過度的用力而弄疼她。
“我聽見了,我都聽見了……”雙臂拉回,他讓她半倚在他的胸前,他湊近她的耳邊,喉結沉沉滾動:
“公主有什麼氣,等會兒,一起算在我頭上,好不好?”
“怎麼,看你這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樣子,是覺得你未來的夫君,沒有半點迷人的魅力?”見樸秀玉態度軟了下來,金勝春便拉著她的手,一把將她拉到了自己的懷裡,一抬手,便循著衣領探,入握住了他前晚才把,玩過的豐瀛,笑道:
“逢場作戲,看把你醋得,孤向你許諾的太子妃之位,從來沒有考慮過旁人,再過幾日你便是這東宮的女主人,計較那些不值當的女人做什麼?”
金勝春手段多樣,樸秀玉初識人事,又哪裡經得起他這樣。雖然心頭的火氣還沒消失殆儘,可再一想到與金勝敏所謀劃之事,此時也懶得再同金勝春鬨騰。
既然他還願意哄她,她便先好好享受享受,半推半就,和金勝春又滾到了床榻上去。
等到露在外麵的都被他仔細擦拭了一遍,被蓋住的地方,她卻無論如何,都不同意他來擦拭了。
好不容易把人攆出去,她稍稍平複下紛亂的心緒,趕忙將剩下的兩件除去,也仔細擦拭。
其實,裴彥蘇說得沒錯,這一次再去新羅東宮,她身上不止沾染了東宮之內的臟東西,更重要的是,金勝春在餓狼撲食時,也用那臟手,碰過她的臉、脖頸還有手背。
雖然並沒有任何越界的地方,她也十分儘力在保護自己,但裴彥蘇不提、不在意,她作為當事人卻不能。
都要洗乾淨,洗乾淨了,才算讓她心安。
換上了韓嬤嬤一並送來的新的小衣和褻褲,蕭月音磨磨蹭蹭,才打開了湢室的門。
走到床榻之前,隻見裴彥蘇單手托著小小的藥罐,半坐在床頭,從她繞過屏風時便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裴彥蘇見她猶豫不前,輕輕拍了拍麵前的床沿,笑道:
“站著做什麼,公主快過來。”
“我、我就不能自己上藥嗎?”蕭月音說完,收起下巴,連帶著肩頸也繃緊了。
“怕什麼,我還會把你吃了不成?”他勾唇輕笑,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公主放心……今晚,微臣沒有再中什麼藥了。”
見她仍舊眼神閃爍,裴彥蘇似乎輕歎一聲,又補充道:
“傷口在那個位置,你看不清楚,我來最好。”
腿上的傷是他昨晚弄上去的,而自己那時迷迷糊糊,也不敢去細想究竟是什麼樣子……眼下,他這麼說,終歸是有幾分道理的。
何況,在大多數情況之下,這個漠北王子想做什麼,事情的發展,終究也會照著他預想的方向那樣走。
蕭月音這樣說服了自己,便靸著木屐,繞過他踮在地上的長腿,從他身後上了床榻。
今晚的氣氛難得融洽,她卻仍舊不免緊張,不止是並攏了雙膝,還不由自主,先用前臂將膝彎護住。
“公主怕羞,需要微臣再將公主的雙眼蒙住嗎?”裴彥蘇貌似真誠地發問。
“不,不用……其實也沒什麼大事……”語氣卻暴露了自己的慌亂,蕭月音這才向後撐住,又歪頭看了他一眼,認真說道:
“你,大人,你可一定要輕一點。”
裴彥蘇回以一個“你放心”的眼神,便垂頭,用單手握住她腳踝上一寸那纖細的地方,緩緩拉開,目光落在傷處,幾息,沒有再動。
她隻覺得雙耳燙到像是在沸水裡滾過一般,任津液滑到喉嚨以下,方才徒勞吞咽。
若不是被分開,蕭月音的心跳還不至於快成這樣。
隻是……眼下這個姿,勢和他愈加濃重的眸色,仿佛讓她以為下一瞬,他便會再次違背自己的諾言,撕開那褻庫薄薄的衣料,再行昨晚未竟之事一般。
隻這樣一想,透紅便從耳根霎時蔓延至臉頰、至玉頸、至微微顫.抖的雙肩,最終至被他控住的月,退間一覽無餘。
“其、其實仔細想來,距離金勝春兄妹大婚,也不過隻剩幾日了……”為了按下心中難以自抑的羞赧,蕭月音選擇強行說起彆的事情,是正事,“我花了十分的心、心思偽造的那封國書,都,都還沒機會派上用場。”
裴彥蘇繼續認真為她上著藥。
“過去這幾日,我、我們除了知曉了這新羅的權.力上層這些勾心鬥角之外,似乎……”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什麼進展都沒有。更何況,有了我今日這般插曲,嘶——”
“弄疼了?”裴彥蘇一手不動,另一手抬起,先看了眼手指尖殘留的藥膏,又將視線轉向她的傷口。
就在裴溯落荒而逃的同時,蕭月音正被迫站在窗邊,雙手扣住窗沿,雙臂勉強撐住,不讓自己卸力。
而裴彥蘇死死捂住她的口,薄唇貼在她的耳廓,半是命令半是低哄:
“乖,真兒乖,小點聲,不能讓旁人聽去了。”
“方才是你說要在這裡看海的。”
“哥哥滿足你,什麼都滿足你。”
119.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蕭月音便是在那時發現裴溯相比於之前鬆快了很多的。
她與裴彥蘇再回來時,夕陽已經開始西下,一切庶務也都已被處理妥當。留守在房內的韓嬤嬤和毓翹一見同行返回的王子和公主兩人言笑晏晏,便知情識趣地離開。
於是,這一間能站在窗邊便能儘覽壯闊海景的、寬敞明亮的臥房裡,便隻剩下他們兩人。
蕭月音對海有著奇妙的向往。
她從小被迫困在寶川寺中,連外人都甚少見到,在代替蕭月楨和親之前,唯一一次離開鄴城,便是去往臨漳賑災。
馬車裡,裴彥蘇方才調整好自己的坐姿,重新又將昏迷的蕭月音抱好。
他當然沒有那般神機妙算,卡著金勝春的時間,跑到東宮去要人。
事實是,在蕭月音負氣離開驛館、跟著金勝春上了馬車離開的幾乎同時,他便囑咐了倪卞,暗中保護公主,一定不能讓公主有任何陷入危險的可能。
倪卞如是行動,一直埋伏在金勝春的東宮之內,仔細觀察著金勝春與公主的一舉一動。
裴彥蘇自己,則坐在停於東宮門外不遠處的馬車內,隨時等待倪卞的彙報。
直到倪卞急匆匆來,說不知公主對那新羅太子耳語了些什麼,那新羅太子便色膽包天,竟然將禮數和男女大防統統拋諸腦後,抱起公主,就要往屋所去。
大局為重,裴彥蘇強行按下血洗金勝春東宮的念頭,理好了衣冠,便來到東宮門口。
他是永安公主的駙馬,於情於理,金勝春都沒有可能強行將公主留下。
隻是樸秀玉的出現,頗為出乎他的意料罷了。這本事原來是她長居寶川寺時為了更好地抄寫佛經,閒來無事練就的。先前在料理潘素時,派上了一次用場;如今到了新羅,又一次派上了用場。
“一點雕蟲小技,不足掛齒。”大約猜到他可能會問什麼,蕭月音先聲奪人,“咱們有了這個,去與新羅國王談結盟之事時,必定是如虎添翼。”
連她自己都沒發覺,這一次,她難得用了“咱們”來稱呼她與他。
裴彥蘇心頭舒朗起來,微微勾了勾唇,將那封偽造的國書仔仔細細收好,一麵道:
“公主的手藝,微臣永遠不會懷疑。這封國書,等下就會用上了。”
原來,裴彥蘇已經暗自聯絡了新羅的中書令宋潤升,由他出麵,以引薦靜泓為新羅國王看病的名義,將他們夫婦一並帶入新羅王宮。
不過,因為知曉徹底得罪了金勝春與金勝敏兄妹兩人,他們便隻能扮作宋潤升的仆從,全程低調行事。
蕭月音回想起來,第一次聽到宋潤升這個名字,是前晚在金勝春的東宮赴宴時。
那時她還感歎過,金勝春雖為一國儲副,卻對文臣之首的中書令輕漫至此。
這一回,她也終於有機會見一見這位新羅宰輔。
宋潤升是當今新羅王後宋氏的幼弟,其人少年老成,與金勝春樸重熙相比,不僅長相清雋朗逸,而且舉手投足都更有文臣的風雅。
這位小國舅今年也未過三十,卻已然坐在了朝臣的最高位上,雖說仕途的順遂少不了王後外戚的勢力加持,可他自身的手腕和能力,儼然與金勝春這種酒囊飯袋毫不相同。
“用這樣的方式讓公主與王子入宮見到國王,”宋潤升語氣淡淡,在馬車裡相對而坐時,與裴彥蘇同樣保持著端直,“在下實在慚愧,讓你們委屈了。”
蕭月音抬眼,對上宋潤升溫潤的眉眼,不自覺回了一個溫柔得體的笑容:
“能有機會第一次穿男裝,我隻覺得新鮮,宋大人冒著如此風險也要襄助,我們感激還來不及。”
裴彥蘇以拳抵唇,隨著馬車的搖晃,輕咳一聲。
蕭月音卻將視線掃過坐在對麵的宋潤升與靜泓,方才懶懶轉了頭,忽然想到什麼,再回問宋潤升:
“彆的都好說,隻是王子他眼眸的顏色著實矚目……若是被見過他的宮人發現,牽連了宋大人,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為以防萬一,這次入宮麵見國王,讓我一人與靜泓師傅同去,何如?”
她的擔心不無道理,就連靜泓聽完,手中的佛珠也停了下來。
“王子天賦異稟,即使做仆從打扮,也是光彩奪目的。”靜泓難得開了口,“隻可惜,貧僧的醫術尚可,卻也沒有什麼能短暫改變人瞳色的方法,公主的提議,宋大人以為何如?”
說完,他又與蕭月音對視一眼。
蕭月音正想再言,手背卻一熱,是裴彥蘇的大掌蓋了上來,又聽得宋潤升道:
“王宮的宮人與鄴城周宮的宮人相比,更加膽小怯懦,王子在外時,隻需要全程垂首,便無人會看清王子的麵容,遑論發現王子的身份。”
“宋大人思量周全,”裴彥蘇將蕭月音的柔荑微微張開,與她十指緊握,轉頭看她,“真兒彆隻顧著說我,你生得這般出塵,又何嘗不是在新羅王宮之中鶴立雞群呢?”
蕭月音耳根一麻,隻能將眼簾垂下,低低回道:
“那我便與你一樣,入了新羅王宮之後,隻看著腳尖走路便是了嘛。”
最後那幾個字,難免帶著幾分嬌嗔。而烏耆衍單於選擇將此事告知裴彥蘇、讓他以最小的代價阻止渤海國重新與大周聯結,既是在考驗自己這個實力超拔的小兒子,同時也是給他一個擴張自己勢力、建功立業的機會。
他必須要辦得漂亮,辦得萬無一失。
“真兒你說,以你對父皇和太子兄長的了解,他們接到渤海國遞來的要求結盟對付漠北的國書,會是何反應?”裴彥蘇一麵說著,一麵用指尖輕撫她的耳尖。
對於他這個問題,蕭月音雖不是蕭月楨,卻也是能回答的。
“與從前相比,大周的實力和勢力確實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如今朝中又是宋皇後的兄長宋興策在掌權,”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頓了頓道:
“大周上下軟弱昏聵,根本無法再在原有的外交基礎上進一步拓展。何況,從前的藩屬國現在是以平等的身份要求結盟,大周一定會主動放棄與渤海國聯手攻打漠北,安穩退守在黃河防線上。”
“不錯,”裴彥蘇的指尖停了下來,“大周退縮,便會放任渤海國繼續侵吞新羅的國土。真兒,你身為大周公主,享天下供養,原本便有義務保護新羅這個附屬國,不是麼?”
他的說法聽起來有理有據,蕭月音擺弄床單的柔荑停了幾息,悶著聲音回道:
“話雖如此,可是讓漠北與新羅結盟,就一定能保護新羅?”
“不結盟,漠北便沒有任何名義出兵幫助新羅,”裴彥蘇正聲,“況且結盟而已,新羅依舊是大周的附屬國,並不會有什麼改變。”
蕭月音不說話了。
隔山打牛、借力打力,她身為大周公主,促成此事,似乎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這件事成了,漠北與新羅共同抗擊渤海,奪回失去的土地,對漠北、對大周、對新羅三方,都有利,隻有渤海國落得滿盤皆輸。”裴彥蘇又捏起她的耳珠,輕撚。
“有利?”她抓住了關鍵詞。
“嗯,漠北有我在,與公主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的手指停了下來,“這次要借著公主之名行事,隻要公主願意出麵,事成之後,我可以答應公主任何一件事。”
承諾很重,包含了無數種可能。
蕭月音眼神一亮,心頭也豁然開朗起來。
答應她任何事……
如果她要提的,是她的真實身世,讓他原諒她一路扮演頂替、放她和他真正的愛人蕭月楨順利交換呢?
沒想到他竟然當著宋潤升和靜泓兩人的麵,喚她那聲他們夫妻兩人私下裡才會叫的“真兒”。
見宋潤升清雋的麵容凝住、頗有些不知所措,靜泓心道:
怪隻怪宋大人方才看向靜真師姐的眼神,流露了太多的欣賞和愛慕,馬車車廂這樣狹小的空間裡,麵對兩個外男,王子自然要不動聲色護好他的妻子。
這樣想來,靜泓便闔上了眼眸,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聽到。
宋大人,王子他是個呷醋成癮的,你習慣了就好。
懷裡的音音麵容沉靜,眉目如畫,雙頰染著點點紅暈,裴彥蘇看著她微微向下撇著的唇角,俯身,輕輕落下一個吻。
她青絲挽的發髻與出門時不同,髻上也隻簪了他悄悄塞到她袖籠裡那一隻牡丹嵌寶的銀簪。
那年他在臨漳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便是素衣便服,不做任何裝飾,帷帽下的驚鴻一瞥,與她眼下這樸素至極的模樣並無二致。
不過,原先他也隻以為她清婉善良,她偶爾端起的架子也不過是在拙劣地模仿著她的姐姐;今日這一鬨,才發現她骨子裡也是又倔又犟的,而這真情流露之時,也是如此可愛。
無論哪一麵,都是他的妻子。
馬車在驛館門口停好,裴彥蘇將仍舊昏迷不醒的蕭月音抱下了馬車,剛踏進驛館的正廳,裴溯便迎了上來。
其實,在蕭月音從四樓匆匆奔下時,裴溯便已然聽到了動靜。她出來的時候,公主已經上了新羅太子的馬車離開。眼見自己的兒子神色詭異、又絲毫沒有追上去的意思,她便忍不住提醒。
“阿娘你放心,有我在,公主不會出任何事的。”那時候,堂堂狀元郎是這麼同她保證的。
誰知道,她心急如焚地等了許久,終於聽到了他們回來的動靜,第一時間追出來看,卻隻見公主昏迷不醒。
“忌北,你是怎麼向阿娘保證的?”裴溯又氣又急,直直質問。
裴彥蘇大步流星,已經走到了樓梯口,見裴溯實在難掩關切,認真回道:
“公主隻是路上太累睡著了,阿娘放心。”
“太累?”裴溯簡直難以置信,“忌北,你又欺負公主了?”
一看自己的阿娘竟然有這樣想歪的勢頭,裴彥蘇無奈:
“阿娘,你兒子什麼時候是不知輕重的人了?你等了這許久也是累了,趕緊回房歇息,公主有我在,萬事放心。”
打發走了裴溯,裴彥蘇一麵疾步上樓,一麵心道:
若是自己將公主是裝暈的真相告訴她,她恐怕又要多想,或者忍不住刨根問底,將他們夫妻之間發生的事情都問個清楚明白。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也並不願意他的音音在裴溯麵前出醜的,當場揭穿她,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他隻想看看她能裝到什麼時候。
回到臥房,裴彥蘇將蕭月音小心翼翼放回了床榻上,身後跟著的戴嬤嬤和韓嬤嬤也和裴溯一樣心急如焚,隻是兩人方才也聽了王子對閼氏說的那番話,不敢多言,韓嬤嬤便試探問道:
“奴婢這就去為公主打些熱水來,公主惹了一身塵埃,這樣就寢實在不便。”
“不必,”裴彥蘇淡淡製止了兩人,“公主任性,你們跟著擔驚受怕也是辛苦,伺候公主的事,還是留給我吧。”
王子的態度堅決,已經習慣了他脾氣的兩位嬤嬤自然不能再說什麼,又多看了一眼床榻上睡顏如花的公主,隻好應諾退下。
等到房中徹底隻剩他們夫妻二人,裴彥蘇又坐在床頭,靜靜看了蕭月音好一會兒。
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伸手將她發髻上的那支銀簪摘了下來,一麵放在手中把玩,一麵優哉遊哉說道:
“為了讓他們放心,我也不好說真兒其實是在東宮門口暈倒的。不過,為了真兒的身體著想,我自然會把靜泓師傅叫來,讓他瞧瞧你。”
即使心中有萬般不願,不願讓靜泓看到她現在這楚楚動人的樣子,他也必須得把靜泓先抬出來,用一下。
蕭月音眼皮下動了動。
“暈厥是大事,到時候靜泓師傅來,恐怕也免不了為你施針拔罐的。”裴彥蘇又故意歎了口氣。
眼見時機已到,他便一麵順手將銀簪插在了自己的發髻上,一麵起身,就準備往房外走去。
果然,衣袖被床上裝暈的某人一下拉住了。
“彆彆彆,千萬彆找靜泓師傅來,”蕭月音急急說著,向他撒嬌一般,“我不要針灸拔罐,好痛好痛的。”
在這樣的地方,儘管知曉外麵不會有人看到聽到,可空曠的視野和聲聲潮落仍舊帶來彆樣的意趣,蕭月音閉上了眼,也不自覺向後仰起了螓首。
察覺到她的變化,裴彥蘇呼哧著笑了笑,又突然退了出去,將麵前已經化成水的妻子抱了起來,走向了床榻。
一直到了後半夜,蕭月音在徹底昏過去之前,忽然想起了那兩瓶秦娘子給的避子丸。
這東西連韓嬤嬤都不知曉存在,一直是她隨身保管著,這回有那麼多次,她卻沒有力氣去吃。
不過,先前為了讓裴彥蘇醒來,她喂他吃了不少,眼下找不見,也就罷了吧。
不會怎麼樣的。
120.
繞道直沽的幾日,過得十分愉快。
裴彥蘇這一次對渤海國的大勝,不僅幫助他徹底在漠北王廷站穩腳跟、有了自己的勢力,烏耆衍還大手一揮,把包括直沽在內的許多地方都劃給了他。
如今右賢王烏列提徹底失勢,裴彥蘇也自此擁有了自己的地盤,直沽成了他的,泰亞吉這個直沽總領,便也從左賢王呼圖爾的心腹,悄然轉變成了裴彥蘇的人。
不來府衙看他就罷了,他今晚回來的消息早早便放出來了,她連到門口來迎他都不願嗎?
帶著滿身的怨氣,裴彥蘇穿過耳房。蕭月音天性使然,怕疼這件事,想改也改不了。
雙生子的身體天生便比常人要弱,她又因為出生時便被抱走、從小長在佛寺之中,對她飲食起居的照顧相比起宮中的姐姐蕭月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小疾微病倒也罷了,寶川寺中有像靜泓這樣精通醫術的僧侶,她依方吃幾帖苦藥,養養也就好了;可是偶爾犯了些稍大的病,光吃藥便不怎麼見效了,必須配合施針拔罐這樣的治療手段,她的病才能徹底被治好。
偏偏,蕭月音又是個生來極為怕痛的姑娘,每次被施針,無論那銀針紮在身上的哪一處穴位,都能引來難以抑製的痛苦,持續很久。
那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想起從前的痛,想起在那安墟小鎮上迫於無奈忍受的穿耳之痛,當蕭月音聽見裴彥蘇說要為她再請靜泓來施針拔罐時,她才直接將裝暈一事拋到九霄雲外,一個車軲轆一般支起了身子,連忙抓住這位關心則亂的王子的衣袖。
他站著,她半躺在床榻上,她拉他衣袖的力道太大,將他飄逸嫳屑的衣袂拉得快要變了形。
他繼而回身,沿著他繃直的衣袖看她,兩人難得有這樣的角度,他的居高臨下太過突出,她也被衣袖擋住了小半張臉。
平心而論,能第一次聽見她拒絕見靜泓,裴彥蘇心中還是十分快慰的。
可是一想到這樣的根源是她裝暈,而她裝暈的根源是她差一點就在那金勝春的東宮之中吃虧,他胸中便隱隱抽痛,與那鬱結的火氣交織在一處,惹得他太陽穴上青筋突突直跳。
他該拿她怎麼辦?
向來胸有丘壑的狀元郎,難得陷入進退兩難。
蕭月音哪裡知道他心裡的那些翻江倒海,隻在兩人對視的刹那,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是主動暴露了裝暈一事。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他墨綠的眸子裡,似乎還隱隱壓了幾分火。得了金勝春的同意,蕭月音與他兩人並排朝大門走去,同樣,都是腳步飛快。
等到了東宮的門口,才看到不僅僅是裴彥蘇候在此處,和他們幾乎同時到的,還有那看起來便行色匆匆的樸秀玉。
樸秀玉午後與金勝敏結伴入宮麵聖,偶遇宋潤升,他帶著一位跟永安公主一行來新羅的沙彌。他們說是來為國王請平安脈,其實,也不過是傍上宋潤升的高枝、拉著大旗想要代替永安公主和駙馬向國王陳述他們通商的妄想。
幸好,她與金勝敏難得同仇敵愾,不僅全程霸住國王身邊、不給那沙彌單獨與國王說話的機會,她們還將昨日暗中謀劃之事,順利達成了。
但樸秀玉興高采烈出宮回了樸府,剛洗漱完畢準備歇一歇時,卻聽到了令她無比震怒的消息——那永安公主蕭月楨實在是太過恬不知恥,一個有夫之婦,竟然在驛館門口公然勾引彆人的夫君、太子金勝春,還大大方方坐上馬車,和金勝春單獨回了東宮!
一想到前晚上自己受到的那些屈辱,樸秀玉簡直怒火中燒,馬不停蹄便衝到東宮來,一定要當場將那狐狸精抓住。
堂堂一國公主,要無.恥下.賤到何種程度,才能沒皮沒臉坐下這等醃臢事?
呸!真是路過的狗都要呸一口!
而樸秀玉渾身的火,蕭月音隔著五丈開外就已經被燒到,她以為過來隻需要麵對裴彥蘇一人,卻不知剛好樸秀玉也殺了過來。
於是,場麵變成了——
她與裴彥蘇是夫妻,金勝春與樸秀玉是即將大婚的夫妻,然而她剛與裴彥蘇大吵一架後便應了金勝春的邀約,不僅到東宮與金勝春單獨用飯,甚至還答應了金勝春要留在東宮,一直住到他與樸秀玉大婚之前。
有點複雜,有點亂。
嘶……顯然已經超出了蕭月音自己的處理能力。
而樸秀玉見到永安公主竟然是和太子金勝春一起出來的,顯然也是吃了一驚,原本她健步如飛,已然超過了裴彥蘇的步伐,因為這一頓,又被裴彥蘇趕上了。
蕭月音和金勝春並排,此時,與他們僅僅隻有一丈之隔。
——“王子不請自來,是當孤這東宮如你們漠北草原一樣,來去自如嗎?”
——“我新研究了幾樣兔子的菜式,在驛館的廚房剛做好,我來接你回去嘗嘗。”
金勝春與裴彥蘇同時開了口。
金勝春對著裴彥蘇盛氣淩人,裴彥蘇卻隻看著蕭月音,像是尋常的夫君,來接在友人家裡做客的妻子一樣。
雖然裴彥蘇隻著了極為樸素的便服,而金勝春一身佩紫懷黃華貴無比,但兩人一個雲淡風輕,一個氣急敗壞,無論是容貌氣度還是談吐風采,差距甚至超越了前晚金勝春在棋上向裴彥蘇連輸三局的時候。
蕭月音心跳幾乎停滯,視線迅速掃過這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同時又聽來一陣風一樣的腳步,是樸秀玉懶得廢話,不顧自己準太子妃的身份,又要與那日在客棧門口一樣,上前親手教訓她。
蕭月音大腦一片空白,想不出法子,隻好翻了翻眼皮,軟了身子,裝暈倒了下去
——“公主!”
——“楨兒!”
在韓嬤嬤戴嬤嬤以及金勝春的驚呼裡,蕭月音以為自己要挨這結結實實的倒地之痛,但刹那之間,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
裴彥蘇的關心不是光用嘴喊就完了的,他的音音就在金勝春的身旁,若是他不用電光石火的速度把她搶回來,難道還要眼睜睜看著金勝春把音音抱走?
還竟敢恬不知恥,當眾喊“楨兒”。
她的閨名,小小太子也配?
他表麵雲淡風輕,其實,早也忍耐了很久很久了。
而樸秀玉一介女子,自然不可能有裴彥蘇那般反應的速度,永安公主從倒下到被裴彥蘇接住,隻是眨眼的工夫,她起勢已高,根本來不及刹車。
來不及刹車的結果,就是她直直朝著隻顧著關心蕭月楨的金勝春身上撲過去,那陣力道太大,金勝春其人又隻是普通身材,差一點兩人就因此而雙雙倒地。
狼狽轉圜時,卻見裴彥蘇已經將永安公主打橫抱起,金勝春半摟著驚魂未定的樸秀玉,仍忍不住向正要轉身離去的漠北王子,失態地急急說道:
“裴彥蘇,楨兒說過今晚要留在孤的東宮不回驛館,你如此狂悖無理又自作主張,到底想做什麼?”
裴彥蘇背對著他,垂眸看了一眼歪倒在他懷中的音音,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沉沉回道:
“公主在太子殿下的東宮受了驚,她若是有半點閃失,漠北的二十萬鐵騎,即使隔了千裡萬裡,也要踏平這平壤城。”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窗外一陣風過,將茂密枝頭上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蕭月音不知昨晚下過雨,不知枝頭的樹葉浸潤,多了幾分清冽泠然。
她隻是因為這聲響霎時清醒了過來,心頭微微發苦。
裴彥蘇與她,不僅僅是兩個獨立的人,他們的背後是大周與漠北,是蒼生萬民,是萬裡江河。他們現在所談的,也是乾係到無數人命運的國事大事。
她又怎麼能如此自私,用無數人的血淚,去換取自己區區那點私事呢?
即使弘光帝厭棄她、對她待遇不公,她如今也恢複了公主的身份,享受著天下人的供養。眼下,她身在新羅,一刻都不能忘記自己身為公主的使命。
“如果我開口要的東西太大,你……大人,你會答應嗎?”蕭月音暗暗將柔荑收緊。
“公主不妨說說看。”她背後的裴彥蘇,倒是比她預想中還要雲淡風輕。
蕭月音輕咳一聲,又頓了幾息,方才鄭重說道:
“我要冀州。”
腦中掠過思緒,她又一頓:
“不,不止冀州,漠北在端午之前鯨吞我大周的全部土地,一並……一並都要。”
沉默片刻,她聽見他呼吸的聲音,並無變化。
“這個條件,赫彌舒王子,你能答應嗎?”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她刻意咬重了些,尾音也隨之上揚。
“好,”卻在話音剛落時,便聽見了他的斬釘截鐵,“我裴彥蘇在這裡答應公主,決不食言。”
從昨晚開始的荒唐,以這樣重之又重的交易和承諾收尾,蕭月音一時便根本顧不上追究,那些令她時時刻刻回想起來,都十分麵紅耳赤之事。
好在裴彥蘇先前所說的那些話並沒有在誆她,她腿上的傷口在起床之後確實已然好了一大半,這些他逾矩後留下的痕跡,倒是並未影響她的行走坐臥。
梳洗完畢、吃罷早餐以後,蕭月音隨意敷衍了幾句韓嬤嬤對她腿上傷痕的關切,便開始一心做她的正事。
她要來了一些絹帛紙張,還有方便雕文刻鏤的石頭。
當然,她需要先把裴彥蘇趕出去。關上房門之後,她又獨自工作了很久很久。
“忌北,你也彆怪阿娘先斬後奏,”聽完兒子的話,裴溯當然知曉他的言外之意,隻淡淡笑著:
“以公主的性子,你瞞她越久,她便越是氣憤。昨日,是咱們抵達平壤的第二日,是該告訴她了。”
麵對母親的這般謀算,裴彥蘇提眉,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反駁。
裴溯見他眸色似有閃動,又溫柔笑著:
“夫妻之間,床頭吵架床尾和,阿娘為你製造機會,忌北是聰明人,肯定把握住了。”
他隻是抿唇不語。
若沒有金勝敏那媚.藥一事,或許這件事的過程,並不會到昨晚那如此激烈的程度。
早上,是他強行用大事掩蓋了那些不該發生的雲.雨,隻看她的表情神色,倒也會認為她確實是完全被大事吸引的模樣,但卻不知她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
蕭月音給出了獨屬於自己的答案。
思前想後,她認為,光憑自己這個大周超品級的永安公主身份,想要順利說服新羅國王同意與漠北結盟,到底還是太過冒險。
另一方麵,既然渤海國已經向周都鄴城送過國書,那麼按理來說,大周無論如何答複,都應當向渤海國回一封才是。
剛好,她是見過那封將永安公主賜婚漠北赫彌舒王子的國書的。
她要做的,不過是偽造一封大周的國書,將其中大周拒絕與渤海國共同夾擊漠北的內容,改成同意。
也隻有這樣的國書,才能讓新羅王室感到危機,連宗主國大周都放棄了新羅,他們隻能選擇與漠北結盟。
至於他們事後會不會發現被自己誆騙,那便是裴彥蘇這個始作俑者的事了。
她想要的,隻有他承諾她退還給大周的那些土地。
留下金勝春與樸秀玉站在原地,都想要開口反駁回去,卻突然啞口無言。
尷尬到十根腳趾全部蜷縮起來,她也還沒想好該如何圓謊蓋過去,又聽見他嘲諷一般說道:
“怎麼了公主,昏厥之後又突然醒來,卻見不是那新羅太子守在你的床邊,很失望,對不對?”
他怎麼會說這種話?
聽起來,就好像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先前裝暈蒙混過關一事,隻顧著……吃醋。
對,他一定是在吃金勝春的醋,酸味從那眼角眉梢,都衝到她鼻子裡去了。
這樣想著,蕭月音仍舊死死抓著他的衣袖,又稍稍上拉,使其蓋過自己的大半張臉,隻露一雙微微發紅的杏眼給他,懵然道:
“你在說什麼,什麼新羅太子,什麼守在我的床邊?”
裴彥蘇不施力,保持著被她抓住衣袖,麵對她如此拙劣地裝傻充愣,好氣又好笑,麵上仍不動聲色:
“看來公主這次病得不輕,暈了一下,把腦子都摔壞了。”
頓了頓,才稍稍將衣袖後拉,向她靠近了一點點,又道:
“還記得我是誰嗎?”
想不到他居然以為自己傻了,蕭月音一急,趕忙將手中的衣袖下拉,露出臉來,黛眉緊蹙:
“大人才傻,我隻不過剛剛從昏厥中蘇醒,有些眩暈、不記得事情罷了,又不是真的腦子壞掉,連大人你都認不出來……”
裴彥蘇低不可聞地勾了勾唇角,語氣冷冷:
“那金勝春呢,認得他不?”
蕭月音這才徹底放下他的衣袖,眼見著皺成一團的袖籠,並不回視他,隻掐尖了嗓子,嫌棄地說道:
“他呀,又醜又沒有自知之明,小的時候我把他的腦袋敲破了,我怎麼會不記得。”
“不是當著他的麵還答應他、要在他的東宮裡住下嗎,怎麼轉頭就說他又醜又沒有自知之明了?”裴彥蘇居高臨下。
可她卻隻覺得撲鼻而來的酸味更濃了。
蕭月音仔細想了想。
戴嬤嬤和翠頤兩人倒是稍稍迎了迎他,卻也不提公主此時如何。
踏足臥房,有異香襲來。
男人停下了腳步,因為他聽見了銀鈴叮當作響。
然後,便有香軟,撲進了他的懷中——
“冀北哥哥!”
除了他的音音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