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完結章(1 / 2)

完結章

陸衍愣住了。

他手心裡滿是淚水, 因為流血過多而失溫的皮膚感覺到了熱,進而更深的冷意從骨頭裡冒出來。

“這不可能!”他下意識反駁,手卻不自覺把人抱緊了, 茫然的黑洞在心裡擴大, 慌亂, 懷疑, 恐懼之類的情緒湧了進來。

什麼時候的事,誰告訴你的?你騙我的對不對?你想把我騙過來, 故意這麼說的對麼?

這些話在他嗓子裡轉過一圈,又咽了下去。從未考慮過的原因順著耳膜鑽進腦海,他渾身血液都在逆流, 像是找到缺失的那塊拚圖一樣, 許多事情忽然清晰起來。

陸衍想到不知從何時起, 韓棠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到他小心地問自己, 如果他死了, 自己會不會難過;想到躺在遊輪上昏迷的那幾天, 他聽到的哭泣聲, 那時候他以為隻是個夢;想到千辛萬苦把人找回來後,在韓棠身上發現的遲遲不能愈合的傷,想到他聽見要看醫生有多抗拒;以及逃跑失敗後, 韓棠坐在教堂台階上的那副漠不關心的神情——現在想來, 那其實應該是一種心灰意冷後的自我放逐。

在無數於腦海中浮現的畫麵裡, 陸衍看到了他一直逃避著的前世。

韓棠離開的那個早晨,他們在落地窗前接了個長長的吻,他記得之後的會議在十點, 但指針指向59分,韓棠還是勾著他的脖子不舍得放手。

最後是他先放開的, 他對韓棠說,會很快回來陪他。

韓棠用一種鬨彆扭的語氣說——“不用你陪了”,可是在他真的要走時,又笑著對他說再見。

那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和他決絕離開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勾勒出一副薄情、怨憎的假象。

就如這輩子,在失去了體麵的告彆方式後,韓棠用冷漠鑄起一座不容靠近的堡壘。以至於他在被憤怒燒昏頭腦後忽略了,前世今生,韓棠在決定離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都是幫他解決掉最大的威脅。

他把這些忘的一乾二淨,在韓棠病得要死了還在為他考慮的時候,把韓棠綁在床上,讓他一點點感受自己曾經覺得生不如死的痛苦。他想要報複韓棠的離開,報複他的背叛,報複他不肯回應的愛。

陸衍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一直在顫抖,神情卻慢慢平靜下來,他用沒沾上血的那隻手擦掉韓棠臉上的淚水,又去解他腳上的鐐銬。

“沒事的,肯定是哪裡弄錯了。”他說得很慢,但語氣無比堅定:“我帶你去看醫生,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陸衍隨便套了件衣服就抱著韓棠往外走,因為用力,手臂的傷口再一次裂開,韓棠捂住他手臂上的刀傷,剛要說話,就感覺嗓子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大概是剛才的嘶吼中弄傷了聲帶。

好在他們一出門,管家和保鏢就出現了,所有人看到陸衍的樣子,臉色都肉眼可見的慌亂起來。

陸衍反而成了他們中間最冷靜的那個,他拒絕保鏢要來接韓棠的動作,隻交代道:“去醫院。”

韓棠拚命搖頭,他緊緊抓著帶血的衣袖,吐出幾個帶著血沫的字:“……血、還在流血……”

他一開口,陸衍就立刻低頭看向他,保鏢趁機說:“陸總,還是先處理一下傷口吧,小少爺身上的衣服也要換一下,不然可能會感染。”

陸衍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才聽清他們的話,被保鏢半扶半推地坐回沙發上。臥室裡滿地都是鮮血,被血跡浸的油亮的鐐銬還垂在床邊。

保鏢們努力控製自己的表情,沒敢多看,但陸衍脫掉上衣時,他們還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陸衍的神情全程沒有變化,隻在放開韓棠讓他去換衣服時,出現了一點類似掙紮的意味。韓棠的狀態比他好不了多少,提著的那股氣力在看到保鏢給陸衍止血包紮過後,慢慢泄了下來。

重新坐進車裡時,他垂著眼睛,蔫蔫地靠在陸衍身上,連日來病痛和精神的壓力一直折磨著他,剛才那一通發泄過後,更是讓他失去了最後一絲強作鎮定的意義。

等到了醫院,那種疲憊到了極致的頹唐感更加明顯。他由著陸衍把他抱到病床上,幾個科室的主任圍過來給他做身體檢查,他也沒什麼反應,空洞的目光直勾勾盯著天花板,像是進入了一個無知無覺的幻境。

陸衍被人勸到另一個手術室做縫合,醫生拆開他手臂上的繃帶時,驚訝得差點沒報警。

等兩邊忙完都已經是後半夜了,M被陸家的保鏢從地下室薅了過來。陸衍沒發話,底下人就沒敢拷問。他看到陸衍,明顯愣怔了一下。

陸衍穿著一身寬鬆的病號服,包紮好的手臂也藏進了袖子裡,乍一眼看不出異常,但那種疲憊與壓抑感,還是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

他抬起頭,望向旁邊的病房,低聲道:“棠棠的病是怎麼回事?”

聽到“審問”地點是醫院,M就猜到了大概,橫豎韓棠的身體狀況瞞不了人,他沒怎麼猶豫就交代了:“人體實驗後遺症,陸崇胥為了抵抗家族遺傳的基因病,早年做了一項有關增強細胞分化能力的研究,大部分人都沒扛過病變反應,很快就死了,隻有兩個人活著從觀察室離開。”

“兩個?”

M點點頭頭:“一個就是韓棠,另一個沒有名字,他的代號是SI019。”

“這個人在哪?”

M頓了頓:“他死了。”

陸衍喉嚨滾了滾,聲音很輕,幾乎掩蓋了尾音的顫抖:“怎麼死的?”

“免疫係統崩潰導致的各種並發症,嗜睡、創傷不愈、器官病變……”M看到陸衍的神情,頓了一下才繼續:“陸崇胥叫人用了很多手段延緩SI019的死亡時間,但從發病到死亡應該不會超過一年。”M頓了頓:“他叫人送了錄像過來,韓棠看完了整個病發過程,他費儘心思想離開你,就是害怕自己最後會變成那個樣子。”

陸衍嘴唇動了動,聲音聽起來像是疼極了:“……錄像還在麼?”

M點點頭。

錄像被導入筆記電腦裡送過來,陸衍坐在與韓棠一牆之隔的地方打開它。

他關了聲音,坐進黑暗裡。整整兩個小時裡,那些蒼白的、猩紅的光影像針一樣,從正麵密密刺來,穿透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氤了血的外衣,直直射進心臟深處。

陸衍記得錄像上的人,在搗毀那個地下格鬥場,他看了所有和陸崇胥有過密關係的人的資料,這個男人就在其中。

他一度是陸崇胥最為器重的打手,可出現在錄像裡時,卻是一副病弱憔悴的模樣。

畫麵無聲推進,陸衍渾身的血液也在逐漸發涼,他見過無數個死亡,但沒有哪一次像這樣直觀感受到生命的消逝。這個過程被刻意拉長,還配了旁白文字詳細記錄著他走向死亡的細節。

陸衍看著絕望一點點蒙上那個人的眼睛,到了最後,連絕望也消失了,隻剩下徹頭徹尾的死寂。

他像是一塊無知無覺的死肉,躺在案板上,任人淩遲。

錄像結束,屏幕停留在一片灰白中。陸衍一動不動坐了很長時間,寒意重鉛般墜在他胸口,以至於他起身時踉蹌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穩了。直到打開病房門,看到韓棠虛弱地躺在床上的樣子時,崩潰感如同海嘯般淹沒了他。

他走到病床邊,緩緩半跪下來。

韓棠檢查完被直接推進私人病房,他今晚情緒起伏太大,勉強睡下,但人還是不安穩。迷迷糊糊間他感覺到溫熱的水滴不斷落在他臉上、掌心。他將眼睛睜開一線,在朦朧中,他看到陸衍流淚的樣子。

“對不起。”陸衍的手搭在他腕邊,似乎連碰一碰他的傷處都不敢。

韓棠看著他悲傷顫抖的樣子,無端想起帶著陸衍去公海的夜晚,坐在床邊望著愛人的自己。

陸衍整理好情緒坐起來時,正與他的目光對視上,他一怔,胸腔因為忍著悲鳴的痛感更加明顯:“我把你吵醒了?我總是……對不起……”

韓棠看著他眼眶裡的血絲,忽然伸出手,去擦他臉上的淚痕。

這個動作頃刻間擊潰了陸衍的心理防線,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起身抱住了韓棠,眼淚不受控製地落在韓棠臉頰邊。他想要道歉,可哽咽的發不出聲音,隻能像受傷後的野獸一樣,輕輕蹭著伴侶尋求安慰。

很快他感覺溫熱的液體越蹭越多,他微微抬起身,就看到韓棠緊閉雙眼微微顫抖著的樣子。

他太累了,連抬手掩飾一下的力氣都沒有,陸衍的淚水落在他皮膚上的溫度,讓他想起昨晚摸到的那一手鮮血,後怕和恐懼再也壓抑不住,他想去抓陸衍按在他枕頭邊的手,又揚起頭,試圖去確認、去觸碰。

陸衍重新彎下身,一邊摩挲著他的發頂,一邊輕輕吻過他眼睫、臉頰、嘴角,用一種讓他不費一點力氣的姿勢安撫著他的情緒。

韓棠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這一覺很短,早上聽見外頭的開門聲就醒了。睜開眼身邊已經空無一人,隻有雪白的被子上氤出的一小片血跡證明昨晚陸衍來過。

他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才下床,打開病房門,就看見昨天給他做檢查的醫生跟陸衍麵對麵站在一起聊著什麼。

陸衍臉上的不自然一晃而過,他快步走到韓棠麵前要扶他。韓棠越過他望向後麵的醫生:“結果出來了?”

主任沉吟片刻,像是在思考要怎麼對病人說,但韓棠已經平靜地開了口:“我的時間不多了,對麼?”

醫生不知所措的跟陸衍交換了一個目光,沒得到要隱瞞的暗示後才斟酌著開了口;“你身體各項功能在急速衰竭,還伴隨著惡性原幼類白細胞大量增值,不過不能確定這是突發性病變還是無法控製的絕症,我們還要做進一步檢查,不過請放心,我們已經聯絡了其他專家,會為你製定最完善的治療方案,隻要你積極配合,一定可以控製病情,隻要時間充足,未來應該能找到治愈辦法。”

“聽見了麼?”陸衍環著他肩膀,用額頭輕輕碰了碰他:“醫生說還有希望。”

韓棠神情有點呆呆的,不知道是沒聽進去還是不在意。醫生給他做了例行檢查就離開了。

陸衍給他倒了杯水,沒讓他接,就這麼直接喂到嘴邊,韓棠沒拒絕。陸衍放下水杯坐到他旁邊摟著他,他也沒什麼反應,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自我放棄般的麻木。

“嗓子還痛麼?”陸衍問。

韓棠緩慢地點點頭,昨晚大概是真的嚇到他了,即便在這種情緒低迷的狀態下,他仍不敢忘記回應陸衍的話。

難言的悔恨如同滾燙的鐵水般在陸衍心裡翻騰,但他麵上還是擠出輕鬆的神色:“這裡的專家醫術不錯,早上跟我聊了很多你的情況,我還調出了當年你參加的那場藥物實驗的所有資料,另一個人的……錄像我也交給他們,他們一定能想到辦法,避免那些糟糕的事出現。”他把手指插在韓棠發間,用又低又輕的語調道:“答應我,好好配合醫生,彆再想著一個人偷偷躲起來,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都讓哥哥陪你一起麵對,行麼?”

“你……看過了?”韓棠低著頭,聲音沙啞的厲害。

陸衍立刻明白他問的是什麼,嗯了一聲,把他摟的更緊。

韓棠說:“我以後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很可怕……”

“最可怕的事我已經見識過了,甚至在你來到我身邊之前,就看見了無數次。”陸衍聲音禁不住發緊:“棠棠,你相信……重生麼?”

韓棠轉過頭,看到陸衍發紅的眼睛,接著,他聽到了陸衍一字一句地說出他從未想過的可能。

“在找到你之前,我就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裡是我遇到你之後會發生的事,其實中間差不多,我總是很快被你吸引,愛上你,和你走到一起,但不管過程多麼開心,結果都是一樣,還是那片公海,還是那艘遊輪,大火燒起來時我在夢裡都能感覺到灼痛,爆炸聲震得我耳膜都跟著漲痛,我試過很多次,用儘了方法,始終改變不了結局,你還是義無反顧地跳進海裡。”

“我在我們上輩子相遇的地方重新找到了你,你不認識我,不記得上輩子的事,你昏迷的那幾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隻要我跟你在一起,就會讓你遭遇不幸?我沒辦法確定,或許我應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遠遠保護你,但我太自私了,我沒辦法、沒辦法在失而複得後,讓你從我身邊離開……”

陸衍喉結滾動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平複住情緒:“所以我騙你說我是你哥哥,因為這個理由能讓我留下你,最開始我覺得隻要能這樣照顧你就夠了,可你在我身邊呆的越久,我對你的渴望就越強烈,我不敢讓你發現,就在書房裡打造了一個秘密房間,在那裡我是輕鬆的,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想你,我想象著你從出生就跟我在一起,我們從沒有分開過的生活,我把腦海裡想到的你的樣子畫下來,在我們一起生活的世界裡,你不會遇到不好的事情……”

“有時候我分不清現實和夢,白天的你主動跑來跟我親近,晚上的你當著我的麵跳進深海……徹底放手或是遺忘,我都做不到,麵對你讓我很煎熬,可離開我更加痛苦……”陸衍指了指自己的頭,有點艱難地說:“我知道我可能是病了……”

韓棠眼底滿是錯愕,不真切的失重感籠罩住了他,他第一反應是不相信——這怎麼可能?

可陸衍臉上的痛苦是真的,提起這些時後怕顫抖的反應也是真的。

韓棠的聲音也哽咽起來:“……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我不知道怎麼說,你多半不會相信,我也擔心,擔心那萬分之一的可能讓你想起前世……你能恨我的事有太多,給你帶來傷害的那個人是我生理上的父親、我做過的一些糟糕的事、或者說,你忽然發現我根本就是和他一樣的人……”

“我沒辦法確定你在乎的到底是哪件事,所以我把跟你有關的資料都交給萊爾,讓他在那艘遊輪上啟動有關你未來行為的推演項目,他搭建了很多模型,幫我找那個導致你離開的原因,我想我隻要解決這個隱患,這輩子就不會發生同樣的悲劇,可萊爾沒能找到,他還跟我說,你明明是一副離開我就活不下去的樣子……”

韓棠定在原地,過去所有的困惑全都絞在一起,他腦海飛速運轉,試圖讓這團亂麻分離解析:“所以……你忘不了的那個人,一直是我?”

“……是。”

韓棠低下頭。所有被深埋進心底,不願回顧的記憶都湧了出來,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晃過。

“求你、彆再離開。”

“我愛你,沒有人比我更在乎你了。”

“如果再讓我失去一次,我寧願去死。”

“我愛你,我真的沒辦法放你走。”

所以,陸衍醉酒後的第一次,乃至之後的很多次,那些他以為的傷害與背叛,其實都是陸衍極度痛苦和恐懼下做出的哀求和挽留。記憶流轉到最初,連陸衍莫名其妙在自己昏倒的公園出現,也有了答案。

他一直以為那是幸運,但實際上是陸衍在體會痛入骨髓的滋味後,始終放不下的愛意。

意識到這一點時,比昨晚更劇烈的恐懼感鋪天蓋地湧上來,瞬間把他吞噬了。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韓棠哽咽地快要說不出話:“為什麼現在才讓我知道,我本來無所謂是死是活,現在、現在……”

他泣不成聲,眼淚越流越多,像是要把這輩子的委屈都發泄出來。陸衍抱住他,讓他緊緊貼在自己懷裡:“不要有那種想法,上天給了我們一次重頭來過的機會,它把你送回我身邊,一定不是為了再次帶走你,棠棠。”他聲音也帶著一點哽咽:“彆放棄好麼?就當是為了我,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以為還要等很久,可韓棠大概不願意再讓他體會煎熬的滋味,他在劇烈抽噎中,在自己懷裡點點頭,回答的聲音很小,但落在陸衍耳中,無異於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等來了赦免:“……好。”

那盤錄像帶被送到專家組,配合韓棠的體檢報告,基本可以確定兩人都是因為乾細胞惡性增殖,造成體內其他組織細胞產生炎症和損傷,進而使得整個體循環崩潰。錄像最開始,SI019也的確是被人按照對待急性髓係白血病的方法進行治療,最初的效果還算不錯,可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輕度化療後明顯好轉的病情一.夜間忽然急轉直下。

之後的一切與其說是救助,不如說是人體實驗,各種劑量的傳統特效藥和還未投入臨床的新藥都被用到SI019身上,期間有一個一晃而過的手術鏡頭,這場手術過後,SI019徹底失一病不起。

這場有關治療方案的會議陸衍全程參加,他的神情沒有異常,交談時的聲線也很穩,但中場休息時,有醫生看到陸衍坐在吸煙區,盯著手裡沒點燃的煙的發呆,他好心遞了打火機過去。

陸衍道了句謝接過,但煙咬在嘴裡,半天都沒有打出火來。醫生想要上去幫忙,他搖搖頭,把打火機還了回去,醫生看見他手心裡全是深可見血的指印。

陸衍輕輕道:“我出來太久了,得回去看看,剩下的事拜托你們了。”

“……好。”

陸衍回去時,韓棠剛打完吊瓶,正捧著個平板和M視頻通話。陸衍從M口中撬出了所有韓棠背著他乾得事,聽完隻覺得後怕,這個人他不敢放走,於是找了個地方把人軟禁起來。

偷聽不符合陸衍作風,可他被韓棠一而再的告彆弄怕了,硬著頭皮在外麵聽了全程,除了互報平安之外,沒有說什麼讓人揪心的話,末了,才聽M問:“你還打算走麼?”

那邊一沉默,陸衍按在牆上的手就蜷縮起來。

韓棠輕輕地搖了搖頭,大概是怕他追問,苦笑過後,對視頻那邊道:“我哥可能快要回來了,先不聊。”

陸衍在門口站了五六分鐘,進去時擺出一副輕鬆的神情。他掃了一眼平板上播放的動畫電影,很自然地摟過韓棠親了一口:“等著急了吧?”

“沒有,哥,醫生那邊怎麼說?”

他之前自暴自棄的心思重,發現生病以後也沒做過檢查,知道自己身體越來越差,但不清楚到底差到什麼地步,現在問出來還有點緊張。

陸衍早就準備好了答案:“專家組還在研究治療方案,你不要擔心,他們一定治好你。”他頓了頓,跟韓棠目光對視:“那個人會死,是因為陸崇胥在他身上做了很多違禁實驗,你跟他不一樣,哥哥不會做傷害你的事,隻要我們配合醫生,一定能好起來。”

他語氣篤定,握著韓棠的手輕輕用力:“你相信我麼?”

韓棠輕輕“嗯”了一聲。

幾天後,治療方案確定下來。沒能在發現病征的第一時間進行救治,拖到現在,韓棠的身體狀況實在不算樂觀。第一次進行化療時,陸衍反應比韓棠還誇張。

當時他坐在無菌病房外,手裡拿著被韓棠藏在枕頭下的那張照片,捏的太緊了,照片邊緣凹下去,扯的照片上的人表情也扭曲起來。

錄像上看到的畫麵一幀幀往腦海裡跳,以至於所有的擔心都有了具象化的場麵。想到最後,他甚至出現了近乎暈眩的感覺。

保鏢看到他臉色不對,還當他哪裡不舒服,要叫護士過來看看,那些聲音落在陸衍耳朵裡,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他竭力做個“不用”的手勢,咬破了舌尖,把意識拉回來,一邊去撫照片邊角的褶皺,一邊看向無菌病房外的電子時鐘。

才半個小時。他在心裡說,感覺上已經在這裡等了半輩子。

化療結束已經快要傍晚了。暖紅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似乎衝淡了病房裡消毒水的氣息。韓棠氣色還算不錯,甚至對他露出了一個很大的笑容。

“隻有針紮進去的時候有點疼,之後就沒什麼感覺了。”韓棠小心地把陸衍送過來的“寶貝”放到自己枕頭下麵,大概是怕他擔心,故意說的很誇張。

不過理論上會出現的諸如高燒、全身疼痛、 嘔吐之類的反應他的確全都沒有,休息一晚上後又磨著陸衍要回家。

“下一次化療還要等三個禮拜,我不想一直住在醫院裡。”

陸衍還在猶豫,韓棠已經半跪在床上,摟著他脖子親了他一口:“求你了,哥。”

陸衍就一句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當天就把人帶了回去。那晚的回憶太過慘烈,陸衍怕影響他心情,沒敢回之前的假,叫人收拾了一個公寓,管家傭人一個沒帶,隻有他們自己住了進去。

韓棠站在露台上看著遠處的穿梭不息的霓虹燈時,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這種感覺在陸衍端著菜從廚房裡出來時,變得更加強烈。

陸衍把筷子按在他手裡時,他還有點發懵:“哥,你會做飯?”

陸衍“嗯”了一聲,把剝了殼的蝦放到他碗裡。韓棠其實沒什麼胃口,但對他廚藝的好奇占了上風,咬了一口細細品嘗過後,露出一個低低驚呼:“好吃。”

陸衍露出這些天來唯一一個真心的笑,接二連三把東西往他盤子裡夾。韓棠吃得很努力,冷不丁聽他說:“其實剛撿到你那會兒就想這麼乾了。”

韓棠有點驚訝的抬頭看他。

陸衍說得一板一眼的:“你那時候不願意和人打交道,怎麼看都是又單純又好騙,我想著也許整天在你眼前打轉,把你早早誘拐到手,或許你也會不舍得離開我。”

韓棠抿了下嘴,像是想笑:“那你怎麼不誘拐呢?”

“我那個時候公司事忙,不能時時刻刻陪著你,你又太能跑了,不找一堆人守著你,我怕哪天回來隻剩一間空屋子。而且我心裡顧慮也多,沒有十足的勇氣打破表麵平和。”

韓棠目光微動,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陸衍已經握住了他的手,很坦然地說:“但現在不會了。”

陸衍傷口還沒拆線,不敢讓韓棠看到,臨睡前在浴室換好了衣服才敢回房間。韓棠坐在床上等他,他半摟半抱的擁住人時,感覺他心不在焉的,微一低頭,就看到他的目光一直往自己領口裡鑽。

陸衍知道他的意思,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沒事的,醫生已經處理過了,都是皮外傷,我恢複的快,要不了幾天就好了。”

韓棠一隻手輕輕搭在他手腕上,大概是又想到了那晚,臉色蒼白,眼窩也紅了,良久他仰起頭,露出少見的凶狠的神情,但說出來的話卻帶了點懇求意味:“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再這樣了!”

韓棠避開了那個沉重的話題不談,但這種要求分明就像是一種死亡預演。不管是他死了還是怎麼樣,他都要陸衍保證善待自己——陸衍知道自己應該答應,哪怕是為了讓韓棠現在的心情好一點,橫豎真有那麼一天,他是死是瘋韓棠也管不了,他大可以前一秒送人下葬,後一秒就死在韓棠墓碑旁。

但是陸衍說不出口。韓棠對他的在乎是他僅有的籌碼,除了這個,他不知道怎麼能把人留住。

韓棠久等不到回答,有點著急:“哥,你……”

剩下的話淹沒在深吻中。韓棠剛開始還有點掙紮,但陸衍扳著他的臉讓他專心。韓棠跟他分開太久,情緒很快被撩撥起來,陸衍動作又溫柔又耐心,即便記著醫生的話不肯插入,但還是弄得他渾身發燙,腿也軟了,釋放出來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陸衍抱著他不舍得放手,像是對待什麼珍寶似的,讓他睡在自己身上,到處揉捏親吻他,又對著他耳邊吹氣:“新年想去哪裡玩兒?”

韓棠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迷迷糊糊地回答:“新年還早……”

陸衍說:“眨眼的事,你要是想不到,我們就去南法度假,之前送你的莊園你還沒住過。到時候我們去住幾天。”他輕輕歎了一聲:“從前太忙了,一直顧不上休息,以後你多陪陪哥哥好不好?”

韓棠睫毛動了動,像是清醒了點,他慢吞吞問:“公司那邊呢?”

“都安排好了,要緊事他們會送過來。”陸衍一下下撫著他的後背,語調輕緩,像韓棠之前聽過的用以助眠的白噪音,一點點編織著美夢。

韓棠覺得自己像是被蠱惑住了,片刻後他說:“……好。”

第二次去化療時,韓棠氣色好了很多,陸衍照顧他照顧的細致,衣食住行全都上了心,光是準備每天的食譜就得先讓好幾位營養師把關,韓棠以前被他拒絕慣了,現在自己反而成了被粘著的那個,時常大白天都有在做夢的錯覺。

新一輪體檢報告裡,韓棠各項指標都有慢慢恢複的趨勢。但所有人的心都放不下來。錄像裡那個病患曾經也有過病情穩定的時候,可急變到來時連搶救都險些來不及。

絕症病人容易出現抑鬱、焦慮的情緒,一定程度上會對身體產生負麵影響,因此當著韓棠的麵,醫生極儘誇讚:“不錯,連化療最常出現的掉發反應都沒有,說明你本身抵抗力很強,後續治療應該能更快看到效果。”

韓棠聽了醫生的話也很高興,仰頭對陸衍笑了笑。第二次化療結束都沒在醫院過夜,休息一會兒就拉著陸衍要走。

除了去醫院和吃藥以外的時間,他都努力表現的和從前一樣,還纏著陸衍把養在家裡的植物搬過來,自己又重新布置了個空中花園。

M被人送過來時,韓棠剛照顧完他小花園的植物,不知道是低血糖還是被曬久了,起身時他踉蹌了一下,摔在白色的鵝卵石小徑上,掌心蹭掉了一小塊皮。

陸衍在廚房切水果沒看見,他自己也沒怎麼在意,隨便用清水衝了衝就拋到腦後了。

M之前挨打的地方已經恢複了,他看看韓棠,像是有點意外。

對著他,韓棠也沒怎麼客套:“你那是什麼眼神?”

M說:“我以為你快要死了,所以陸先生才讓我過來跟你告彆。”

話音落地,陸衍在旁邊黑了臉。韓棠趕忙拉拉他的手,比了個“彆跟他一般見識”的眼神。陸衍做了個深呼吸:“我去弄個咖啡。”

韓棠目送著陸衍身影消失,才把注意力收回來:“你現在過得怎麼樣?”

M語氣平平,也不像在意的樣子:“跟之前差不多,你哥大概怕我再跟你狼狽為奸,把之前研究所的數據庫交給我整理,還一直派人看著我。”

韓棠笑了一下:“你那是什麼詞。”

他這陣子長了點肉,不是之前那種瘦削的樣子,笑起來時眼睛裡帶著光,乍一眼完全看不出是絕症病人。

M說:“你現在身體怎麼樣?”

現在提起生病的事,韓棠已經沒什麼低落感,還有心情摸了個橙子在手裡滾著玩:“在化療,目前還算穩定,我哥請了國外的專家,大概後天過來,到時候應該會有新的調整。”

“我在整理從前的數據時,發現在你們的藥物實驗失敗後,陸崇胥還做了一些研究,按照他的風格,這應該是拿來應對你們身上急性病變的,不過後來研究所出事,相應成果還沒來得及投入臨床,我會想辦法多挖出點資料,也許會對你的病情有幫助。”

韓棠皺皺眉,剛要說“用那個瘋子搗鼓出的東西死的更快”,陸衍就拿著藥盒走過來了:“到時間吃藥了。”

這方麵陸衍管得很嚴,到時間就來提醒,前後誤差不會超過半分鐘,比機器人還準時。韓棠嘴裡咕噥了句,還是乖乖接過來,然而他放下橙子時,坐在對麵的M忽然“嘖”了一聲。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個橙子上染上了一層薄紅色。韓棠愣了一下,他攤開手看了看,才發現自己掌心裡血糊糊的,剛才受了傷的小口子正不斷往外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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