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就到了初三。
即便是夢裡,時間也過得很快。
萬辭很久都沒回去過家裡了。
因為是在自己的夢裡,她肆無忌憚,拿著幾千塊的賠償款在江修臨的公寓裡過得有滋有味。
丁平惠來過學校幾次,與其說是看她的情況,不如是找事,想打死她。
直到放寒假。
聽說了情況的萬堅山來學校接萬辭放假回家。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萬辭背著書包踏出教室門,腳步卻忽然一頓。
門外站著一個黑瘦的中年男人。
他刻意將自己收拾的很乾淨,腳底是一雙綠色解放軍鞋,深藍色粗布工裝服看上去有些劣質,但上麵一塵不染。
萬辭定定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從冷漠逐漸轉變為震驚,緊接著,無數酸澀湧上心頭。
萬堅山局促地拍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走過來,接過萬辭的書包,溫和笑道:“怎麼見了麵,都不說話。”
萬辭眼眶浮起一層濕漉漉的霧,眼睫驀地垂下,尖銳的眼瞳變得委屈。
“……爸。”她沉重開口道。
萬堅山嗬嗬笑道:“我本來還有些擔心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但來了一看,我女兒除了個子長了些,沒什麼變化嘛。”
萬辭喉嚨泛起一陣緊迫,“我很久沒回去了。”
這麼長時間沒回家,還有在學校跟人鬨出來的事,丁平惠恐怕早就在萬堅山麵前狠狠告過她的狀了。
萬堅山說:“這件事以後慢慢說,走吧,咱們去搬你的東西。”
“萬辭!我來幫——”
身後忽然響起江修臨的叫聲。
萬堅山跟萬辭同時轉頭,就看到一個穿著校服,身姿修長挺拔的少年奔過來,興衝衝地對萬辭招手。
當看到她身旁站了一個男人時,江修臨齜著的大牙立馬就收了回去,奔跑狂跳的兩條腿也收斂了起來,板板正正在兩人麵前站好,神色略有些拘謹。
萬辭看出來這家夥怕生,於是主動給兩人介紹起彼此來。
“原來你就是江修臨啊。”萬堅山笑著拍了拍江修臨的肩,隻是那笑容卻讓人心裡很不得勁兒。
江修臨有些發怵,硬著頭皮跟萬堅山打招呼:“……叔叔好。”
萬堅山扭頭,和萬辭商量說:“我跟這個小夥子說點話,小辭你等我一會兒好不好?”
萬辭下意識看了一眼繃緊了神經的江修臨,點頭,同意了。
於是萬堅山帶著江修臨到了實驗樓的一個空曠樓梯間。
走的時候,江修臨抓著衣服,臉上寫滿了緊張。
他回頭看向萬辭,就看到少女麵無表情盯著他,然後動了動嘴,無聲說了幾個字。
——“不該說的彆說。”
江修臨打了個寒噤,他到底還是懼怕擁有無數人生閱曆的31歲的萬辭。
十幾分鐘後,兩人就回來了。
氣氛看上去比較融洽。
萬辭則是神色一切如故,從頭到尾都看不出來一絲著急的樣子。
將東西從寢室收拾出來,萬堅山帶著萬辭,騎上了從大哥那裡借來的摩托車駛回了家。
路上,兩人皆是沉默不語。
萬辭不知道兩人談了些什麼,但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父親雖然內斂,但這會兒明顯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萬辭靜靜坐在摩托後座,跟著萬堅山越過盤山泥路和河堤大橋,一路顛顛簸簸到了家。
丁平惠在廚房裡做飯,聽到摩托車的聲響,就準備邁出去看看。
但忽的想到了什麼,她轉而板著臉,繼續洗手做飯。
萬辭跳下後車座,跟萬堅山一起將被子挪進屋子。
萬思文悠哉悠哉地坐在臥室裡看漫畫書,萬青健躲在房間裡不知道在乾什麼,聽到動靜,兩人隻是探出了個頭,然後就又關上了門,裝作沒聽到外麵的事。
萬辭背著包上了樓梯拐角自己的小房間。
屋子裡的灰塵挺大的,雖然有被人細致打掃過,但一開門,不見天日衍生出的黴味就湧了上來。
萬辭皺了皺眉,隨手將書包放在床上。
看得出來,床單什麼的都是剛鋪好的,隻是手法不夠嫻熟,邊角有些皺巴。
吃飯的時候,隻有萬堅山笑嗬嗬的,其餘幾人都是表情淡淡。
丁平惠暗中瞪了萬辭好幾眼。
萬辭跟沒感覺似的。
萬堅山夾過來一片肉,她就伸出碗接著,聽話又乖巧。
丁平惠陰陽怪氣道:“一年不回家,想必賺了不少錢了吧,怎麼沒見買點年貨回來,咱們家可不養閒人。”
萬堅山默默接過話茬,“錢不是都給你了,還想買什麼,我明天上街去一趟。”
“砰!”
丁平惠重重放下碗,瓷碗底砸在桌子上,磕出一片響來。
“你當我問你?”她沒好氣地瞅了一眼萬堅山,隨即目光直指安靜吃飯的萬辭:“你還知道回來?一天天的都是跟哪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去了!你有把我這個媽放在眼裡嗎?這麼大了,連最基本的羞恥心都沒有,丟臉丟到整個村去了!”
她氣得胸膛不住起伏,因為萬辭這事,她不知道被村裡多少人背後議論過,孩子不學好,那不就是當媽的沒教好。
丁平惠何時受過這種委屈。
萬辭穩穩當當坐著,一口一口嚼下嘴裡的飯,麵色平靜如水。
萬堅山板起了臉,“孩子都回來了你還嚷嚷,吃不吃飯了?一見麵就非要吵是吧?”
丁平惠深吸一口氣,甩手將筷子扔到萬辭頭上,叫罵道:“我讓你吃!”
筷子尖差點戳到萬辭的眼睛,她躲了一下,碗中的飯粒就被挑起來不少。
“好了!”萬堅山忍無可忍地拍了下桌子,“小辭不回家你心裡沒數嗎,你平常是怎麼對她的?你當著學校那麼多人的麵打她,彆說孩子了,是個大人都受不住啊!”
丁平惠臉色一訕,差點岔氣:“你、你從哪聽來的?”
萬堅山:“你管我從哪聽來的,你就說是不是?”
“是又怎麼樣!”丁平惠炸起來,衝萬堅山吼道:“她在學校跟男生不清不楚的,還總是沒事惹事,我這個當媽的教訓教訓她怎麼了,哪裡不對!”
“轟!”一聲,萬辭一把掀翻了整個餐桌,盤子缽子全掉在地上,素材肉菜飛濺得亂七八糟。
萬思文尖叫著站起來,萬青健連滾帶爬地跳出好遠,差點被滾燙的熱湯燙到腿。
院子裡聞到味的公雞迅速衝過來,將地上的狼藉啄食的一乾二淨。
“都彆吃了。”萬辭冷冷說道。
吃個飯也要吵,夢裡都不得消停。
丁平惠氣瘋了,她做飯花了多久,萬辭真是能耐了,都敢掀桌子了,日後保不齊還會做出什麼。
萬堅山也怒了,“萬辭,誰教你這麼做的!”
丁平惠嘴裡惡狠狠地叫罵著,撿起地上的碎碗就朝萬辭砸去。
萬辭偏頭,驚險躲過。
“你看,我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萬辭這家夥是不知感恩的,養她還不如養條狗,狗喂熟了都知道搖尾巴!”
萬辭扔掉筷子,轉身朝門外走去。
等坐在山頭上,吹著冬日的冷風,萬辭才稍稍平靜了些。
記憶裡的家總是雞飛狗跳的,很吵,很煩。
掀桌子這種事她早就想乾了。
如果可以,她不想跟這裡的任何一個人產生聯係。
萬堅山追過來,剛剛的怒容已經消下,好聲勸著萬辭不要放在心上。
丁平惠是什麼樣脾氣的人,大家心裡都有數。
萬辭沉默不語。
父女倆一起坐在山頭上,太陽很大,照在身上卻一點都不暖和。
末了,萬辭忽然道:“爸,江修臨跟你說了什麼?”
萬堅山表情一頓,隨即岔開了話題:“沒說什麼,我就是見這孩子挺投緣的,拉著他聊了聊。”
人在撒謊的時候,有很多不經意的小動作。
就比如,下意識地誤解問題本質。
見狀,萬辭便沒再出聲了。
吵鬨一直持續到了大年初四。
期間,為了不繼續引起家庭紛爭,萬辭走哪都跟著萬堅山,父女倆一起上山砍柴、編竹籩。
彼此話不多,但勝在舒心。
隻是這次,萬辭意外瞥到了父親發呆看向自己時,不經意間皺起的眉。
大年初四,早上起來,萬辭覺得身體狀況很正常,沒有任何異樣。
十七年前,她就是在早飯那會兒突然開始身體不舒服的。
也許,這次能避免發燒。
因為惦記著即將發生的事,萬辭的胃口不是很好,早上就隻喝了一口稀粥。
但沒想到,吃過早飯,身體還是冒出了不適感。
量了體溫後,萬堅山找來退燒藥給她吃。
情況沒怎麼好轉,萬辭隻覺得惡心的厲害,思緒也亂糟糟的,整個人都很混亂。
眼見她的身體狀況不太適合跟著他們出門,萬堅山便讓她待在家裡,自己一會兒會去廟裡給她祈福。
等一家人出發去另一個鎮的寺廟拜佛燒紙後,萬辭覺得胃裡翻江倒海的,於是便出門吐了一次,將早上的藥全吐乾淨了。
吐完,她忽然覺得身體輕鬆了些,但精神還是打不起來。
將門反鎖好後,萬辭頂著昏昏沉沉的腦袋睡在床上,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後,大伯過來敲門。
他知道萬辭是在家的,上山前就看到萬堅山帶著家人出門,卻唯獨沒見到萬辭的身影。
現在屋裡又從裡反鎖,裡麵的人肯定就是萬辭。
見沒人理會,他便對著屋子裡吆喝了一句:“等你爸回來跟他說,窯頂那兒鬆了,這兩天先彆過去。”
萬辭睜著眼,裝作睡著了躺在被子裡。
發燒的感覺是如此真實。
萬辭渾身都很冷,惡心到想吐,腦袋沉重,仿佛隨時都要昏過去。
可現在不能睡。
她狠狠掐著自己的大腿,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但一旦躺著,困意便時不時襲來。
無奈之下,萬辭隻好下床,試圖做點什麼發散一下注意力。
忽的,她被床底下露出一角的箱子給絆了一跤。
萬辭急忙扶住床,這才沒摔倒。
她的目光不由得被那個箱子給吸引。
那是萬堅山用來放乾活工具的,萬辭之前就見過父親打開,從裡麵找出需要的螺絲刀和卡尺。
不過前段時間他將裡麵的東西都換成了廢舊電池和燈泡,說是這種東西扔了怪可惜的,於是便騰出箱子來給裝好。
此後十數年,那個箱子一直放在萬辭床底深處,沒人拿出來打開過。
萬辭盯著那東西看了好一會兒。
她記得早上起來的時候,這個箱子可沒有像現在這樣被拖出來。
好奇驅使她將箱子拽了出來。
那是一個黑漆漆的老式木箱。
上麵掛著一把生了鏽的鎖,但這對於沒有鑰匙的萬辭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她從床角抽出一根鐵絲,卷了幾下後插進去,很快便傳來了鎖開了的聲音。
打開一看,裡麵滿滿當當堆積著廢舊物品,大多是燈泡、電池,也有各種型號的生了鏽的釘子。
但萬辭在這一堆雜物裡瞥見了最底層壓著什麼東西。
她撥開電池和燈泡,把那份被兩張報紙仔細包裹住的文件給拽了出來。
現在距離萬堅山他們回來還剩半個多小時,於是萬辭便小心地拆開了報紙。
看清裡麵的文件後,萬辭捏著報紙的手都在抖,眼中劃過不可置信。
她將那幾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個遍,將上麵所有的信息都記下來後,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又把東西一樣樣放了進去。
直到聽到家裡人在門口跺雪的聲音,萬辭才從被窩裡睜開眼,但就是不起身去開門。
丁平惠敲了好幾下門,裡麵都沒反應,氣的她忍不住喊道:“萬辭!你死了嗎?聽不見我們回來了?!”
隨後萬堅山的聲音響起,“沒事,她發著燒呢,這會兒估計是睡著了,聽不見正常,你們先去廚房生火坐會兒取暖,我去山上炭窯看一眼,讓大哥盯了一上午了,總得去一趟才行。”
丁平惠不情不願道:“就她嬌貴,睡一早上了還不起。”
萬思文無語地推開廚房的門,對母親道:“先來生火吧,我快冷死了。”
說罷,幾人便各自挪了地方。
萬堅山默不作聲地往山上的炭窯走。
剛把火生起來,萬辭就從裡麵打開了門,隨意披了件外套,順著萬堅山走過的路線跟去。
丁平惠一見,登時就罵起來了:“剛剛喊你跟聾了聽不見是吧,現在又要往哪兒溜?”
萬辭並未理會這人,她緊緊攥著拳,快步跟上了父親的腳步。
沒一會兒,半路上,萬辭望見大伯攔著萬堅山說:“我早上看的時候發現炭窯的頂鬆了,你這兩天就彆進去了。”
萬堅山笑著應下:“放心,我就是去看看燒好的貨,拉點回來燒。”
萬堅華才點頭說:“小心點,隨便拉點就趕緊走,回頭等雪停了,咱再好好修修。”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