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離去瞬間,就聽見韓棠在身後輕輕道:“我現在就很後悔。”
“什麼?”
陸衍轉身的瞬間,韓棠忽然抱住了他,他冰涼的臉頰貼了過來,緊緊靠在自己下頜邊,陸衍毫無征兆地心軟了一下,靠著理智按住他的肩膀,不許他靠太近,語氣還是很惡劣:“你這是做什麼?替那個人求情?省省吧!”
說話的過程中,他感覺頸窩一陣潮濕,滾燙的淚水砸下來,好像直接砸進了心裡。僅剩的那點理智也被抹平了,陸衍其實不願意這麼快原諒。
他可以不介意韓棠跑來跟自己的仇人見麵,也可以當那些傷人的話沒有聽到過,韓棠不是自己,他沒有上輩子的慘烈回憶,沒有像自己一樣被噩夢一次又一次殺死過,當然也不會明白因為體會過失去所以深入骨髓的偏執。
這些都是不能責怪,也不能埋怨的。陸衍知道,也可以接受。
可是唯有那個人的事,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輕易埋過去的關卡,就算他最後看在韓棠的麵子上不做太過分的事,但起碼此刻,他不想讓韓棠以為這是撒撒嬌就能糊弄過去的。
想歸想,可淚水又一次落下之後,身體比腦子更快動作起來,他鬆開鉗製的手,轉而抱緊了韓棠。
“……先回家。”陸衍啞聲道。
韓棠低低地說:“哥,我不能跟你回去。”
陸衍剛要說話,忽然感覺脖頸邊一痛,他推開韓棠,就看見對方手裡拿著個小型針管。裡頭大概是強效麻、醉劑,藥效非常凶猛,轉瞬間陸衍就感覺到了頭暈,連舌頭都不受控製了。
“你……做什麼……”
他眼前一片模糊,舉目都是搖搖晃晃的黑影,他竭力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可搖搖晃晃幾次後,還是踉蹌著朝前摔去。
韓棠抱住了他。
時間回到陸崇胥離開之前。
韓棠說:“我可以跟你合作,但你要先幫我一個忙。”
陸崇胥留下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布置了一枚假炸、彈,定時剛好卡在足夠外麵的人逃生,但又不夠救走他的範圍間。
時間回到陸崇胥離開之前。
韓棠說:“我可以跟你合作,但你要先幫我一個忙。”
陸崇胥留下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布置了一枚假炸、彈,定時剛好卡在足夠外麵的人逃生,但又不夠救走他的範圍間。
“怎麼?還不死心,想試探他為了你會做到哪一步?”陸崇胥語帶諷刺。
韓棠把要過來的麻、醉針藏進口袋裡:“不是為了我,是為了那個人。如果他在乎那個人在乎的連理智都沒了,那我的確不該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陸崇胥打量了他一會兒:“希望你能真的明白自己該怎麼做。”
韓棠望向陸衍即將進來的方向,輕輕道:“我當然明白。”
韓棠一隻腿失去知覺受不住力,被陸衍一壓,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饒是如此他也沒放開陸衍半分,反而更用力地抱住他,他貼在陸衍臉頰邊,閉上眼睛感受對方的溫度。
“我後悔了。”韓棠哽咽著說:“如果早知道我們的時間隻有這麼一點,在遇到你的時候,我就該好好把握跟你在一起的日子。”
上天從未真正眷顧過他,他以為的幸運,更像是從彆人那裡偷過來的,既不屬於他,也不會長久。
但他獨自一人在寒冷裡走了這麼長時間,又怎麼會責怪溫暖太短暫?
這不真實的、美夢一般的愛,已經是他一無是處的人生裡,唯一能擁有的。
如今天光將至,一切看似都到了山窮水儘的時候。
但他既不願意從夢中醒來,也不允許有人將它打破。
第 37 章
韓棠深深地吸了口氣, 平複了好了心情。他剛才放倒人的動靜小,外麵的保鏢不知道裡頭的情況,一時半會不會進來, 他找到陸衍隨身攜帶的柯爾特M45, 七發子彈滿滿當當, 隨手揣到後腰, 才小心地將陸衍扶起來,架在自己肩膀上, 朝著陸崇胥一行人離開的那個安全出口走去。
陸崇胥留了兩個人在那裡等,見他出來,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便要上來幫忙。
韓棠麵對外人時, 一貫是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樣, 連客套都懶得, 一邊側身躲開, 一邊拋出一句:“帶路。”
兩個人領著他進了地下車庫, 那裡停著一輛車。韓棠低著頭把陸衍放到後座上, 漫不經心般地問:“現在去哪?”
“這個你不必知道,隻要跟我們……”
說話的人聲音忽然頓住了,就在剛剛, 韓棠忽然轉身, 以肉眼根本沒法看清的速度劈在他後頸上, 力氣之大,幾乎能將頸骨生生砍斷,那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瞬間就倒了下去。
旁邊站著的那個立刻掏槍,他的手剛摸到槍托, 鎖骨就挨了一拳,不誇張地說,那感覺簡直像被一記鐵球砸中,半邊肩膀當場就麻了,緊接著就連人帶槍被踹飛出去。
這個明明一臉蒼白病態,看起來柔弱的像菟絲花一樣的年輕人慢慢走到他麵前,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槍,抬腳踩在他胸口。
“操。”那人疼得罵了一聲,生嘔出一口血。
韓棠大半個人都站在陰影裡,昏暗的光線在他眼底融成一團墨色:“聯係陸崇胥。”
那人像是還要說什麼,韓棠微一用力,傳來一陣令人齒寒的骨裂聲,那人疼得渾身抽搐,顫抖著摸出一部電話遞給他。
韓棠沒接:“撥通,按免提。”
嘟。嘟。嘟。
電話接通時,韓棠乾脆利落地將礙事的人徹底放倒,徑自上了車。
陸崇胥聽清聲音後像是一怔,聯絡者不是自己人,他稍一思索就猜到了這邊的情況,但聲音還保持著溫和:“怎麼了?”
韓棠時不時透過後視鏡看向陸衍,語氣有點心不在焉:“之前有些事情沒問清楚。”
“你說。”
“如果你的目的隻是我……隻是陸衍,想辦法把人抓回去就可以了,你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想下黑手未必做不到,但至今為止,你們連試都沒試過,為什麼?”
陸崇胥大概隻思索了幾秒鐘,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這笑容裡的嘲諷意味非常明顯。
“我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除了陸衍這個人,你還想要什麼?”
車子開出地下車庫,陽光斜射過來,照見韓棠異常蒼白的麵孔,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仔細看時,能看到還未褪儘的幾分瘋狂。
陸崇胥輕歎了一聲:“我打算重啟研究所,當年陸衍把我的心血毀了個七七八八,但一些重要資料,還有那些我高價請來的專家都還在,他設置了很多安保手段,一旦某個環節出現錯誤,所有東西都會徹底消失,我不能冒這個險。”
韓棠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攥得發白:“現在就能了?”
電話那頭,陸崇胥也針鋒相對般笑了笑:“現在當然也不算保險,如果可以,我會等到他把你變成他想要的人,然後再說服你跟我合作,那才算攥住他真正的弱點。”
“一個人不管再怎麼強勢,被拿住了弱點,就隻能任人擺布。可惜,你我的時間都不多了,不能繼續等下去,好在你雖然隻是個替身,但他在意你,那你勉強也可以成為一個突破的口子。”
陸崇胥說到這裡頓了頓,隔著電話,韓棠看不到他臉上已經不耐煩到極點的神情:“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經告訴你了,你要是還有其他問題,就帶著他當麵來問我。”
車子開進一處隧道,一時間電話兩端都隻能聽見呼嘯的風聲。
“我可以把他交給你,但交易地點得我來定。”
“……你想定在哪?”
“就定在那艘郵輪上吧。”韓棠語氣淡淡的,那些明明暗暗地光落在他臉上,最後定格成了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意味。
陸崇胥顯然沒想到他會提這個要求,在遠離自己勢力範圍的公海進行交易,風險是顯而易見的,何況那遊輪上都是陸衍的人,萬一韓棠反水,後果不堪設想。
陸崇胥立刻起了疑心:“為什麼要選在那裡?你不會是想幫著陸衍把我引過去吧?我彆忘了,我死了,你就徹底失去活下來的機會,你最好彆耍花招。”
“他的性格你最清楚,我騙了他,又打暈他跑來跟你合作,就算我想跟他打配合,他也不相信。”韓棠頓了頓:“我選在那裡,不過是想報複陸衍,我要讓他親眼看著希望一點點消失。你要是擔心,大可先讓你的人過去控製住局麵,到時候我再帶著他跟你交易。”
片刻之後,陸崇胥道:“給我一點時間。”
韓棠道:“兩天,搞不定就不用合作了。”
他掛了電話,看了一眼M發來的定位,徑自將車子開到臨近海港的一座空倉庫裡。
M屈著一條腿坐在一張簡易升降桌前,桌上的電腦屏幕被切分成了十幾個畫麵,從不同方向監視著倉庫周圍,一旦有可疑人員進入檢測區,警報就會立刻響起。
韓棠衝他點了下頭當打招呼,彎腰從後座把陸衍弄出來。陸衍是受過抗藥訓練的,但麻醉劑似乎經過了特殊配比,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要清醒過來的意思。
“要幫忙麼?”M問。
韓棠沒吱聲,半背半抱地把陸衍往倉庫一側帶,那裡鋪了個簡易單人床。韓棠把人放上去,轉頭又去找手銬。
M難得展現出好奇,蹬著那把旋轉座椅滑行過去。他第一次麵對麵打量陸衍,稍稍看得久了點。
韓棠走過來,把他推到一邊:“地方找到了麼?”
M報出一個坐標:“應該在這片海域附近,更詳細的地址還需要繼續找。”
韓棠也不是很上心的樣子,半跪在陸衍身邊,把人翻過來,將手結結實實拷在背後,嘴上道:“知道了。”
M看他小心地將陸衍的衣袖翻了幾圈,墊在手銬下麵,防止磨傷皮膚,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他總是要醒的,你想好怎麼跟他解釋了麼?”
韓棠頭也不抬:“解釋什麼?”
M說:“從他的立場來看,這次怎麼說都是你幫著陸崇胥一起坑了他,愛人跟仇人攪合到一起,你不想好說辭,就算他再喜歡你,可能都很難原諒。”
韓棠背對著人,看不見表情,隻聽見他在沉默片刻後,近乎冷酷的聲音:“那就彆原諒。”
M還要說話,韓棠已經從搶先一步開了口:“這地方不安全,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找過來,你去準備一下,我們該走了。”
M點點頭。
韓棠維持著那一動不動的凝望姿勢,直到他走出倉庫,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陸衍的臉頰。可能是不舒服的緣故,陸衍一直皺著眉頭,韓棠撫了幾次,都沒能把撫開。
他嘴唇動了動,剛想要說什麼,但胸口忽然迸發的疼痛感生生扼住了他,他用拳頭堵住嘴,扭頭將劇烈的咳嗽聲咽了下去。
其實這種遮掩沒什麼必要,陸衍依舊睡得無知無覺。
韓棠緩過勁來,才重新轉過頭。注視良久,他忽的笑笑,抬手在陸衍嘴唇邊碰了碰,留下自己指尖一點濕潤的血漬,像是在留下什麼印記。
韓棠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我不會跟你道歉的,你儘管恨我好了。”
M回來時,就看見他還對著陸衍發呆,像是不舍得一樣。他等了片刻,見對方還沒有回過神的意思,才出聲提醒:“可以走了。”
韓棠閉上眼睛,片刻後站起身,接過他弄來的輪椅,將陸衍安置到上麵,便急匆匆往外走。
倉庫外停著一輛改裝車,幾個全副武裝的雇傭兵正站在車門邊閒聊,領頭的是個高大精悍的中年人,他夾著根煙站在邊上,雖然看似懶洋洋的,但神情和肌肉狀態無不顯示他始終在備戰狀態。
在M帶著他走過去時,這個中年人已經拍了拍身邊的兄弟,示意他們開工了。
M帶著人走過去,簡短道:“這是你們要保護的雇主。”
領頭的叼著煙打量了韓棠一會兒,跟他們以往的雇主相比,眼前這個年輕人實在矜貴漂亮的過了頭,分明是個豪門嬌養大的小少爺,光是站在這個魚龍混雜的港口,就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幾個隊員大概也有類似的想法,但首領不發話,他們也隻敢放肆地盯著看一看。
韓棠沒理會那些算不得善意的目光,把陸衍推到他們麵前:“你們隻需要看著他,事情結束後,會有人來把他帶走。”
領頭的中年人點點頭,示意手下把人接過來。一個高大魁壯的雇傭兵走過來,他拉了一下,居然沒拉動,輪椅生了根似的定在那裡。
“這個人很重要,保護好他,事情結束後我會多付你們兩倍的酬勞,但你們要是讓他受傷……”韓棠頓了頓:“哪怕一點點,我都會找你們討回來。”
雇傭兵們不約而同地朝他望去,所有目光落在韓棠麵前,都像是投進一片黑沉沉的深海,激不起半點漣漪。
領頭的那個叫阿索,多年來跟人打交道的經曆讓他養出了格外警醒的直覺,他敏銳覺察出眼前這個看似病弱的年輕人不一般。
抬手把煙丟到地上碾滅,他推開手下走過去:“知道了,我親自照看他。”
韓棠看了他好幾秒,慢慢放開手。
阿索推著輪椅上了泊在港口的遊輪。韓棠看著陸衍的身影消失,才轉身看向M。
要下雨了,天色陰沉的厲害,斑駁的光映照過來,照見韓棠深邃的眉眼:“接下來的事就拜托你了。”
M臉上晃過了少見的複雜神色:“……真不用我再找人去接你?”
韓棠搖搖頭,笑了一下。這個輕鬆的笑容出現在他蒼白病弱的臉上,其實有點突兀,但M莫名從裡麵看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用了,之後的事情我都已經安排好了,等一切結束後,你就離開這裡,不要再回來了。”
他轉身揮了揮手,沒有說再見,隻拖著長長的影子,快步走進上遊輪。
雇傭兵們已經檢查好了船上的武器和裝備,阿索過來跟韓棠再次確認了目的地:“設備沒問題,我的人已經去控製艙待命了,到了那片公海附近可以坐小船或者轉乘直升機,可能會有點風險,到時候您等我消息?”
韓棠說:“不用,我跟你們一起去。”
“好吧,到那裡還早,您先去休息。”
韓棠點了點頭,轉身朝船艙走去。陸衍已經被安置好了,門口站著兩個雇傭兵,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看見雇主,稍微站直了點。韓棠沒顧上搭理他們,徑自走進去關上房門。
房間裡隻開了一盞廊燈,越往裡走光線越暗,到了床邊,幾乎隻剩下一絲光亮。陸衍被綁著手,隻能側身躺著,但睡得還很沉。韓棠蹲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從口袋裡摸出一根噴管,朝他臉上噴了一下,才解開手銬,揉揉他手腕上的壓痕,讓他舒舒服服地平躺在床上。
做完這一切,韓棠才掏出之前搜出來的陸衍的手機。剛一開機,無數條未接電話和短信都冒了出來,震了足足一兩分鐘。
韓棠大概掃了一眼,幾乎全都是他的手下。從時間判斷,自己帶陸衍離開不到半小時,外頭的人就發現了不對勁,大概慌亂了一陣子,好在他們有一整套緊急預案,密集聯絡沒消息,會動用彆的辦法。
按照他們一貫的效率,就算自己不主動找他們,最多四五天,他們也會找到線索,他要做的就是利用好這段時間差。
韓棠還在思索,一條新信息又蹦了出來,他隻看了一眼,眉心便輕輕一跳——是萊爾發來的。
“模型又重組了,再有兩三天會跑完第一遍數據,這次成功概率很大,你要來看看麼?”
手機裡沒有保留之前的信息,如果不是從陸崇胥口中知道情況,就算這段話擺在麵前,韓棠也摸不清頭緒。
不過這樣一來,很多事情就省事多了。
韓棠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笑,但慘淡的熒光照在他臉上,露出一張比哭還要難過的臉。他盯著那行字看了一會兒,把手機丟到床上,拿過床頭櫃上的煙盒,抽了根煙,點燃了。
黑暗中,船身隨著海水一下下晃蕩,他手中那點星光也顫抖般微微起伏著,像是夾著煙的人在抽泣。
良久,韓棠用手指碾滅了煙頭,微微的痛感讓他平靜了一點,他動作很慢地回道:“好。”
過不多時,那邊發了個坐標過來,又說:“這次這麼痛快?不用在家陪弟弟了?”
韓棠沒回複,直接關了機。像是塵埃落定般,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望向床上的陸衍時,沉甸甸的酸澀感覺重新湧了上來。
“原來就算我不做這些,留給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韓棠努力控製著情緒,拿起陸衍的手,想塞進被子下麵。但握住以後,放開就變得很艱難。他把掌心跟陸衍的貼在一起,感受皮膚下的溫度和細微的脈搏。
“早知道以前就不惹你生氣了,這樣你以後想到我,或許能多一點開心的回憶。”韓棠聲音很慢,心臟一刻不斷的刺痛蔓延到小腹,胃部也開始痙攣。
錄像中那個恐怖可憐的實驗體一心求死的畫麵在腦海中晃過。他心臟重重一沉,旋即又強行把這種情緒壓下去。
“等你醒過來,發現我毀了你的心血,一定會恨我吧,說不定還會後悔把我留在身邊。”
黑暗中,海水一下下拍打著船身,夜風時不時撞上舷窗。他像是禁不住冷一般,肩膀微微顫抖著,儘管已經努力克製,儘管不想再暴露出自己脆弱無助的一麵,但再開口時,眼淚還是順著臉龐流了下來。
“哥,讓我再任性一次吧,我實在沒辦法接受……”
“我沒有未來了,以後……不會再傷害你……”
天明時分,海麵上起了大霧。韓棠站在船邊,對著遠方看不清的海麵出神。他臉上的疲倦意味很濃,顯然是一整晚沒睡。
阿索從控製艙裡走出來,順著他的視角掃了一眼,隨口道:“最多再有兩三個小時霧就散乾淨了,您不用擔心……”
韓棠打斷道:“我不擔心。”
他轉過身,黑沉沉的眼睛裡果然沒什麼情緒,他本就是輪廓深刻的長相,一旦冷著臉,就生出一股淩厲氣勢:“還有多久能到?”
確切的方位他昨天已經發給了阿索,阿索估摸了一下:“最遲明天傍晚就能到了。”
韓棠說:“我趕時間,叫你的人辛苦一點,動作再快點。”
“……我去說。”
韓棠微微頷首道謝,越過他回到關著陸衍的船艙。
陸崇胥的電話是第二天清晨打過來的,彼時韓棠正坐在床邊,陸衍睡了兩天,他就陪了他兩天,大概是知道看一眼少一眼,熬了這麼久居然沒感覺到累。此時正握著陸衍一隻手,給他壓打完營養針留下的針孔。
電話那頭很吵,能聽見叫罵聲,間雜著槍響。公海一貫不太平,除了陸衍自己安排的人,還要提防其他勢力趁機撿漏。
想要在短短兩天找到遊輪的位置,進而掌控全局,不是件容易的事。
陸崇胥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對於他這樣連冷風都受不住的重症病人來說,不眠不休的折騰兩天,幾乎就是在透支生命,以至於他現在說話時,都沒力氣再擺出那副溫和的偽裝。
“我的人已經把這裡控製住了,你什麼時候把陸衍帶過來?”
韓棠頓了頓,語氣漫不經心的:“……我儘快。”
海風將本就低沉的聲音撕扯的虛弱無比:“我再提醒你一次,陸衍那條路你已經走死了,現在你跟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活著,你才能活!”
韓棠嘴角微微勾起,望著陸衍,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你不用多心,我知道的。”
他當然知道。從哄著陸崇胥去公海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自己該怎麼做。
——他不會像陸崇胥那樣苟延殘喘的活下來,也不願意像病房裡那個人那樣慘烈的死去,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終結一切。
這個念頭讓他生出一絲奇異的輕快感。
或許從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這輩子不會善終,但遇到陸衍,這輩子總算沒白來一場。
就算他眼下已經沒有未來可言了,也要在那一天到來前,將這個會威脅到陸衍的存在,親手了結。
他們要比預計的時間還早兩個小時到達。天氣不好,烏雲聚集在上空,陰沉沉不見陽光,韓棠遠遠看見那艘城堡般的巨輪,就叫停了船。
過不多時,那邊派了救生皮筏過來,接應的人都是熟麵孔,是那天護送陸崇胥離開的人,這也在韓棠的預料之中。
領頭的朝韓棠身後掃了一眼——七八個人高馬大的雇傭兵抱著槍有恃無恐的站在甲板上,微微抿了抿唇,但沒多說話。隻道:“老板等你很久了。”
韓棠大概猜得到他這麼好說話的原因,他比了個手勢,讓自己的人護著陸衍上了皮筏。
等上了那艘巨輪,果然見甲板上站了許多荷槍實彈的保鏢,好幾個科研人員模樣的人被五花大綁的丟過來,大概之前挨過打,每個人都掛了點彩。
韓棠看也沒看他們,隻用目光不易覺察地掃過周圍。
——自己給的期限太緊,陸崇胥為了在有限的時間裡控製住局麵,這次是傾巢而出,把能帶的人都帶過來了。
陸崇胥坐在甲板背風背光的那一側,短短兩天時間,他各方麵似乎都透支到了極點,看起來虛弱不少,臉上帶著一層灰色的病氣,雖然還強撐著威嚴氣勢,但顯然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你來了。”
韓棠跳過寒暄,環顧道:“這裡看起來不像是做人體實驗的地方。”
陸崇胥扯了扯嘴角,渾濁的瞳孔跟著微微顫動:“實驗室都在裡麵,你要是好奇,等我進了手術室可以慢慢欣賞。”
“萊爾呢?”
“那小子反應快,發現不對勁就躲進了實驗室,那扇門材質特殊,沒辦法強行突破,除非連牆一起炸開,但沒必要,裡麵有很多珍稀材料和設備,沒有彆的物資,要不了幾天他自己就會出來。”
陸崇胥頓了頓,終於露出了明顯的不耐煩:“好了,我答應你的事情都已經做到了,現在你該把陸衍交給我了。”
韓棠按在輪椅上的手不自覺握緊,但很快又鬆開:“好。”
阿索幫他把輪椅推過去,陸崇胥的人立刻上前接過來,陸崇胥低聲道:“送到手術室做準備。”
韓棠看著他的人推著陸衍進了船艙,目光微微閃動:“怎麼?現在就迫不及待要動手?”
海風很大,連厚重的烏雲都被吹開了一些,白色的海鳥鳴叫著飛掠而過,在無數雜亂的聲音裡,陸崇胥喘息時胸腔裡的顫抖依舊很明顯。
他笑著錘了錘腿,露出手背上大片凝血障礙產生的淤紫:“老了,等不了了,再說我的手術早一天成功,你也能早一點康複不是麼?”
大概是自以為大權在握,他恢複了一點和藹的態度,揮了揮手,掉轉輪椅就要跟進去。
“等一下,我還有件事要跟你說。”韓棠追了一步,同時飛快將手背在後麵打了個手勢。
陸崇胥回過頭,有些疑惑的看著他:“……怎麼?”
就是這一瞬間的放鬆,韓棠已經衝到他身前不到兩米的位置,與此同時,幾個雇傭兵紛紛開了槍,一通點射過後,陸崇胥近旁的幾個心腹應聲倒地,但很快有人補了上來,推著陸崇胥退到後麵。
韓棠抬手就是幾槍,擊中了站在艙門旁邊的的幾個保鏢,低吼了一聲:“阿索!”
不用他提醒,在他撕出這道缺口的第一時間,阿索已經帶著一個手下,提著槍衝向艙門裡麵去找陸衍。更多的人從四麵八方圍過來,明處暗處的保鏢都聚集到了甲板,分占住重要位置,步步緊逼,對他們形成了包抄之勢。
眼前的局麵不可不謂不糟糕,可韓棠看著這些人,卻露出了這些日子來少有的暢快笑容。
所有幫凶都已到場,這才是真正的圖窮匕見!
韓棠這邊人少,硬剛不是上上策,好在他們合作默契,彼此靠在一起且戰且退,直接退到角落裡那個大型工具箱後麵。這地方是射擊死角,那邊人再多,一時半會也難以靠近。
陸崇胥的聲音出離憤怒:“你他媽找死!”
韓棠身上穿了防彈衣,但剛才近距離被子彈打中了肩膀,這會兒連帶胸腔都在漲痛,他吐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老東西,我就算死也會死在你後麵!”
陸崇胥衰老的麵皮顫動著,“殺”字剛到嘴邊,就聽見陣陣巨響。一架武裝直升機呼嘯而來,帶著熱浪的勁風直撲在人臉上。
坐在控製室的人穿的衣服跟韓棠帶來的那群雇傭兵差不多,顯然是同一幫人。陸崇胥抬頭看了一眼,渾濁的瞳孔猛然收緊,他雙手緊緊按在輪椅扶手上,爆發的嘶吼幾乎破了音:“跑!”
然而已經太晚了。旋轉炮塔下黑洞洞的機槍對準聚集在一起的保鏢,下一秒子彈像是狂風暴雨般掃射下來,幾乎要將這群人射成馬蜂窩,這時候人多反而成了麻煩,混亂中被踩傷、病急亂投醫直接選擇跳海的不計其數。
形勢已經到了一麵倒的地步,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好幾架直升機出現在天邊,穿過黑壓壓的雲層,朝著這邊駛來。韓棠身邊的人一個激靈:“怎麼回事?那邊找來的支援?”
韓棠遠遠掃了一眼,低聲道:“是陸家的人。”
接到陸崇胥的電話以後,他通知了陸衍的心腹,告訴他們今天中午過來接應。那邊顯然都快急瘋了,聽見韓棠的聲音多少有點語無倫次。
其實他們私底下裡也懷疑過陸衍的失蹤跟韓棠有關,畢竟小少爺是自己主動跑到陸崇胥老巢,才惹出這麼多事,怎麼想內情都不簡單。但陸衍對這個便宜弟弟在乎到敢玩命,所有人看在眼裡,他不發話,沒人敢多嘴。
心腹把那些疑問在舌尖過了一圈又咽下了下去,挑了重點問:“小少爺,陸總在哪裡?方便讓他接個電話麼?”
韓棠不帶任何情緒地說:“他受傷了,現在還在昏迷。這段時間我會照顧好他,你們隻需要準時過來接應,就不會出亂子。”
說罷就掛了電話。
雖然時間緊迫到連先派人過去摸摸虛實的空檔都沒有,但那邊也不敢有半點耽擱。韓棠抓過身邊一個人的手腕看了看時間——陸衍的人甚至比預計中還早到了一個小時。
陸崇胥看起來非常狼狽,蓋在身上的絨毯浸滿了血,似乎受了傷,被幾個心腹護著逃進船艙裡。
韓棠沒管他,指著直升機對手下道:“掃尾工作交給陸家人,讓他先回去。”說完不等回話,又摸出迷你藍牙對講機掛到耳廓上:“你們現在在哪?那邊情況怎麼樣?”
阿索的聲音很平穩:“一切平安,我們現在待在手術室,接下來要怎麼做?
韓棠握住槍,滿含殺意的眼睛直直注視著陸崇胥消失的方向,嘴上道:“你保護好他,等外頭的事情平息,就把他交到陸家人手裡。”
第 38 章
掛了對講機, 韓棠帶了幾個人追了進去。
船艙裡充斥著槍戰過後的硝煙味兒,電路被人破壞過,忽明忽暗的, 走道、牆壁到處是血, 越往裡走越覺得靜得嚇人, 陸崇胥被僅剩的幾個保鏢護送著來到逃生通道旁的電梯門前, 他被流彈打中了肩膀,蓋在身上的毯子都被血染紅了大半, 急促閃爍的照明燈下,就見他渾身血管猙獰暴起,臉上也浮現出死氣沉沉的灰敗顏色, 顯然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他艱難地做了一個手勢, 保鏢從輪椅下麵取出小型急救箱, 半跪在地上給他注射了一針針劑, 看他稍微緩過來一點, 才低下頭給他傷口止血。
“去把陸衍帶來。”片刻後, 陸崇胥虛弱道,每一個字都艱難的像是從被尖刀攪碎的肺部裡擠出來一樣:“這地方不能留了,帶上他, 等會我們去後麵的甲板, 那裡有人接應……”
然而話音未落, 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電梯按鈕麵板被人一槍擊中,霎時間火星四濺, 電路燒灼帶來的濃煙隨之冒了出來。陸崇胥心神一凜,沒等他開口, 保鏢們就已經做出反應,貼身的兩個親信飛快推著他往通往甲板的那條路逃去,剩下的幾個躲在門口打伏擊,試圖給他爭取逃跑時間。
然而跟過來的這波人火力強橫,槍林彈火一刻不停,□□爆破一般衝開了阻礙,僅剩的保鏢幾乎被打成篩子,到處都是橫飛的血肉,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帶出的粘連感。
陸崇胥被人推著疾馳狂奔,微弱氣流如同鋸齒般撕扯著他的皮膚、氣管,帶來非人的痛苦。他按在輪椅上的手抓的鐵緊,直到看見通往甲板的安全門才緩緩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
“你上去看看。”
保鏢應了一聲,小心地推開安全門,凜冽的海風伴隨著直升機的對轟聲湧了進來,海浪一波接著一波,衝擊力之大,使得巨型郵輪都隨之微微晃動。保鏢用力關上門,將鋪天蓋地的彈雨鎖在外麵,然後轉過頭,不知所措道:“陸先生,外麵一時半會可能出不去了,現在怎麼辦?”
陸崇胥渾身血液凍結,臉上青白的不剩一絲血色,他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完了。
他活到這個歲數,生死觀闖了無數回,但他每一次都撐住了,就連被陸衍那小子黑吃黑,也能在短短兩三年裡卷土重來。可今天不一樣,眼下他受了重傷,心腹也折損大半,身在這個逃無可逃的深海之中,他似乎走到了窮途末路。
陸崇胥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滿是狠意,半響才嘶聲道:“掉頭,去另一個地方。”
韓棠追到了位於船艙底部的一個小房間前,就看見車轍血跡消失在門邊,昏暗的燈光下,隻看見合金門閃著微光,陸崇胥一行人已經先他們一步進去了。
一個雇傭兵上前檢查了一番,搖搖頭:“防彈的,得叫人帶爆破裝備來才能弄開。”
韓棠皺皺眉,剛要說話,就聽見合金門內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神色微微一變,是陸崇胥!
韓棠咬緊牙根,死死盯著那扇門,眼神恨得像是要把門盯出一個窟窿來:“陸崇胥,你以為躲在裡麵就有用了麼?你今天死定了。”
裡麵傳來一聲帶著蔑視意味的輕笑。幾秒過後,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從郵輪另一側傳來,船身隨之猛烈震蕩搖晃。
韓棠跟著晃了一下,看向幾個雇傭兵:“怎麼回事?”
雇傭兵還未說話,就聽見陸崇胥的聲音從防盜門內傳來:“這隻是個開始,既然你們非要步步緊逼,那就給我陪葬好了。”
韓棠微怔,一股難以言喻的不詳預感從心裡升起:“你什麼意思?”他仰頭看了看冰冷的門牌:“這是什麼地方?”
或許是傷的太嚴重,陸崇胥說起話來喉嚨止不住“呼呼”喘息:“這艘郵輪是我當年的產業之一,原本也會被投入實驗,不過為了保險起見,製造之初我就在排水艙和動力艙安放了十六枚炸、彈,隻要我一個指令,用不了半小時,整個船體就會沉進海底。”他頓了頓:“我早就跟你說過,陸衍是我照著自己的樣子培養起來的,我想做的事他在做,我有的擔心他也有,這個控製室就是證據,現在爆破的總開關就在我手邊,你們不讓我活,那大家就一起死!”
韓棠一槍托砸在門上:“瘋子!”
“我很清醒,瘋的是你,本來今天之後,我們都能活下去,就因為你那可笑的愛,現在我們都失去了最後的機會。你以為你弄死我,陸衍就會感謝你麼?在他眼裡,你是跟我合作、害他失去帶回愛人機會的凶手,餘生他想起你,就剩下恨,隻剩下惡心!”
“要讓我像你那樣活下去才是惡心。”韓棠冷冷回敬道:“愛不愛的我早就無所謂了,我隻是單純想弄死你罷了。”
從他出生起,遇到的人不是拿他當累贅,就是想利用他,隻有陸衍不一樣,從前他想讓那些人死,但現在,報複已經不重要了,他隻要陸衍平安活著。隻要想到有這麼個毒蛇一樣的人藏在暗處,時時刻刻都在等待時機加害陸衍,殺意就控製不住地在血管裡沸騰燃燒——哪怕今天就要葬身大海,他也不能讓陸崇胥活著走出去。
“好啊。”足足過了半根煙的功夫,陸崇胥才重新開口,咬牙切齒的低吼從胸腔中迸發:“那你就陪我一起死!”
一陣讓人齒寒的滴滴聲從控製室響起。韓棠心跳一停,下意識對身後人道:“聯係阿索,問他有沒有把我哥安全送出去?”
負責打電話的那個額頭出了汗,幾秒過後,衝他點點頭。離韓棠最近的保鏢顧不得許多,推著他往外走:“老板快撤,船一解體那狗娘養的跑不了,叫人從直升機上盯住。”
韓棠抿緊唇,朝著控製室深深回望了一眼,快步朝逃生門方向走去。
爆炸聲接二連三響起,氣浪和烈焰將船體撕出無數個口子,冰冷的海水洶湧而入,不到十分鐘,整個船身就有了明顯的下沉。甲板上的激戰早已結束,第一聲爆炸響起時,保鏢們就機敏地察覺出不對,快速放出逃生閥。
韓棠帶著人衝出去時,外麵已經徹底亂了套,船尾翹起,烈火導致的黑煙熏得人睜不開眼,大量設備隨著船體左右顫動,時不時發出一陣刺耳的電流短路聲。
甲板上剩的人不多,有韓棠自己帶來的,也有陸家留下的。韓棠撞開門時,就看到有個科研人員打扮的人指著船艙方向大聲說:“萊爾還在裡麵,你們得想想辦法!”
“我們十分鐘之前就聯係他了,他不肯出來,耽誤了最佳逃生時間,現在能救人的那條路已經被堵的蒼蠅都飛不進去……”
“他是在搶救數據。”那人神色激動:“你們陸總花了這麼多心思搞出這個實驗基地,就是為了那些數據,現在眼看就要成功了,你們不把他帶出來,陸總饒不了你!”
韓棠瞳孔驟然縮緊——
“你以為你弄死我,陸衍就會感謝你麼?在他眼裡,你是跟我合作、害他失去帶回愛人機會的凶手……”
……
我不在乎,韓棠對自己說,反正我很快就會死,很快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餘生他想起你,就隻剩下恨,隻剩下惡心!”
韓棠閉上眼睛,距離他最近的雇傭兵微微側目,就看見煙塵之下,年輕的雇主下頜收緊,蒼白的皮膚顯出一種鋼刃般的冷厲光澤。
“萊爾現在在什麼地方?”韓棠忽然道。
“小少爺。”陸家留下的那批人就是為了等他,一見到人連忙迎上去:“這個事您不要管了,陸總在直升機上等您……”
“他在最上層頂裡麵的T001數據分析室!”被攔住的研究員破釜沉舟般吼道。
韓棠沒有再說一個字,搶自己帶過來的人身上的裝備包轉頭又衝回船艙裡。整個過程不超過三秒,其他人反應過來時,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濃煙滾滾的船艙裡。
“小少爺!”
“老板!”
陸家的保鏢大驚失色,弄丟了陸總的心肝寶貝,遠比弄丟冷冰冰的數據要命得多!幾個人幾乎是同一時間跟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時,左舷前部到船尾推進器不堪重負徹底裂開,整艘郵輪隨即失去平衡,許多重型設備飛快下滑,越過船舷,在海麵砸出一聲聲令人心驚膽戰的巨響。
保鏢們好不容易抓著東西穩住平衡,才發現最要命的問題出現了——通往船艙的門被重型機器砸中,進去的路,被堵得嚴嚴實實。
“現在怎麼辦?”陸家保鏢聲音顫抖:“用手雷炸開?”
“來不及了!”一個雇傭兵蹲在那扇艙門前,透過縫隙觀察了一會兒:“裡麵被破壞的很嚴重,強行炸開可能會引發樓板坍塌。”
他站起身朝著遊輪頂部看了看,對同伴道:“先放救生艇,我們去下麵接應。”
陸家保鏢:“可小少爺還在上麵……”
雇傭兵斷然道:“他背包裡有安全繩,找到人他自己能下來,船很快就要沉了,現在不走回頭所有人都走不了。”
陸家的人看著這夥人離開的背影,麵麵相覷:“現在怎麼辦?”
領頭的咬咬牙:“我們也撤!”
“可是……”
“陸總就在直升機上,想辦法給他弄醒,讓他拿主意。”說到這裡,他忍不住踹了那個研究員一腳:“媽的,都怪你多嘴!那些狗屁數據算什麼,要是小少爺有個好歹,陸總第一個饒不了你!”
連環爆炸聲響起的那一刻,陸衍緩緩睜開眼睛。
發動機轟鳴聲震得耳膜生疼,有好幾秒,他整個人都陷入一種不真切感裡。身邊人圍了過來:“陸總,您沒事吧?”
陸衍狠狠咬了下舌尖,強行把自己從麻痹感中喚醒,昏迷前的記憶驀的閃現。
掩護陸崇胥逃走的假炸彈,爭吵、失控、擁抱……然後韓棠在自己不曾設防的時刻,給了他沉痛一擊。
那之後的記憶並不完全空白,他在睡夢中隱約聽到了海浪聲和槍聲,這中間發生了多少事,韓棠帶想做什麼?無數疑問湧上腦海,跟被背叛的憤怒糾纏在一起,在胸口激烈撕扯。
陸衍緩緩坐起身,血液衝上頭頂導致眼前陣陣發黑,他按住發脹抽痛的太陽穴,目光一一掃過周圍人,確定都是熟麵孔,才沙啞著開了口:“這是在哪?韓棠呢?”
扶著他的是他最得力的親信,但事發突然,他了解的並不比陸衍多多少:“陸總,我們在公海。兩天前小少爺把您帶走了,之後一直下落不明,直到今早我們才接到他的電話,他說您在他手上,要我們過來接應,我們到了以後配合小少爺收拾了那個人的勢力,現在事態已經控製住了,隻剩下一點掃尾工作。”
陸衍聽到公海兩個字神色就不對了,推開眾人就往窗戶邊衝,就看見深藍色的海麵上,一搜巨型遊輪火光大起,滾滾黑煙直衝雲霄,幾乎遮住了天幕。遊輪周圍的海麵上,到處都是散落的船體碎片,十來艘逃生艇順著航道飛快駛離,零星幾個人影散落在甲板上,看不清模樣。
在噩夢中淩遲了他無數次的場景終於出現了。
在爆炸與喧囂中來不及抓住的愛人,驚天動地的沉沒過後,一無所獲的大海……這段自重生以來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的回憶,再次化作用以淩遲的鈍刀,割磨著他的靈魂,一時間,陸衍似乎能聽見心臟跳動時,刀尖撕扯血肉的的聲音。
“陸總,您沒事吧?哪裡不舒服?”保鏢被忽然捂著太陽穴半跪下來的陸衍嚇了一跳,昏暗的光影下,是陸衍咬緊牙根也掩蓋不住的痛苦神色。
“我沒事。”陸衍推開想要扶他的人:“韓棠呢!韓棠在哪?”
“小少爺還在下麵,我們的人已經接到他,很快就……”
掛在他耳朵上的藍牙耳機忽然沙沙作響,他按下開關,剛一接通,就被陸衍一把奪過,那頭傳來急切的聲音:“想辦法叫醒陸總,小少爺衝回船艙救人了,這破船撐不了多久,門被堵死了不容易進,時間有限,請他拿主意!”
陸衍臉色劇震,他甚至沒有聽清楚後麵的話,就嘶聲大吼:“降落,去停機坪!”
駕駛艙裡的那個冷汗都下來了:“陸總,郵輪到處都在起火,實在沒辦法降落。”
“調快艇過來,索降!”陸衍的神情簡直趨近於癲狂,這些人跟了他這麼久,還是頭一回看到他這個樣子,有個親信腦子還算清楚,知道他這個樣子下去了肯定要出事的,趕忙指著旁邊:“陸總,是這個人把你送過來的,他說他是小少爺的幫手,要不問問他?”
阿索身份存疑,上了直升機就一直被人看管著,冷不丁所有目光都望過來,不由怔了怔,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已經被陸衍揪著袖子大力提起來:“我弟弟是怎麼交代的,他回船艙做什麼?”
阿索神色無奈:“陸先生,老板隻說讓我保護你,等他把那些要對你不利的人弄死,就把你送到安全地方,他想乾什麼我也不清楚,把你送過來之後,你的人就把我扣下了,現在外頭什麼情況我也不清楚。”
陸衍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釘在他臉上,那種急怒欲狂的情緒簡直有了實質性的壓迫感:“想辦法聯係他!”
阿索沒有多餘的動作,摸出掛在衣領上的藍牙對講機遞了過去。
等待接通的那幾秒被無限延長,陸衍隻覺得心臟像是被一隻大手攥住了,焦灼緊張鋪天蓋地的罩下來,囚籠般將他困在裡麵。
冷靜。
陸衍竭力讓自己平複下來,到了這個時候,許許多多之前抗拒往深了想的細節,重新湧入腦海,碰撞、串聯、而後緩緩指向一個他先前未曾設想的方向。
韓棠並沒有和陸崇胥勾結,他用自己把那個人騙過來,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永除後患。
可還是不對!如果隻是這樣,他大可以明明白白對自己說,陸衍回憶著之前的事,韓棠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態,分明都透著訣彆意味。那不像是演戲,他似乎是真的打算離開。
是因為自己之前的態度?還是計較那個不存在的“愛人”?又或者單純是玩夠了想把自己一腳踹開?
陸衍沒辦法去理明白頭緒,事到如今,他隻剩下徹頭徹尾的後悔。
他為什麼要揪著上輩子的事不放?上天給了他機會,把他的愛人重新送到他麵前,就是要讓他好好珍惜,不要再重蹈覆轍。可是他是怎麼做的?他引誘韓棠愛上自己,卻在對方放下戒備一心靠近時不斷拒絕,他隻顧沉淪在自己的恐懼和痛苦裡,無視近在咫尺的愛人一次次失望和傷心。
自責和悔恨沉甸甸壓在胸口,墜的他幾乎沒辦法呼吸。聽見耳機裡沙沙聲一頓,信號聯上了!
陸衍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什麼救命稻草一樣,強行將焦灼的情緒從大腦中剝離開,但一開口,聲音還是止不住微顫:“棠棠?”
對講機那頭聲音駁雜,大大小小的爆炸聲連接不斷,還有混合著烈焰灼燒聲中的劇烈坍塌,這些聲音砸在耳膜上,疼得他心臟都跟著痙攣起來。陸衍等不到一會兒等不到回答,語氣越發急切:“棠棠,你在聽麼?你跑到哪裡去了?”
沒有回答,耳畔隻餘電流沙沙作響,片刻後,對講機那頭傳來輕的仿佛是幻覺的聲音:“保重。”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直接切斷了聯絡。
“韓棠!”陸衍瞠目欲裂。
韓棠停在一個充當掩體的拐角處,對著微型對講機出了一會兒神。陸衍的聲音響起時,他隻覺得呼吸一滯,隨即心臟就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掛斷之後足有半分鐘,他都沒能從這種緊張的情緒裡抽離。
陸衍會說什麼?換了誰被莫名其妙帶到這種危險境地,恐怕都沒什麼好話。何況之前兩個人已經算是撕破臉,破口大罵是韓棠能想象出的最溫和的反應。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自嘲般的苦笑,而後將藍牙對講機丟進一旁的廢墟裡。
供電係統徹底失靈,船艙內燈光幾近全滅,黑暗中數不清的儀器短路爆炸,濃煙彌漫,嗆得人呼吸困難。電梯井完全指望不上,韓棠踩著滿地廢墟艱難爬到頂層。結果發現上頭情況更加糟糕,安置在船體頂部的發動機砸了下來,裡麵的柴油流了一地,火星子一撩,爆出一團直衝天頂的火牆。
火牆儘頭隱約能看到有個人影晃動,韓棠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萊爾?”
萊爾大喜過望,扯著被煙熏火燎過的破鑼嗓子大吼:“是我!救命!救救我!”
韓棠咽下一口帶著鐵鏽味的灼燙空氣,找了塊乾毛巾打濕捂住口鼻,閉著眼睛衝了進去。萊爾好容易等來救援,高興的昏了頭,眼看著一個渾身是火的人影衝過來,居然主動往上湊。韓棠閉著眼睛躲閃不及,就感覺撞上個冷硬的箱子,胸骨磕得生疼,坐在地上半天才緩過來。
萊爾也摔了個七葷八素,回過神第一反應就是查看懷裡的數據箱,發現東西完好才鬆了口氣。就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來:“那就是我哥要的東西?”
萊爾抬起頭,一臉驚愕:“怎麼是你?”
韓棠坐在曲起一條腿撐坐在地上,被火燎過的頭發卷曲淩亂,手上臉上滿是灰塵血汙,劇烈活動過後的臉色居然還異常蒼白,唯有嘴唇是鮮紅的,像是剛咽下一口血沫。
在陸衍交給他的資料裡,韓棠始終是一副矜貴漂亮,被捧在手心裡嬌養過的做派,這樣狼狽落魄的樣子還是第一次見到,萊爾不由怔了怔。
韓棠沒給他發呆的時間,喘勻了一口氣就站起來,又問了一遍:“你懷裡那個是我哥要的東西?”
他嗓音嘶啞得厲害,像是被高溫灼傷了。萊爾心裡一顫,不確定韓棠對這件事是個什麼態度,他生怕這位一個不高興砸了自己的心血,不由抱緊背包:“……是。”
“你背包防水麼?”
“什麼?”
韓棠懶得多說,直接翻出防水袋,奪過他背包裡的箱子,嚴嚴實實又給上了一層“保險”,過程中他嘴角微微下撇,分明是不太情願的模樣,萊爾看得膽戰心驚,生怕他下一秒直接把這東西扔進火海。做完這一切,韓棠才沉默著將人提起來,找出安全繩捆在他腰上,就要把人往窗戶外麵丟。
萊爾嚇得臉色都變了,扯著他的胳膊不撒手:“你要乾什麼?這都是你哥的主意,我就是個拿錢辦事的……”
“下去的路走不通,船很快就要沉了,不想死就聽我的。”韓棠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壓抑什麼:“你放心,下麵有人接應,你隻要保護好我哥想要的東西就不會有事。”
船艙下層黑煙繚繞,彌漫升騰的陰影似乎完全融進了他眼底,萊爾看著那張麵無表情的麵龐,忽然感覺哪裡不對:“那你……”
剩下的話被冷風倒灌回嗓子眼裡,因為韓棠不等他說完就乾脆利落地鬆了手。甲板已經徹底被海水淹沒了,燃料泄露使得內艙化作不著邊際的火海,無數重物滾滾落下,砸出一個個小水坑。從高空望去,遊輪已經傾斜到了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角度,一旦巨輪沉沒,勢必帶出巨大漩渦,到時候連救援都是個問題,這種情況下多呆一秒就多一分危險,連停在下麵的救生艇也蓄勢待發準備逃離。
再堅持五分鐘,不,三分鐘就夠了,萊爾閉著眼睛不住祈禱,然而就在他快要下到救生艇能夠得到的位置,頂層忽然傳來一陣激烈的交火聲——大概隻持續了半分鐘,緊接著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萊爾身上的安全繩直接被氣浪衝斷,整個人被水平甩出十幾米。位於爆炸中心的頂層徹底被烈火吞噬,整個船體也迸發出令人齒顫的爆裂聲。
“不好!船要翻了!”
萊爾被仰麵拍在海上,幾乎暈厥,昏昏沉沉中被人一把拉出水麵,緊接著就是快到近乎失重般的逃離。萊爾勉強睜開眼睛,就看見瀕臨解體的遊輪徹底豎起來,墨色的海麵上已經出現了一個巨型水坑,無數船體碎片被飛速卷了進去,他抱著數據箱的手止不住發顫——韓棠還在船上,可這種混亂的場麵下,想要救人比登天還難!
韓棠沒想到陸崇胥的心腹沒有死絕,居然看準了時機帶著炸、彈跑過來搞偷襲,雖然他發現的早,僥幸解決了這個麻煩,可這個人拉掉手雷引線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事不好!
本就瀕臨解體的郵輪徹底失去平衡,船身猛烈傾斜的瞬間,韓棠一隻手抓住了船舷,堪堪停在了半空中,船舷被火焰燒得滾燙,他咬緊牙關才沒讓自己掉下去,但這樣的堅持沒有意義,就在他低頭尋找出路時,忽然發現不遠處有艘快艇疾馳而來,船頭赫然站著個熟悉的人影——陸衍。
一時間韓棠眼眶微熱,忽然就覺得懸著的肩膀吃不住力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也在叫囂著喊疼,但這樣的脆弱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他很快清醒過來,費勁轉過頭,看到自己的人已經載著萊爾走遠了。
像是卸下了什麼重任,他輕輕地鬆了口氣,又朝快艇看了一眼。陸衍正對著他的方向,好似在呼喊著什麼,但懸在頭頂的直升機掀起的狂風淹沒了一切,落在韓棠眼底的,隻有一個焦急到快要探出船舷的身影。
是來救我的?韓棠眼睛裡浮起一層碎冰似的水霧,是了,他是為了那個人,來救我的。
韓棠閉上眼睛,溫熱的液體暈開來,將睫毛染得濕透。
如果換了之前,或許他會忍氣吞聲陪在陸衍身邊,直到他要選擇用那個人取代自己的那一天,可現在他沒有辦法再繼續留下來,比起病痛纏身,最後隻得以醜陋的姿態死去,他寧願無聲無息地埋葬在深海之中。
韓棠睜開眼睛,在被眼淚織出的朦朧光影中,無數畫麵浮現在被黑雲籠罩的虛空中。陸衍撐著雨傘走到他麵前,將他抱起來。
“你什麼都不用做,隻要呆在我身邊,讓我每天能看見你就可以了。”
“不會再有彆人了,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你是哥哥唯一在乎的人,哥哥愛你。”
淚水順著眼角滑進發際,韓棠笑著鬆開手,擁抱住了光暈中訴說著愛意的幻影。
萬籟俱寂。
韓棠的身影直直落下的時候,陸衍的呼喊聲戛然而止,緊接著連心跳也隨之凍結。
晦暗的蒼穹之下,烈火熊熊,人聲鼎沸,巨輪傾覆後帶出來的漩渦無情吞噬著一切……種種觸目驚心的畫麵,都在這一刻化作黑白默片,而後狂風如同利刃般肆虐而來,將一切撕得粉碎。
眼前一片空白。陸衍什麼都聽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出,唯有腦海深處的畫麵如烈火般灼灼升騰而起。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目的,你留下我,總歸不會是因為喜歡。”
“真的很疼,哥哥,親一下,一下就好。”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相信我真的愛你。”
這些回憶像是有了生命,試圖從他身體裡剝離開,他想要握緊,卻感覺像是握住了一柄足以刺痛心肺的鋼刀。
陸衍後悔了。他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後悔。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想要回到過去,回到最開始的那個夜晚,他會告訴韓棠,我用了兩輩子在找你,我愛你,我離不開你。
這些話沒能在最應當的時候說出口,現在也不會再有機會說出。
因為韓棠又一次死去,像上輩子一樣死在了他麵前。
第 39 章
韓棠墜入海中不過一兩分鐘, 郵輪跟著砸向海麵,巨物沉沒時攪起的漩渦逼得所有人拚命逃離,陸家的保鏢急於應對, 注意力隻錯開了一兩秒, 就聽見“撲通”一聲, 陸衍居然無視急行的快艇和將要吞噬一切的深淵, 直接從船上跳了下去。
——動作之決絕,簡直就是奔著殉情去的!
之後的事徹底亂了套, 快艇上的人也顧不上會被卷進去的風險,硬生生把船泊在波濤洶湧的海麵上,跟著下水撈人。陸衍理智全無, 被拉住了反手就要揍過去, 他們挨了幾下子終於按住了他, 又是一番折騰才把人拖回船上。
陸衍跳下去時被螺旋槳打傷了腿, 一上岸就支撐不住地跌坐下來。所有人眨也不眨地盯住了他, 連他腿上那道猙獰的傷口也顧不上檢查, 生怕一個不留神他又要發瘋。
好在陸衍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隻是怔怔望著不遠處韓棠消失的地方。
風浪平息過後,其他保鏢陸陸續續彙集過來,陸衍被人攙扶著轉移到了一艘設施齊備的遊輪上。萊爾渾身濕漉漉地坐在船舷邊, 懷裡還抱著那個背包, 看到陸衍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低著頭沒有說話。
陸崇胥也被人押了過來,他僅剩的那個心腹趁亂帶著他上了救生艇,但直升機上的人盯得緊, 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他的蹤跡。
陸衍麵無表情地掃了陸崇胥一眼——他現在的模樣非常可怕,皮膚斑駁脫落, 臉上身上遍布血汙,腿骨似乎也斷了,瀕死的魚一般蜷縮在地上,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還能看出一點活氣。
這是帶給他前半生悲慘際遇的惡徒,也是因為他才會有今天的悲劇,陸衍本以為見到這個人會控製不住情緒,但是現在,他隻覺得心裡空蕩蕩的,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處理掉吧。”陸衍聲音很低,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陸崇胥卻在此時睜開了眼睛,隻見他顫顫巍巍伸直手,喉管裡“嗬嗬”有聲:“你……你知道他為什麼不肯……跟你的人走麼?”
陸衍抬起眼眸,臉上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手下人立刻將陸崇胥架到他麵前。
陸崇胥實在太虛弱了,兩條腿無力地垂在地上,微張的嘴角邊不斷有血沫湧出,似乎下一秒就會死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著他們,一時間似乎連海浪聲都消失了。陸崇胥抬起臉,那張布滿死氣的麵龐忽然迸發出極其濃烈的狠意:“……他知道你的真麵目了,他說他寧願死,也不想和你這種人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
陸崇胥仰頭狂笑,麵孔猙獰扭曲,簡直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砰。”槍聲過後,陸崇胥呲目欲裂,仰頭倒在地上。這場糾纏了二十多年的仇恨終於劃傷了句點,然而陸衍已經連一個眼神都沒再給他了。
他聲音嘶啞地留下一句“去找,一定要把人帶回來”,就拖著受傷的腿往船艙裡走去。沒有人敢跟,許是因為傷的太重,他沒走幾步就支撐不住了。
天色轉暗,陸衍半跪在地上,看不到神情,隻能看到赤紅色的夕陽破開雲層,照見一個沉默的背影。
搜救工作持續了三四天,連機器碎片都沒撈到多少。所有人心裡都清楚,韓棠多半是被漩渦卷進深海找不回來了。但沒人敢在陸衍麵前直說。他不吃不喝的在岸邊坐了很長時間,傷口不肯包紮,高燒也不肯治療,直到支撐不住失去意識,才被手下人送進醫院。
陸衍其實是不知道自己在海邊等了多久,他看著韓棠消失的地方,一開始還能感覺到疼,後來連疼痛都變得麻木了。
到了這種時候,他才知道反省。兩輩子積攢下來的恐懼束縛著他,他怯懦,他卑微,他固執的聽不進任何話,隻會躲在自以為的安全塔裡輾轉難眠,明明光是想到會失去就於鏊發瘋,卻還不得不做出毫不在意的假象,偏偏他自以為是的覺得這就是他們最好的相處方式,他甚至想用這副假象困住韓棠一輩子。
種種偽裝都在韓棠墜入深海的那一刻被撕碎。他在知道他最想要什麼的時候,徹底失去了一切。
陸衍身體素質不錯,縫了針吃了藥,各方麵指標很快平穩下來。但精神狀態非常糟糕,幾乎每晚都失眠,得靠安眠藥才能睡一會兒,後來有一晚萊爾叫人送了輕音樂——這是韓棠最喜歡的聲音。
安靜的病房中回蕩著輕柔的樂聲,陸衍麵無表情地看著雪白的天花板,恍惚間他像是聽見有人跟他說話。
聲音太小,沒辦法聽清,生不如死的情緒牢牢釘住了他的身體,讓他每天活的渾渾噩噩,但還有一部分理智清醒著,這部分意識掙脫身體坐了起來。
他還在醫院病房裡,但窗簾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拉開了,都市夜晚璀璨的燈光穿過落地窗照了過來,他有些不適地眯了眯眼,轉身時,就看見韓棠正站在窗前。
韓棠瘦削得厲害,從眼神到動作都透著瑟縮,不是後來被人好好照顧過的樣子。在他對麵站著個人,身影高大挺拔,完完全全將韓棠罩在自己投下的陰影裡。
陸衍心臟狂跳,緊張地幾乎沒辦法呼吸,難以言喻的狂喜在血液中鼓噪沸騰——他回到了這輩子剛遇見韓棠的時候,回到了錯誤開始之前。
韓棠不敢看他,還在低著頭說話:“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目的,總歸不是因為喜歡……”
陸衍就已經連一句話的功夫也等不了了,他踉蹌著衝了過去,靈魂迫不及待跟過去的自己重疊在一起:“為什麼不能是喜歡?”
陸衍肩膀顫抖,手抬起又放下,生怕觸摸到的是個虛無縹緲的幻影,他深深地看著韓棠,終於將在心裡重複過很多遍的話說了出來:“我喜歡你。”
這句話說出口,陸衍情緒刹那間失控,他像是怕說的不夠明白一樣,又一次重複道:“……我喜歡你,我這輩子就是為了跟你在一起而活的,我想跟你說話,我看見你就覺得高興,我想親你,抱你,跟你做一切親密的事。”
他頓了頓,努力平複著情緒。
韓棠怔怔的,像是驚訝,又像是困惑。沉默片刻後,他抬起手輕輕碰了碰陸衍的臉頰,指尖溫度很暖。陸衍心跳一滯,控製不住地反握住他的手,將他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怕被拒絕,不等對方做出反應,陸衍就偏過頭,討好地蹭了蹭他的臉。
韓棠沒有躲,就那麼乖乖任他抱著,他聽見韓棠帶著困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是誰?”
陸衍眼睛發紅,他能感覺溫熱的液體再一次落下,但他已經顧不上掩飾了,他一字一句地對韓棠說:“我是陸衍,我是你的戀人。”
懷裡的人沒有說話。
陸衍也不需要他回答,他像是魔怔了似的,任由自己沉浸在這個溫情的角落裡。他一下又一下親吻著韓棠,口中低低道:“寶貝,不要離開我,不要再離開我了……”
醒時天光昏暗,似乎要下雨了。陸衍緩緩睜開眼睛。病房裡站在幾個醫生,萊爾也來了。他們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看到陸衍醒了,立刻閉上嘴,齊刷刷用一種難言的神色望向他。
陸衍沒有去注意到這些人眼底的異樣,他情緒恍惚,還沒從夢境中抽離出來,感覺懷裡忽然空了,也不顧手上還在輸液的針頭,張口就問:“棠棠呢?”
幾個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目光,像是在思考要怎麼回答,沉默持續了一會兒,陸衍慢慢清醒過來,霎時間失落帶來的壓抑感又一次扼住了他,他神色不受控的陰鬱下來。”……還有什麼事?”陸衍聲音嘶啞沉緩,仿佛說話都成了一件困難的事……
“陸先生,其實……”一個醫生正要開口,萊爾做了個手勢:“你們先出去,我來跟他說。”
病房的門重新關上。陸衍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萊爾坐在床邊,微低著頭,有點不敢跟他對視。他把一塊平板放到陸衍麵前:“……你先看看這個。”
陸衍慢慢抬起眼皮。
那是一段監控錄像,時間是昨晚。特護病房內外靜謐異常,坐在病房會客廳的保鏢也一手支著臉頰打盹。就在這種萬籟俱寂的時刻,畫麵發生了變化。
陸衍一掃之前漠不關心的神情,下意識坐直了。
淩晨兩點二十九分,他一聲不吭地從病床上坐起來,掀開被子,赤足往床邊走。他速度很慢,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艱難,可神情卻異常急迫,像是麵對什麼期待已久,卻又不敢靠近的東西一樣。
陸衍眉頭微皺,畫麵上的的確確是他本人,可發生的這些事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監控上的陸衍拉開窗簾,對麵大樓的燈光映照過來,落在他眼底。
監控外的陸衍神情劇變,心裡驀然升騰出一股寒意。太不對勁了,隔著屏幕他都感覺這種光刺激晃眼,可監控裡的自己居然眨也不眨注視了許久,隻看狀態他是清醒的,可那副神情,卻分明是在看什麼不存在的人。
“你發現什麼問題沒有?”萊爾小聲問。
陸衍心頭劇震,他忽然反應過來——監控裡的人,重複了自己夢裡的期待和懇求,他執著擁抱的愛人是虛幻的,但笑容是真實的,眼淚也是真實的。
這分明就是夢中的自己。他讓朝思暮想的夢境混進了現實裡!
陸衍心亂如麻,一時之間理不明白這裡麵的頭緒,他鬼使神差地想起當初質問韓棠的場麵——當時韓棠的欲言又止的反應,讓他失去了最後的理智。
一股不詳的預感從心底冒出來。
“你的保鏢最先發現不對勁,就跑去找醫生。但醫生也沒遇到過這種事,沒敢亂動,直到你自己暈倒了,他們才把趕緊把你送去做檢查。”
“醫生怎麼說?”
“說你最近精神壓力太大,睡眠也不足,其實不是什麼大問題……”萊爾大概是想安慰他,少有的委婉起來。
陸衍直勾勾盯著他,某種爆裂的情緒幾乎要抑製不住從瞳孔中衝出來:“你直接說。”
兩人對視片刻,萊爾道:“Sexsomnia。”
“一種睡眠障礙,不多見,全世界加起來也不過幾百例。觸發條件因人而異,酗酒、抑鬱、濫用藥品,都有可能導致這種異常,整個過程中病人自己沒有意識,哪怕折騰一整晚,第二天腦子裡也沒有這段記憶。沒有什麼特彆好的治療辦法,隻能靠藥物安撫。我請你的管家在家裡找了找。”萊爾頓了一下,摸出一個小藥瓶推到他麵前:“從你弟弟書房抽屜裡找到的,幾個醫生確認過了,是針對Sexsomnia的安撫劑。”
陸衍雙眼不知何時布滿血絲,他拿起藥瓶時手指都在顫抖。
一道雪亮的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轟隆隆”一聲,驚雷炸響。幾個月前的宿醉的夜晚,那持續了一整夜的暴雨,時隔多日,又重新在眼前浮現。
那場近乎強*暴的占有,無所顧忌到近乎淩虐的侵犯,所有他事後不以為意的傷害,都實實在在地發生在他的寶貝身上。
所以韓棠才會在第二天露出那種明顯哭過了的委屈表情,會在自己下意識把他推開時那麼受傷。那之後的每一次,那些豔麗的痕跡,都是他留下的。
他們中間並沒有第三個人,韓棠愛著的,偏袒給予的,隻有他一個。他最在意的,橫在他們中間的那根刺,在此刻被拔出,可轉眼又以更深更重的力度刺進血肉裡。
這些事韓棠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們明明已經做儘了最親密的事,就因為他吝嗇於吐露哪怕一點點心意,使得韓棠一次次失望難過,所以他寧願讓自己誤會,也不肯說出真相。
陸衍不自覺按住胸口,原本以為不會有比看著韓棠墜海更痛苦的事情,但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那不過是個開始。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萊爾看他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有點不忍心,但想了想還是一並交代了:“那天遊輪上那個人的話應該是故意刺激你的,你弟弟沒打算尋死,我當時被困在上麵,他趕過來是為了搶救我身上的數據包,後來我聽見上麵發生了槍聲,爆·炸可能跟也這場亂戰有關,雖然我不清楚具體的情況,但如果沒有這場意外,你弟弟會跟我一起乘救生艇離開。”萊爾看他沒什麼反應,有點慌了,拿出手機把實驗報告一頁頁翻給他看:“你看這個,我們在錄入韓棠行為模式後,做過很多次模擬實驗,結果都一樣,沒有什麼突發情況會讓他忽然選擇離開你,新搭建的模型我們試著加入了一些更大膽的假設,但目……目前……”
萊爾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為陸衍忽然低下頭,將臉埋在掌心裡,他身體蜷縮著,像是想將從未示人的脆弱藏緊,但還是止不住壓抑在胸口的哽咽。記憶深處許多不肯細想的畫麵烙鐵一般,一寸寸燒灼他的身體,撕扯他的肝腸,疼到了極處,連靈魂都在煎熬中戰栗。
“既然沒什麼能讓他離開我。”陸衍聲音顫抖的不像樣子:“那他現在在哪裡?”
萊爾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驚雷聲炸響時,韓棠從睡夢中猝然驚醒。
第 40 章
驚雷聲炸響時, 韓棠從睡夢中猝然驚醒。
他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病得快要死的時候,陸衍找到了他。他本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意了,可看到陸衍時, 心裡又全是舍不得。
隻是這次, 在他伸手祈求安慰的時候, 陸衍沒有靠近。他遠遠站著, 居高臨下,眼神冰冷, 質問著自己為什麼要毀掉他的心血。
陸衍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恨你,恨不得你去死。”
……
韓棠是被疼醒的。
距離出事那天已經過去一個月了。雖然他帶著防溺水設備,附近又有M提前準備好的外援, 但當時情況太凶險了, 誰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搶在被漩渦卷進去前撿回一條命的。就連韓棠事後回憶整個過程, 都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 他隻記得腦海裡一直有個聲音鼓勵著他, 讓他挺住了, 千萬不能死。
之後M帶著他逃到臨市, 這是有他早些時候就看中的一個私人療養院,環境不錯,還配備了一些基礎的醫療設施, 能保證他儘可能舒服一點熬日子。
他在那天的亂戰中受了點傷, 不算太嚴重, 但傷口遲遲不能愈合,創麵感染又導致了高熱不退,等到徹底轉醒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韓棠躺在床上緩了好一會兒, 等到那種心臟被擊穿的痛感慢慢消散,才揉著太陽穴坐起來, 摸黑去桌邊倒水喝。
M聽見動靜,進來查看他的情況,房間裡暗的一絲光亮也沒有,他隨手開了燈,韓棠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的一眯眼。
“醒了,今天好點沒有?”
韓棠這段時間瘦了很多,身上的襯衣鬆鬆垮垮,領口微敞,露出深陷的頸窩,人也有點蔫蔫的:“我沒事。”
M看了看他病氣未褪的臉頰,不放心地遞了根溫度計過來:“量一下。”看他不接,又補了一句:“這裡條件有限,如果你再像之前那樣昏迷不醒,我就隻能把你送回你哥那裡了。”
韓棠心想,送回去乾什麼?嫌我死的不夠快麼?但還是認命接過來,叼在嘴裡含糊不清地問:“那邊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他刻意不提陸衍的名字,好像在逃避什麼似的。
M說:“陸家的人還在公海,他們這幾天又從國外調了幾支搜救團隊,陸衍沒出麵,據說他精神狀態很差,已經很久沒出過門了。”他看了看韓棠的臉色,不太確定地問:“你想偷偷去看他麼?”
“不了,”韓棠語速很慢,不像在回答M,倒像在試著說服自己:“我哥,特彆在乎那個人,他說如果再失去,他寧願去死,那個實驗基地沒了,很多事就得無限推遲,他現在肯定恨死我了,萬一回去了被他發現……”
韓棠想想夢裡陸衍仇視的目光,苦笑了一下,仰躺下去,抬手擋在眼睛上:“我也沒幾天了,犯不著上趕著找罪受,反正時間一長,他接受了這件事,慢慢就會好起來。”
M沒有再勸,起身離開,臨走不忘替他關上了門。過了很長時間,韓棠放下了手。房間裡一直維持著人體舒適溫度,但他總是覺得冷,發了一會兒呆,他把手伸到枕頭下麵,摸出一張照片。
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那天也下著雨,陸衍參加一個酒會,後半夜才到家。明明路都走不穩了,可看到自己破天荒睡在他床上時,還是特意放輕了腳步。
其實那會兒韓棠還沒有察覺自己對陸衍的喜歡,對方也就不像後來那樣,對他的親昵示好避之不及。他記得清晨醒來時,陸衍側身躺著,讓自己舒舒服服地睡在他臂彎裡。他心裡一動,鬼使神差地拿起旁邊的手機,偷偷拍了一張。
照片裡,陸衍緊緊抱住他,嘴唇就貼在他耳邊,看起來難舍難分似的,完全不是平常冷冷淡淡的樣子。韓棠還記得溫熱的呼吸輕輕敲擊耳膜時的感覺,有點暖,也有點癢,於是他微微眯著眼睛,不自覺朝陸衍的方向靠了靠,像隻被取悅到的貓。
他咬著大拇指盯著照片出神,直到疾病導致的痛楚在胸□□開,他捂住嘴一個勁咳嗽,半響才緩過來。
還想這些做什麼呢?所有的舍不得和不甘心,在他所剩無幾的時間麵前都失去了意義。他仰躺回床上,緩緩吐出一口鬱氣,閉上眼睛,強行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
在看過陸崇胥寄給他的錄像後,那個渾身是血,形容可怖的影子,就變成了一抹揮之不去的夢魘。有時他甚至會故意弄出些小口子,借由傷口愈合的速度來判斷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但這種嘗試其實根本沒有必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生命力如同他的求生意誌般,一點點消散著,在萬丈深海中鼓舞他活下去的那個聲音也變得微不可聞。
那時候他不想死,可現在,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
不要胡思亂想了。韓棠對自己說,就算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在變成那種不人不鬼的模樣前離開陸衍,這樣就就算陸衍記恨自己,也隻能想到自己健健康康的樣子。
可是,陸衍真的會想他麼?
韓棠眨也不眨地盯著天花板,感覺溫熱的液體慢慢湧上來。
同一時間,陸家。書房裡門窗緊閉,一絲光亮也照不進來。陸衍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對麵巨型屏幕瑩白的光落在他臉上,照出一張同樣蒼白的臉。
那裡正播放著他之前給萊爾的監控資料。他站在窗邊講電話,韓棠故意從後麵抱住他,還把頭搭在自己肩膀上。
監控裡的自己明顯僵了一下,單手按在韓棠環抱的手背上,做了個要推開的姿勢,韓棠察覺到了,反而抱得更緊。他記得那個電話不過是個會議彙報,原本十來分鐘就能結束,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破天荒追問了一通,那種事無巨細的問法,讓電話對麵的那個出了一身汗。
其實對方的回答,他壓根沒怎麼聽進去,他的目光始終望著透明玻璃上兩人相擁的影子,可當用以掩飾的彙報結束後,他就立刻把韓棠的手拉開,不敢將目光投到活生生站在他麵前的人身上。
視頻裡韓棠垂下眼睛,落寞地望向自己。陸衍不等他失望後走開,就又拿起遙控,把進度調到最開始——天氣正好,淺金色的陽光穿透玻璃窗照過來,韓棠躡手躡腳進了門,看見他在講電話,悄悄繞到他背後,虛晃一槍,作勢要梧他眼睛,被打了一下手背後,笑著摟上了他的腰,嘴唇若有若無地蹭在他後頸,似乎帶著陽光的溫度。
陸衍露出了和屏幕裡的自己如出一轍的笑容,他抬手抹了一下臉,擦掉不知什麼時候湧出來的眼淚,而後拿起旁邊的酒瓶喝了一口。
自從住院以來,陸衍一直把自己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房間裡,他沒辦法入睡,可能見到韓棠的唯一方式又隻存在於夢裡。於是他習慣在睡前酗酒,酒櫃因此空了大半,他不許人進來收拾,封閉的房間裡,連空氣都彌漫著酒精味道。
外麵都在傳,陸家掌門人因為弟弟的死傷心過度,精神出現了問題,陸衍一度也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但必須要同外界打交道的時候,他表現的又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平靜。
公海那邊的搜救不能停——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過了這麼長時間,就算隻想撈屍體都是不可能的,但沒人敢在陸衍麵前說這種話。跟韓棠打過交道的人也要去查,他工作室的客戶,他為數不多的朋友,還有……韓家。
掘地三尺地查下去,陸衍才知道韓棠和韓家的關係,也知道了當年就是韓長遠做主,把韓棠送進研究所。
得到消息的當天晚上,韓長遠就被“請”進了陸家。用以拷問的地下室荒廢了很多年,韓長遠蜷縮在積滿灰塵和血垢的地磚上,喊得聲嘶力竭。
“那就是個野種,連他親媽都不想要他,我解決了他,對所有人都是好事!我有什麼錯!”
這句話說完,整個地下室都靜了一瞬。韓長遠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不對,語氣立刻弱了下來:“我……不是……”
但陸衍卻沒有聽下去的興致,隻說了一句“收拾乾淨”,就起身走了出去。
他手裡握著一份口供,韓長遠交代了跟陸崇胥勾結的經過,按照吩咐,一個字、一句話都沒有漏下。他甚至還交出一張韓棠小時候的照片——那是他那個妄圖母憑子貴的親媽寄給韓老爺子的,後來被韓長遠拿來當做了遺像。像是為了報複,他故意弄了個空塚,就葬在距離韓老爺子墓園咫尺之隔的地方。
照片上的韓棠站在床邊,身上的衣服不太合體,神情也有些怯懦,大概是長期營養不、良,看起來比同齡的孩子還要矮上一截。他對著鏡頭擠出一個微笑,纖長細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在他眼底投出一道陰影。
陸衍摸了摸他的臉頰,恍惚間小小的韓棠躍然而出,在他麵前一點點長大,怯懦抗拒的神情漸漸褪去,變成了記憶中熟悉的、鮮活的樣子。他眨了眨眼,看見韓棠張開手臂,向他索要一個擁抱。
陸衍衝過去,隻抓住一抹虛空。當晚陸家上下出了一場意外,私人醫生都被緊急叫過來——半夜管家看到陸衍書房的門虛掩著,不放心偷偷看了一眼,這一看差點嚇得他魂飛魄散。
裡頭隻開了一盞釣魚燈,陸衍坐在燈下,手裡拿著一把瑞士軍刀,刀尖之下的手腕上帶了傷,不斷有鮮血落下來。
管家顧不上許多,一個箭步衝進來,慌得給他按住傷口:“先生,您這是做什麼啊,我馬上請醫生過來。”
“不用了。”陸衍像是慢慢回過神,隨手丟了刀:“你幫我包紮一下就行了。”
管家不敢耽擱,飛快下樓拿來家用醫藥箱。陸衍全程都保持著的同一個姿勢,神情麻木的讓人心悸。傷口不深,沒割到血管動脈,管家在心裡鬆了口氣,一邊給他上藥一邊小心勸道:“先生,小少爺還沒找回來,您可千萬彆想不開啊,您要是有個好歹,他可怎麼辦啊?”
“我沒有想不開。”陸衍低聲道,手指在心臟的地方點了點:“剛才我夢見棠棠了,睜開眼又看不到他,這裡悶得厲害,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弄得我沒辦法呼吸,我隻能想法子把壓著的東西放出來。”
他仰頭靠在沙發上,像是在跟管家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不會尋死的,棠棠還在等我帶他回來。”
管家聽得心驚肉跳,陸衍生病的事萊爾提了一句,讓他平時多注意,但說得語焉不詳,管家隻當是普通的睡眠障礙,也就沒太在意,現在看來,陸衍這癔症明顯越來越重。
今天隻是放血,明天又會乾出什麼來?他越想越害怕,出了書房門想了想,還是把家庭醫生找過來,就怕出了意外來不及搶救。
管家好說歹說,總算把陸衍勸回臥室休息,可進了門,陸衍也沒有任何要躺下的意思,他直愣愣站在韓棠送給他的畫前,那是韓棠千辛萬苦從周家弄來的——《幻影中的愛人》。
管家沒敢走,猶豫著要不要再勸。
冷不丁陸衍自己開了口:“棠棠把畫弄回來的時候,問我喜不喜歡。”他眼底滿是溫情,目光深深地盯著前方,仿佛在看著誰似的:“其實當時沒怎麼細看,我應該早點跟他說的,有他在,我當然隻會說喜歡。”
管家輕輕歎了口氣,陸衍帶韓棠回家時,隻說他們是兄弟,可當時管家就覺得奇怪,哪有哥哥看弟弟的眼神膩歪成那樣?之後幾年,小少爺固然是日漸主動,可陸衍的反應也不怎麼清白,就連家裡傭人私下裡都議論過,說他們跟鬨彆扭的情侶似的,分明是舍不得,可又咽不下那口氣。
早知道會鬨到這個地步,還不如當時多幾句嘴,沒準事情會變得不一樣,現在就算想勸,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管家站了一會兒,本想勸他早點休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隻輕輕替他關上了門。
清晨時分,陸衍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那個號碼,沒什麼表情地接起來:“什麼事?”
“陸總,好消息!我們發現了小少爺的線索!他很有可能還活著!”
陸衍拿著電話的手一瞬間攥得鐵緊:“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小少爺沒死,他當天就被人救走了!”
陸衍腦海一片空白,極度刺激帶來的不真切感完全籠罩著他,隻有心臟跳動時那鼓點般的聲音,提醒著他,這不是在做夢。
他深深吸了口氣,強行把暈眩感壓下去:“你慢慢說。”
“是這樣的陸總,最近天氣太差,那片海域跟著不太平,我們想著多找點幫手過來撈人,不然等大風浪過去就更難找了。”
那邊說得興起,也顧不上避諱:“國外有名的蛙人公司我們都找遍了,就在國內選了選,結果發現出事那天,有個蛙人小隊也去了公海,我們感覺不對勁,一查之下可不得了,這家公司曾經賬上有一筆錢,是通過境外第三方平台彙來的,這個第三方還給另一波人打過錢,就是小少爺找來的那群雇傭兵團夥!”
從公海回來以後他們就審問過那群雇傭兵,可這些人隻參與那次行動的一環,對韓棠接下來的安排一無所知,威逼利誘大半個月,除了這個交易賬戶之外,沒套出半點有用的東西。
陸衍冷靜下來以後腦子轉的飛快:“這個蛙人小隊聯係上了麼?”
“人現在被我們扣著,該問的都問清楚了!”電話那頭聲音無比亢奮:“出事當天他們把小少爺救了回來,其實也不算救,據他們說,多虧小少爺自己先遊到安全地帶,不然那種情況,他們也不敢冒險,小少爺上岸前就昏過去了,他們按照要求把人送到一輛皮卡上,後麵的事他們沒再參與。我們查了那陣子所有的航空航運信息,找到兩個最有可能的人。”
“兩個?”
“一個是小少爺,另一個多半是他找來的幫手,我們推測,很可能就是一直住在小少爺工作室的人。”
韓棠工作室下頭有個地下室的秘密,是前段時間陸衍派人去調查時才發現的,裡麵的設施已經被清空了大半,但仍能從僅剩的線索裡推斷出有人在這裡長期生活過,隻是陸衍那時候渾渾噩噩的,壓根沒有心力往深處去查。
各種信息不斷砸過來,陸衍沒有半點猶豫,直接問出最關心的事情:“他們現在在哪裡?”
“在G城一家私人療養院,現在過去要不了半天就能到,我們們的人已經在附近了,目前還沒有看見小少爺,您看是不是多帶點人來把他……”
“不,不行!”陸衍厲聲打斷,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你們就在那看著,彆讓人跑了。我得想一想,有什麼萬無一失的法子,免得他留了後手,再跑個沒影。”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對麵隔著電話都莫名覺出一股寒意:“是,陸總。”
陸衍在椅子上僵坐了半天,心跳快到病態的悸動感才慢慢緩和下去,又看了一眼手機,確定剛才的對話是真實存在的,他才定了定神,大步走出門。
昨晚出事以後,管家一直就沒敢離他的房間太遠,這會兒聽見開門聲就迎上來了,沒想到陸衍忽然動作這麼利落,險些跟他直接撞上。
陸衍微一側身繞了過去,他這陣子瘦得厲害,可那股頹敗消沉感淡去過後,反而迸發出一股鋒芒畢現的冷峻意味。
“你來的正好,幫我散個消息出去,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就說我要結婚了。”
“好的陸先生。”管家應了一聲才反應過來:“您剛才說什麼?我是不是聽錯了?”
陸衍走得頭也不回:“你沒聽錯,去辦吧。”
在陸衍的授意下,不到一個禮拜,陸氏董事長要結婚的消息就傳得沸沸揚揚。這些年他的感情生活一直都是空白。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喜歡他的倒是不少,有權有勢想要跟他攀上關係的豪門也很多,但他每一個都拒絕的很乾脆。算下來,這些年的公開場合裡,能被他帶在身邊的,就隻有他那個身份存疑的“弟弟”。
陸衍對他偏愛的有目共睹,韓棠活著的時候,還有些心思不純的人搞出“兄弟相嬉”的桃色流言,韓棠一走,偶爾傳出來的幾句流言,都是陸衍情緒崩潰,已經傷心到需要藥物治療的地步了,倒叫人不好再繼續八卦這些事。
可誰能想到,他那心肝寶貝才走了沒兩個月,他居然就要結婚了?普通人家死了親人也沒有這麼快就辦喜事的。而且要跟他結婚的又是誰?怎麼以前從沒聽過有這檔子事?
一時間,有關陸衍的婚訊甚囂塵上,跟陸氏有合作的都開始打聽陸太太到底是誰,但陸衍把這個人保護的太好,都有記者在重重安保下偷拍到了他試穿高定禮服的照片,卻愣是沒人查到這位陸太太半點信息。
韓棠是在晨報上知道這個消息的,自打他住下以後,幾乎就沒關注過外頭的消息。沒有了必須要做的事和想要見到的人,他似乎就沒了好好活下去的念想,每天足不出戶,不是發呆就是睡覺,連拉開窗簾看看風景的興致都沒有。
那天M不在,護工直接把早餐車推進他房間,東西都快放涼了,韓棠才蔫蔫地過去吃飯。娛樂早報就擺在果汁杯旁,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整個人就愣住了——報紙最中央的頭版位置,赫然映著陸衍他照片。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禮服,正在窗邊打電話。
照片不算清晰,看光線和取景,似乎是偷拍來的,可就是隔著這樣模糊的像素,仍能感覺到陸衍心情不錯。旁邊旁是加粗加大的標題:陸氏董事長即將閃婚。
M回來時,韓棠還坐在餐桌邊對著那張報紙發呆。M走近看了看,也不怎麼意外:“你知道了。”
韓棠猛的抬起頭看他:“你早就知道?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M在情感方麵一向遲鈍,這會兒對上他明顯蒼白的臉色還有點不確定:“我以為你應該不會想聽到這個消息。”
韓棠目光緊緊盯著報紙上的人:“我是不想聽,但這件事太奇怪了,他怎麼會忽然要結婚?他喜歡的那個不是已經死了麼?難道他又找了一個更像的?”
他的語速很快,似乎在麵對的一件無法理解但又必須接受的事情,整個人都透著倉皇又神經質的病態感。
“他結婚對象是誰?”韓棠忽然問。
M難得沉吟了一下:“不清楚。”
“不清楚?”
“說來也怪,陸家那邊的確一直在推進婚禮進度,請柬都散出去了,可這個陸太太的信息,一丁點都沒透出來,不知道是陸衍不願意他被人打擾,還是彆的什麼原因。”
做了跟陸崇胥翻臉的打算時,韓棠是抱了必死的決心,雖然僥幸沒死成,但搞出這麼大的亂子,他也沒奢望還能和陸衍在一起。隻是他才“死”沒多久,就聽見陸衍要跟彆人在一起的消息,說不難受是騙人的。
“也好。”沉默半晌,韓棠把報紙推開,聲音艱澀:“有人陪著他是好事,我沒關係。”
“還有一件事。”M看他起身要走,連忙把人叫住:“暗網上出現了懸賞公告,有人出了高價要陸衍的命。”
“什麼?”韓棠反應很大,一抬手差點撞翻了果汁杯,幸虧M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就聽他急急忙忙追問:“陸崇胥不是已經死了麼?還有誰會對我哥下手?”
“多半是他逃亡在外的心腹,已經有殺手接了懸賞,我估計他會選在陸衍婚禮上動手,到時候人多事雜,最方便鑽空子。”
“我哥知道這件事麼?”
“陸家的安保團隊已經去婚禮現場排查了,看起來是知道的,對方應該沒這麼容易得手,你如果不放心,我去給他們發一封匿名提醒信。”
韓棠“嗯”了聲,欲言又止:“我……”
“怎麼?”
“我還是不太放心,我想回去一趟。”
“怎麼回去?”M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這件事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好端端的他怎麼會忽然要結婚,對方的底細他都摸清了麼?萬一對方彆有用心怎麼辦?或者他乾脆就是被人控製了呢,而且現在又有人盯上他,要是保鏢不夠儘心……”他抬起頭,蒼白的麵孔看起來還是很平靜,卻在眼眸深處迸發出極其果決的力量:“幫我找個擅長改頭換麵的高手,我要去他身邊,起碼在婚禮結束前,我要看著他平平安安的。”
“萬一被發現了怎麼辦?”
韓棠笑了一下,那笑容怎麼看怎麼泛著酸澀:“我會小心,一定不讓他發現,況且他現在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未必能注意到彆的。”他將那份揉皺了的報紙疊成個四四方方的方塊,揣進口袋裡,而後起身往自己房間走去:“我沒什麼能送給他的,就最後再陪他一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