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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萬歲 舟不歸 102364 字 2024-06-13

131 ? 謀以陪葬【修】

夏五月辛巳。

從楚地、蜀地所來的尺牘被送入國都王宮, 天子李毓閱後震怒,而後諸郡皆將公文送入國都。

天子徹底憤怒,以致拔劍擊柱。

自後無數公文下郡。

天子也於數日之中召見鄭彧。

然始終無人知道尺牘所書內容是何。

國都生出如此異常, 天下漸生流言, 其中以京邑四周有突厥人為主,言及上揚郡、江都郡、廬江郡、陳郡皆已危殆。

豪門士族在聞聽消息以後,為避免天下即將會發生的禍亂,開始收拾筐篋,欲效仿先祖北渡之舉, 再次南渡江東,但車馬尚未出家門, 迅速被北軍以謀反罪為由圍守。

而庶民不受教育,於是都以士族的動作來判斷局勢,天下士族又以國都為軌範,倘若此時在這些士族巨室乘車馬離開國都, 庶民見士族有異,必然造成天下動蕩。

天下眾人會因此戰戰兢兢,動亂也將從此開始。

但以此手段強迫, 又讓士族認定天下形勢果真已經危急, 身在國都之中的士族子弟,以裴敬搏為首開始逼天子李毓。

若國君無能, 難以抵禦突厥,就讓他們衣冠南渡。

李毓為使士族安心, 迅速遣黃門侍郎躬身前去城郭之外尋找已經不問政事的王宣。

鬱夷王氏以清談為好, 他在士族中聲望日重, 能所言一二。

在黃門侍郎離都的翌日, 丹陽郡的公文被送至含元殿, 公文所書之內容與從前上揚郡相類,惟有一點。

丹陽郡太守發覺突厥此次異動與李乙有關。

李毓聞之暴怒,因為丹陽郡是距國都蘭台宮方向最近的郡縣,於是他迅速召見舅父鄭彧來含元殿商量謀策。

已經知命之年的鄭彧承帝恩,乘車到含元殿殿基前,然後走上百級石階,在殿外用佩巾拭汗以後,走進殿內,遙向明台之人行禮:“臣鄭彧拜見陛下。”

李毓不悅看去一眼,將憤怒隱在語氣之中,高聲質問:“大郎與七郎兩人為何還未找不到李乙的蹤跡?”

鄭彧拱手在身前,遵臣子之道:“他們已經以江淮吳郡為中心,再朝四周搜尋,江淮郡王李湜之的官邸也有卒士圍守,七郎接手他所有尺牘往來,隻要李乙藏身於此,或要與李湜之聯係都難以逃脫,應該不日就會有消息傳到國都。”

李毓譏笑:“不日?我如今就已得到消息。”

鄭彧驚愕失色,不解為何族中子弟要欺瞞於自己。

李毓將案上尺牘直接扔向殿堂之下:“丹陽郡公文,他都已經與突厥合謀要奪取國都建鄴了。”

以為自己被族中子弟背叛的憤怒消散之後,鄭彧撫掌大笑,豎子就是豎子:“突厥在天山以北,距京邑數千裡,又有征虜將軍王桓在隋郡,如何能來奪取我國都?即使突厥鐵騎踏破陽關,斥候騎乘能日行千裡之馬,不過三日,尚書台就能收到其公文,又如何會有今日之安定?何況天下共有三十八郡,六百二十四縣,郡縣就有六百六十有二,而國都與隋郡中間所橫隔著的是三百郡縣。突厥要奪取國都,絕非易事,天下又怎會還如此安定?”

鄭彧身涉天下之爭數載,從來都不信京邑四周的異常是突厥人所為,他苦心諫言:“陛下慎行,如今這些或許就是李乙所謂,他故意擾亂人心,欲在天下動亂之際,前來奪帝位。”

李毓平生所憎惡的就是士族,心中毫無國與君,隻需利益就可驅使他們,聽到如此諫言,雖然也入耳幾分,但仍有疑慮。

他低聲默念著太原王氏的名:“王桓舅父難道忘了,王烹雖然以尺牘指摘李乙謀反,但其父倔強倨敖,我聽前去行監督之責的族叔說,王桓還曾怒罵林從安,可知他心中依然支持李乙,若是李乙向他求助,未必就不會答應,然後再未突厥入本朝國土以便利。而《周易》有言‘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不論真假都絕不能懈馳,國都必須守住,僅靠南北兩軍還不足抵禦,數日前我已下發詔令去往楚地、北地、蜀地,命他們迅速帶兵來建鄴。”

數載來,從少年至暮年,鄭彧已經明白何為善刀而藏,所以不再多言。

少焉,尚書舍人送來公文,見李毓負手而立,當下就代帝王觀覽,而後告之:“吳國將軍說陛下既然言及突厥異動,欲與廢太子合謀奪取國都,所以未免大亂,此時更應守住北方邊疆不被回紇、犬戎偷襲,難以抽調兵力來護衛京邑。”

舅甥二人還尚未參議。

被遣去找王宣的黃門侍郎也從宮外歸來,:“王侍中穿蓑戴笠跽於亭中垂釣,知道陛下遣我前去的用意以後,他”

李毓失去耐心,語氣暴虐:“說!”

黃門侍郎惶惶疾言:“王侍中自稱‘我一垂釣老翁,於士族而言何足掛齒,倘若陛下心中為天下而想,應儘快命士族衣冠南渡,以保全天下人才,謀來日社稷。’”

李毓聞後大怒,轉身去拔劍,然後雙手舉起就要砍人,恍若是失去人性的禽獸,為嗜血而生。

昔日最為庶民所讚頌之人被盛怒撕裂。

黃門侍郎見狀,直接往後倒在地上,欲要逃,但利劍已經揮來。

鄭彧恐因此生變,迅速命內侍去抱天子的左右足。

李毓被束縛住,暴躁的掙紮幾下,隨即暴怒一聲:“滾開!”

內侍惶恐望向鄭彧。

鄭彧站在原地,從容進諫:“陛下在天下人心中是仁愛之主,二十幾載都已經走過,難道今日因此就要毀壞聲譽,成為天下所惡之君?”

李毓睥睨過去,一劍斬下內侍的頭,血灑三尺,然後扔掉手中的劍:“雖然愚蠢之人,不足為誅,但這個天下的主人是我。”

黃門侍郎愈益驚惶,但也逃過此禍。

隨即,李毓瞋目看向舅氏鄭彧,最後怒而大笑:“哈哈哈哈好啊好啊!這些士族果真都是一群酈寄之輩,見利而忘義也,毫無家國君主的意念!”

他用力喘息,已然目眥儘裂:“廣陵郡來書,自昔年平叛以後,蜀地始終不曾安定,恐會又有叛亂,從而導致天下百孔千瘡,所以不能前來國都;楚地又來書,言及其所守劍門關扼守要道,若兵力有所薄弱,天下將危殆,不得離開;如今北地也拒絕天子之命!”

“天下掌兵符之人都不肯調兵,他王宣又跟我說‘為天下而想’,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李毓恨士族,就像孝和帝,就像往昔所有的帝王,皇室與士族從來都不是君與臣,是敵人。

他也同樣憎惡昭國鄭氏與這位好舅父,還有親母鄭太後。

因為昭國鄭氏從來都未將他當成親人,於他們而言,自己的存在能給與他們掌握權勢的便利,而他又何嘗不是如此,所謂家人,隻是他即位的工具。

而他對鄭氏子弟的所有寵愛,以後都要他們以性命為償。

李毓也從來沒有如此憎惡過眼前之人,憎惡到欲要飲血:“你們是不是早就已經商量好在衣冠南渡以後,重新扶持皇室子弟,再重新掌權,又或是跟李乙有所預謀,要來奪位。”

“我偏不讓你們如願!”

鄭彧見天子盛怒,為平天子之怒,當下就伏拜在地。

李毓看向黃門侍郎:“速發函文給王烹、林衛罹,命他們帶兵來國都!”

對博陵林氏、太原王氏心存防患之心的鄭彧迅速抬頭:“絕對不可!臣知道陛下對士族的怨恨,但我是你的舅父,你我的利益相同。何況孝和帝還在的時候,博陵林氏已經選擇李乙,即使林從安割席,但也不能太過信任。王烹與林從安是至交,昔年蜀地叛亂,王烹就是林從安所薦,陛下此時把林衛罹和王烹一同召來國都,倘若他們心存謀逆之心,一切晚矣!”

李毓嗤笑:“將謝夫人與其子女,林從安焉敢不臣?倘若不是昭國鄭氏的子弟無用,我又何至於用其他士族的子弟。”

而後尚書台舍人再送公文:“陛下,宣城郡能援助。”

李毓大喜過望,躬身觀覽公文,然後扯下佩玉,對鄭彧道:“命五郎親自去。”

鄭彧明白從宣城郡調兵力已經是最好的計策,於是拱手稟命。

*

夏五月的月終。

天下依然如往昔安定。

因為士族不能出國都,所以庶民尚未知道天下所生諸事,皆還每日辛勤勞作,以致並無動亂。

雖然如此,但豪門士族終日戰戰兢兢。

而博陵林氏怡然自得。

在清晨,林業綏就遣奴僕在家中的綠茵平地設席,此處未曾栽種樹木,十分寬闊,猶如郊外原野。

他們一家人在此宴樂嬉戲,享受子女歡樂。

謝寶因跽坐在北麵的漆木幾案前,身後是黑漆紅紋木屏以阻風,侍從則在木屏左右執掌翣以障塵蔽日。

涼風吹拂鬢發,褐色曲裾袍的衣襟在繞她楚腰四圈以後才緊裹其腰身,手中拿著一柄被卷起的腰扇,雙眸遙望遠處,唇畔泛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前方的綠茵草地上,傅母帶著林圓韞與林真愨在馭狗戲蹵鞠。

隨即,她望向右側的樹蔭下。

黑色深衣的林業綏腰背闊挺的站在那裡。

能在國都與外郡自由來往的部曲在他身後恭敬行了一禮:“王將軍大約會在黃昏到陵水驛,詢問家主是否要提前。”

林業綏劍眉微擰,麵帶不悅,語氣被重音裹挾:“命他們減速,再以計謀使鄭五郎於黃昏之前告知尚書台,兵馬要黎明才能到。”

部曲得到命令,拱手離開。

謝寶因安靜看著,而後幽思。

林業綏走來,在妻子旁邊彎腰跽坐,兩人同跽一張坐席,見到此狀,舉手落在她後頸,漫不經心的輕輕按揉著,嗓音低沉清潤:“在想何事。”

謝寶因的目光隨著男子的動作而動,突然追問:“是夜半?”

林業綏用鼻音輕輕嗯下一聲,眼瞼半斂,與女子對視:“倘若潰敗,你就帶著兩個孩子驅車回渭城謝氏,倘若謝六郎不願收留阿兕她們,我也命部曲侍從儘力將兩個孩子送回博陵郡。”

昔年博陵林氏雖然北渡,但隻有大宗,其餘族人依然居在博陵郡,而丹陽房昔日輝煌的時候,數載以來常常都會饋遺金錢帛衣食。

為大宗留存一息,不算難事。

謝寶因心中驚恐,下意識就伸手去拉住他腰間衣物,長頸再次垂下,聲音亦不自信:“我回到長極巷以後,必然需要再適人,以此來維持渭城謝氏的利益,或許一生都不能再與我們的孩子相見,你就真的忍心?”

想到這些,林業綏喉結滾動,隱忍下眼底洶湧的情緒:“不忍心。”

謝寶因愕然抬頭。

而他又笑然:“但能活而不活,或是欲為誰殉葬也很愚昧。”

堅韌到眼淚始終未曾落下的謝寶因笑著頷首:“是很愚昧。”

林業綏將妻子被涼風吹亂的鬢發捋順,又為她細心的謀劃著自己死後的一切:“若幼福不願再適人,不願再成為士族豪門利益的交換,我會儘力讓你以未亡人存於世,你也不用為我在博陵郡寡居,可以去遊樂山水,或東海之濱,即使要去博陵郡,也應是為天下而去。”

絕非為他。

謝寶因眼眶發澀,捏著男子衣袍的手指也越來越用力,聰慧如她,當下就明白男子所言之意。

兩人都忽然沉默不說。

“阿娘!”

“耶耶!”

林真愨在數次都敗給阿姊以後,不願再戲蹵鞠,不要傅母碰觸的他獨自從獵狗身上爬下,然後噠噠跑過去。

“小心。”

見長子不顧危險的奔走,謝寶因欲起身去護,然而右手卻被林業綏削瘦的長指侵入,用力相握,而一回首,男子異常赤誠的在望著她,無限繾綣,不想讓自己離開他身邊。

他們的訣彆或就是今日。

最後,謝寶因重新跪坐在席上,手指緩緩收攏,回應著他。

林真愨也已然鳧趨雀躍的來到阿娘的身前,將腦袋伸過去,糯著聲音要安撫:“阿娘,我好痛,”

謝寶因展顏笑開,手從男子那裡抽離,掌心落在絨絨的頭頂,疼愛的揉了好幾下:“還痛嗎?”

林真愨搖搖頭:“不痛了。”

謝寶因皺眉:“戲蹵鞠居然會頭痛?”

林真愨突然大驚,不開心的哼哼唧唧:“阿娘肯定沒有看我與阿姊戲蹵鞠!”

掌中無物的林業綏摩挲著指腹,一言不發。

謝寶因也心虛的選擇不言。

見弟弟被阿娘所寵愛,林圓韞從狗身跳下,迅疾跑來,同樣伸頭:“娘娘,我也痛。”

謝寶因無奈一笑,伸手摸了摸。

林圓韞這才開心,又揚唇向阿弟炫耀。

隨後汗流浹背的姊弟兩人被傅母侍從帶回居室沐浴。

四周安靜下來後,林業綏不經意撫過妻子手背,沉聲笑道:“我也要。”

謝寶因命執掌大扇的侍從退去,然後她若無其事的舉起案上展開的腰扇,以遮蔽他們兩人。

林業綏無奈一笑,居然在學他以前折騰她那般,對他下顎又親又咬。

最後,他又悉數還回去。

但又不止下顎。

*

更深夜闌時,山河靜謐。

二十四丈寬的蜀道上,腳步聲齊如山震,從行道樹與灌木能見到一群列隊整齊的卒士逐漸出現,全部穿甲胄,身上至少帶有三件兵戈。

還有數百騎兵跟隨。

而在軍隊後方,騎乘突厥馬的三人將馬立在大道一側,戴諸侯冠的一人在責罵:“你們應該在廣陵郡、南海郡,為何會出現在此地,不是告知陛下要明日才能到國都,如今又是何意?何況還要帶著兵馬在夜半入城,難道還意欲謀反?”

“全部都停下!”

他迅速命令卒士,但無一人聽。

他們前進的腳步就猶如滔滔江水不可擋。

王烹手拽著勒馬的韁繩,使其在原地踏步,然後笑著看過去:“不然鄭五郎以為我們是來吹吹國都的風就回去?謀反嗬,看來你們昭國的鄭氏家學也不過如此,正本清源幾字居然能說是謀反。”

鄭五郎見王烹居然毫不避諱自己的謀反之心,氣結不能言。

待終於能開口言語時,不大擅言辭的林衛罹右手已經放在腰側的刀鞘上,寒光閃過,一聲悶響聲後,頭顱落地,馬上的身體也嘭地一聲倒在地上。

王烹看著那頭顱的橫截麵嘖嘖搖頭,最後慢悠悠拔劍,彎腰將滾到自己馬旁的頭顱給一舉踢進灌叢中,又命卒士把身體也給扔進去,若不是從安兄說為讓李毓能相信他們,需要留其報信,其實早就該死了。

隨後,兩人便騎馬先後趕超卒士,並駕齊驅在最前麵。

再朝遠處望去,沒有任何遮擋的國都城門也已經遙遙可見。

王烹看了眼前方,然後跟身側的林衛罹對視一眼,同時朝對方頷首致意以後,他駕馬先一步至城門。

那裡有人在接應。

但城門未開見,他馭馬翻身下去,靠近城牆聽見城內有兵器碰出的冷冽聲,大約是還在解決其餘人,於是王烹回到馬身邊,摘了根狗尾巴草,倚馬叼在嘴中,雙手抱胸等候。

一刻後,城門打開,望進去就能看到有數具屍骸。

臉上有血的卒長對其拱手行禮:“可以入城。”

王烹遂重新騎馬回去,與林衛罹商量:“等下你先帶兵入城,直奔望仙門,在見到袁符郎以後就直接殺進去,我先布置剩下人馬,然後去把昭國鄭氏給屠了。”

林衛罹頷首,讚同此法:“那我們直接在宮中會麵。”

“行。”王烹爽快答應,又回頭高聲斥兵,“都快點跟上。”

林衛罹也舉起手,往前輕輕一揚,最後與兩百騎兵、三百卒士先行進城。

黑夜中,騎兵見到守衛京邑之兵就直接拔劍斬殺,隨即跟隨林衛罹直奔宮門,所有善後都由三百卒士來。

雙方開始搏殺起來。

王烹將剩餘人馬一分為十二,命其去圍守蘭台宮的幾大宮門,而後也進入城中。

數刻以後,國都各處就已經有所格殺,而戰敗的南軍欲進宮告知李毓,被圍守宮門的卒士一戈擊殺。

屍骸遍地,血滲進沙礫中。

一路殺人來至鄭家宮室的王烹下達最後的命令:“太子有令,鄭氏不論老幼,全部處死。”

隨後,所有卒士破門而入,見人就殺。

鄭彧及其子弟、夫人、奴僕皆死。

他們的鮮血流滿國都的街道,家中所有器皿雜樹都成為殷紅,每行一步就能見到一具屍骸。

林衛罹也僅用兩刻就與騎兵成功來至望仙門。

有一知命之年的老翁穿著深衣,戴儒者的進賢冠站立在宮門外,身體雖然暮年,但脊骨不屈。

手中還有一物。

林衛罹當下就認出老翁是二嫂袁夫人的阿父,鬆開握著韁繩的手,兩隻手抬起行禮後,躬身欲去接。

袁遊巋然不動:“此玉印我隻能交給太子。”

林衛罹遲疑地重新在馬上直起腰背,一是對袁遊難以放心,憂慮其會對那人有所不利,二是長兄林業綏已經有所命令,要拿到天子之印才能入宮,如此才能行正本之名,避免以後被天下眾人伐罪,以此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但事情又緊急。

他們需儘快殺進蘭台宮,不能給與李毓回擊的時機。

兩人相持不下之際,他身後一名騎兵駕著馬,慢慢悠悠的上前,摘下銅盔後,鳳眸睥睨萬物:“寡人就在這裡。”

袁遊循聲看去,發覺太子的容貌有所改變,不僅飽受風霜,還擁有帝王的狠戾與無情,大約是從二月孝和帝崩逝以來,經曆喪父之痛,又被弟弟所傷,何況宗室還被殺無數,那些皆是太子的親人。

太子妃與其子被關進懿德殿後,也至今還不知生死。

袁遊為孝和帝掌符節、玉印多載,自知孝和帝其實最愛嫡長子,其實孝和帝自己都不願相信,所以常常惡語,為的就是遮蔽心中對太子的愛。

而孝和帝初大病就已經告知他即位之人將是太子,不會有所變更,命他將符節、玉印都收好,蟄伏以待黎明。

如今黎明已至。

見人安然無恙,他神情動容的哽咽伏拜,而後高舉起玉印:“臣拜見殿下,臣受孝和帝之命保管這方玉印,終於能迎候殿下歸朝。”

李乙未接,冷冷望向宮門,眼中的恨意開始聚攏:“袁符郎對孝和帝忠心,對寡人也儘忠,玉印先繼續由你保管,寡人還要把廟堂的灰塵給掃去。”

對此恩德,袁遊再次伏拜,以表感激。

林衛罹看著望仙門,往身後揚手,隨即有卒長帶著一名被活捉的北軍卒士去到宮門前,勒令其喊。

卒士為活命,隻能高聲大喊:“快開宮門!”

宮門內很快應答:“黃昏以後,宮門不開。”

卒士看向身後,剛欲開口言明他也無措的時候,脖子上的刀已經往血肉裡深割一分,他大驚失色的以眼神求寬恕,而後驚恐大呼:“廢太子帶兵殺入國都,迅速開門,我要麵見陛下!”

痛苦泣血才使得宮門打開。

靜靜等候的騎兵見狀,迅速馭馬衝進去,禁衛難以抵禦,望仙門也大開。

李乙雙腿輕踢馬肚,留下一句“殺”便疾馳進宮。

林衛罹跟隨其後,在路過宮門的時候,還揮劍斬殺幾個人頭,其餘騎兵也效仿殺之,部分卒士留守在此。

長長的甬道中,火光衝天,拔劍、殺人、呼救的聲音悉數入耳。

有宮侍試圖以身抵擋,但直接被砍下頭顱。

見此情況,剩餘之人全部伏拜俯首。

李乙與林衛罹帶兵殺至第二道闕門時,衛宮的北軍也已經迅速趕來,雙方格殺許久,依舊未有勝負。

在長生殿安寢的李毓被宮中的聲音驚醒,隨便拿起一件大裘搭在肩上,想要喊來內侍詢問情況的他剛打開殿門,一名宮衛雙手是血的撲了上來。

李毓見中衣下擺被血所臟,憤然抬腳:“宮中出了何事。”

宮衛因過於驚恐,期期艾艾的言道:“太太子他他”

隨即空中響起咻地一聲。

一支利箭瞬息就穿透宮衛的脖子,鮮血哽在其喉嚨中,就此氣絕。

李毓因此感受到侮辱,嗔目震怒:“何人敢讓天子見血?”

林衛罹在甬道對戰北軍,李乙則率領五十騎兵成功來長生殿圍殺李毓,此時他將木弓拉到全滿,對準殿前之人:“七弟可得站穩了。”

言罷,羽箭脫弓,劃破空氣,發出咻聲,最終再次穿透宮衛咽喉,直直釘入其脛骨。

骨裂之痛讓李毓幾近站不穩,他隻能以扶殿門來支持身體,額角的冷汗也直接滴落在地,疼到言語不能成整:“你!”

“我?”李乙伸手再摸出一支箭,緩緩搭上弓弦,“你親母鄭氏身為四大王府的家僕,居然也敢謀殺哀獻皇後,倘若是往昔,寡人還會念在你昔年尚未出生,且又是孝和帝親子,或許會開恩留你一命,但今日你為子不孝,為臣不忠,如何容你苟活。”

李毓見那張弓被一點點的拉開,身體下意識繃緊,在見到某人以後,仰頭大笑:“我為子為臣侍奉孝和帝二十幾載,何來不孝,何來不忠。”

李乙勾住弓弦的三指慢慢鬆開,冷冷道:“寡人也是你的君。”

本來還在躬身捂著腿脛來止疼的李毓突然緩緩挺直腰背,雖然狼狽不堪,但還是竭力維持帝王的氣勢,而與閒庭信步的李乙相比,他就猶如強裝成人的豎子:“你不是,你是闖宮兵變的亂臣賊子。”

李乙懶得再廢話,拉弓的手果斷放開。

羽箭乘風而去,鋒利的箭頭正中李毓眉心,他眼睛睜大,張開嘴似乎要喊,但因為死亡的降臨,一切都戛然而止。

在箭離弓的瞬間,遠處也傳來李毓久等的那一聲。

“南軍出現!”

而後,是捷報。

“宮門被南軍奪取。”

“林將軍重傷!”

132 ? 不做皇後【修】

幽暗的夜裡, 漏刻的滴水聲不止。

堂上東西兩麵的青銅連枝樹燈亦在熊熊而燒,照亮其室。

而在其北麵,林業綏踞坐在熊席上, 沐浴以後所披散的墨發已經結髻於頂, 戴黑色長冠,黑色絳緣襟袖的棕銅綠直裾袍之下是中單,而玉帶鉤束衣。

幾案之上,簡牘放置在右,而中央有黑白二子在棋盤縱橫。

他兩指間輕夾著一枚黑字, 眼皮微微耷拉下去,神情肅然的在望著麵前這盤棋局。

而後有一身穿鎧甲之人從中庭來到堂上, 又因為其奴隸的身份而跪在男子麵前,雙膝落下的時候,鎧甲碰撞發出沉悶之聲:“家主。”

林業綏聞聲,緩緩抬眼, 淡看一眼。

部曲迅速拱手低頭,將如今局勢悉數報給男子:“李毓在長生殿前被太子所射殺,而王將軍對昭國鄭氏的誅戮也順利完成, 但望仙門如今被南軍所奪取, 南北兩軍的卒士都已經開始趕往蘭台宮,其餘宮門也即將難以完成圍守, 四郎的肩胛更是為長槍所刺穿,然後從馬身摔下, 太子又遇光祿勳的禁衛武官。”

聽著部曲所稟的消息, 林業綏不置一言。

光祿勳所統率的諸郎官將侍直禁中, 護衛君主, 與南北兩軍所不同的是其皆為豪門士族子弟, 相貌及文武皆卓爾不群,而南北兩軍的卒士為兵,乃服役的庶民。

但李毓與鄭彧皆已被誅殺,於他而言,勝算就掌握五分,隻要將李毓的死訊公布天下,其同盟為利益也會納降。

而剩下的就要看太子是否能夠等到王烹與王家大郎。

隨即,嗒的一聲。

林業綏將手中的黑子落在縱橫交錯的棋線之上,指腹摁著溫潤的黑玉,而豆形木燈內的火光也因此輕輕晃動:“此事皆不需回稟,待分出勝負再來,如今你們最緊急的事情是深入蘭台宮,找到鄭太後捕之,保護好三郎。”

部曲唯唯對答,從地上站起以後,正立行了一禮,果斷轉身又重新走入黑夜,前去與其他部曲侍從護衛還尚在繈褓之中的三郎林真琰。

然後,再無任何消息。

雞鳴時分,獨坐手談到天明的林業綏落下最後一子在棋盤以南,而後從容起身,踱步至堂前,望著蘭台宮久默須臾。

他眸底幽邃,情緒難抑。

難道敗了

清晨,林業綏跽在案後,提筆在帛書上書以小篆,為自己預備身後諸事,在欲命令侍從、部曲驅車迅速將妻與子女送往博陵郡的時候。

堂外有疾行的腳步聲,鎧甲相撞的。

一名部曲拱手單膝跪下,然後儘其所能詳儘:“家主,太子在雞鳴時分成功掌控蘭台宮,王將軍與四郎也成功控製國都局勢。”

“雞未鳴時,王將軍及時率領剩餘的卒士徒步至望仙門,在援助四郎將宮門奪取以後,王大郎也率領北軍倒戈向太子,其餘禁衛武官及南軍在知道李毓已被太子射殺後,在雞鳴時分納降,如今宮侍與卒士在清掃蘭台宮甬道及各殿,太子也召見家主去蘭台宮商量後事。”

林業綏聞言,緩慢垂下眼簾,望著案上所書的帛書,看著那些與妻子訣彆之言,他忽然低笑出聲。

此局,還是勝了。

*

宮室以北的居室內,隨侍二人跪侍在榻邊。

林業綏邁入其間,下意識向室內四周看去。

見妻子未曾出現在麵前,他眉骨直跳,嗓子澀道:“出了何事。”

玉藻聞見家主的詢問,迅疾以膝為支點,將身體轉過方向,麵朝西方低頭行禮:“雞初鳴,女君忽然發疾不醒,因為不知國都時勢如何,所以未敢去請醫師。”

身為豪門夫人的隨侍,對於天下局勢必然也十分明白。

而榻上女子心中依然對三郎,鄭太後母子掌握著三郎的生死,勝利或戰敗,三郎都將是九死無一生。

林業綏擰眉,既有不悅也有憂慮,當下就開口命令:“速去遣人將醫師帶來家中,再命人送熱湯。”

玉藻與另一名隨侍,聞言互相對視一眼,隨即行禮而諾諾,起身退步離開。

室內隻剩他一人時。

林業綏走過去,屈身坐在榻邊,抬眼望向女子的眸光深長。

發髻與鹽汗交纏的謝寶因躺在榻上,。

他伸手過去,將那些發絲弄開。

醫師診治以後,謝寶因終於醒寤,而後在夢中所攢的情緒讓她寡言,似乎還在努力將現實與夢幻分離。

林業綏安靜在旁邊相伴,像昔時那樣輕揉其耳珠安撫。

感受到熟悉的動作,謝寶因才發覺男子已經歸來,下意識開口:“情況如何?”

林業綏右手繞過妻子的後頸,然後稍用力將她扶持起坐,隨後把佩巾在盆盎的熱湯中浸濕,再專心致誌的為她擦去身體所流鹽汗,簡答一句:“太子成功。”

謝寶因下眼瞼耷著,想起與往昔有異的夢,昔日她所夢都是鬼神,然此次所夢是鄭太後命令宮侍以白絹將阿瞻謀殺。

她瞬息抬起眼睛,無助又小心翼翼,聲音裡還帶著懇求與堅決:“那我們的孩子呢,不要瞞我。”

林業綏眼底忽變得幽邃,而後沉著將手收回:“我夜半已遣三百部曲深入蘭台宮尋找,尚未有消息傳來。”

很快,侍從行禮來報:“家主,太子已經三遣魏舍人前來。”

在家中費時過久,在蘭台宮迎候九刻的李乙多次遣舍人魏集來請,雖然是禮請,但似乎說是催促才更為合適。

男子將濕掉的佩巾放下,欲要起身離開。

謝寶因泛白的手指抓住他寬袖:“我也要去。”

林業綏左右權衡過後,對她頷首。

*

侍從驅著牛車從國都街道朝北方而去。

駛入蘭台宮,甬道之中的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在闕門下車以後,謝寶因難受到咳嗽出聲,見甬道所鋪的石磚都好像有鮮血灑在上麵,但其實十分明淨。

而她知道,此處在昨夜曾被鮮血所染紅,兵戈在此交戰。

想去扶甬道石壁躬身嘔的時候,一隻指節削瘦,青筋微突的手遞來佩巾。

昔年就已經習慣血氣的林業綏麵色如常道:“蘭台宮或許還有李毓同盟藏身,光祿勳還在率領禁衛武官搜尋,跟著我,不要亂走。”

謝寶因拿佩巾捂在鼻下,輕輕頷首。

走過甬道,再徒步數百步,即是朝臣議政所用的含元殿,已更衣穿直裾皂袍與戴黑色長冠的李乙就站在殿前命令光祿勳郎官——鬱夷王氏子弟。

見到男子前來,下階親迎,然後抬手行禮:“令公。”

二月,他被李毓母子以計謀騙出國都,在前往隋郡的途中突然被士族所豢養的部曲攻擊,無奈躲進深林才苟活。

在知道孝和帝崩逝不久以後,李毓又在國都即位,大殺宗族,自己的妻子被幽禁,他也曾試圖殺回建鄴,但四周都是昭國鄭氏所遣來誅殺他的人,每一步都艱難。

隨著天下士族對李毓即位的異議日漸消散,他本來也已經摒棄自己,是這位林令公命令博陵林氏的部曲尋找,始終不放棄他,然後又為他籌謀奪回帝位。

如今成事,他必然心懷感激。

林業綏拱手行君臣禮:“殿下。”

謝寶因隨之抬臂,雙掌在身前合攏成圈,而後推出,低頭不視君容。

隨侍在太子左右的王大郎也果斷拱手行禮,他統領的禁衛武官都是豪門子弟,本來應該直侍禁中,護衛君王,但昨夜已然失職。

然經此一事,他們鬱夷王氏又將在新朝崛起,而這都是因為麵前男子在四月從隋郡來書告知他阿翁王宣,兩人相謀,而後才有李毓從他阿翁口中得到“為天下而想”之言。

在盛怒之下,李毓必然會接受宣城郡的主動調兵。

他不得不敬佩男子所謀之遠。

“令公。”

林業綏朝其頷首致意。

王大郎又轉身對太子恭敬行禮:“殿下,鄭氏與太子妃尚未找到,我始終不放心,還是親自去找為好,殿下也能安心即位。”

李乙當下同意,然後抬手回禮。

見君臣二人要為天下未來的局勢而商量,謝寶因主動開口:“你與殿下先行商議,我去殿簷下等你。”

林業綏眉頭擰起,抬眼往遠處看去,見四周有操乾戈的卒士才頷首,但心中依然也不放心:“不要離我太遠。”

鄭氏還未曾找到,以她的心思必然會將所有事情都歸咎在女子身上,倘若知道女子在蘭台宮,也必會拚死一搏。

謝寶因莞爾而笑,答應男子所言以後,轉身離開。

林業綏也很快就命部曲去尋宮人隨侍在妻子左右。

李乙見到此況,對羊元君的憂慮與內疚就深一分,他嚴令衛尉再率兵去尋,然後才與男子說起正事:“今日我雖然成功奪取蘭台宮,但惟恐會有誓死跟隨李毓的頑固之輩,詆毀我為亂子賊臣,不知令公有何計謀。”

即使他此舉是正義,可其中屈折難以言明,有道是三人言而成虎。

林業綏神色淡然,他既敢籌謀此事,也必然將每一步都已布置好:“殿下不用為此擔憂,這些事情有裴爽解決,在殿下即位之前,他會先親書一篇征伐李毓弑父篡位的檄文,布告天下。”

裴爽的聲譽,天下眾人皆知。

李乙終於能夠放心,隨即又言:“我已預備在六月朔即位。”

“殿下是君,這些殿下都不必與臣商榷。”林業綏望著依然人心惶惶的蘭台宮,說出心中所真正擔憂的,“但殿下在即位以後,最為緊急的政事就是要解決突厥之患,這將是殿下以後為君在史官筆下垂名的政績。”

昔日李毓篡奪帝位,他為回國都以謀事,不得已與突厥求和,今日既然已經事成,突厥也必須有所措置,否則以後將成後人的災禍。

雖然兩國協定二十載互不侵犯,但突厥同意求和,是因為他們已經難以抵禦王桓的攻勢,待休整好,待擁有再次侵略的能力,突厥又豈會再遵守。

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

李乙背過手,坦然笑道:“此事我也已經想到,為避免戰事拉長,拖累百姓國政,所以隻求速戰速決,我六月就會將林將軍與王將軍共同遣去隋君援助征虜將軍,在七月以前就要主動攻擊,讓突厥手足無措。”

“殿下。”

林業綏循聲抬眼。

禁衛武官就拱手站在不遠處:“太子妃與鄭氏皆已找到。”

李乙知道男子的仲子被鄭氏奪走,當下先追問:“是否有見到一稚兒?”

禁衛武官搖頭。

同時,博陵林氏的部曲得知男子在此,也迅速前來:“家主,我們將蘭台宮搜尋數次,依然未找到三郎。”

林業綏聞言,漫不經心的朝女子看去。

謝寶因察覺到男子的視線,與其遙遙對視,頃刻間就不言而喻。

林業綏不動聲色的將目光收回,冷聲詰問:“鄭氏在何處?”

禁衛武官惶恐對答:“幽禁在蓬萊殿。”

林業綏看向旁邊的儲君,拱手請求:“臣想親自審問。”

李乙對鄭氏已經不願浪費口舌,心中也想好要如何處置,連見都懶得見,聽男子如此說,頷首笑道:“令公隨意,我也要去見元君。”

君臣辭彆以後,林業綏走到女子麵前,溫聲寬慰:“慶幸還未見到屍骸,我先去訊問鄭氏,幼福是否要隨我同去。”

謝寶因果斷頷首。

在去往蓬萊殿的路上,她思慮很久,心中也明白鄭氏所怨恨的是自己,於是在即將到殿門的時候,她主動開口:“我想獨自去與她會麵。”

林業綏聞後,沉默看她。

謝寶因知道他心中對鄭氏依舊不放心,於是以手去握他大掌,淺笑道:“信我就是。”

林業綏無奈之下,最終鬆口答應:“我在此等你。”

謝寶因同意,然後獨自走進蓬萊殿。

*

殿內,臥榻兩側的帷幔束起,婦人頹靡的坐在中央,眼中空洞的望著前方,紋繡精美的深衣也難以再讓她恢複神采,與昔年端陽宴的美婦相比,她已衰老。

高髻上也都有白發。

見女子單獨前來,她下意識就出言譏笑:“謝夫人已然否終則泰,居然還願意來看我。”

謝寶因聞言一笑,緩步走過去,然後在臥榻前方止步,在幾案西麵的坐席屈膝跪坐,與婦人對視:“你為何會如此怨恨於我?”

親子已經被李乙射殺,大約知道自己壽命也不會很長。

婦人笑道:“我產南康的時候很艱難,一個晝夜才成功產下,倘若是其他夫人,必然不會喜歡一個讓自己受罪的孩子,但我對她視若珍寶。因為是我使她人生剛開始就如此痛苦,但慶幸孝和帝也寵愛,她性情也因此過於肆意,孝昭皇帝崩逝之前的宴席,她本來不能去,然孝和帝十分寵溺她。”

“最後在十幾載以後,她還是喪命於昔年那次端陽宴。”

她喃喃,隨後言語忽然變得激烈起來:“怨恨你?難道我不應該嗎?!你將南康的夫妻恩愛,父義母慈全部都給奪取!”

謝寶因從容抬眼,望著憤怒的婦人,猶如神明看眾生,無動於衷:“依你所言,我還應感恩戴義,懷欲報之心。但你卻遺忘一事,天下惟有王謝才堪稱豪門巨室,而我出身渭城謝氏,江東士族就曾欲以百萬錢聘娶,而那些士族以數十萬錢帛也未必能迎我歸家。我為何要羨慕南康公主,再去奪取她的東西。”

“即使不來博陵林氏,我亦能過得更好。”

“‘博陵林氏豈能與我愛女匹配’,這才是你昔年所想,孝和帝利用我阿翁對他的感情而逼我出適,你所想的或許也是南康公主終於能羽化。”

“你所怨恨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因為你開始看見博陵林氏起勢,林從安從昔年仕宦艱難到如今位居廟堂之高,執掌相權,所以才會想若是南康公主昔年下嫁來享用這些,最後豈會孤獨的死在蜀郡,父母姊弟皆不在身側。”

“可倘若今日他林從安依然不能仕宦,博陵林氏依然衰頹,為天下所欺侮,我在博陵林氏也終日鬱鬱憂思,林從安既納側室,又對我薄情寡愛,你還會怨恨我嗎?你心中又是否會因此內疚?”

她與婦人對視,目光堅定,一字一句猶如判決。

“你不會。”

“我所享用的與你與南康公主皆無關係。”

“但我所受苦難都與皇室有關。”

“我不會感恩,也不會怨恨。”

“因為我不想成為你。”

鄭氏眼睛發紅的看著女子,她心中那些無法見人的所思所想就如此被曝露,想要駁斥,但又無從辯起。

於是謝寶因接著逼問:“我孩子在何處。”

前麵因女子所言而湧出的那點內疚,讓鄭氏好言:“為何不去問你小妹,她夜半突然來蓬萊殿把孩子抱走,我命宮人去追才知道居然是李乙逼宮射殺我兒。”

知道林真琰安然無恙,謝寶因終於安心。

少頃又疑惑不解,謝珍果夜半為何會在蘭台宮。

鄭氏看出女子的茫然,忽然大笑:“她好像是從長生殿跑出來的,聽到殿外兵戈之聲,所想居然還是你。”

而婦人言語依然不止。

最後,謝寶因聽得睫羽微顫,手指用力握著幾案,在望向前方的婦人時,眼中是滔天恨意。

*

在蘭台宮的某處宮殿。

羊元君端正跽坐在席上,身上所穿是素娟直裾,上無任何文彩所飾,為庶民所穿,而自三月以來,因為飽受淩虐,十指的血肉開裂。

李乙見到殿內的妻子,幾乎不敢相認,隻敢輕聲喚道:“元君。”

羊元君被驚醒,抬頭看著男子,然後破涕為笑:“未曾想到我與殿下此生還能再有相見之日,但但文兒死了。”

而李乙心中隻有妻子,小心翼翼握其雙手,焦急詢問:“你如何,身體是否還有損傷?”

羊元君驚愕到不知所以,於是再次重複:“殿下,文兒死了。”

李乙將麵前的女子簡單看過,發現並無其他損傷,隻是比之前羸弱,眉眼舒展:“隻要你無恙就好。”

羊元君望著男子許久,希冀能見到他為此傷心難過的神情,但她找不到,於是她出聲質問:“你何時變得如此寡情鮮愛?李文的親母被迫難產而亡,喪母已經可憐,如今他也因你們兄弟奪權而死,為何你能毫無動容。”

聽見被迫二字,李乙就知道她洞若觀火。

他歎息:“我隻求你無虞。”

羊元君欲言又止,又忽然覺得昭然若發矇。

她才是災難的根源。

因為皇後無嗣,所以被天子欺辱之事在史書上有無數,還有因此被廢的皇後,或是成為皇太後,又被非親生的天子苛待,讓其親母淩駕。

她心中很明白,男子是為讓她以後順遂,所以才殺母留子。

李文親母被男子嚴令誅殺以後,她晝夜不能安寢,隻能儘力說服自己接受,告訴自己事情已經發生,多言已無益。

而往後男子也從不再做此事,但李文與他相處四載,更是他親子,竟然能薄情寡幸至此。

昔年的李乙不會如此,皆因她。

“殿下此言,讓元君豁然開朗,倘若無我,許多事情都不會發生。”羊元君神色萎頓的喃喃,“從此以後,元君不會再撫養殿下與其他夫人的孩子,元君難以撫育。若不然,我四個孩子豈會全都幼年殤夭,如今文兒也是,我養不好他,我若能養好,他豈會被活活餓死望殿下不要再讓你的孩子失去親母。”

李乙驚恐望她,自己最深愛的妻子居然字字都說著他與彆人的孩子,但他們也曾有過四個孩子,那才是他的孩子。

他倔強道:“你會是皇後,我崩逝以後的天子也隻能是你所出。”

“我可以不做皇後。”

羊元君與其爭辯,而後語氣平和的諫言:“十五而結發,我們相伴已經十幾載,你對我如何,我心中明白。而你要成為帝王,膝下就絕不能無子嗣,所以昔年我才會勸諫你廣納淑女,此事是我心甘情願。你我為君是庶民之率,又豈能因私欲隨意毀壞社稷,以致宗社危殆?何況她們為你孕育子女,護你社稷安定,你更應該善待她們。”

李乙將眉宇擰成山川:“你果真希望我日日都去寵愛她們?”

羊元君笑著讚同他,言行莊敬:“這是皇後的責任,也是君王的責任。”

李乙負氣的拂袖而去。

*

謝寶因從蓬萊殿出來以後,已經涕泗滂沱,氣不屬聲。

宮侍見狀,迅速前去扶持。

在遠處與林衛罹談話的林業綏邁步而來,從宮侍那裡將哭到無力的妻子樓到懷中,沉聲輕喚:“幼福?”

跟隨而來的林衛罹迅速將前麵與長兄所言重複一遍:“長嫂不必傷心,三郎被女官白姮抱走,隱匿宮殿不出,在知道是我與太子以後,前麵已經主動送還。”

林業綏見女子還未好轉,動氣命令:“去將女官帶來此地。”

林衛罹揚手喚來一名卒士,遣其前去找人。

少頃,白姮就抱著繈褓走來,不疾不徐的低頭行禮:“謝夫人,孩子無恙。”

謝寶因的身體被男子所擁,聽見聲音才抬頭,見是昔年她親自給小妹謝珍果所找的老師,欲與其單獨談話。

而鄭大郎也前來找男子有事。

林業綏拿佩巾將妻子,指腹愛憐撫摸她鬢發幾下才舍得動身離開。

還在負傷的林衛罹也被醫工給抓了回去。

宮侍則已經退避。

四周無人以後,謝寶因伸手抱過孩子,用食指輕輕碰了碰還在睡覺的林真琰,啞著聲音:“她”

白姮想起謝珍果離宮所言,躬身一拜:“她已歸家,謝夫人請不要再悲戚,她最為憂心的就是夫人。”

再多言一字都是她們難以承受的哀痛。

故謝寶因不再問,不再說。

白姮也行禮離去。

宮侍也前來遵從林業綏的命令將女子引導至另一處宮殿休息。

林業綏與其餘士族議完政事,疾步來到殿中,然後他上前撫過妻子哭腫的雙眼:“我們歸家。”

對蘭台宮避之若浼的謝寶因以最快的速度頷首。

出了殿室,又走過甬道,兩人帶著孩子登車離宮。

在驅車歸家的途中,謝寶因突然想起那名前來抓林衛隺回去的醫工,她憂慮看向男子:“衛罹的傷勢如何?”

林業綏見妻子久抱孩子,伸手過去將林真琰從妻子手中抱過,不經心答道:“因為他在肩胛被刺穿以後還堅持殺敵,所以傷勢較之嚴重,如今被太子留在蘭台宮醫治,見他四處亂跑,引太子命醫工與卒士來抓,而有此精力,幼福就應該知道他並無大事。”

謝寶因輕笑出聲,林衛罹比他們還健行。

隨即,她又問:“鄭氏會死嗎?”

林業綏好奇看她。

麵對男子的無聲詢問,謝寶因將心中所想曝露於野:“我想要她死。”

林業綏斂眸,他的語氣亦也是毫無憐憫:“太子不欲留她性命,所以在太子即位以前就會被誅殺,死後鞭屍,再綁縛青銅鼎沉入陵江,永世不可立陵、立墳、立廟祭祀。”

謝寶因聞後也並未有喜悅之色。

她隻是從四周帷裳望了眼身後巍峨的蘭台宮。

不想再來了。

133 ? 漢中女君【大修】

國都有此異變, 豪門士族皆從壁上觀。

自二月太子離開國都以來,孝和帝崩,李毓以儲君廢立而成功即位, 再誅殺宗室, 嚴苛統治京邑與天下各郡的交通。

隨即,李毓又布告天下太子李乙謀反弑父,他乃忠孝慈仁,敬賢樂士之君。

然李毓於天下而言,仍舊是凶逆、篡奪君位的亂子賊臣, 而讓局勢瞬息就變更的是博陵林氏、太原王氏與太子割席的兩篇公賦。

孝和帝所寵愛的臣子林從安、以隋郡為封地,有開國郡公王廉公、征虜將軍王桓的太原王氏皆出來征討。

雖然王桓未曾發聲, 但王烹出身太原王氏。

於眾人眼中,他即太原王氏。

在天下日漸安定之際,國都又突然再次因政治而鬥爭。

李毓也被太子李乙所射殺。

天下時勢雲譎波詭,權勢較大的士族為保證自己最大化的利益, 皆不敢再輕易申明對此事的態度,而小族陋宗亦無力承受代價,於是從俗浮沉。

也因此在國都政治鬥爭發生以後, 天下安寧如斯。

而後, 出身河東裴氏的裴爽親書《為太子檄天下文》來曉喻天下士族。

此篇檄文將士族逐利之心揣測十足。

於是篇首即言明:「蓋聞明主圖危以製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 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 然後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 故非常人所擬也[1]。」

非常之事, 立非常之功。

無異是在告知那些豪門士族, 要掌握時機與形勢。

檄文又將李毓母子謀害孝和帝、秘不發喪以欺天下、侮辱孝和帝身體、誅殺同宗子弟、毀謗身為儲君的嫡長兄、不孝不友、顛越不恭。

太子誅殺是正義。

最後再斥昭國鄭氏的家世卑賤而無恥, 在前朝為臣時,其先祖就曾叛君以致其主絕嗣,如此汙士族之名,誅滅是為絕其本根。

博陵林氏、鬱夷王氏、太原王氏、陳留袁氏則迅速北麵稱臣,渭城謝氏隨之。

其餘士族也倡和。

夏六月辛卯朔,李乙就在宗廟以太牢禮即位。

隨即,詔令天下。

言及即位的艱辛、苦楚與博陵林氏、太原王氏等諸臣的援助,為此而涕零。

遂賜車馬田宅錢帛,拜林業綏為尚書令同中書侍郎,封其妻謝夫人為漢中君,食邑漢中郡千家。

拜裴爽為禦史大夫,賜車馬金錢。

拜王烹為前軍將軍,賜車馬金錢。

拜林衛罹為驍騎將軍,賜車馬金錢。

拜袁遊為符節令,賜金錢。

拜裴敬搏為廷尉,賜金錢

立羊元君為皇後,其所生四子封王,食邑千頃,陪葬於懷陵,廢孝和帝昔年以其仲子、李毓以林業綏仲子為南康公主繼嗣。

而孝和帝之廟,以哀獻皇後配享祭祀,追尊號曰獻和皇後。

廢李毓為庶民,以亂子賊臣論處,不入孝和帝陵。

孝和帝妾鄭氏,在誅殺以後口塞粟殼,白布裹麵以沉入陵江,不廢其位,要她永生永世都為孝和帝與獻和皇後的家僕,及至黃泉亦要跪侍獻和皇後左右。

廢亂子賊臣李毓所封南康公主、衡陽公主食邑及封號,另賜封食邑之地

在夏六月庚辰,李乙以天子之印,命征虜將軍王桓為帥,統領前軍將軍王烹與驍騎林衛罹征討突厥。

*

冬十一月辛酉終。

國都的大雪降下。

謝寶因跽坐在宮室的堂上,坐席左右的三尺之外都置有盆盎,盆裡盛有因烈火而鮮紅的薪炭,她低頭看著身前幾案上的帛書。

從漢中郡而來。

她的食邑地。

其上乃她的家臣所書,將漢中郡所食稅邑千家以公文報之。

被遣去尋物的隨侍也低頭而來,在左右的絹席上跪侍好,雙手奉印:“女君。”

謝寶因輕鬆就將其握在掌中,指腹也緩緩摩挲著這方僅有指腹大的銅印龜紐,以丹陽銅為材質,串孔飾絹,印麵陰刻篆書「漢中君」。

天子封她為漢中君,享用漢中郡的食邑,而非是林業綏,無異是憂慮男子手中權力會過剩,以後將會對皇權有所威脅,猶如昔日之王謝,然男子的功績彰顯於天下,天子或是重視與男子的情義,或是不想剛即位就損害自己為君的聲譽,所以才要她來分憂,將爵位賜與她。

隨即,她在帛書的封泥之上壓印漢中君,再遣人送回漢中郡。

在睡臥的林真琰也很快就醒寤。

傅母低頭抱來。

而林真琰看見阿娘,嚶嚶的張開雙手要抱。

孩子已然八月大,開始認人。

雖然男子常常為此而妒,但亦無可奈何。

謝寶因雙手抱住其腋,然後將林真琰放在坐席上,使他兩足落地而站立。

聞見門庭前孩子成群的歡樂之聲,她半垂的濃睫將眼裡笑意掩蔽,然後抬頭命令:“去遣人備熱湯給女郎與郎君。”

自秋九月以來,戰勝突厥的消息傳回國都,林衛隺喪期結束,博陵林氏快開始預備林衛罹的親迎禮。

因為郗氏嘗病,在七月大病後,身體也已然衰弱,未免再遇服喪,於是欲將林衛罹的婚姻之事迅速完成。

而謝寶因產下林真琰,天下形勢也再三而變,未曾用心調養,以致身體存有痛痹,雖然非大病,但再也難以承受寒風。

她在十月有頭痛,林業綏為此而發怒。

於是袁夫人暫掌家中事務。

其兩子也常來這裡嬉戲。

*

宮室中庭內,高樹生白。

林圓韞、林真愨姊弟與林明慎、林禮慎兄弟在以雪為樂,雖然隻是從兄姊弟,但四人也友愛非常。

傅母及奴僕就恭敬侍立在側。

袁慈航從遠處走來,朱紅直裾之上紋繡以蟬紋,革帶左右各係一組玉雜佩,翹頭履平履白雪,高髻簪步搖。

其身後隨侍四人穿繞襟袍,無紋無飾。

林圓韞率先看見,當下就朝女子疾奔而去:“叔母!”

她與阿弟林真愨、從兄弟林明慎、林禮慎皆不相同,她性情開朗果斷,與尊長最為親近。

心中始終都想有一小女能伴在身邊的袁慈航唇角揚起,用溫熱的雙手去撫其頰:“好冰。”

林圓韞把小手覆在叔母的手背之上:“手不冰。”

見到阿娘與從姊的親密,林禮慎恍若心愛之物被他人奪去,可憐的嘟囔著:“阿姊,這是我阿娘。”

林圓韞收回手,繼續去嬉戲:“知道了。”

袁慈航無奈笑著摸摸幼子的頭頂。

林禮慎也終於開心。

*

從西階上堂後,袁慈航見林真琰四肢落地在熊席之上爬,被封漢中君的長嫂,她笑了笑,麵朝女子抬臂行禮:“長嫂。”

謝寶因驚愕看去,命傅母將林真琰從自己所跽的席上抱走,又令奴僕送湯來,然後重新端正跽坐,同時望向西麵:“卻意在佛寺如何。”

袁慈航屈膝跪坐,迅速與北麵的女子對視:“她居住之處有竹林高樹,生活恬淡且平安,宿疾有所舒緩,我也已遣人送去金錢成衣,她得知自己四兄衛罹將要成昏,如孩童一樣雀躍,還問及長嫂的身體。”

謝寶因安心頷首。

而袁慈航心中還有其它事情,她猶豫開口:“聽聞君姑在七月大病以後,開始常常與隨侍左右言及欲見卻意,有時要見圓韞、明慎,有時還要見衛隺,我不知該如何處置。”

婦人的精神已經恍惚昏亂。

謝寶因沉默頃刻,而後淡言:“你所言之事,我也不能決定,還是命君姑身邊的隨侍去與你長兄言明,看他如何決斷。”

昔年,婦人是被林業綏嚴令遷居家廟,並不讓婦人見其子孫與他,而自己產林真愨時,幾近喪命。

她也並非是寬宏之人。

袁慈航聞言,頷了頷首:“我明白。”

在漫談陳說數刻後,她帶著兩子離開。

謝寶因也緩步走出廳堂,見林圓韞還帶著林真愨在中庭砸雪以樂,而侍立在側的玉藻與傅母都難以製止。

她溫婉笑著,柔聲喊道:“阿兕。”

雖然長女為人聰慧開朗,但也比阿弟更不能被拘束。

聽見阿娘,林圓韞驚恐到乖巧站在原地不動,還迅速將手心所握成團的雪給拚棄在地,然後再去管束被她扔到渾身是雪的阿弟林真愨。

玉藻見狀,與傅母去握女郎與郎君的手,再從中庭走至堂前。

林圓韞嘻嘻眨眼笑著:“娘娘,我聽話嗎?”

她們二人之間有約定,林圓韞可以不受拘束,但在父母喚她第一聲的時候就要乖順,不可違背。

“聽話。”謝寶因順其心意稱讚,然後拿出佩巾給他們拭去衣服上的雪,“看你們姊弟都成了何模樣。”

林真愨聞言,將雙手舉起,再耷拉在頭側,配合的吐出舌頭,笑道:“我成司馬相如了。”

司馬相如的小字,乃犬子。

想是剛與他耶耶學到司馬相如的辭賦,又見他扮成小狗的模樣,謝寶因淺笑皺眉,在融化的雪水在浸濕衣服與頭發之前,命傅母將姊弟兩人帶回居室去沐浴更衣。

*

在國都城中以西南。

忽然有庶民生亂。

負責徼循國都,執捕奸非的左右武候得知消息,騎馬率領帶諸卒士前來驅趕,聽聞與博陵林氏有關,又欲動武將眾人給遣散。

見大道之上有車駕,執金吾喊停其車:“林著作。”

隨即將事情簡單告知。

林衛鉚聞之驚異,竟敢如此汙蔑博陵林氏的女郎,他直接掀開馬車的帷裳:“那人在何處?”

武候看向後方,卒士迅速將人推至車前,是一名黑色繞襟裾的婦人,衣上無紋彩,僅是庶民或某家奴僕。

林衛鉚出聲詰問:“你是何人,為何要在此詆毀我博陵林氏。”

婦人抬手行禮,然後對答:“我所侍女君乃吳郡陸氏的崔夫人,家中六郎乃我撫育教導而大,他在去歲冬十二月納正室陳夫人,但在今歲冬一月就常常不在家中,陳夫人與崔夫人皆以為其忙於公事,然於春三月,陳夫人初有妊娠,郎君依然久不歸家,崔夫人因此有所狐疑,遣人跟隨,發覺郎君居然是與前妻[2]林氏在會麵,有所私愛,所以崔夫人遣我來詢問博陵林氏是否家學就是如此教育族中子弟的。”

“然家中即將產子的陳夫人對此仍不知,倘若曉喻以後在悲傷之下,為此而母子喪命,博陵林氏又是否要以權勢來逼迫。”

林衛鉚,因憤怒而嗔目,但他所誦讀皆是君子之書,故心中的憤懣又難以對人發泄,於是態度也被迫溫和:“此事僅憑你吳郡陸氏一家之言,如何能取信?昔年是你家崔夫人要遣返我阿妹,為漢中君躬身驅車接回家中才使阿妹聲譽未受損,如今又欲來詆毀聲譽?”

婦人還未言語,有士族家僕驅駛馬車而來。

武候認出車駕乃天子賜給林令公的車馬,低頭恭敬拱手。

而驅車的奴僕見家中二郎在此,又有武候與婦人在其車駕前言語,迅速與男子言明。

林業綏屈指敲擊右側車壁:“過去停下。”

兩車逼近之際,林衛鉚與長兄陳其始末。

林業綏默默聽完,語氣辯不出喜怒:“她在何處?”

婦人始終在注意著二人談話,隨即高聲:“在被崔夫人發覺以後,他們十分警戒的更換居處,夫人所遣之人皆搜尋不到,若非如此,又豈會遣我來長樂巷。”

林業綏凜然:“去玄都觀。”

林衛鉚放下帷裳,在車內端正跪坐,命馭夫跟隨其後同去。

見況,武候當下開口詢問:“林令公,那此婦人?”

車內男子情緒淡薄的言道:“你們身為武候,有衛戍國都之責,此事應當如何就如何。”

武候拱手稟命,看著車駕離去。

*

車馬在玄都觀停下。

青色繞襟袍的隨侍從神殿誦讀經文出來,看見拾階而上的兩個男子,心中惶惑俄頃,在想要轉身去躲藏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林衛鉚已然對其責問:“你們女郎在哪裡?”

隨侍驚懼低頭,不敢與男子對視,惟恐有所泄露,言語間亦是期期艾艾:“女女女郎身體不適,在靜室休息。”

林業綏走至殿外,抬眼望著神君塑像,聞言睥睨一眼:“果真是忠心,趁我如今還願意管束她,再問最後一遍,她和陸六郎在何處?”

陸六郎

隨侍自知事情泄露,戰戰栗栗的伏拜在地:“在距玄都觀有兩百步的室廬之中。”

她昔日跟隨女郎來玄都觀,以為女郎是襟情豁然,但在數日以後,女郎在吳郡陸氏的前夫也忽然來此,二人可謂親密無間。

但陸六郎已然有後婦,她勸諫無用,還被女郎要求共同以謀策來對謝夫人所遣的豪奴甲士進行遮蔽。

林衛鉚也在意識到那婦人所言的皆都是真相,心中未曾有憤怒,僅是對她的歎息與無奈。

雪簌簌落了起來。

林業綏一雙漆眸中倒映著無數雪點,他不露辭色的無聲吐息,似乎是因這事給困擾不已,在思量過後,從奴僕手中接過所撐開的十二骨羅傘,沉默步入雪中。

林衛鉚而後也撐傘前去。

隨侍憂心女郎,隨從在後。

*

從玄都觀離開,未乘車駕。

男子幾人與部曲侍從徒步至不算精美的室廬。

隨即,林業綏看向左右。

隨侍迅疾去叩門,而後吳郡陸氏的奴僕,見是隨侍林妙意左右之人,毫無警戒之心的退避一側,然在看到不遠處所站的男子以後,當下要關門。

但博陵林氏的部曲侍從已然將其擒獲。

林業綏漠然瞥去一眼,抬腳緩慢步入門庭,然後在中庭停下,緘默的望著不遠處。

開闊堂前的樟木地板之上,置有四足黑漆幾案、猩紅的炭火、又在幾案東西兩麵設有坐席。

一男一女席地對坐,歡笑不止。

林妙意率先察覺有人在注視,好奇去尋,最後終於見到在赭色深衣下,外搭黑絨裘衣的男子,威嚴溶於其平靜的眉眼。

她肅然敬憚的麵朝男子所站的方向:“長兄。”

林業綏履雪而過,對其置之不理,看向東麵之人:“你家中有夫人即將產子,居然敢詐欺我家妹來此,欲致其失行,意氣不小。”

陸六郎從席上起身,以身體將林妙意護住:“林令公,我與妙意是舉案齊眉。”

林業綏嗤笑出聲:“舉案齊眉?”

他以言冷靜駁之:“昔日崔夫人欲遣返我家妹,你對崔夫人是‘敢不承命’,如今居然與我言‘舉案齊眉’,梁鴻、孟光是恩愛和睦的夫妻,然你的妻是陳夫人,那她是何地位?或是於你心中,舉案齊眉不是將其納為正室夫人,而是違禮義,棄倫理。”

最後,陸六郎鉗口結舌。

不敢再言。

見光耀不再,惟恐女子還在家中等自己,林業綏懶得與其糾纏,眸光凜冽的看過去:“以略賣罪把他送往京兆尹。”

略賣人為妻妾子孫者,黥麵,徒刑三年。

林妙意聞言,迅速從男子寬厚的身軀後走出,聲音哽咽:“長兄不要送他去京兆尹,此事並非是他欺詐,是我自行而來。”

林業綏雖然數載未在國都,但亦深知家妹的性情,平日怯懦,而倘若有人鼓動,又比所有人要放縱。

他冷聲詰問:“不送?難道要吳郡陸氏以此事將博陵林氏任意輕侮?倘今日是崔夫人所遣之人來到此處,將事情弄得天下皆知,士族豪門又將會如何言及博陵林氏,自後世代子弟都將背負家世卑汙之名,而今日因你,陸氏一奴僕就敢言我林氏家學不堪。”

“你不以為羞恥,但博陵林氏及子孫,倘若你有氣節,先與林氏割席,再行失行之事,生死與我何乾,我何必對你管束?你若再為他言一字,我就以絞刑之罪送去。”

他執掌中書、尚書,拜為國相。

天下士族、天子都在看博陵林氏。

隨即,林衛鉚在長兄的命令下,躬身將人送去。

屢乞無用,林妙意忽然望天,最後又看向男子,慟哭而訴:“倘若我是小妹,長兄今日還會如此嗎?”

林業綏擰眉,不知其意:“我既為你們長兄,就身負訓導之責,違背禮儀倫理是寡廉鮮恥之舉,即使是阿兕,我亦會如此,與誰無關。”

林妙意倔強抬頭,想起家中的女子,開始望門投止:“我要見長嫂。”

在幽暗的中庭內,林業綏眉眼帶著厲色:“你長嫂從十月以來就頭疼,此事不必讓她知道,我會遣人在夜半以前驅車送你去外郡,部曲、豪奴皆是我從隋郡帶來,常人難敵,你何時醒悟就何時歸家。”

林妙意再次跪在席上,伏案悲泣。

林業綏毫無憐憫的望了一眼,命令跟隨而來的部曲。

*

已經黃昏,大風從北方而起。

謝寶因站在甬道之中,明眼裡隱隱有憂慮。

在其左右侍立的玉藻自知製止無用,於是去拿來麑裘搭在有精美五彩紋繡的黑色直裾之外,為她助溫。

然後諫言:“三女郎此次失行並非是家中之事,損害的是士族聲譽,既然令公已躬身處置,女君也勿再為此勞神。”

吳郡陸氏的奴僕雖然很快被武侯驅散,但在外宣揚之事依舊有所流言。

謝寶因默然望向庭中的高樹。

少頃,男子撐傘在大風中而歸。

她眸光變得柔和起來。

林業綏也不言而喻的看向相連館舍房室的甬道,將手中羅傘遞給奴僕以後,徐步朝妻子而去,掌心撫過她被寒風吹亂的鬢發:“為何不在居室?”

謝寶因以雙手抱住男子的腰身,嫣然一笑:“在等你歸家。”

林業綏微怔,然後從容應對。

進到室內,謝寶因主動給他脫下黑絨裘衣,然後在男子右側先後屈足,臀股緩緩壓著脛骨:“妙意她”

林業綏長眸微眯:“我說為何幼福突然如此纏我,她已被我送去外郡,陸家那個在京兆尹。”

他手肘撐在案上,好整以暇的撐頭看向女子:“幼福不妨說說想如何援之以手?”

見妻子不言,他語調輕揚:“嗯?”

謝寶因將裘衣疊好放在案上,微微歪頭:“我在養疾,如何援助?”

林妙意屢欺詐於她,既然已經不顧及博陵林氏的子弟以後要如何在天下自處,她亦壁上觀。

林業綏溫和笑著,滿意的拉女子入懷。

謝寶因笑了笑,順勢坐在男子大腿之上,她心中所想的是其它事情:“我小妹棺槨遷居渭城謝氏的事情如何?”

謝珍果在暮秋之月長逝,以三尺白絹結束一生。

後來白姮與她言及其中始末,小妹在蘭台宮被強迫的時候,李毓曾任她逃走,隨她去向盧家求救,但最後也是盧家親自將其送給李毓,以謀範陽盧氏能再次成為士族的時機。

李毓被誅殺以後,盧家開始對其惡言以向,最終使她鬱於胸,奔赴黃泉。

因謝盧未分離,所以在殞命以後要遵喪禮之製,葬入盧氏的墳墓,但小妹對隨侍左右有所遺命,請求長兄謝晉渠將她帶回渭城謝氏,在阿娘範夫人身邊瞑目。

而範陽盧氏不願。

於是謝晉渠來長樂巷為小妹而請求阿姊。

借助男子能顛覆天下的權勢。

林業綏將妻子冰涼的雙手握在大掌之間,頷了頷首。

“可以遷居渭城謝氏。”

*

在冬十二月朔。

謝晉渠選擇將小妹謝珍果的棺槨遷居至渭城謝氏,與阿娘範氏合葬,又遣人至長樂巷見告。

而其死後所居的宮室已布置好,陪葬器皿及金錢帛食皆如生前,棺槨置於宗廟的寢殿[3]之中,已祭數日。

雞初鳴,謝寶因就盥洗更衣,在中衣外穿以紫色直裾,上麵文彩飾以雲雷紋,用赭色絹為襟袖緣邊。

隨即登車出都城。

行駛百裡,在進入謝氏占地數百頃的宗廟以後,牛車停在寢殿外,侍從車駕的豪奴。

下車後,謝寶因履階而上。

謝晉渠在殿內躬身為長明燈添油,見殿外有人來,他放下油甕,抬手行了一禮:“阿姊。”

謝寶因朝他頷首致意,而後進入寢殿,從家臣手中漆案握起黍殼,低頭扔入盆盎中,以祝其黃泉飯食:“阿翁,阿娘,小妹未能享用儘人世飲食就及至黃泉,望你們能攜小妹拜謁老君,得道受書,去往昆侖見西王母,共同升仙。”

謝珍果是渭城謝氏的女郎,不能於宗廟內再單獨建寢殿,所以依附在謝賢與範氏的寢殿中,得謝氏子弟的四時祭祀。

謝晉渠更是泣聲:“我們不孝。”

昔日是他妻鄭夫人帶謝珍果進入蘭台宮,而鄭夫人之所以能留有性命,皆是因為她出身小淮房,而非鄭彧大宗。

鄭貴妃亦因親子李風而善終。

最後,謝晉渠將所隨葬玉器青碧玉璧放入棺槨之中,寄意“靈魂不再生還”,能成功去往死後的世界——昆侖。

謝寶因也將能引導靈魂飛天的非衣置於棺槨蓋上。

隨即,奴僕將沉重的棺槨抬出寢殿,放置在轊車上,然後往宗廟寢殿的西北方向驅車,身為兄姊的他們隻能站在殿前遙望。

在轊車要離去時,謝寶因伸手摸著塗漆繪紋的棺槨,喃喃細語:“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4]。”

謝珍果在喪命以前,曾給她留有帛書。

上麵書以此詩。

昔日鸚鵡所誦讀的亦皆是從謝珍果口中所聞,謝晉渠曾言小妹在她適人以後,常常在她所居住過的屋舍跽坐,誦讀所學樂府。

她竭力克製著心中的悲慟:“小妹安心去找阿翁與阿娘,他們會保護你,必然會比我們保護得更好,那裡也是日月同輝,比人世還好,不用再憂心我。”

而後,侍從皆伏拜叩地。

向宗廟西北曼聲哀哭。

【📢作者有話說】

[1]出自漢末陳琳的《為袁紹檄豫州文》開頭。【譯:聖明的君主麵臨危局製定策略來平定變亂,忠心的臣子麵臨災難尋求對策來確立自己的地位,所以先有了不凡的人,然後有不凡的事;有不凡的事,然後能立不凡的功勳。這個不凡,是普通人無法想象的。】

[2]漢.劉向 《列女傳·齊義繼母傳》:“長者,前妻之子也。”

[3]宗廟內的寢殿是供靈魂起居的地方,非生人住。

[4]鸚鵡念“年命如朝露”在90章,此詩是漢.佚名《驅車上東門》。

134 ? 長命萬歲【大修】

冬十二月己巳。

雞鳴, 不見星宿。

居室內,雖然未熏香料,但能隱隱嗅到幽香。

肌膚異常光潤的謝寶因感受到有健壯的手臂橫在腰間, 是讓自己整夜都未能寢寐的始作俑者, 她聲音帶著不動搖的堅定:“已經雞鳴了。”

從夜半到雞鳴。

他親手擦乾淨,再戰栗著親自弄臟。

為此而樂此不疲。

聽出其中怨責的林業綏輕吻她脊背以求寬恕,用手紓解久了,突然再行敦倫,未免會失控。

但她似乎哭了。

昨夜他拭去女子因自己力道太大而垂落下來的淚珠, 再親親女子的嘴角,一遍不夠, 便親了一遍又一遍,如此才將人哄好。

他輕撫著妻子腰間的凹陷,聲音喑啞:“不會再來。”

隨後,謝寶因轉過身與其對視:“何時去蘭台宮。”

林業綏見她頃刻又言及它事, 啞然而笑:“二十九刻,你先寢寐。”

謝寶因疲倦的頷了頷首,很快就在男子懷中熟寐。

林業綏則撐眉坐起。

在更衣以後, 林圓韞、林真愨也喊著“耶耶”跑來。

林業綏隻是淡淡應下一聲, 而後又突然想起一事還需要徵求兩個孩子的主張。

於是,他跽坐著與他們平視, 以清潤的嗓音詢問道:“你們可否想與叔父一起去候問祖母。”

*

而謝寶因在醒寤之後,漫不經心的望向熊席, 發現空無一人。

他已離家。

但見一雙兒女也不在, 她下意識開口:“女郎與郎君在何處?”

若是從前, 早已聞見姊弟兩人的聲音。

遵命在室內焚燒香料的玉藻放下陶熏爐, 過去為其解惑:“與袁夫人她們去了宗廟。”

謝寶因聽後, 輕輕頷首,神色也依舊從容有常。

郗氏的左右隨侍在向男子哀哭以後,他的態度雖然不再淡漠,但也隻是讓林衛鉚不必顧及他昔年所言。

孝德乃三德之一,林衛鉚不能不去。

林圓韞與林真愨亦尚幼。

又豈能因父母而對祖母不孝。

*

馭夫驅使車馬入蘭台宮。

林業綏在闕門下車,而後徒步往含元殿走去。

行至百級殿階前,又恍然見到居住在國都城郭數十裡以外隆中山的王宣,老翁緩慢且喘息著努力往上走,而在看到男子以後,徒然停在階上,對其拱手大笑道:“我該稱小友一句令公了。”

林業綏抬手,還以晚輩禮:“王侍中,尊長先行。”

王宣頷首,動身繼續前行,長歎著感概:“今日以後就不是了,我此行已決意要向陛下致仕,謝仆射於冬二月長逝,昭國鄭氏大宗也與前朝的範陽盧氏一樣幾近滅族,老夫與他們同朝為官,又豈敢再占廟堂一席,廟堂之高,我是難以再坐穩,以後是林令公、裴禦史與王將軍的了。”

此言無疑是在指向往後的天下、朝堂都將是博陵林氏、河東裴氏與太原王氏為主,以鄭王謝三族駕禦群臣的時日已成往昔。

始終落後其半步的林業綏不動聲色的摩挲著指腹,漆眸半斂,語氣莫測:“王大郎人才俊偉,廟堂之中仍還需要鬱夷王氏的人才來治國。”

王宣慢下腳步,看著身後這位在將近而立之年就成功拜相的丹陽房長子。

在望仙門之變中,除卻博陵林氏以外,太原王氏、河東裴氏、鬱夷王氏、陳留袁氏、河內魏氏等其餘士族皆對天子即位有功,數載來都被幽禁於封地的江淮郡王也因為昔日為掩蔽天子行蹤而立功。

他此舉無疑是在率先為博陵林氏的將來謀略,商周始,自後帝王無不忌諱功高者,今日天子所賜之車馬,來日或許就是乘其棺槨的轊車,但倘若讓其餘士族悉數入天下此局,平分為萬世基的功勛 ,以後也能抑厭皇權,通過天下士族的力量來保住博陵林氏。

畢竟那些士族與博陵林氏已然是共同利益。

他不但要博陵林氏起勢,還要形成新的士族利益,比昔日鄭王謝更親密,所以中樞高官不必都是林氏子弟。

王宣忽然釋懷,謀不足以勝人,有此狀況是必然,他的腰背因年老而微微彎曲著,雙手交握在身前:“不用自謙無德,你當得起老夫喊這句令公。”

在殿外迎候的內侍見到男子與老翁,疾步而來。

行走在後麵的林業綏緩緩抬眼掃過去,語調淡然:“先給王侍中解裘衣,我不急。”

內侍聞言,恭敬的低頭收回手,轉身去給已然老矣的王宣解下裘衣,然後請他入殿。

朝中有人欲要致仕,身為君主必然需要竭力勸留,以此來彰顯朝廷、君王的納賢之心。

在含元殿內,君王三留賢良,而臣子三推拒之後,王宣才從殿內出來,脊背也看著愈益彎曲。

數載的籌謀,他疲倦不已。

殫智竭力,犯危行苦。

鬱夷王氏才能尚存一息。

烈士暮年,壯心也隻能休已。

隨後,林業綏解下黑絨大裘遞給內侍,邁步進去。

而李乙還站在殿中央,看見男子走進來,攤手笑歎:“沒能留住賢良啊,看來還是我為君的賢德不夠。”

林業綏正立行禮,隨即勸慰天子:“突厥已經被征虜將軍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待他們重新退回天山以北,那就是陛下最大的德。”

談起此次戰役,李乙心中也終於有了幾許慰藉,自古帝王皆以開疆擴土、擊退外敵為功績,突厥被重新打回天山以北將是他治理天下的開始。

他笑著邀男子入席跽坐:“宮宴還未開始,令公為何就來了?”

林業綏未動,長眸微闔:“臣就是為此而來,臣想在家中與妻相依,望陛下能同意。”

李乙與其妻有過數次會麵,心中始終都覺得漢中君雖通達有智,然與男子而言,能是共擔風雨,謀天下的良臣,但這樣的人也最難以真心相對,與他柔軟的皇後有異。

皇後即使內心堅韌,會竭儘所能助他、支持他,可仍是以配君子的賢女,不會過問他所謀何事,不會與他相謀。

詫異過後,李乙玩笑一聲:“昔日居然看不出漢中君會如此不能離開令公。”

林業綏聲音微沉,對此也無奈笑道:“她隨時都能離開臣,是臣不能離開她。”

李乙也因此想起他的皇後,神情頃刻寂然,她心中對外人彰德善良,可謂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1]。

然對自己與他又皆以殘忍之心相待。

羊元君使天子之心柔和。

最後,欣然讚成男子所求。

*

從宗廟歸來,林真愨怏怏來到堂前。

見阿娘席坐在案後,他也未曾如往昔那般雀躍奔走而去,沮喪的低頭在宮簷下徘徊。

謝寶因對此全然不知,專心看著簡牘上所書寫的內容。

漢中郡統七縣,稅邑三千七百九十戶,雖然是她的封邑地,但她並無治理郡內政務之權。

因為士族盤踞,天下之政皆被其掌握,所以她隻有食稅權。

然她既身為漢中君,漢中郡內必然也有室第。

倘若以後閒暇,可帶阿兕姊弟三人乘車前去遊樂數日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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