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內。
夜半聽聞聖人頭疾發作,柳姒立刻便入宮侍疾。
此刻她坐在龍床邊,端著太醫署開的湯藥,細心伺候聖人喝下。
眉眼隱含擔憂與焦急,全然是個孝順父君的好女兒。
許是身子日漸衰弱,聖人不複年輕時對兒女的疏忽,臨到覺得自個兒老了,才開始展現他遲來的父愛來。
飲下一口苦澀的藥湯,他緩聲道:“六娘,你成婚已有一載,也該為朕多添個孫兒了。”
聖人膝下子嗣不比先帝,先帝光是兒子便有二十多個,而聖人兒女如今加起來也不過十一個。
下頭的孫輩隻有太子的兩個郡王,淮王的一個世子,長樂的一雙兒女以及鳳陽所出的上官珍。
其他人暫且不提。
單說柳姒,她從前的駙馬身子不好,子嗣上頗為艱難,這就不勉強;可如今謝晏是個身體康健的,他二人成婚已有一載,卻不見有喜事傳來。
是以聖人不由垂問。
柳姒簡單搪塞:“子女緣分,兒也強求不得,順其自然就是。”
她放下空藥碗,折了帕子遞給他:“比起這個,兒更盼阿耶能早些好起來。”
接過絲帕,聖人拭了拭唇:“朕也老了,這身子再好也就是這模樣,隻肖天下太平,兒女順遂就行。”
柳姒當然不信他這話,伏在他膝上道:“阿耶萬壽無疆,何須說這等氣餒之言?
隻等青雲法師尋回仙丹,阿耶就是活上萬萬萬歲也是輕而易舉。”
他若真不在意生死,怎會聽說登州有仙山現世後,便立刻派李衡子前往求取長生不老藥?
提起李衡子,聖人深深歎氣:“青雲法師離京將近一載,卻久不聞消息傳來,這世間長生之術,怕不過子虛烏有。”
自古尋求長生的帝王數不勝數,但成功的沒有一個。
所以李衡子久不歸京,聖人倒漸漸不相信那等虛無縹緲之事。
聽出聖人話中之意,柳姒眸光微閃。
李衡子自涼州給她解毒後,沒過幾日又悄然返回登州;算算時日,是該讓他回來了。
那頭聖人已然轉移話題:“最近火藥坊中,一切可還算安定?”
柳姒直起身:“兒昨日去看過,一切都好,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如今火神營隻剩千人,若要如阿耶所想:訓練出一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火神軍,單說兵數上,還是遙不可及。”
“火神軍”的想法,是在聖人瞧見火藥的巨大威力後,才猛然迸發的。
作為一個帝王,掌握了這樣的神兵利器,他的第一想法便是開疆擴土,壯大版圖。
可這樣的野心,實施起來也是極為困難。
且不說養兵用錢,數目不小。
單從如今火神營的那些個千餘兵馬,不過杯水車薪。
要想組成理想中的“火神軍”,至少要萬人,還要絕對忠心於聖人。
柳姒所言之事,他如何又不明白?
此時征兵,無疑是最快的方法;可這樣的軍隊軍心不齊,也不如其他訓練有素的軍隊身強力壯。
那就隻剩歸並其他軍隊這一個方法。
而大齊軍府六百餘所,該歸並哪些又是難事。
聖人這幾日,便是在思慮此事。
現下聽柳姒提及,他問道:“六娘可有良策?”
作為一個“好女兒”,柳姒自要替他分擔,故作思索,沉吟半晌,她道:“兒有一法,隻是不知當不當說。”
見她真想出辦法,聖人起了興致:“六娘但說無妨。”
她說出幾字:“豐州,孫家。”
聖人聽後,麵露疑惑:“榮國公已死,孫家如何還有可用之人?”
榮國公孫啟鳴得了恐水症後,在到達豐州的第三日便已喪命;如今孫家除了那個不過稚童的孫照,就隻剩兩個待嫁的女兒。
等等......
女兒?
他記得軍報上說:便是孫啟鳴的長女帶兵圍困突厥王都,才使得宣威城守了下來。
莫非六娘所言的孫家,指的是那個孫家大娘子?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測,下一刻,便聽柳姒說:“榮國公雖死,可其女孫氏悅懷卻有勇有謀,絲毫不遜其父。
宣威一戰,她功勞不小。
且榮國公死後,手下上萬兵馬儘數聽命於孫娘子。
兒以為,若召回孫大娘子,將其手下軍隊歸並火神營,便可解阿耶煩憂。”
話音落下,寢殿安靜異常。
聖人看著柳姒的目光也慢慢變冷。
孫家手上的兵馬有近兩萬人,對於聖人來說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是彆忘了,當初孫啟鳴便是被孫大娘子以及自己這個六女聯手除掉的。
因孫悅懷弑父,聖人心中對她十分厭惡,但終究隻是個婦人,他身為一國之君沒必要管這些小事。
何況那時孫悅懷因審時度勢,早帶著孫家遷往豐州,他沒有出手的理由。
而聖人需要利用柳姒來找出朝中何黨,是以更不曾追究。
可孫悅懷弑父,是不可磨滅的事實。此次大敗突厥,聖人因此並未封賞有功勞的孫悅懷。
而今柳姒卻提出讓孫大娘子回京。
背後之意,實在不令人深思......
聖人想罷,殺意頓起。
一瞬間,獨屬於帝王的威嚴降下,他沉聲:“六娘,召此女回京,你可有私心?”
察覺到帝王之怒,殿中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喘,皆屏息凝神,生怕被遷怒,到時死無葬身之地。
這異樣,柳姒自然也感受到了。
此次不同以往,聖人似乎,對她起了殺心。
她沒有猶豫,起身跪在地上,腦中閃過皇帝發怒的數種原因。
聖人問她可有私心?
若隻是曉得她與孫悅懷有些交情,聖人不至於動氣。
柳姒腦子轉得飛快:她與孫悅懷所做之事不過那幾件。
其中能令聖人如此動怒的,也隻有她使計除掉了孫啟鳴。
不,不會有她想得如此簡單。
聖人早欲收回孫啟鳴手中兵權,卻一直尋不到時機;她殺了孫啟鳴,反而是幫了聖人一把,聖人沒必要因此動怒。
所以一定是因為其他。
究竟是因何事?
突然,柳姒想到什麼,渾身不寒而栗。
聖人當初賜死諫官張避,便是因他質疑聖人弑父奪位;後來聖人忌憚太子與何氏,也是怕太子為了皇位,弑殺親父。
弑父。
對聖人來說:是絕對的危險。
他不允許自己的任何孩子有此想法,包括柳姒。
而孫悅懷的行為,對聖人來說無疑是犯了忌諱。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權力的欲望會無限膨脹,如今的柳姒,難保不會受孫悅懷影響,走上同一條路。
想明白這一點,柳姒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聖人究竟是何時,曉得孫啟鳴死因的?
不過此時不是糾結此事的時候,她首先要做的,是打消聖人心中的懷疑。
她久久不言的模樣落入聖人眼裡,更像是因心虛害怕而不敢回答,於是殺意更盛:“回答朕。”
話音落下,隻見柳姒以額觸地:“回阿耶,兒確有私心。”
聞言,聖人一愣。
想不到她竟這般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了。
她接著道:“之前因著一場私宴,兒與孫娘子結識,漸漸有了往來。起先兒見孫娘子是灑脫明理之人,便很是喜歡。
不想後來有一次去了榮國公府,才曉得她在家中受後母薄待,日子艱難,心下更多了幾分憐惜。”
說著她對聖人又是一拜:“有件事,兒一直瞞著阿耶,未曾及時告知。”
“何事?”
“榮國公之死,其實與其繼室,遊夫人有關。
當初孫大娘子其母病逝,未過月餘,榮國公便要娶遊夫人進門;孫娘子怕世人詬病父親,便勸誡了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