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完結章(2 / 2)

當晚韓棠被緊急送進醫院,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他進了病房沒多久就開始全身關節酸痛,用了止痛藥還是沒辦法完全緩解,後半夜更是發起了高燒,天亮時他意識恢複了一些,陸衍給他喂了點水,他喝完沒多久就開始嘔吐,吃的更是一口都喂不進去,最後隻能靠打營養針維持體能。

這些狀況其實都在預料之中,隻是錄像裡的那個人尚且熬過了化療初期階段,韓棠明明得到了更細致更周全的照顧,急變期卻來得比他還要快。

醫生對此也沒有什麼好辦法:“畢竟是外力乾涉導致的細胞病變,比普通白血病要複雜的多,現階段隻能先想辦法穩定住他的情況,而且除了身體,還要多關心病人的心理,他現在情緒應該很差。”

陸衍明白他的意思,半夜裡太安靜,韓棠燒糊塗了,半張臉藏在被子裡靜悄悄地流眼淚。陸衍一直坐在床邊,連著兩天沒休息,他眼睛熬得通紅,精神始終繃著。

即便關了燈,他還是第一時間發現不對勁,伏身抱住了韓棠。韓棠哽咽的厲害,陸衍湊近了才聽見他的話,他反反複複,語不成句的說“……不想死,哥,舍不得你……”

陸衍閉上眼睛,眼淚跟著他的一起落下來。

這場高燒反反複複持續了四五天,醫護人員照顧的用心,過程不算太折磨人,但病好以後韓棠的精神迅速委頓下來。

之前治療太順利,讓他生出了不切實際的期望,走到高處之後再狠狠跌下的感覺,遠比什麼希望都不抱,隻是麻木接受更消磨人的精神和意誌。

醫生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項,他意思很明白,這隻是個開始,以後天冷天熱,興奮勞累,甚至季節變化都有可能加重病情。

陸衍全程摟著他,醫生一走就說:“醫生都愛嚇唬人,他們是怕我照顧你照顧的不夠細心,其實沒有那麼嚴重。”

韓棠點點頭,看著像是聽進去了,然而之後的每一次化療,他都出現了嚴重的化療反應,剛開始隻是咳嗽發燒,後來發展成了嘔血,肌肉酸痛的症狀更是一直得不到緩解。醫生說有相當一部分是心理原因導致的。

陸衍嘗試安慰,但韓棠麵對他時表現的平靜又溫順,仿佛這些日子以來的經曆的痛苦,對他而言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儘管他已經被病痛折磨的藏不住虛弱。

陸衍的狀況比他好不到哪裡去。韓棠夜裡時常疼醒,他懸著心,又不肯讓彆人來照看,總是陪在旁邊,時不時就要起來看看。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陸衍跟著瘦了一圈。這天白天韓棠咳嗽的厲害,到了最後一張口咳出一口血,醫生說是藥物刺激導致的胃出血,雖然血很快止住了,但兩個人都嚇得不輕。

白天精神壓力太大,陸衍不得不吃了點藥才睡下,可到了深夜,他隻覺得身體一顫,像是有預感般猛然從睡夢中睜開眼睛——這是這段時間以來的常事,他意識還有點迷糊,但眼睛已經習慣性往韓棠的方向看去,然而病床上空蕩蕩的,韓棠不知道去了哪裡,他瞬間清醒了。

以前韓棠也有過半夜消失的時候,一般不是去衛生間,就是心裡悶跑到陽台去透氣。因此陸衍起身時動作很輕。他悄悄找了一通,卻發現韓棠根本不在房間裡,剛才壓下的心悸感又一次浮了上來。

鬼使神差間,他探出身朝上方看去,隻一眼,他渾身血液都涼透了,不會有錯的,上麵的確有個人影。

陸衍幾乎是用衝的跑上頂樓,通往露台的鐵門半開著,他站在更深的陰影中,咬緊牙根看向不遠處。

韓棠還穿著臨睡前那身病號服,連個外套都沒添,就這麼坐在那道窄窄的護欄上。十六樓的風穿過雲層呼嘯而來,韓棠仰著頭,單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搖搖欲墜。

陸衍眼前陣陣發黑,恐懼如同炸彈般在胸膛爆開,滾燙的血液衝上頭頂,漆黑的夜色扭曲變形,漸漸跟記憶裡幽深晦暗的大海重疊在了一起。

他反手咬上手背,以此壓下快要衝出來的嘶吼,鐵鏽氣在口腔中彌漫來,他渾然不覺,目光眨也不眨的盯著前方。

不知道是不是風太大,韓棠的身影輕輕晃了晃,他就著這個姿勢低下頭,俯視著靜無一人的地方。

這護欄寬不過四十厘米,下麵沒裝安全網,坐在上頭本身就很危險,他這一動,大半個身體都朝向地麵。

霎時間陸衍身體一僵,哄騙、祈求、威脅……所有預想好用來挽回他的話,全都凍結在嗓子裡,連剛邁出的步伐也硬生生止住了,他赤紅著雙眼望向不遠處,仿佛在看一把已經扣下扳機的槍。

就在這時,韓棠身體瑟縮了一下,似乎打了個冷戰,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像是已經從什麼情緒裡緩和過來,而後撐著護欄跳了回來。

剛一落地他就愣住了:“哥……”

陸衍就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韓棠第一眼落在他鞋子上,從來光鮮齊整的人,因為著急或是慌亂,居然穿錯了一隻鞋子。他目光上移,夜色深沉,看不到陸衍的表情,但壓抑和痛苦的情緒實實在在地蔓延開。

韓棠有點不知所措:“哥,你還沒睡啊。”

後麵的話沒能說出來——陸衍幾步跨過來,一把把他抱住,他力道大的要命,韓棠被他勒的眼前一黑,差點背過氣去。他被陸衍按著後腦勺壓在肩膀上,粗重滾燙的呼吸就落在耳邊。

韓棠知道他誤會了,因為強烈的失而複得感從陸衍身上傳過來。韓棠鼻子發酸,他輕輕拍著陸衍的肩膀:“哥,你彆怕,我沒有想不開,我隻是心裡煩,跑出來透透氣,我不該不跟你說就亂跑,對不起,你罵我吧……”

他聲音發虛,說到最後心裡堵得厲害。

他撒了謊,坐在空無一人的高處時,有一個瞬間,他心裡的煩躁和無助被孤寂感覺灌滿。無休止的病痛折磨著他,也折磨著他身邊的人。有個聲音對他說“跳下去,一切就結束了”,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這個聲音從腦子裡趕出去,但他心裡清楚,絕望的種子已經在心裡種下了。

陸衍不可能看不出來,他控製不住抱住人的力氣,像是能衝出胸膛的心跳,還有滴在脖頸間的溫熱的眼淚,都是沒有訴諸於口的恐懼的證明。

韓棠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但直到被牽著手帶回病房,陸衍也沒說一個字。上.床時他們短暫分開了一下,陸衍像是受不了分彆似的,很快又湊過來抱他,抱得太緊了,韓棠其實不太舒服,但沒敢多說。因為即便閉著眼睛,他也能感覺到陸衍注視他的目光,那種熾烈的、毫無保留的在乎,透過薄薄的衣物,傳遞到他皮膚上,帶來一種實質性的痛感。

他想,這大概是陸衍心裡的滋味。

之後幾天陸衍一直沒提那晚的事,但韓棠知道他壓根沒忘,他有時候半夜起來上廁所,剛掀開被子,就看到陸衍坐起來盯著他。韓棠內疚得厲害,他覺得自己就是個行走的炸藥包,拆不開又躲不掉,那晚生出的迫切想要的解脫感又一次蠢蠢欲動,他快要控製不住去追尋那種感覺了。

這次化療結束,他身體情況還算不錯。陸衍沒帶他回家,出了醫院,直接就去了機場。

韓棠心裡渾渾噩噩的,上了飛機才醒過神:“我們去哪?”

陸衍很仔細地把羊毛毯搭在他膝蓋上:“去R國,這幾天天氣好,帶你去散散心。”

上一次去R國還是兩年前,那時韓棠粘人粘得緊,陸衍總是躲著他,旅程五天,他們同住一個水屋彆墅,愣是隻見了三四次,實在算不上什麼甜蜜的回憶。

陸衍大概也怕他想起來不開心,一掃前幾天的沉默,上了飛機就開始噓寒問暖,給韓棠喂蛋糕,又把他抱在懷裡,跟他耳鬢廝磨在一起。

韓棠心裡再壓抑,被喜歡的人這麼撩撥,也沒辦法再維持平靜。等下飛機時,他情緒明顯好了一些。

他們住在小島南向的水屋彆墅裡,保鏢們守在外麵,偌大一座彆墅裡隻剩下他們。

晚上吃完飯,韓棠坐在能直麵玻璃星空的大床上,怔怔看著外麵發呆,連陸衍什麼時候走過來都沒發現。

陸衍剛洗完澡,身上帶著好聞的沐浴露香氣。他毛巾還搭在頭發上,先伏身親了韓棠一下。這個吻太輕,帶著一點逗弄的意思,韓棠脖子發癢,往邊上躲了躲。

陸衍笑了一下,這才放心地去旁邊吹頭發。收拾完回來,看見韓棠還是之前那個姿勢,坐到他旁邊,握住他一隻手,漫不經心道:“怎麼還沒睡,在想什麼?”

韓棠搖搖頭,表示自己什麼都沒想。

冷不丁聽陸衍悠悠冒出一句:“還以為你在想怎麼為了那晚的事跟我道歉呢。”

韓棠沒想到他會主動提這個,心裡一驚,下意識去抽自己的手:“哥,我……”

陸衍早有預料般抓得更緊,就著這個姿勢,蜷起一條腿坐在韓棠對麵,看過來的目光很沉靜,像是已經看清韓棠心裡的想法。

“你那晚想做什麼?”

韓棠錯開目光,整個人恢複到了之前壓抑沉重的狀態。

“你不說我也清楚,無非就是覺得日子沒有盼頭,想一死了之,這種事我之前也想過很多次。”

聽到他嘴裡冒出輕生的字眼,韓棠不受控製地開始發慌:“哥,我那晚沒打算……”

然而下麵的話被陸衍突如其來的擁抱打斷了,陸衍溫熱的手心貼在他後背上,聲音很輕:“我知道那種感覺,在你離開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睜眼閉眼都是你的影子,可一靠近你就消失了,我沒辦法正常入睡,酒精、藥物我都試了,可就算是睡著了,在夢裡都是那些可怕的場麵,我忍不住……做了一點傷害自己的事,說實話那種感覺很解壓,但我很快就清醒了,因為我還沒找到你,我那時候想著,就算是死,也該在找到你的……之後再死。”

韓棠眼前一片模糊,他拚命咬著嘴唇藏住抽噎聲,他怕一開口,就發出因為痛苦過度而支離破碎的聲音。

陸衍聲音帶著一點強壓下的哽咽:“我一遍遍看著你以前的錄像,想我們以前的事。最開始發現你喜歡上我,我其實很開心,我想過要接受,但就是始終邁不出那一步。我拒絕你,又試探你,害怕你放棄,又想看看你能堅持到什麼地步……”

“當時有多猶豫,之後我就有多自責。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在所有能讓我們更快走到一起的節點裡,我沒有把你推開,而是勇敢麵對自己的心,又會怎麼樣?或許就算一分一秒都沒有錯過,我們還是要麵對現在這樣的難關,但回想起來起碼不覺得後悔。”

“那種求而不得的煎熬感快要把我折磨瘋了,太痛苦了,我沒辦法再體會第二次,可能你坐在天台上時就是這種心情……”

“哥,我……”

“沒關係。”陸衍沒有讓他說出來,他放開懷抱,用指腹抹掉韓棠臉上的淚水:“我知道堅持是件很難的事,我也不忍心看你這麼難受,明天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如果你還是沒有勇氣承受這種痛苦,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不管你想怎麼樣,我都會陪著你。但我們先說好,機會隻有一次,決定了,就不能再反悔。”

這個晚上韓棠幾乎沒怎麼睡著,天一亮他就起來了,陸衍比他醒的還早,已經換好了衣服等在沙發上,草草吃完早餐,他們徑直來到酒店附近的娛樂基地。

直到被陸衍幫著穿好專業連體服,來到直升機前,韓棠才明白過來:“我們這是要去跳傘?”看到陸衍點頭,又有點無措:“可我沒跳過傘。”

“沒事的。”陸衍站在他身後,幫他把兩個人之間的安全帶環扣連接在一起,拉緊繩索,讓他們的身體更緊密的貼在一起。

“我已經叫人把自動開傘裝置關了,唯一的開傘繩在你手上,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都會陪著你,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你瘋了!”韓棠愣了一瞬,立刻開始掙紮:“我根本沒學過跳傘!”

陸衍強硬地把開傘生係到他手上:“跳下去後在心裡數十秒,差不多就到開傘高度,你身上的高度警報器也會提醒你,如果你願意,就用力拉一下。”

“不行,萬一出意外怎麼辦!你彆開玩笑了!”

“沒跟你開玩笑。”陸衍聲音很大,但轉眼就被風聲撕碎:“我說了,無論生死,我都會跟你在一起。

他向前一步,帶著韓棠跳了下去。

“啊——”

獵獵風聲穿過耳膜,眼前的一切化作流光從眼前掠過。雲層之下,是湛藍色的大海,也是他曾經為自己選擇的歸處。

黑沉沉的情緒在急速下墜間湧上腦海,催促他閉上眼睛。剛才聽起來心驚膽戰的話,忽然變得蠱惑起來。

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無論生死,我都會跟你在一起。

瘋狂的渴望一寸寸填滿他的心口,靈魂都在這種近乎快樂得償的感覺裡飄飄蕩蕩,直到身上的高度警報器忽然響起,他定定地看著千米之下,沒有動彈。

陸衍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說,隻是更用力抱緊了他,而後在他耳畔邊落下一個吻。

韓棠像是被燙了一下,他猛然清醒過來,迅速拉開傘包。

滑翔了近十分鐘,他們落向指定區域,韓棠一解開安全繩,就轉頭紮進陸衍懷裡,他臉上滿是淚水,身體還帶著痙攣般的戰栗:“對不起……”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陸衍把一枚戒指套到他手上:“之前我們說好的,選定了就不能再後悔。”

韓棠知道陸衍猜到他那晚的心思了,也清楚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險些將那個可怕的念頭付諸行動,但他包容自己的懦弱,不在意自己的自私,隻為了自己能生出活下去的勇氣。

韓棠感覺心臟像是被一雙大手包裹住了,他蜷縮在一團溫暖裡,靠著陸衍的肩膀用力點了點頭,哽咽著說:“好。”

之後幾天韓棠的情緒明顯好很多,他們在島上玩了好幾天,臨走的前一天,還跟著船出去海釣到很晚。回到酒店之後,陸衍轉個身拿飲料的功夫,回來就看到裹著一條羊絨毯子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換下來的上衣還丟在地上,露出一片白皙的像是沒見過太陽的肩膀。

陸衍喉結滾了一下,悄悄把飲料杯放到旁邊的茶幾上,然後半跪在地毯上,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韓棠五官生得漂亮,平常清醒時還不覺得什麼,睡著了沒撐住那股勁兒,病態的虛弱感就慢慢浮上來。陸衍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棠棠,起來洗完澡再睡。”

韓棠迷迷糊糊的,閉著眼睛胡亂親了下他的手,聲音像是含著糖塊似的:“困,起不來……”

陸衍也沒說什麼,連人帶毛巾一抱,把人帶到浴室去。洗到一半,韓棠醒了。陸衍怕他看到自己手臂上的舊傷,把浴室的燈光開到最暗,見他揉眼睛,拿了毛巾給他:“水進眼睛裡了?”

韓棠沒接,他靠坐在陸衍懷裡,冷不丁道:“哥,我感覺到了。”

陸衍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沒等他回答,韓棠就轉身跨坐到他腿上,主動親他,像是抱怨,又像是在撒嬌:“……都把我頂痛了。

陸衍半扶半抱地按著他,肌肉線條微微戰栗,像是壓抑著什麼:“醫生說了……”

“醫生又不在。”韓棠靠在他肩膀上,又親又蹭的,還把圍在自己身上的毛巾解下來丟到浴缸外麵:“哥,想你了,你不想麼?”

驟然增高的體溫帶動全身血液,呼嘯著衝向腦海,身體先於理智做出了反應,陸衍低下頭,像是餓了很久的野獸一般,撲向自己的獵物。

整個後半夜韓棠睡睡醒醒,時間似乎被切成了很多段,他在窒息感和劇烈喘息中沉.淪,直到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星空灑在身上,他聽見陸衍在耳邊叫他的聲音:“棠棠,先起來吃點東西再睡。”

韓棠捂著耳朵往被子裡鑽:“不想吃,想睡……”

陸衍輕聲哄他;“吃一點,不然等會兒沒辦法吃藥。”

韓棠被他捏臉揉屁.股弄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坐起來,他聲音還帶著一點沙啞:“我先去個洗手間。”

他下床時隻覺得兩條腿很重,等想要站起來才發現不對,陸衍站得近,一把摟住了沒讓他摔在地上:“怎麼了?”

韓棠不確定地敲了敲自己的膝蓋,臉色有點發白,眼神也帶著不知所措:“我的腿……好像沒知覺了。”

他們當天就回了醫院。韓棠出現這種情況其實在意料之中,那盤錄像裡也有過類似的記錄。

——白細胞無序增生導致的造血功能障礙,進而引起突發性的下肢無力。SI019在經過治療後恢複了自主能力,但沒過多久,他的中樞神經係統遭到侵入,壓迫了下肢運動神經,出現了永久性的病變。

陸衍不是沒有心裡準備,但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天來得比錄像裡的那個人還要快。

韓棠去做了基因檢測,醫生拿到報告後眉頭就一直皺著,陸衍知道原因——韓棠的身體早在無休止的藥物實驗中變得極其耐受,因此靶向藥物的第一階段還沒結束,作用就變得微乎其微。

最後醫生提議,更換靶向藥,或者直接放化療。但這些手段到底能拖延多少時間,醫生也說不清楚。

“不能直接進行骨髓移植麼?”陸衍問,韓棠現在所有的症狀都無限接近於白血病,理論上應該可以采用同樣的治療方法。

醫生搖搖頭,有些遺憾:“恐怕很難,他是身體基因是經過特殊手段強化過的,即便找到全相合的骨髓,也要考慮到在移植過後,會不會被他的淋巴細胞視為異物而對其攻擊。”醫生看到陸衍臉上的表情時,不忍心說下去,他頓了頓:“現在的治療方案還有很多,不到萬不得已,沒必要冒險。”

陸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醫生辦公室的,醫生的話說得隱晦,但字字句句都指向了殘酷的未來。空氣裡的水汽越來越重,他盯著遠方晦暗不明的夜色,隻覺得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直到身後傳來輪椅聲,他回過頭,看見韓棠的身影。

“哥,醫生說什麼了?”

陸衍勉強笑笑:“沒說什麼,就說你隻是貧血,要不了幾天就能恢複,走,我帶你回去休息。”

回到病房,陸衍把他抱到床上,給他喂藥,又給他按摩腿。他動作很輕,像是怕把韓棠弄疼似的,韓棠大概也看出來了,跟他說:“你不用這麼小心也沒事,我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看起來很平靜,突如其來的變故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到他,臨睡前還對陸衍說:“明天不想早起了,坐這麼長時間的飛機,腰都酸了。”

然而他睡下沒多久,陸衍就發現他開始低燒,大概是渾身關節疼得厲害,身體也蜷成了一團,陸衍去摸他的臉,發現他臉上都是眼淚。

儘管他裝的很平靜,但疾病導致的心理壓力還是出現在他身上。

“不哭了。”陸衍儘量把聲音放輕:“我去叫醫生來給你看看。”

韓棠有氣無力地抓著他的手指,做了個搖頭的動作:“吃過藥了,我睡一下就好了,哥,你抱抱我。”

陸衍躺到韓棠身邊,像是麵對什麼會被人奪走的珍寶一樣,把人囫圇抱進懷裡。韓棠很努力地仰頭親了親他下巴:“哥,彆害怕,我會好起來的,我明天睡醒就會好的。”

陸衍親了親他疼得發白的嘴唇,維持著聲音裡的平靜,但尾音還是帶了一點顫抖:“嗯,會好起來的。”

他在充滿消毒水味的病房裡睜著眼睛到了天亮。一晚上過去,韓棠燒已經退的差不多了,但身體大概還是不舒服,眉頭一直無意識皺著。

陸衍還在想要不要叫醫生過來看看,就聽見保鏢在外麵輕輕敲門。他動作很小心地下了床,打開門,做了個出去說的手勢。

“怎麼了?”

保鏢說:“您讓我們監視的那個人剛才打電話過來,說是整理資料的時候,發現了研究所曾做過有關異體基因移植的實驗,他說想送來給你看看。”

陸衍怔了一瞬:“什麼?”

保鏢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他說這些資料很重要,可能對小少爺病情有幫助。”

不到半個小時,陸家的車隊就把人送了過來,陸衍等在病房門口,一見麵就接過他手裡的資料。

韓棠額頭還貼著退熱貼,靠在病床上問:“異體基因移植是什麼?”

M自從打了那通電話,就一直被陸家保鏢一左一右跟著,這會兒才算清淨點:“是陸崇胥的一個構想,他針對那些在接受細胞無限分裂的乾預手術後,染上急性白血病的實驗體,做了這樣一種嘗試。最開始他們先在小白鼠身上進行模擬實驗,大概是將抗白血病基因插入健康的小白鼠血液細胞裡,再把改造完基因的細胞移植到患病小白鼠體內,整個過程非常複雜,差不多要花上一百天左右,不過這項研究還在初期階段,到了最後僅有一組實驗體活下來,它體內的腫瘤細胞全部消殺乾淨,恢複了正常的繁殖分裂頻率,研究員隨後提出了進行臨床實驗的申請,但研究所很快被解散,這項研究也就不了了之。”

他說完之後,病房裡陷入死寂。韓棠揭下退熱貼,坐直了點:“也就是說,如果我接受類似的治療,有可能完全康複,是麼?”

“我不同意。“沒等M開口,陸衍“啪”的合上資料:“這裡麵寫得很清楚,實驗白鼠的死亡率接近九成,而且還沒進入臨床,風險太大了。”

韓棠想也不想就說:“臨床試驗最快也要等上兩三年,我根本活不到那時候。”他頓住了,因為陸衍的表情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陸衍努力控製著語氣,但還是不免帶了一絲嚴厲:“你不用說了,現在我們能嘗試的辦法還有很多,我不會讓你冒這種風險。”

韓棠緊緊抓住陸衍的手,聲音帶了點哀求:“那些不過就是在拖延時間,哥,我不想等到什麼辦法都沒有了再來補救,我不想變成那個樣子。”

陸衍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錄像中那個千瘡百孔、體無完膚的人影,始終橫亙在他們心裡,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而且真到了那種時候,我肯定虛弱得要命,可能根本沒有堅持下去的體力了。現在就是最合適的時機,哥,你讓我試一試吧。”

“讓我想一想,”良久,陸衍艱難開口,大概是怕韓棠再說什麼,又飛快補了一句:“就算我答應,前期準備還要花上不少時間,你先……”

“不用花時間找了。”M冷不丁又道:“有現成自帶抗體基因的誌願者。”

陸衍看向他:“ 誰?”

“你。”M說:“你不是陸家的人,陸崇胥不需要一個先天帶著遺傳病的繼承者,甚至不需要一個普通人,所以在你出生之前,他就讓人修改過你的基因序列,他竭儘全力製造出了一個對絕大部分疾病都有抗體的優質胚胎,你可能也發現了,你的身體素質、受到意外傷害後的康複能力,都遠超過正常人,如果不是你後來反水,陸崇胥多半會利用你進行腦移植手術,然後你就會變成他,變成他設想中最理想的樣子。”

陸衍看起來沒有半點驚訝,像是一早就猜到了一樣。韓棠皺著眉頭,用口型罵了句“瘋子”,但他很快又振奮起來:“捐贈者是你的話,就更沒問題了!哥,你相信我,就像我也相信你一樣,你肯定會竭儘全力幫助我的,對麼?求你讓我試一試。”

他的眼淚落在陸衍手上,陸衍下意識抱住了他,韓棠的話像是什麼咒語般敲擊在他心臟上,帶來一陣無法抑製的戰栗。

韓棠說:“我想好起來,我舍不得你,我想好好的,一直跟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陸衍終於開了口,聲音裡帶著強壓的哽咽:“……好。”

這個治療方案提出伊始,幾乎遭到了所有醫生的反對,陸衍力排眾議,請來國內外的專家,重新組建了一支醫療團隊。為了讓身體各項指標保持在一個穩定範圍內,韓棠住進了無菌病房裡,每天隻能隔著可視屏和陸衍通話。

除了必要的研討會時間,陸衍幾乎一直在視頻前陪他。進行手術的前一天,兩個人都默契的沒有提明天的事,隻聊了一些出院後的安排。

韓棠問他:“之前在福利院那次,你帶了戒指,是想向我求婚麼?”

“是,可惜有人不解風情,一心想著逃跑。”陸衍一隻手輕輕撫在屏幕上,眼睛裡都帶著笑:“不過上一回的確是操之過急,當時隻想著把你綁在身邊,沒做什麼準備,等你出院以後,我重新準備一場儀式,你想在哪裡辦?”

韓棠很認真想了一會兒:“我想去你撿到我的那個公園裡。”

陸衍有點意外:“為什麼選那裡?”

韓棠抿著嘴,像是在偷笑:“我們是在那裡認識的,你記得麼?”

陸衍也笑了笑:“當然記得。”

他沒有告訴過韓棠,他擔心記錯日子,其實在那個公園裡等了很多天,失望久了,等韓棠真的出現,他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看見他跌跌撞撞倒下時,陸衍才驚醒過來。

他頂著狂風驟雨朝韓棠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朵裡,每一秒都帶著不真切感。時至今日,他已經記不清那時韓棠被他抱起時,是不是也擁抱了他。

但那些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韓棠看著他,輕聲道:“我想回到最初的原點,以前錯過了很多年,以後我們不會再錯下去。”

“不會了。”陸衍眼睛微微發紅,他把手放在屏幕上,跟韓棠的掌心貼在一起:“所有的不開心都過去了,以後都會好好的。”

“嗯”,韓棠用力點了下頭,表情很鄭重道:“哥,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陸衍嘴角浮起笑容,語氣是發自內心的輕鬆:“我知道,昨晚我在夢見看見了。”

“夢?”

“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上輩子的事麼?我在夢裡回到了過去。”

陸衍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再做過那個噩夢,重新回到那片帶給他無儘痛苦的深海之中時,他隻覺得茫然。

無儘的海麵、燃燒的巨輪,煙塵被海風卷向天空,整個世界陷入晦暗無光的冷肅裡,耳邊儘是呼聲,儘是嘶吼。

但這些似乎跟他都沒什麼關係,直到熊熊烈焰撬起那艘郵輪,兩輩子舍不開放不下的人影落在他眼中時,他才在一切的無序中找回了歸屬。

所有的一切都拋到了腦後,他直直地望著那個身影往前奔跑,穿過海浪,穿過烈焰,穿過無數的阻隔。世界在他麵前扭曲碎裂,那些承載著他痛苦與煎熬的回憶,都隨著他的奔跑,被海浪卷入深淵。

在他跑到那艘傾斜的遊輪邊時,眼前已經完全變了一副景象,金色的陽光穿透雲層,灑下一片片流光溢彩的顏色,他對著掛在船舷邊搖搖欲墜的韓棠張開了懷抱,長風托住他的明月向他奔來,他站在光華之中,看不清那個心心念念了兩輩子的影子,但笑容卻在下一秒出現在他臉上。

陸衍說:“這一次,我接住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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