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辭躲在樹後,陰沉沉地望著父親繼續往山上走。
十七年前,父親也這樣遇到了大伯是嗎?
所以他一開始就知道炭窯頂鬆了,但還是去了。
萬辭緊緊抓著樹皮,用力到手指快要摳出血來。
路上,雪花紛飛,寒風呼嘯。
望見炭窯,萬堅山終於停了下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家的方向,想起來那天那個人跟他說的——
“哪怕你隻是受了傷,成殘疾了,沒死,我們也會給你賠付的。”
“你好好想想吧,就花五百塊,萬一哪天你真的出了意外,都不需要你電話聯係我們,隻要你就醫了,我們就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過來幫你辦理賠付手續,最多半個月,錢就到賬了。”
“那可是一百萬啊,你看看那些所謂的保險公司,有哪個比我們承諾賠付的金額更高?”
……
沒事的,他告訴自己,昨晚過來鬆了下梁木的位置,他掐著調整的,隻是會受點傷,死不了。
就算真死了,一百萬,也夠媳婦兒和孩子們過好一輩子了。
這個家從很早之前就已經開始搖搖欲墜。
他賺的那點錢什麼時候才能讓一切都好起來呢?
這些年來,萬辭替他背負的沉重已經夠多了,如果當初不是他一意孤行要撫養這個孩子,恐怕他早就被這個家給壓垮了。
他沒膽子承受生活的壓迫,隻能把這個女兒拉出來成為話題中心,以此來消散旁人對自己的注意力。
整日消耗在永無休止的爭吵上,萬堅山為自己感到可悲。
窩囊了一輩子,如今總算能有點價值了。
如果有了這一筆賠償金,家裡的生活就會好起來,在那一眾勢利眼的親戚裡也能站的穩當些。
也當是,給萬辭的補償吧……
萬堅山抬腳,剛準備鑽進炭窯,身後就傳來了萬辭的聲音。
“爸。”
男人身子一僵,他立馬回頭,果然看到了女兒的身影。
萬辭站在距離他不到五米的位置,臉頰蒼白到沒有血色,但表情卻讓萬堅山感到心虛。
怎麼會,他明明……
他趕緊跑過去,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萬辭披上,“你怎麼過來了,發燒不是還沒好嗎?回去睡著去,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萬辭明白了一切,涼意從腳底往上竄。
“你給我下藥的時候,怎麼沒想過,這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呢?”
聽到這話的萬堅山呆住了,臉頰忽然白了一片,哆哆嗦嗦道:“你說、說什麼呢!”
大抵是沒想到她能提前醒來,並強撐著追到這裡來,萬堅山情緒有些崩潰。
萬辭咳嗽了兩下,緩緩開口道:“是我錯了,一直以來,我都刻意忽略你的懦弱,哪怕十幾年過去,心裡記著的,也隻有你的好。”
萬堅山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莫名心虛。
看萬辭的樣子,她好像已經洞悉了自己內心的所有不堪。
他這個女兒實在是太聰明了,估計這些年來的事,她早就有所察覺。
也因此,為了不讓她破壞自己的計劃,萬堅山隻能給她下藥,讓她在這天頭暈腦脹,發燒昏睡,什麼都注意不到。
隻是如今,兩人當麵對峙,萬堅山就跟即將傾倒的大廈,剩下的意誌已經不能支撐他繼續保持平靜了。
萬辭薄唇凍得沒有一絲血色,她身心俱疲,這一場夢耗儘了她全部的力氣。
活了這麼久,她從來沒覺得這麼悲哀過。
她一向敬重的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少一半的生活費,同齡人的霸淩,貼不上牆的獎狀,沒有燈的小房間……
這些,萬堅山怎麼會看不見。
他敢為了一個蓋在自己身上莫須有的罪名就和楊詩的家人死命相搏,卻沒能力替她爭取一個公平的待遇。
隻能在事後,用泛不起漣漪的父愛為她撐起一把傘,試圖抵擋來自四麵八方的惡意。
卻不知,那把傘早就破破爛爛,千瘡百孔了。
“對不起……”男人潸然淚下,捂著臉,絕望地重複著:“……對不起。”
一句句對不起,就像是刺在她心上的刀。
萬辭靜靜站了一會兒,輕聲說道:“我不怪你,真的。”
畢竟萬堅山已經在用他最大的努力給自己能力範圍內的關切了。
起碼,這個人在生前給了他們彼此最大的體麵。
看著父親,萬辭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爸,其實,死,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為你找的方法不對。”
她試過多少次,可都回不去。
整個夢就是個死局。
萬堅山去世後,他們家也沒得到所謂的保險賠償,更沒有人告訴過他們這件事。
當年死在炭窯下的不止萬堅山一個,還有她萬辭。
過了多年行屍走肉般的生活,活著與死了無異。
萬堅山不知道萬辭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當他回過頭時,萬辭已經衝進了炭窯裡。
“萬辭!”
萬堅山瞳孔驟然一縮,手腳並用地追上來,拚命叫著她的名字。
可萬辭動作遠比他快,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根被做過手腳的梁木,於是仰頭跳起來,狠狠一拽!
頓時,炭窯周遭開始發生劇烈的晃動,隨著一根梁木的移動,整個窯頂結構崩裂。
“轟”的一聲,炭窯從上至下塌陷,最後變成一座碎裂的廢墟。
萬辭感覺大腦一陣劇痛,隨即被黑暗包裹。
再睜眼,她看到了潔白的天花板。
萬辭轉了轉臉,身旁坐著哭紅了眼的江修臨。
是29歲的江修臨。
“醒了!醒了……”江修臨繃不住,抓著她的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萬煬初撲在另一邊,揪住被子,也哭成了個淚人:“姑姑……你嚇死我了你……”
萬辭眨了眨眼,這才發覺自己眼眶中也含著淚。
紀恒國際董事長萬辭去劇組探班江修臨時被臨場搭建的建築物砸傷一事很快便衝上了熱搜。
萬辭在重症監護室裡躺了兩天,大腦受到嚴重撞擊,右肩大動脈被割斷,失血嚴重。
但因為劇組拍攝地所處位置偏僻,周圍全是大山,隻能由劇組隨行醫生進行緊急救治。
沒有充足的血庫,萬辭生命垂危。
江修臨立馬舉著胳膊衝過來,加上幾個是o型和a型血的場務人員幫助下,萬辭才及時脫離了危險。
隻昏迷了幾天,萬辭卻覺得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自醒來後,她第一時間便電話聯係了警署部門的熟人,報了一個保險公司的名字過去。
都說夢不可信,但因為盈城老家的房子在震中碎成了渣渣,那個箱子無處得知,大伯也早已於多年前去世,當年的情況無人知曉。
萬辭隻能通過這個辦法,去求證一個虛無縹緲的事實。
江修臨戲也不拍了,失魂落魄地守在病床邊,生怕她再出個什麼意外。
“劇組的安全設施沒有檢查到位,現在被責令整改,這段時間都拍不了了。”
江修臨解釋道。
萬辭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醒來後,她消沉了一段時間,處理完堆積的工作後,就獨自一人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某處出神。
江修臨以為她是哪裡砸出了問題,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搜集各種笑話來逗她開心。
甚至,家裡的狸貓都被他抱來,希望能讓萬辭心情好點。
床上的人一邊擼著貓,享受著呼嚕呼嚕的治愈聲響,一邊用完好的左手朝江修臨勾了勾手指。
男人以為她是有事要吩咐,於是聽話地湊上前去,萬辭便捏著他的下巴親吻。
感覺很久都沒親過這張嘴了。
萬辭忍不住勾纏著江修臨的舌頭,看他懵懵懂懂被嚇到但又不敢輕舉妄動的樣子,心情忽然就好了。
“我做了個夢。”
親完,萬辭說,“夢裡你隻有12歲,總是不給親。”
江修臨無奈道:“那不是很正常,12歲的年紀,碰到一個想要親我的人,我肯定會嚇跑的好吧。”
萬辭表情微妙,她沒說夢裡實際上是親到了的。
見這家夥臉皮薄,萬辭便沒再逗弄他,隻安心閉著眼躺好。
江修臨鼓著嘴坐在一旁,嘴裡絮絮叨叨:“你這樣我真的很擔心,哪有病患醒後第一件事就是要親嘴的?你剛出意外意識不清醒,被人推著進手術室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你昏過去了。結果誰知道你愣是從擔架上坐起來,拽著我的衣領,用力親了我兩口。”
想到當時那個場麵,江修臨隻覺得不堪回首。
萬辭睜開眼,擰眉,仔細回想了一下……
她貌似沒什麼印象。
等等……不會就是夢裡那時候親的,對應上了現實裡的情況?
萬辭沉默了。
幸虧沒在夢裡就把江修臨給扒了……
“親完,你就昏倒了,好幾天才醒,我喊你那麼多次名字你都不理我……”說著說著,江修臨鼻頭一酸,想想都一陣後怕:“你要是再不醒,我、我就真的撐不住了嗚嗚嗚……”
男人很沒形象地捂嘴痛哭,眼淚一顆一顆的掉,砸在床單上,暈濕了一片片布料。
萬辭抿了抿唇,她從萬煬初那裡得知,自己昏迷的那段日子裡,這家夥每天晚上都偷偷到陽台上抹淚。
江修臨鼻子一抽一抽的,順手拽了張紙擦眼淚,不想,頭頂忽然落下了一隻手。
隔著頭發,萬辭動作輕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江修臨淚眼婆娑地抬起臉來看她,兩人相顧無言,卻都從彼此的眼神裡看到了回應。
“咚咚——”有人敲門。
兩人看過去,原來是沈麒領著一位警官模樣的人進來。
“萬小姐,你好。”
警察本想和她握手,但看到萬辭打著吊著夾板的肩膀,隻能禮貌點頭示意。
“林警官,你好。”萬辭微微頷首。
見來了客人,江修臨便起身,將萬辭的靠枕調了調位置,隨後就和沈麒拉上門出去了。
“為什麼會有警察過來?”
江修臨顯得有些緊張,萬辭沒追究劇組的責任,而且事故評定程序已經結束了,這個時候冒出來的警察,讓他心裡很是不安。
沈麒扶了扶眼鏡,“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似乎對董事長挺重要的。等結束了,江先生你可以找機會問問萬總。”
江修臨搓著手,一言不發地坐在病房外的客廳裡。
屋內。
林警官拿出了臂下夾著的檔案袋,拆開了後放在萬辭麵前:“這是當年查獲的大型詐騙保險集團——振保公司的部分受害者名單和保單。”
萬辭盯著泛黃的紙張,眼瞳有一瞬間的顫抖。
她摸上陳舊的名單記錄,在第3頁最後一行,瞥見了父親萬堅山的名字。
林警官繼續講述道:“03年那會兒,是這個公司規模擴散最為迅速的時候,一個月大約就有上百名受害者。他們利用巨額賠償作為誘惑,吸引大批用戶簽約合作。但實際上,他們隻是個皮包公司,連最基本的營業資格都沒有。那些開出來的保單,根本不具有法律效力。所以在半年內就被查處了。”
萬辭翻到最後一份複印出來的保單記錄,整個人如同雕塑一般僵在原地。
投保人:萬堅山
投保日期:2003年10月13日
保單價值:1,000,000rmb
受益人1:丁平惠(配偶)享有五分之三份額
受益人2:萬辭(女兒)享有五分之二份額
……
心底深處延伸出來的裂縫逐漸爬滿整個胸腔。
“砰——”
有什麼碎掉了。
“不過,這件事都已經是十七年前的案子了,案子的主謀因為詐騙金額巨大,直接判了死刑,立即執行。”
林警官頓了頓,“所以我有點好奇,萬小姐你是怎麼會突然想到要查振保公司的?”
萬辭垂著頭,沒說話,青綠交織的眼瞳散發著沉沉死氣。
一切,都結束了。
困在地獄的靈魂,自由了。
警察走後,江修臨第一時間衝進來,想要查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萬辭隻是僵坐在床上,因為拳頭繃得太緊,針管開始回血。
江修臨叫著,趕緊扣開她的手,讓其自然垂下。
“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你跟我說,我去幫你處理。”
藍眸男人焦急地蹲在她麵前,緊張不已。
萬辭眼睛轉向了他,用一種疲憊的、沒有一絲神采的眼神注視著江修臨。
好半天,男人才聽到她說:“就這樣,留在我身邊。我隻有這一個願望。”
江修臨不知道萬辭發生了什麼,但他十分鄭重地半跪在地上,托起萬辭紮著針管的手,認真回應道:“我以我的生命起誓,這輩子都為你所有。”
他的一切,都將永生追隨萬辭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