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韓嬤嬤從門房裡過來接人的時候,雖然帶了兩把傘,最終卻還是隻打了一把,為公主身上打的。
下著暴雨,視線本就模糊,她所有的注意都在低頭看路上。一直到公主被王子抱下了馬車,韓嬤嬤連忙迎上去撐傘時,她才發現公主的雙腳上竟然隻穿了一隻鞋。
當然,若她再仔細一些,便會驚覺英朗挺拔的王子明明全副武裝、連腰間的佩刀都未摘下,但戰場上至關重要的護具頭盔,卻不知因為何種緣故不翼而飛。
韓嬤嬤當然有疑慮,閼氏昨日才說了王子的勝利之師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返回沈州,今日王子不僅早了至少一日獨自回來了,還不知從哪裡知曉了公主的行蹤,把公主也接了回來。
不過,卻不見與公主一並出城送彆秦娘子夫婦的靜泓。
但公主不言,懷抱她的王子也是沉默著健步如飛,三人在暴雨聲中一路無言走回了公主的小院,進入臥房之前,王子才對迎上來的劉福多公公吩咐:
“備熱水。”
“可是,讓我放棄尋找音音,我、我不能——”裴彥蘇利劍一般的眉頭緊皺,墨綠的瞳孔顯出了生平少有的為難。
“王子!”卻忽然傳來霍司斐的聲音。
裴彥荀兄弟二人轉頭,看見霍司斐立於他們身後,也不知方才的話,他聽去了多少。
不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當初初上戰場時,他們便看準了霍司斐此人至真至純的脾性,即使他們這般甚為不妥的對話被其聽去,也並不會擔心他將此傳揚。
“王子請放心回上京去,找閼氏和公主的重任,就交給我一人即可!”霍司斐雙眼炯炯,擲地有聲地立下軍令狀,“我向王子保證,若是不能將閼氏和公主平安帶回,我這條賤命,王子你直管拿去!”
說定之後,裴彥蘇便帶著人馬不停蹄啟程返回上京。裴彥蘇聲如洪鐘,短短七個字,如急浪一般席卷,衝得蕭月音耳膜發痛。
餘音環繞,她霎時間隻聽清了那最後五個字的疑問,便下意識頷首,以肯定他的疑問。
而不過瞬息之間,耳邊的潮水又突然退卻。
前麵,前麵還有兩個字。
“音音”——
少女的心猛地一抽,不可置信地看向麵前被驚喜砸中的俊朗男人,低聲:
“大人,你、你叫我什麼?”
她的杏眸裡閃著星光點點,因為怯懦和期待交雜,讓人忍不住又愛又憐。
“音音,我叫你音音——”裴彥蘇的眼眶再次濕潤,他早已經數不清他為她落過多少次淚,但這一次他是笑著的,“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明白什麼?
蕭月音自己卻凝住了。
方才她問他時,他閉口不言,她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沒看、甚至根本不知她寫了那封信。
她的心從再見他時便一直隱秘而微微懸著,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難免失落而無助,可她已被推至了此處,再逃避已無任何退路,便隻能硬著頭皮,把信上的那些訴衷腸的話,用三言兩語說明。
當然,與他這樣麵對麵時,她不敢再提半個“愛”字。
她到底還是害怕他的拒絕。
所以,她才“急中生智”,連忙又提了身孕一事,他從前那樣熱切地期盼孩子的到來,看在孩子的份上,總不會讓她太過難堪吧?
可誰知,話鋒突然倒轉,他不但沒有半點責怪,反而雙眸明亮,嘴角噙著笑,笑她明知故問。
她沒有聽錯,他說,“音音”,“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
離開之時,除了將貓咪北北一並帶走外,還專門留下裴彥荀,處理一些有關周廷的手尾。
被軟禁的蕭月桓等人被放了出來,裴彥荀除了安排冀州政務的正式而徹底的交接之外,又再單獨見了康王夫婦。
這一回,蕭月桓對裴彥荀再沒有了當初的倨傲,他頂著那張恢複了一大半的俊臉,對裴彥荀所警告的“回去之後小心說話”唯唯諾諾,沒有半句回頂。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次在冀州見識到經曆到的種種,足以讓這個弱冠之年的富貴王爺好好成長一番了。
裴彥蘇帶人馬不停蹄趕回上京的同時,霍司斐也在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的私心當然不會同任何人講,這件事擺在明麵上,是他忠心為主。
而也不知是提前做了準備,還是真的有心靈感應存在,他獨自一人向東行了八十裡,來到這名叫東陶的小鎮邊上時,他便有強烈的感覺,溯娘就在這裡。
但是此時的東陶同樣因為除疫對外封鎖,隻能進不能出,若是他感應失靈,即使他貴為漠北都尉,也不好硬闖突圍。
霍司斐猶豫了片刻便進入了小鎮。不過,本來應當熱鬨非凡的營地卻是餘聲寥寥,想來這些日子因為烏耆衍的突然病中,所有身在上京的王公貴族皆不敢在表麵有所動作,隻有背地裡的暗潮洶湧。
就比如帕洛姆派來暗殺貝芳、以此來興風作浪的殺手,裴彥蘇的營地守衛相當森嚴,想來這殺手一定是耗儘了心力才順利摸到了貝芳的帳子,卻又因為時間緊迫,倉促到並未確認所殺之人是不是貝芳,就惶然逃離。
王帳附近隨侍的許多人都見過裴彥蘇,知曉眼前這風塵仆仆的英朗男兒是現在單於最為寵愛的五王子赫彌舒,卻還未及向他行禮,隻見他大手一揮,風一樣穿過眾人,在他們充滿了驚豔、崇拜或鄙夷的目光裡,大步來到王帳的簾前。
因為烏耆衍大病初愈,簾子並未打開,隱約可聽見其內幾人說話的聲音。
——“謝天謝地父王醒了,自從父王病倒,兒子我天天跑到阿希莫請回來那尊佛像前祝禱,總算是神明庇佑!”
——“是啊父王,雖然三哥他看不見,但每日從早到晚跪在佛像前,膝蓋都跪壞了!”
——“父王,兩個哥哥對你可是孝心一片,”這一次是個年青女聲,“不像有些人,父王昏迷前還親手寫了令召他回來,現在父王醒了,人還在城外營帳,也不知高傲些什麼!”
這女聲越說越激動,聲調都高了起來:她和他真的有了孩子,就在她的肚子裡。
蕭月音忍不住垂頭,看著自己完全平坦的小腹,猶豫著,撫了上去。
莊令涵一見她這般,便知曉自己方才的推測全錯,當下又羞又悔:
“是我失言,公主若有疑惑,可儘數說來。”
“其實,其實上次秦娘子給我的避子藥,我與他,我們,”蕭月音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我們都服過不少……”
發覺秦娘子可能會誤會她質疑那藥的藥效,又連忙找補道:
“我沒有彆的意思,剛剛我想了想,最後一次服藥就在上次癸水之前……所以,那藥會對我這腹中胎兒有影響嗎?”
莊令涵篤定地點了點頭:
“公主放心,先前公主這樣的情況我也遇到過,那孩子現在都已經在私塾背誦《孟子》了,活潑康健得很。”
蕭月音剛剛放下心來,又忽然想起什麼,小臉通紅,囁嚅:
“還有……還有就是……算起這孩子是在一個多月前有的,但是我、我們並不知道,所以所以就……”
房中之事即使對韓嬤嬤戴嬤嬤她們,蕭月音都難以啟齒,何況是對麵前這個仙姿玉貌的美婦人?隻能含糊其辭。
莊令涵倒是一下便聽明白了,想起自家那位從來也是不知節製,唇角泛起點點笑意,又拍了拍蕭月音的手背:
“公主不必羞赧,新婚夫婦之間,再正常不過了。具體的情況我不清楚,所以……這件事也不敢完全向公主保證無礙,不過公主沒有必要為此過多擔憂。孩子的事本來也是天意,既然他來了,自然不會讓公主失望,我也會儘全力保公主與孩子康健的。”
聽她這樣說,蕭月音重新懸起的心才又稍稍平複下來,喃喃:
“天意,可能確實是天意……”
天意讓她在這個時間,有了和他的骨血。
而莊令涵見她這般在意這個孩子,為了緩解她的憂慮,又重新起了話頭:
“看來,公主在上次與我談心後已然變了,內心已經有了決斷。”
她的記性奇佳,連上次深談的話都儘數記得,蕭月音想起,隻覺得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不由輕撫著自己的小腹,垂首低聲道:
“是我從前天真,慣愛執迷不悟,沒有參透情愛的深理……原來,我早已對他情根深種,而越是情深,便越是身不由己,為此輾轉反側……”
說著,她便將兩人自沈州一彆後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莊令涵默默聽完,感慨不已。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她麵前的公主本就身世坎坷,卻從未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反而如一朵迎風招展的雛菊,即使飽受風雨摧折,也從來向上而生。
她想讓她如願以償,更想讓她從此順遂平安。
“所以……公主選擇不張揚身份,是仍未下定決心,麵對王子的答案嗎?”她探問。
蕭月音想不到她這般理解自己,先緩緩點了點頭,又複道:
“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秦娘子……我懷有身孕一事,暫時不要讓任何人知曉,包括我的乳母韓嬤嬤。”
莊令涵應下,正想要再說什麼,卻聽門口傳來韓嬤嬤的聲音,難以掩蓋的急切又激動:
“公主,秦娘子……霍將軍到了。”
是霍司斐找來了。
尼娜娜是烏耆衍和帕洛姆的長女,先前在幽州時便已經見過自己的五哥,時隔幾個月再見,僅僅一眼,也令她不得不感歎,這位倜儻挺拔的混血哥哥,比初見時多了幾分銳氣和大權在握的定氣。
而這樣的感覺,在與他如鷹隼一般淩厲的目光對視後,徹底化作了緊張和害怕。
想到自己方才在父兄麵前不斷抹黑攻擊他,那些話也不知被他聽去了多少,尼娜娜慌得快要站不住,偏偏身旁一向偏心的母親帕洛姆,並沒有半點幫她說話的意思:
“這幾日忙著單於的病,沒空料理這些下人,越來越沒有規矩,五王子進來,也不通報一聲!”
接著,便走到裴彥蘇的身旁,滿臉關切地上下打量一番:
“聽說你昨晚便到了上京,怎麼不直接來看你父王?”
這話一問,裡麵氈毯上半臥的烏耆衍,疲憊的眉頭也跟著皺起。
而侍奉在烏耆衍身側的三王子珀爾溫和四王子西諾西,雖然一個眼盲一個瘸腿,聽到帕洛姆的話後,本就鄙夷的臉上更是難掩驚憤。
裴彥蘇冷厲的目光迅速掃過自己這素昧謀麵的兩位兄長,最後停在烏耆衍的麵上,才定定開口說道:
“大軍在冀州遭逢疫病,許多將士剛剛恢複康健,又跟著兒臣日夜奔波至此,兒臣體恤將士操勞,便讓他們先紮寨休養。”
他搬出了情同手足的漠北鐵騎,從來沒有沙場經驗的珀爾溫和西諾西隻能悻悻閉嘴。烏耆衍的綠眸動了動,盯著自己這風塵仆仆的五兒子看了幾息,才複問:
“你娘呢?還有你的公主王妃,人又在哪裡?”
儘管烏耆衍大病初愈,可氣吞南北的草原梟雄從來不是什麼和緩之人,短短兩句質問,帶著令人心驚膽寒的嚴厲。尼娜娜本來還為起初的變故懊惱不已,一聽自己的父王將自己剛才那些話聽了進去,雙眼一亮,霎時便來了精神。
她可是父王的長女,單於居次,在背後說人壞話,肯定不會空穴來風!
消息是不久前才由貝芳帶來的,確鑿無誤,剛好讓她在父王麵前利用時間差打個小報告。
“她們確實沒跟兒臣一同來見父王。”當尼娜娜聽到赫彌舒坦率承認事實時,又忍不住得意起來,臉上的頹敗一掃而空,還暗地裡“哼”了一聲。
“此番冀州城外突發疫病,來勢洶洶,阿娘與公主擔心疫病擴散到草原上難以控製,便不顧危險親自前往冀州外的小鎮上除疫。”
裴彥蘇坦然從容,如鬆如柏的身姿傲然挺立,將帳中一眾各懷鬼胎的蠅營狗苟襯得更加黯然失色。話至如此,他故意一頓,將其餘人麵上吃驚失落的神情儘收眼底,才繼續說道:
“所幸,冀州城內外的疫病都得到了有效的控製,並未向外擴散。隻是阿娘她為此病倒,公主便留在她身邊照顧她,並未跟隨兒臣來見父王。”
“你娘病倒了?她的身子可還要緊?”帕洛姆適時插話。
“多謝大閼氏掛懷,阿娘隻是太過操勞,並無大礙。”裴彥蘇心知帕洛姆佛口蛇心,淡淡回應:
“方才兒臣所言,冀州百姓皆為人證,若是閼氏和兩位兄長不相信,兒臣剛好也帶來了人。”
烏耆衍麵色不動,顯然明白他不可能在這種大事上撒謊求榮,隻冷冷看了一眼角落裡的長女尼娜娜,尼娜娜隻能迅速低下頭。
“這一次,冀州疫病與父王的急病同時到來,阿娘與公主如此撲心撲力為民奔波,同時也是在為父王積德積福,”裴彥蘇則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幸而一切好轉,諸事無礙。天佑父王,天佑漠北!”
這話,又將方才拿求神拜佛來邀功請賞的三王子珀爾溫下不來台,他雖然眼盲,卻已經暗暗咬牙切齒,感受到身旁的四王子西諾西還想說什麼,迅速拉住了他的衣襟。
“赫彌舒,你做得很好。”烏耆衍綠眸中的犀利緩和下來,輕咳一聲,“既然你娘和王妃都還留在冀州,你便快馬加鞭,把她們都接回來吧。”
事實沒有辜負他的豪賭,剛一入城,他便見到了溯娘的車夫老趙,和公主的乳母韓嬤嬤。
蕭月音見到霍司斐很意外,第一時間便詢問了裴彥蘇那邊的境況。但不巧的是,霍司斐先前一直都留在冀州城外的軍營之中,隻知曉王子曾帶人出城找了她們五日一事,至於其中所有的細節,統統不知情。
蕭月音聞言,心頭忐忑翻湧。
她既擔心裴彥蘇也許根本就沒有看到那封信,或者看了信之後也並未原諒和理解她,又因為聽見他兩次帶人發瘋一樣找她而無比喜悅甜蜜。
思之極深時,便會止不住把所有的情況都想一遍,哪怕其實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但所有的這些,連帶她腹中已有裴彥蘇骨肉一事,都被她強行按下,並未表露半分。
霍司斐到來的第二日,東陶鎮上的疫病已經基本被控製下來,莊令涵和陳定霽反複確認之後,便宣布解除東陶鎮上的封鎖,鎮上也開始逐漸恢複如初。
霍司斐此番唯一的任務便是將裴溯和蕭月音帶回裴彥蘇的身邊,封鎖一解除,他原本應該帶著兩人立刻出發的。
然而,裴溯雖然病情穩定下來,卻至今尚未清醒。
霍司斐便在封鎖解除之後,經由老趙介紹,尋到了一名原本就要前往上京的胡人青年。他將關於公主和閼氏的事寫成了一封簡短的信,連帶著他本人的都尉令牌,托付給青年,帶到上京的赫彌舒王子那處。
那青年在疫病剛剛開始蔓延時便不幸染上了,本來病到快要死去,是因為受了蕭月音等人的照顧才得以痊愈,又見這附上的令牌乃漠北高級軍官所有,自然忙不迭應下,並保證按時送達。
將那青年送上路後,霍司斐便可以放心留下來了。
溯娘還在病著。
“大人——”小公主櫻唇一開一闔,杏眼還是紅紅的,喚他的時候,嗓子嬌得能滴出水來。
裴彥蘇的手震了一震,撞上了柔韌的渾圓。
是她主動說話時,身子微微前傾。
“我想你,我很想你,自從你走後,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嬌音聲聲入耳,她用雙手捧住了他本來要去找尋他心跳的腕子,急切又誠懇地仰望他:
“大人說到做到,一定要對我好一點。”
裴彥蘇心頭火焰堆起的高塔轟然倒塌。
102.
明明湢室裡越來越潮熱,一身戎裝未脫的裴彥蘇卻覺得自己口乾舌燥。
“好一點,怎麼叫好一點?”他是大周上下連中三元的唯一一人,咬文嚼字是他最擅長的事情之一,抓住她話語的漏洞追問,也是他最愛做的事。
她啞口無言,就更乖了。
蕭月音卻被他問住了。
其實她心裡還是有氣,她不想主動讓步,但即使思緒紛亂,在兩人難得僵持的時刻,她的理智也被分了一絲出來,告訴她——
蕭月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盈著秋波的杏眼微張,眼睫許許顫動,略顯疲憊的黛眉緊蹙,櫻唇翕動,問出了慌亂不已的問題:
“秦娘子,可有……可有誤診?”
此時正值傍晚,韓嬤嬤還有老趙那些人都恰好不在,房內隻有蕭月音與莊令涵二人,也正因為如此,蕭月音比之在外時要鬆泛不少。
所以她才敢問神醫這樣的問題。“原來你說阿娘的事……”
營帳之內,裴彥蘇靠坐在鋪了白狐皮的圈椅上,一雙有力的腿分開,讓蕭月音坐在其中一邊。
因著先前很長一段時間,裴彥蘇中毒、康複,又時常向她討嬌賣軟,連她自己都快要忘了,這位初出茅廬便一躍成為漠北新星戰神的狀元郎,霸道起來根本沒有她反駁的餘地。
方才在營帳門口時,她鼓起勇氣發問,可他卻一個字不說,直接將她打橫抱起,走時還獵獵冷意的營帳,霎時便溫暖如春。
而他並未如她所料將她帶至床榻,兩人靠坐的姿勢,反倒讓她覺得,他是在鄭重其事。
事實上她也並未料錯。
裴彥蘇確實是鄭重其事。自從他醒來,便覺得他的音音有些不一樣,可每每細思深究,卻又說不出些所以然來。
先前因為戰事他被迫與她分離,白日裡思念她入骨,夜晚入眠夢裡全是她,但每一個夢至他即將向她坦白一切,卻又在暗示他不可輕舉妄動。
任他再所向披靡無堅不摧都好,在她麵前,他耗儘了生平所有的怯懦;考場戰場上肆意揮灑,與她相處的點滴,也耗儘了生平所有的小心翼翼。
而今晚,他眼見她踟躕良久。
他以為她要問他關於“欺騙”的問題。
可誰知……
“其實我想問很久了,隻是先前大人不主動說,自當是有所顧慮,我便也不問。”坐在他腿上,她找不到更好的支點,便隻能主動環住他的脖頸,“如今與大人成婚日久,若是合適的話,大人能否告訴我?”
那件薄氅是他讓她坐下前親手摘去的,如今隔著薄薄的秋衫,大掌摩挲下的腰肢讓他覺得她甚至在顫抖。
“為何突然好奇?”他轉臉,與她對視。
蕭月音當然不可能將方才偷聽到的事情告知任何人,尤其是她的枕邊人裴彥蘇。
而顯然,雖然回複隻有短短六個字,他卻抱著一種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訝異。
“也不算突然……”她抿了抿櫻唇,環住他脖頸的柔荑不自覺蜷起,“大人這麼問,便是不願意告訴我了。那……那便算了吧。”
裴彥蘇的大掌收攏了一分,視線並未從她淡淡羞紅的麵頰上移開。
有時候她覺得他這雙墨綠的眸子深邃至極,看不穿他究竟在思考什麼、謀劃什麼;有時候她又覺得他的眸色通透極了,她隻需要再努力扮演蕭月楨一分,他便會妥協讓步。
今日也亦是如此。
“阿娘命苦,剛及笄便接連遭受無妄之災。”裴彥蘇長歎一聲,開始娓娓道來:
“孽種就是我……就是我……”
“冀北哥哥……”蕭月音忽然後悔,不該向他探問那些他們母子二人慘痛的過去,眼下木已成舟,她能想到的安慰,便是主動探身,抱住他的肩背。
哪有人說自己是孽種的?
就算是在寶川寺孤獨生活的無數個日夜裡,蕭月音也從未這樣想過自己。
“你彆這麼說,”裴溯與他的那些事她雖未親曆,眼角卻因心痛而濕潤,她又將自己的懷抱緊了緊,離他近一些,“千萬千萬彆這麼說。”
裴彥蘇向她回以同樣熱切的懷抱,鼻間縈繞著她身上獨特的香氣,好似就能衝淡一些,他回憶起辛酸過往的苦。
可是說句該死的話,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苦,才讓他有機會遇見她,讓她陰差陽錯成了他的妻子。
裴彥蘇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蕭月音心頭滾燙,說出口的話,也無比衝動:
“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很久了。”
但莊令涵見慣了手下病人各種反應,從前也被質疑過許多次,一眼便看穿麵前的公主是不敢接受這個事實,於是將手覆在蕭月音的手背上,感受那絲絲顫抖,笑道:
“錯不了,公主如若信不過我,可以再找彆的郎中大夫看看……會是同樣的結果。”
麵對秦娘子如此言之鑿鑿,蕭月音的懷疑便徹底化作了慌亂與倉皇,心臟止不住砰砰直跳。
怎麼會呢……她怎麼會有了身孕呢?裴彥蘇墨綠的眼底掠過一道陰影。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裴彥荀見他已經被說動,便微微上前,抬手拍了拍他的上臂,“眼下疫病蔓延,姑母和她們極有可能也因此被困住,你既苦尋她們不得,若是能將疫病根除,幫到她們,或許結果也會柳暗花明。”
而事實上,裴彥荀的推測和猜想完全有理。
就在五日之前,變故剛剛開始發生的時候,蕭月音和裴溯悄然離開冀州,一路東行,一直到日落時分,蕭月音才同裴溯說了實情。
不過麵對裴溯溫柔的鼓勵,蕭月音仍舊沒有下定決心。
回冀州麵對裴彥蘇,麵對那個令她惴惴不安的結果。
而就在她並未回應裴溯話時,忽然聽到雷聲隆隆,開始下起了雨來。 來自大周的文臣紛紛兀自點頭,表示同意康王的說法。
“若不是這一次她被賜婚嫁給王子你的同科傳臚宋應先,恐怕父皇是要把她藏一輩子的。”蕭月桓故意頓了頓,觀察著對麵裴彥蘇表情細微的變化,“同科狀元與傳臚同娶一對雙生姐妹花,這當然是一段難得的佳話,隻不過嘛……嘶,哎呀……”
話是被薑若映打岔的,她與蕭月桓成親大半年,早已清楚自己夫君的脾性,方才這樣,恐怕下一句就要把蕭月音的真實身份拆穿了。
她還記得昨晚答應過小妹的事,即使今日見到小妹大出風頭,她自己心頭也酸溜溜的,可是在眼下這樣的場合,她卻不能任由蕭月桓胡來。
而就在蕭月桓因為薑若映突然猛掐他大腿而對他怒目而視的同時,並未出席今晚宴會的霍司斐卻突然進來,走到裴彥蘇的身後,向他耳語了好一陣。
說完,裴彥蘇麵色大變。
“軍中有要緊事,我必須去一趟。”匆匆離開前,他鄭重對驚愕不語的蕭月音說道。
方才他確實是故意裝不知情的,蕭月桓這般突然發難,他不好當著大周和漠北的眾人坦率承認。
這是他與音音兩人之間的事,還沒同音音說開,不能一致對外,他隻能暫時選擇,先把戲再演一演。
不過,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一切也都水到渠成了,等他處理完軍務回來,要同音音單獨說的。
他期待可以向她坦白的這一天,已經很久。
終於來了。
暴雨如瀑的雨點將馬車車窗和車門砸得劈啪作響,車中幾人的麵上都掠過難掩的驚惶,好在那時距離前方一個叫東陶的小鎮不遠了,又前行了兩炷香的時間,馬車便順利駛入了東陶。
暴雨越來越大,漸成滂沱瓢潑之勢。駕車的車夫老趙默默沉吟,不由想起了上次在沈州城外車輪深陷一事。
那時候也幸好有霍司斐將軍從天而降幫他們解決了危機,這回多了公主主仆二人,若是馬車在暴雨中前進再遇上什麼事,恐怕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東陶與冀州相距有八十多裡,按照馬車的車程,當日便可到達。於是老趙便主動提說,眼下的情況最好是他們在小鎮上緩一緩,等雨勢小了,再動身返回冀州不遲。
蕭月音本就心緒難平,老趙的勸說正中她的下懷,於是簡單與裴溯商量之後,便決定他們現在東陶住下。
然而,雨一下,便沒了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大,蕭月音和裴溯在小鎮上最大的客棧裡一住便是三日。到了第四日的早晨,蕭月音向前幾日那樣去向裴溯請安時,才發現裴溯昏迷在床榻上,人事不省。
而她帶來的貼身婢女也倒在房內,口吐白沫。
情勢危急,蕭月音連忙吩咐老趙去請鎮上的郎中大夫,誰知老趙這一走,直到天黑才匆匆趕回來,不僅沒把郎中大夫找來,還帶來了一個極為糟糕的消息——
從昨晚起便有疫病在鎮上蔓延開來,外麵的街頭上到處都是病倒的百姓,大片大片人相繼倒下,鎮上所有的郎中大夫都忙著醫治這些源源不斷病倒的百姓,然而卻收效甚微。
三日過去,儘管蕭月音彼時還沒從與裴彥蘇情感糾葛的複雜心緒中抽離出來,但眼看著老趙和韓嬤嬤看向她那焦慮又關切的眼神,她深知此時的自己不能亂。
她不是養在深閨隻能依附他人的淩霄花,這幾個月以來她見識過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她必須振作起來。
更何況,這一次裴溯是為了陪她才和她一同來到了此地,若是裴溯再有個三長兩短,她會良心不安一輩子。
更無法向裴彥蘇交代。
而就在蕭月音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思索對策時,老趙又擔憂地提起,原來東陶這個地方,自摩魯爾攻占冀州城接受這邊的政務起,便一直處在混亂之中,眼下局勢一片混亂,更是無人能夠挑起大梁,將與疫病相關的工作合理安排分配。
蕭月音聽完心頭又是一沉。
幸好,那最初的六神無主已然過去,理智逐漸回籠後,思路也隨之清晰了起來。
三年前,臨漳鬨了饑荒,深居寶川寺的蕭月音聽說後,一心想為大周百姓們做事,曾央了靜泓,悄悄帶她隨其他僧侶一同前往賑災救濟。到達臨漳之後,當地的饑荒又加了一重疫病,蕭月音便跟著幾名經驗老到的醫者,親自料理過不少染上疫病的百姓。
有了當初在臨漳的經驗,眼下處理這在東陶迅速蔓延的疫病,也不算一籌莫展。
最重要的事之一,便是將整個鎮子封鎖,阻隔所有向內向外可能的傳染。
當然,這樣也就意味著,蕭月音短時間內無法出去、無法把裴溯帶走,更無法通知尚在冀州的裴彥蘇。
她無暇思索他看到她留下的信後會作何反應,人命關天的大事,談情說愛未免太過自私。
之前她可是次次都服避子藥的,後來裴彥蘇中毒昏迷,她又給他喂了劑量不小的避子藥……
可是確實,自從他們離開沈州之後,她便將那兩瓶藥徹底遺忘。從兩人在直沽重新開始做那搓粉摶朱之事後,她就再也沒有把藥拿出來過。
直沽……直沽……她的身孕有一個多月,難道就是在那裡懷上的?
當然……不止是直沽。從那天起,一直到那盛大恢弘的歸還典儀的前一晚,裴彥蘇和她幾乎夜夜雲,雨糾纏,他不僅每每纏她到半夜,完事後還要霸占許久,有時候甚至就那樣把她抱著在房中走來走去,等到真正滿足了,才徹底放過她。
——但想到那些癡纏的荒唐和放肆,蕭月音止不住雙頰紅透,心頭驟然泛起擔憂,囁嚅著:
“但如果……如果這樣的話……”
眼見她的玉容紅一陣白一陣,莊令涵便也細思起來。
當初在沈州兩人曾推心置腹談過,那時候小公主說自己對那赫彌舒王子並無男女之情,如今她一人來到這東陶小鎮、又堅決對外隱瞞下了身份,難道是與王子徹底決裂?
“如果公主不願要這腹中骨肉,”想到這些,莊令涵主動說明,“我也是有法子,能讓公主安然落胎的,尤其現在,月份還很小……”
——“不!”否決時,蕭月音與先前的猶豫遲疑完全不同,眼波裡星光點點,好似也生了堅毅和果敢。
即使她現在身份尷尬,即使她尚不知曉裴彥蘇在看完她的信後究竟會不會接受她,即使她也不知自己前程究竟在何方
——當最初的震驚過後,首先在她心頭蕩漾的,是喜悅和甜蜜。
孩子的事,從前他和她說起過。
那時候她依偎在他的懷裡,唇齒上和鼻息間都縈繞著他身上好聞的鬆柏之氣。
“好,”他幾乎立刻答應下來,在浴水中撈起她還在發抖的雙臂,讓她環住他的脖頸,“那就不要那樣,那樣膝蓋會疼。”
他帶著她一起站了起來,浴水沿著他們急急地滴落滑下,突然的懸空讓蕭月音多抱緊了一分,卻又在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時,變得首鼠兩端,茫然無措。
她與他不止一個支點。
他的腳步沉穩,像是每一個披堅執銳的勇士往前線的奔赴,每一下都加重這個支點的錯落,戰場上的顛簸不過如此,蕭月音腦海裡震蕩的,不過是不能讓自己像浴水那樣滑落。
所以隻能越纏越緊。
她的努力裴彥蘇自然全盤接納,男人從湢室走出來,走到床榻邊,仍舊托著她,幾縷青絲垂在鬢邊,與他言語中的笑意融為一體:
“真兒給哥哥生個孩子,好不好?”
103.
夏秋之交的暴雨,兼有夏雨的瓢潑,以及秋雨的纏綿。
其實裴溯並非篤信神佛之人,當年被迫懷上裴彥蘇之後的種種際遇,讓她不得不靠著自己強撐下來,若是隻靠神佛庇佑,她不可能走到今天。
但她的公主兒媳突然病倒,個個郎中大夫來看都束手無策,她實在走投無路,也想到了求神拜佛。
懿寧庵在沈州城外,打聽到具體的位置後,裴溯專門抽了一日早早奔赴,隻為燒第一柱香。
而果然心誠則靈,她從懿寧庵回來不到兩日,貝芳就把神醫秦娘子帶來,順利治好了公主。
此時的裴彥蘇,正冒著傾盆大雨,縱馬狂奔出冀州城,向南方向找人。
裴彥荀的猜測有幾分道理,裴溯可能帶著音音往南走,去鄴城。
隨著奔馬顛簸,他心中的海更是翻起驚濤駭浪,根本無法平靜。
如果說,懷著無比的激動卻發現音音消失不見令他傷心、聽了蕭月桓夫婦那般奚落音音令他震怒,那麼在讀了音音走前特意留給他的那封信後,便是無邊無垠的失望乃至絕望。
當日之事再次經起,無不曆曆在目。
沈州慶功宴上那晚波譎雲詭一觸即發,若不是他未雨綢繆早在與渤海國開戰伊始便留了一手,恐怕之後的事情遠沒有如今這般順利。
而音音,早就知曉靜泓是烏列提的幼子卻沒有告訴他,不僅沒有告訴他,甚至顧念著那兩人的父子關係,選擇把如此重要的證物藏起來,還要特意在離開時留給他看。
無論他如何嘗試說服自己,都不得不承認一件事——
如今她的身份再也藏不住了,她寧願選擇離開他,也不要用她“蕭月音”的身份和他繼續做夫妻,繼續走下去。
從前那些時日的恩愛都是假象,在音音的心裡,從頭到尾都沒有過他的位置。
可是他不甘心,他也不可能就此放棄。
他身世坎坷,自出生起便受儘欺淩,忍辱負重走到今日這個位置,絕不是輕言放棄之人。
上天把她帶到了他的身邊,他就決不會放手。在蕭月音怔忡間,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過神來,然後離開,並未發現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彥蘇行至她身邊時,周遭確乎已空無一人。
“大人,你的頭疼如何了?”她開了口,自然地問他。
今晚這宴飲,裴彥蘇稱病不參與,倒也不全是在做戲。在晚間剛剛得知烏耆衍大宴三軍的消息時,他便皺著眉頭,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這突然的頭痛,在蕭月音看來,大概有兩個原因。
儘管素未謀麵,這位令烏耆衍龍心大悅的沃師勒也許難得也讓裴彥蘇感到了威脅的氣息;又也許,裴彥蘇隻是像過去幾日那樣,單純想要享受她那手法並不算多麼上乘的按摩。
反正,在兩人的營帳之外的歡聲笑語越來越旺、越來越烈時,安然平躺在床榻之上的赫彌舒王子,已經沉沉進入夢鄉了。
蕭月音默默看了他的睡顏良久,確認他短時間內不會再醒,才起身出了營帳,在外獨自走動的。
誰知,便偶然偷聽到了霍司斐那些事。
“我沒事了,”裴彥蘇沉著嗓音,將手中的薄氅披在她的肩膀上,勾唇一笑:
“醒來發現你不在,就知道你大約是受不得那些熱鬨,要躲到這沒有人的地方。”
“裴冀北你莫要胡言,從前在鄴城時,哪次的宮宴,本公主沒有儘興到最後?”身上有暖意,蕭月音的口齒也活泛起來,斜斜瞥過的視線之中,也含著刻意的傲狡。
哪怕到了此時此刻,她反複猶豫糾結要不要將真相告訴他,還未做出決定,她仍舊不忘兢兢業業扮演著,即使嘴上所說的,和真正行動做的,毫不相乾。
她暫時還不能、也不敢全然鬆懈,黛眉一挑:
“怎麼,到了大人的口中,就成了受不得那些熱鬨了?”
“公主提醒的極是,是微臣健忘,胡言亂語。”裴彥蘇的懊喪誠意滿滿,“大周的宮宴富麗堂皇,往來俱是達官貴人、遷客騷人,不比這漠北軍營中的狂歡,粗鄙豪放,半點禮義廉恥都不講。公主不是受不得熱鬨,是受不得這種熱鬨。”
說著,還鑽過薄氅的中縫,找到她略微冰涼的小手,握住。
她不再回應他,兩人就這樣前行,不遠處的人聲鼎沸一浪高過一浪,傳到她的耳邊,像細密圓滑的小石子,在她心頭打出一片片漣漪。
他的掌心溫暖如春,月光半明半寐的夜色中,她卻隻敢望向路旁的花草碎石。
臨得近了,越要細看。
“大人,我有一件事想問你。”終於走回帳前,她突然問道。
即使真相殘忍至此,他也必須要當麵問她,當麵和她說清楚。
他的音音到底在哪裡?霍司斐回到先前圍坐的篝火旁時,所有人都還是老樣子,隻是麵前的酒罐子,又空了許多。
裴彥荀不勝酒力,已經席地而臥;倪汴見到他終於回來,直接遞上新的酒盞,笑道:
“去放個水而已,我以為霍大哥像裴公子一樣,酒量不行,要借尿遁了。”
霍司斐將杯中酒一飲而儘,看倪汴又捧了酒罐子來滿上,哂道:
“我可不像你們這些漢人,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多,喝不了就是喝不了,給自己找那麼多借口作甚?”
其實與他們相處的這些日子,霍司斐刻意淡化了彼此之間的身份,很少用“漢人”“漠北人”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硬生生把他們劃分開,倪汴聽聞愣了一下,酒罐子中的酒液便灑了大半。
霍司斐的臂袖被酒液全部打濕,他趁勢在倪汴回頭的時候甩了倪汴一臉,笑道:
“問你個問題,當是你浪費這美酒的補償。”
倪汴抹了一把臉,定定回:“說吧,什麼問題。”
“你們漢人裡麵,有沒有那種男人,看上一個女人,但那個女人名……名花有主了?”最後那個詞語,霍司斐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適的。
“名花有主……”果然,倪汴反複品咂這四個字,“你是說已經嫁了人,還是與旁人有婚約?”
這個問題太具體,霍司斐隻怕自己說多錯多,擺了擺手,在倪汴身旁坐了下來,靠他近些:
“不管,你先說有沒有吧。”
“怎麼,你看上彆人的女人了?”倪汴前前後後喝了不少,頭腦卻清醒得很,霍司斐言語曖昧,他隻一下就從其中品出了味來。
“沒有,沒有。”霍司斐生硬地搖著頭。
“還說沒有?”倪汴的視線掃過霍司斐逐漸羞紅的麵容,“先前你一直對我們說你對男女之事無感,所以才四十歲不娶妻,原來,你竟然……”
“沒有!我沒有!”霍司斐陡然心慌,仗著自己比倪汴要高壯不少,直接捂住了倪汴的嘴,為了防止倪汴掙紮,另一隻手還將其製住。
兩人發出的動靜不小,篝火對麵談笑的幾人,這下都看向這邊來。
霍司斐怕越描越黑,連忙又將倪汴放開,笑著向對麵解釋:
“喝多了,和倪小哥切磋一下拳腳!”
身旁酒酣熟睡的裴彥荀鼾聲如雷,對麵那幾人眼見沒有熱鬨可以看,便又繼續著方才的高談闊論。
“好好好,你沒有。”倪汴揉著腕子,低聲順應霍司斐方才的欲蓋彌彰,“你問我漢人有沒有這樣的事,據我所知,這種事古往今來一直不少,隻是有好下場的,沒幾個。”
霍司斐認真看向倪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疑惑。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這奪人.妻者又是個位高權重的,自然皆大歡喜,”倪汴小聲,“但這種情況是極少數,鳳毛麟角吧。”
“若是女子不願意,被強奪去,要麼顧慮家人前夫之類一直忍氣吞聲,要麼剛烈到底以死明誌,終歸強扭的瓜不甜。”
霍司斐沉默著。
“而如若不是高位者奪人之妻,無論是否郎情妾意,但凡被世人發現其中款曲,他們也注定沒有好結果,要麼死,要麼一拍兩散,想要長相廝守,也是鳳毛麟角。”倪汴一麵總結著,一麵拍了拍霍司斐的肩膀:
“所以霍大哥,無論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彆人的女人,我作為小弟,都要真心實意、掏心掏肺地勸你,千萬千萬、千萬千萬彆動那些心思。”
“嗯,你說得對。”霍司斐躲過倪汴的眼神,兀自為自己添了一碗酒,“大哥糊塗,實在是糊塗。”
火光中的他,麵上眼裡,都難掩落寞。
酒入愁腸,卻抵不得心中的苦。
是他無知,是他無恥。
溯娘與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的非分之想,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有。
更不應該任其滋長,越來越不可控。
此時的蕭月音,正和裴溯一同坐在駛向城東的馬車裡。
今日將給裴彥蘇的陳情信寫完之後,她仍舊心下惴惴。
千言萬語都在信封裡裝好,字字句句全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用指尖輕撫著因為裝了厚厚一疊而有點凸起的信封,心跳卻越來越快。
不知他什麼時候能回來,不知他看到這封信的內容之後,究竟會給她怎樣的回應。
她坐立不安,直直盯著漏刻,感覺渾身都是麻的。
等到實在想象不到他因為知道真相後,便吩咐了韓嬤嬤悄悄收拾了一點兩人的行裝,踏著清晨的第一縷露霧,離開了這令她寢食難安的臥房。
即將離開驛館時,蕭月音心頭又忽然一動,轉身,去隔壁找了裴溯請安。
此時的裴溯也剛起身不久,經過一夜,她基本確定眼前的公主,就是康王蕭月桓等人口中那位,從小在寶川寺中為國祈福的“高寧公主”蕭月音。
聽到她主動來找她,裴溯看著她那一雙含情美目之下深深的青色,更是將其中的根由猜得七七八八。
“忌北他一夜未歸,公主可否願意陪阿娘去城外散散心?”裴溯如是問道。
兩人一路無言,伴隨著轔轔的馬車之聲,蕭月音凝著眼眸,慢慢鑽到了裴溯的懷中。
她靜靜地睡了一覺,再睜眼時,又入目了裴溯寧和柔美的麵容。
日落時分,車窗之外陰雲密布,裴溯那雙和裴彥蘇相似的鳳眸裡宛若含了一泓靜謐的清泉,蕭月音抬眸看去,心頭一熱,才終於開了口:
“阿娘,有一件事,我……我瞞了你們很久了。”
“公主可是想說,公主的真名,其實是叫月音?”裴溯笑著與她對視。
“你……”蕭月音櫻唇微張,難掩驚愕,“阿娘,你都知道?”
“阿娘猜的,”裴溯微微一頓,“看公主這般反應,阿娘的猜測便是不錯了。”
也許是自幼喪母讓蕭月音對母愛十分渴望,也許是緣分使然讓她一直對裴溯懷著無比的親切,也許是這一路以來的堅持和隱忍到了這個關口需要一個紓解,小公主一聲長歎後,便把替嫁一事始末,一五一十向裴溯說明。
當然,也包括了她在婚後對裴彥蘇難以割舍的深情,包括了她給他留下了陳情信,包括她為什麼會讓韓嬤嬤收拾了點點行裝,又在一早去找她請安。
“阿娘你說,大人他、他會接受我嗎?我從一開始便在欺騙他,又一路瞞著他,明明有那麼多機會向他坦白,但每次臨到開口時,我還是會怯懦。”說到動情之處,蕭月音眼波流轉、淚水盈盈,兩頰雲霞緋紅,自是楚楚可憐的嬌態。
“放心吧公主,”裴溯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忌北他不會怪你,相信阿娘,我們回去一起麵對他,好不好?”
“真兒給哥哥生個孩子吧。”
累得根本沒有力氣,蕭月音咬著牙,慢慢起身,找到床頭櫃裡放好的藥瓶。
兩瓶藥都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她辨了顏色,將其中一瓶打開,倒了一顆小小的藥丸在手心,端過床頭備好的涼水,甫一入口,卻又聽見走遠的腳步聲回來了,伴著裴彥蘇的問句:
“真兒在吃什麼?”
104.
秦娘子給的避子丸,一瓶是給蕭月音自己吃,一瓶是給裴彥蘇吃,雙份保險,雙份心安。
秦娘子醫術高明,調配的藥丸遇水即化,就在蕭月音錯愕的刹那,苦澀已經轉瞬蔓延,滿滿堵住了她的口。
在她順勢將藥和水儘數吞下的時候,裴彥蘇也疾步走到了床榻之前,看著她。
他的態勢居高臨下,他方才的問話也帶著薄薄的怒意,蕭月音將盛著涼水的茶盞放回床頭的幾案上,不接他的眼神,身上累極,話語也聲音小小:
“有點口渴,喝口水罷了……”
但幾乎同時,床頭幾案上那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兩個藥瓶,也入了她的視線。
在剛剛離開蕭月桓那處時,蕭月音是有想過,直接衝到軍營裡去的。
她要當麵告訴裴彥蘇她的身份。
然而最初的那股衝動退卻,理智回籠後,她卻明白自己不該在今晚如此任性。
裴彥蘇在宴上走時,看向她的眼神頗為複雜,似有千萬種情緒。
想來,除了今晚得知公主乃是“雙生姐妹”這個令他無比震驚的消息之外,城北八十裡軍營中事,應當也是十分棘手。
她本就虧欠他,不能再在這種時候給他添亂。
在驛館的臥房裡,蕭月音麵對著床榻,又想了很久很久。“什麼事?”——
這樣的鄭重其事,已經是裴彥蘇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蕭月音從自己的懷抱裡解出來之後,才一字一句地問她的。
問完,然後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期待她的回答。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方才那番短暫而簡單的動作之後,蕭月音退縮了。
在絕大部分情況下,衝動就是一瞬間的事。
她為裴溯和他的事心疼不已,她想要安慰他讓他不要胡思亂想,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用自己作為例子。
這是笨拙的純粹,是真心想讓他好,讓他明白她也和他一樣,與他相識前儘是坎坷的荊棘。
可衝動退潮,她的理智也眨眼回籠。
承認自己是他連存在都毫不知情的“蕭月音”,對他的衝擊和震怒,會遠遠大於她以己度人的安慰。
她不該冒這自以為是的聰明。
所以,她還是退縮了。
“這話……說來也是慚愧,”為了掩飾自己說謊的心虛,她垂下眼簾,不看他墨綠的瞳孔,“有時候我會想,正是因為你有著這樣的出身,我才有機會遇見你。”
裴彥蘇不動。
“若是那時候阿娘被單於帶走,你生來便是漠北身份高貴的王子,又如何寒窗苦讀、如何金榜題名?”儘管違心不已,蕭月音還是要順著自己的謊話編下去,“沒有你連中三元那日打馬走過,你我又如何一見鐘情?”
是啊,是一見鐘情,可惜那個人不是她。
一想到這些,蕭月音又覺得心頭抽痛,可她的初衷是為了安慰他,她必須用笑容將自己好好藏起來。
“公主說得對,”裴彥蘇將拇指放在她笑得甜蜜的嘴角上,“若無前塵,談何將來?”
“大人不再自責就好,”她不敢與他對視太久,為了表示自己說這樣要不得的話真的隻為了安慰他,她又連忙主動抱住他的肩背,像方才一樣,“要知道,我從未見過大人這樣。”
說裴彥蘇不失望那是假的。
就在她突然提起那句話的一瞬,他隱隱企盼,是她被他的話語所染,願意向他敞開心扉。
可是後來,她卻並未真正承認什麼。
但——“你來乾什麼?”裴溯頭腦昏沉,實在沒有心力與他糾纏,隻想趕緊輦他走。
“方才、方才你喝酒的時候,”霍司斐舌頭打結,覺得自己怎麼說怎麼不對,“我看到你、你的耳後有一塊傷口……”
裴溯的心猛地一顫。
這幾日,她每晚都被烏耆衍召去。烏耆衍在她這裡貪香取軟,雖然再不用那致人傷殘的手法玩弄,卻還是本性不改,總喜歡用些彆的花樣。
提純的蜂蠟極為珍貴,何況香燭在製作時還加入了龍腦和沉香,沿著西域商道自遙遠的國度而來,一兩值千金不止,烏耆衍卻隻用來玩。
香燭燃燒,最新鮮的燭淚也是最為滾燙的,滴在身上,鑽心少痛,卻不會留下疤痕。
裴溯身上那些被衣衫遮蔽的秘處,也留有許多這樣的紅印。而耳後這個地方最為細嫩柔軟,烏耆衍毫不猶豫,多滴了幾滴,看著裴溯吃痛落淚卻隱忍不發,烏耆衍卻哈哈大笑。
想來,一定是方才飲酒時被酒熱燥動,她忍不住將鬢發彆於耳後,才露出了這個常人難以察覺的傷痕。
“溯娘,如果你、你需要幫助的話,我可以幫你,”見她不說話,霍司斐輕咳一聲,“我是說,如果你有需要的話——”
“我有王子他們,無須霍將軍關心。”從震驚中回神的裴溯再不敢耽誤,再次生硬地將他打斷。
然後擦著他的身邊離開,朝著自己的營帳走去。
時辰差不多了,也許今晚烏耆衍還要召她,她又要去受一次折磨。
但她必須得去。
她的事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即使兩次被霍司斐撞破,她也隻能咬死不承認。
承認了又有什麼用?對他們所有人都沒有什麼好處。
悄悄將眼淚拭去,她還是那個隱忍堅韌的裴溯。
而她和被她拋在原地的霍司斐都不知道的事,最後這幾句話,被角落裡的蕭月音,完整無誤地聽了去。
蕭月音今非昔比,嘗儘與裴彥蘇有關的苦與甜之後,僅僅這寥寥幾句話,她便聽出了霍司斐對裴溯的情意。
隻是,方才那兩人相隔數步,霍司斐即使難抑情動,卻也半步不敢多走。
就連關懷的話都說得這般字斟句酌、這般小心翼翼,和他在戰場上的所向披靡,簡直毫不相稱。
畢竟他於裴溯,隔著千山萬水,即使他大著膽子向裴溯表白自己的心意,又能得到怎樣的結果呢?
再看向她自己,蕭月音心有戚戚。
越靠近冀州,她心頭的忐忑越發難以克製。
或許她應該勇敢一次,親口向裴彥蘇承認一切,好放過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萬一這場豪賭她輸得一敗塗地,裴彥蘇會不會惱羞成怒,把冀州再給收回去?
“公主?”身後卻傳來他探問的聲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選擇。
她安慰他的話,和他自己的想法,竟然不謀而合。
也許,她其實已經對他動了真心?
有了這樣的希望,失望便已煙消雲散。
他滿足於這意外的小小的驚喜。
“阿娘她際遇悲慘,我其實看得出來,她一同來漠北,都是為了冀北哥哥。”蕭月音抱著他的時候,因為不用擔心他從她麵上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就連稱謂,都放肆了些,“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機會的話,阿娘她能離開漠北、離開單於,又會如何呢?”
裴彥蘇沉思,大掌停留在她的背上。
方才的希望又苦了一些。
難道說,他的音音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是為了向他旁敲側擊,她如果離開他會如何?
隻不過是借了他母親裴溯的名義。
擁抱的時候,她慶幸他看不見她麵上的端倪,他也自如她看不見他驟然冷冽的目光。
“烏耆衍性情殘暴,他雖然從頭到尾都未喜歡過阿娘,可若是阿娘背叛他,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一麵說,裴彥蘇一麵將懷抱收緊,再收緊,“阿娘她走不了了。不過,這些都沒關係,我會保護她,就像保護你一樣。”
是保護她,也是不讓她有任何離開他的機會。
她與他夫妻數月,也算對他的脾性了解頗多,蕭月桓那些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也許她之所以有今時今日,確實有很大歸功於他把她當做了蕭月楨。
她的故事太長,理由太多,宴會時她沒有選擇坦率承認,到了獨對的時候,反而怯懦更甚。
她想象著他回來之後,她對他坦白時的場景。
近來他們的關係比先前又要更進一步,他為正事奔波一整晚,一回來,一定會過來抱著她。
可能會到這張床榻上來,反正他一向喜歡這麼做。
在沈州,在他出征之前的那一晚,她終於正式成為了他的妻子。在此之後,床榻便成為了他們每一個宿處最熟悉的地方,她夜夜耽溺於與他的親密無間,他不可救藥地沉迷。
而想象中今晚同樣的時候,當她看著他風塵仆仆的俊容,看著他墨綠色瞳孔裡如熠熠星光一般的期待,她怎麼能開口,說她其實不是蕭月楨。
又或者,她下定決心一次性說明白,她在他的懷裡,雙臂環住他的脖頸,字斟句酌地說起自己的身世,說起當初她是被弘光帝安排替蕭月楨嫁給他,又因為他對她太好,便選擇一直隱瞞下去。
不敢看他的雙眼,怕看到令她傷心欲絕的冰冷,將她深深刺傷。
她讓他失望了,再反複訴說對他動了真情,也會被他當做博同情的工具。
蕭月音害怕極了,一想到這樣的場景會在他回來之後發生,她便痛徹心扉。
所以她隻能把話寫在紙上,寫在紙上,她麵對的就隻是冷冰冰的白紙。
不是他冷冰冰的眼神。
隻不過,即使是寫在紙上,她也反反複複數次,還是句不成句章不成章。誰讓他滿腹經綸,是大周開國三百年裡唯一一個連中三元的人呢?
她痛恨自己從前讀書太少、從不在文墨上下功夫,到了今日這樣儘訴衷腸的時候,她竟然寫不出多麼優美華麗的辭藻,來來回回都是狡辯之語。
桌案上的廢紙堆成了小山,蕭月音悄悄拭去眼淚,哽咽著讓韓嬤嬤把寫廢的書信儘數燒毀。
如此往複,一直等到卯時初刻,她才終於寫完了最後一筆。
所有的前因後果,她心潮的起承轉合,她訴說了厚厚的一疊,深重沉彰。
不忍心再讀一遍,她怕自己讀完,會覺得像暴雨中摧折的浮萍,起起落落卻終究不得歸所。
一聲長而輕的歎息之後,她揉了揉熬了一夜的乾澀的雙眼,將所有的信紙仔細裝進了信封,用火漆封住後,再用臨時新刻的私章,蓋上。
私章上,是她的本名,“蕭月音”三個字。
她必須要用真正的身份和他交白,半點隱瞞和欺騙,都不會再有。
而在信封的正麵,她提筆,鄭重寫下了“裴彥蘇親啟”五個字。
“若是男兒,就叫裴念漳,”裴彥蘇頓了頓,唇角勾起,每一個字都帶著笑意,“若是姑娘,就叫裴念泠。”
念漳、念泠,狀元郎文采斐然,她雖然看不穿其中深蘊,卻也知是好字。
“可是,阿娘他們那一輩人,不也從了水字?”蕭月音忽然想到。
“那確實有些不妥,是我考慮不周,”裴彥蘇徹底停了下來,“不如,交給真兒來取?”
105.
蕭月音怔住。
人的際遇往往奇妙,若不是自己的姐姐蕭月楨突發惡疾,她因此做了這個替嫁公主,被困於寶川寺中的靜真居士,應當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認識裴彥蘇這樣的人。
這樣文武雙全、優秀到無可挑剔的人,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成了她的“夫君”。
他太聰明了,從沒有人能用計謀傷害到他,以至於同他相處的這些時日,她偶爾會有那麼一瞬間恍然覺得,她早已被他看穿。
蕭月桓此話一出,方才還在推杯換盞好不熱鬨的眾人,突然集體沉默了。
對於來自大周的這些文官們來說,“蕭月音”這個名字,雖然不熟悉,但也不算是完全陌生。
因為就在兩個月之前,弘光帝突然下了一道諭旨,低調宣布了一件事。
原來,在弘光元年年底時,皇帝的元後盧氏因生產薨逝前,產下的其實是一對雙生姐妹。其中,姐姐蕭月楨便是隨赫彌舒王子和親漠北的永安公主,而妹妹蕭月音則並未序齒,自出生起便被送往寶川寺修行,為國祈福,隱去了身份。
這一回,先皇後幼女、名正言順的二公主蕭月音為國祈福大成,弘光帝將其賜封號“高寧公主”,並賜婚給了與宋皇後和太師宋興策同族一個沒落旁枝的叔家獨子、今年恩科二甲傳臚宋應先,很快低調完婚。
此事一出,原本應當引發朝野上下不小的震動,然而朝野上下見皇帝如此處理自己掌上明珠的婚事,即使各自心中揣著無限疑惑,卻也無人有膽量探問究竟。
畢竟皇女帶發修行聞所未聞,箇中緣由,恐怕比海還要深。
是以,這一次這幫文臣來到冀州,見到高寧公主的姐姐永安公主,又目睹公主與駙馬恩愛、出儘風頭,他們即使想說,也都把話頭生生按了下去。
卻不想,是由公主姐妹的親生皇兄、康王蕭月桓提出來。
而蕭月音自離開鄴城起,早已在人前習慣了她所頂替的身份,卻在熙來攘往的宴飲上突然聽到自己的本名“蕭月音”三個字,她一個激靈,小手一揮,直接將麵前的酒壺打翻。
酒壺剛剛被盛滿,酒液霎時便撒了坐在她身旁的裴彥蘇一身,裴彥蘇的前襟濕透。蕭月音慌張不已,拿過韓嬤嬤遞上來的巾帕,親手為他擦拭,幾息之間,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
“原來,公主你還有個雙生的妹妹?”
“不錯,楨楨和小妹是雙生的,長得一模一樣,”蕭月桓先前喝了許多悶酒,一見蕭月音這手忙腳亂的模樣,他便解氣了不少,繼續火上澆油:
“不說王子你這個做夫君的,即使是大哥和本王這個做哥哥的,也時常分不清她們姐妹兩人呢。”
蕭月桓越說越過分,蕭月音隻能用垂首來掩飾自己徹底羞紅的臉頰,捏著巾帕的柔荑緊了又緊,又聽見頭頂裴彥蘇的聲音,是朝向蕭月桓的:
“是嗎?天下竟然有哥哥分不清自己妹妹的?”
然後不等對方回答,也垂了首,低沉著嗓音問她:
“真兒有個妹妹,怎麼從來沒同我提起過半個字?”處理冀州的庶務,晝夜不停地忙碌了三四日,等所有人都已經到了身子骨的極限時,裴彥蘇才終於鬆了口,放眾人離開:
“罷了,遺留問題太繁雜,短時間內也解決不了根本。不過,進行到這一步,交接給大周時,也不算是個爛攤子了。”
而他自己,回驛館的路上,完全就是歸心似箭。
從落地冀州,他便直接在府衙住下,一直沒有得空好好回驛館見見他的音音。而這小沒良心的竟然還和從前在沈州那次一樣,愣是一次也不到府衙來看他,就連讓婢女嬤嬤傳個話,也是吝嗇得完全沒動靜。
想到這些,來冀州前還蠢蠢欲動想要向她坦白的心,又莫名縮了回去。
對於和音音的感情,他不敢做沒有把握之事。
剛剛踏足驛館,劉福多公公上來迎他,說要立刻備飯。裴彥蘇一心隻有蕭月音,環視一圈,問:
“公主呢?”
不來府衙看他就罷了,他今晚回來的消息早早便放出來了,她連到門口來迎他都不願嗎?
帶著滿身的怨氣,裴彥蘇穿過耳房。
戴嬤嬤和翠頤兩人倒是稍稍迎了迎他,卻也不提公主此時如何。
踏足臥房,有異香襲來。
男人停下了腳步,因為他聽見了銀鈴叮當作響。
然後,便有香軟,撲進了他的懷中——
“冀北哥哥!” 拿下直沽,除了徹底控製主管外貿的市舶司之外,裴彥蘇還有彆的因由。
就在烏耆衍把直沽分派給裴彥蘇的敕令下達的同一日,蕭月音提出,可以在海邊適當的地方開墾鹽田。
“還記得上次來直沽時,與大人和阿娘談過漠北庖廚們做菜的口味。”說起正事,小公主字正腔圓,條理清晰,“那時候大人說過,漠北雖然占領了關外的大片土地,可與我們中原不同。能得到鹽的途徑,除了大周的納貢之外,便隻有從西域商道上的商人購買。”
“鹽的來源無外乎鹽池鹽湖和鹽井,這些漠北的廣袤草原上並沒有,若是能在海邊建設鹽田、好好利用,漠北便不需要再被西域商人扼住咽喉,”蕭月音繼續分析道,“而扼住漠北咽喉的,就變成了大人你。”
這一點,其實早在她上次來直沽時便想到過。隻是那時候她一心想的都是和蕭月楨換回來,哪裡又會把這麼好的建議告訴他呢?
而現在不同,她想要和他一輩子在一起,直沽也順利成了他的地盤,再做這些,便完全順理成章。
裴彥蘇答應得毫不猶豫,當日,便把泰亞吉又叫了來,讓他找人詳細探究此事,儘快拿出行之有效的規劃方案來。
同時還提說:
“公主酷愛食海錯,自我們離開之日起,每日讓漁場捕撈新鮮的海錯,送至我們身邊。”
蕭月音一驚,忍不住看向把此事說得輕描淡寫的赫彌舒王子。
“屬下遵命。隻是……”泰亞吉為難道,“王子你們在冀州與周廷康王行完歸還大禮之後,便要回上京去,上京距離直沽路途遙遠,單日不得來回,若要日日都送……”
“說了日日送,你照吩咐做就是。”處於上位的裴彥蘇,不耐煩地呷了口六安瓜片。
話已至此,泰亞吉自然不敢再多置喙,又連連應諾後,擦著冷汗離開。
蕭月音也在兩人這一來一往中,突然明白了過來。
她現在是蕭月楨,是弘光帝從小傾舉國之力嬌養的掌上明珠,即使日日送新鮮海錯這樣的事實在勞民傷財,她也不該驚訝,反倒要習以為常。
還好有泰亞吉打斷,否則,她就要在此處馬失前蹄了。
還有另一點更為重要的是,無論蕭月楨是否也同樣喜愛海錯,裴彥蘇如此大費周章,確實也是為了她本人,儘管他毫不知情。
想到此處,她那砰砰直跳的心頭又湧起了絲絲的甜。
“公主,”耳邊也同時傳來裴彥蘇的聲音,是他靠了過來,輕輕攬住了她,“對微臣這假公濟私借花獻佛,可還滿意?”
蕭月音微微頷首,不敢讓自己的眼睛出賣她此時此刻甜蜜的惶恐。小公主用柔荑勾了勾自己夫君的手指,唇角翹了翹,淺淺說了聲“是”。
又忽然想起了彆的,抬眸:
“大人這般鋪張,若是回到上京仍舊如此,被其他人看在眼裡,會如何做想?還有單於呢,會不會影響大人在單於那裡的形象和地位?”
裴彥蘇揉了揉她的櫻唇,不顧兩人此刻並非春.閨獨處,傾身一吻,笑道:
“其他人怎麼看我無妨的,倒是單於嘛……我與公主不同,從小與父王彆離,並不擅與他相處,若是他果真因此生了些偏見,不如到時候,公主也替我儘儘孝心?”
蕭月音勉強笑了笑。
裴彥蘇當然以為她是蕭月楨,自小受儘弘光帝寵愛,與弘光帝父女情深。其實比起裴彥蘇來,蕭月音就更不會如何在父親麵前討巧賣乖,何況烏耆衍又是出了名的凶殘暴虐、喜怒無常,若是真讓她去儘孝,恐怕反而還會給他添亂。
不過,現在思索這些長遠的事情其實並沒有多少意義,蕭月音眼前最大的未知,便是在冀州與自己的二哥、康王蕭月桓見麵。
對此,她隱隱有預感,可能目前的一切,會在冀州有極大的變數。
隻是是好是壞,她料卜不到。
除了他的音音還能是誰?
這個問題相對來說倒是容易許多,蕭月音雖然還是心虛不已,倒也稍稍抬眸,看向裴彥蘇那懷著無數疑惑的墨綠色瞳孔,小聲道:
“確實,我確實是有個叫月音的妹妹,她、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隻不過父皇從小不讓我們在外麵提起她,說是、說是怕影響大周國運,何況她還——”
“小妹她和我們呐,都不一樣,”蕭月桓仰頭痛飲後,又插了句嘴,難掩陰陽怪氣:
“她從小呢,就在寶川寺帶發修行。”可誰知道,一直悉心照顧身旁蕭月音飲食的裴彥蘇半點沒有怯場,酒後的狀元郎詩興大發,原本一人出上下一聯即可,但每次輪到他,卻如同七步成詩一般張口即來,偏偏句句皆是質量上乘,叫人根本接不住。
坐在他身旁的蕭月音一直微笑著附和,即使在被他親手投喂剝好的蝦肉蝦肉之後,也不會多說一句關於詩文的見解。
畢竟她這個冒名頂替的永安公主文墨聊聊,絲毫不敢露怯,唯有藏拙大法,能讓她稍稍心安一些。
“當日與王子同殿應試,在下早已領略王子過人豐姿,”一名喝得半是酩酊的文官舉著酒盞,看向正在為公主擦拭嘴角汁液的裴彥蘇,“今日再次被王子文采深深折服,細細品來,原來字字句句都在誇讚公主。”
“是啊是啊,甚至與曹子建之《洛神賦》相比,也絲毫不遜色!”另一人也應聲附和。
蕭月音聽得心頭甜蜜如許,正思索該如何回應、要不要回應,對麵蕭月桓夫婦坐席上,卻傳來熱切的男聲:
“永安公主自小文采斐然,今日如此雅興,卻不參與聯句?”
不得蕭月音回應,蕭月桓又大剌剌繼續說道:薑若映撇了撇嘴,剛在蕭月桓身後站定,又聽蕭月音說來:
“王子他庶務繁忙,今日不能來迎接二位大駕。聽二哥這樣說,可是不想見到妹妹我?”
蕭月桓這才想起蕭月音此時還頂著蕭月楨的身份,當著大周和漠北許多人的麵,他也不好做得太過,便又瞬間變了一副笑臉:“都嫁了人這麼久,還會和二哥玩鬨說笑,幸好王子不在這裡。”
反正,他康王的架子擺夠了,其餘的,等坐下來再慢慢說。
今日跟隨蕭月音一並來迎接康王夫婦的還有宮婢翠頤,眼看公主和兄嫂開始和睦對話,她便看著時機便宜,悄悄找到了康王妃隨行的婢女。
翠頤從前是蕭月楨的貼身宮婢,薑若映時常進宮見蕭月楨時總帶著自己的貼身婢女,因此翠頤與她們也算相熟。
這一次歸還冀州,算是這華夏大地幾千年來第一稀罕事,弘光帝自然是鄭重其事,派遣的隨行眾多。當然,兩國為了體現各自的誠意,約定都不帶軍隊到冀州來,蕭月桓所帶的人都是文人。
需要安置的隨行人員人數眾多,冀州城小小的驛館住下裴彥蘇一行,連多餘的房間都不能提供給蕭月桓夫婦。所以這次還和之前在幽州沈州時一樣,康王夫婦被安排在了從前冀州大戶人家的高門深宅之中,那府宅距離驛館極近。
接風宴也自然在那府宅中,裴彥蘇仍忙於公務,隻有蕭月音一人出麵。
宴上的菜肴多是漠北的庖廚所製,習慣了大周精致吃食的康王夫婦自然很難下咽,幸而有直沽那邊新鮮送達的海錯,蕭月桓與薑若映吃著還算舒心,不過,等他們知曉這海錯是裴彥蘇特意安排日日送來給蕭月音的時,兩人的臉色又差了一些。
“本王與公主是親兄妹,你皇嫂也與你甚是親厚,我們一家人之間說些體己話,這些伺候的人,就都下去吧。”酒足飯飽,蕭月桓慢條斯理說道。
蕭月音明白他這是要說正式了,便朝貼身侍奉在側的韓嬤嬤和戴嬤嬤使了眼色。
待所有婢仆們徹底退下後,蕭月桓放下酒盞,直直看向蕭月音,語氣與方才的和善完全相反,儘是粗狠:
“小妹,你頂替楨楨之後過得日子也算不錯。你又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給大哥寫信,讓大哥將隋嬤嬤留在鄴城的親眷全部下獄?”
蕭月音一愣,這才想起他所指為何。當初隋嬤嬤乃漠北細作一事曝光,她為了周全考慮,確實給鄴城的蕭月權寫過信,看看是否需要嚴查隋嬤嬤的家眷。
而原來,隋嬤嬤的家眷確實有問題,否則以蕭月權的寬厚仁慈,根本不可能將他們全部下獄。
正思索如何回話,又聽蕭月桓質問:
“楨楨草草嫁給宋家人已經十分委屈,隋嬤嬤是從小帶她的乳娘,你可知楨楨知道這些,有多傷心?”
蕭月音心頭大震——
蕭月楨已經嫁人了?
“要是讓咱們的小妹蕭月音知道了,怕是要取笑你這個姐姐,關鍵時刻怯場了!”
蕭月桓對蕭月音一路以來的經曆不甚了解,隻顧著自己一時最快。他又哪裡知道,“寶川寺”三個字,無論是對蕭月音還是裴彥蘇來說,都無異於重磅炸彈。
即使她早已與靜泓決裂,已經許久不與靜泓聯係,可是她酷愛抄寫佛經,先前又有好幾次幫助靜泓,如此行徑,怎麼看都更像是蕭月桓口中那個從小在寶川寺中修行的高寧公主蕭月音,而非弘光帝的掌上明珠蕭月楨。
但裴彥蘇的墨綠眸子又驟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稍稍前傾,向麵紅耳赤的她問道:
“我那堂弟阿希莫,也就是靜泓和尚,與公主的妹妹月音相識已久吧?所以,公主學了抄寫佛經,還與阿希莫往來甚多,都是因為妹妹的緣故?”
蕭月音隻能怔愣著點了點頭。
“那些我不在的時候,你與阿希莫都會聊些什麼?聊佛法,還是聊妹妹?”裴彥蘇越靠越近,問題也越來越多,“阿希莫與妹妹從前相熟,是否也會把公主當成她呢?”
蕭月音慢慢回神,腦海中一團亂麻,她想不到裴彥蘇竟然會深信她至此,由此發散出來的問題,更是令她措手不及。
她要怎麼回答?她該怎麼回答?
難道,要她當著漠北和大周這一眾人等,承認她其實才是高寧公主蕭月音嗎?
她的衣襟被汗水濕透了,腦中的亂麻卻還沒有理出頭緒來,反而越來越亂。
——“無論是永安公主遠嫁漠北守護兩國安寧和平,還是高寧公主傾身為大周國運祈福,這對姐妹花都無愧於天下奉養,是我們做臣民的人人敬仰的楷模。”正在此時,裴彥荀卻端著酒盞出來說了些雙方都能下台階的漂亮話。
他聽不見自己表弟夫妻二人之間說了什麼,但見公主的神情,裴彥蘇大抵是還沒有向她承認他早已知曉永安公主身份一事的。有了從前的種種,裴彥荀大概也能猜到裴彥蘇這麼做的原因,但最要緊的是眼下,他見公主弟媳實在太過局促,便主動出來解了圍。
而至於始作俑者蕭月桓,他裴彥荀的手還伸不了那麼長。
“今日相聚在此,是為大周與漠北兩國邦交,話已至此,不如我們共舉一杯,祝願兩位公主康寧和安、大周與漠北永世太平!”說著,他手中的酒盞也被舉了起來。
這一刻,裴彥荀在蕭月音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然而她感激的目光還沒投過去,卻聽見了蕭月桓冷冷的聲音:
“本王與妹妹妹夫在說家事,沒有閒雜人等說話的份。”
蕭月桓雖然對裴彥蘇這個妹夫又敬又怕,但他身為高貴的皇子,對裴彥荀那一身難以掩飾的江湖氣卻是嗤之以鼻,一點麵子都不想給。
話音一落,那剛剛還準備跟著裴彥荀一起舉杯的文臣們又都僵住了,麵麵相覷片刻,又俱是悻悻將舉杯的手放了下去。
“陛下,陛下……”高王後挨了掏心窩的狠狠一腳,登時吐了鮮血,但堅韌如她,絕不會放棄勸說大嵩義的機會。
呼風喚雨的渤海王後像狗一樣又一點一點爬回到了國王的腳邊,她華服的裙擺將一路的鮮血擦成了胡亂的一條,她沒有心思理會這些細枝末節,隻抱住大嵩義的靴子,一麵哭一麵道:
“那張永安公主當日做賭留下的字條,陛下一直都保存得很好。這一回,陛下非要親自前去,是想用那字條,在烏耆衍和赫彌舒麵前汙她清白,好讓她無地自容,隻能跟陛下回來嗎?”
大嵩義這才蹲了下來,毫不憐惜地抓起高王後的下巴,冷冷道:
“沒錯,把永安公主搶回來,讓她代替你做朕的王後,你滿意了嗎?”
106.
出乎沈州城中所有人的意料,這次烏耆衍單於從上京過來,沒有帶彆人,反而帶了右賢王烏列提和他的獨子格也曼王子。
先前格也曼有下毒和串通隋嬤嬤一事,蕭月音至此還是心有餘悸。再加上裴彥蘇這些日子以來,同她講了許多此次出征時的事,格也曼曾經拋下染了疫病的大部隊獨自逃回上京,蕭月音對這樣的人品,自然是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