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138(2 / 2)

長命萬歲 舟不歸 102364 字 2024-06-13

而前去取女子所飲湯藥的玉藻歸來也遇見在外頹靡的林真愨:“小郎君,為何不入內。”

謝寶因聞聲抬頭,然不見人,心中憂懼到眉頭微皺:“阿慧?”

林真愨聽見阿娘的聲音,倉卒走到堂上:“阿娘。”

謝寶因往四周看去:“怎麼就阿慧一人。”

林真愨慢吞吞走到北麵:“阿姊還在宗廟。”

謝寶因察覺到其中異常,收起簡牘,將長子擁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其發頂,循循善誘:“那為何阿慧先歸,難道遇到不開心的事情?”

林真愨把臉埋進懷中,悶著聲音:“祖母她對阿娘不好。”

謝寶因神色凝滯,隨即笑言:“阿慧是從哪裡聽聞的。”

林真愨緘口不願說。

謝寶因亦不再追問,耐心勸導:“祖母雖然對阿娘不好,但她對阿慧並無惡行。”

林真愨仰頭認真思慮,然後明白其中之意:“阿娘不用憂心,雖然我不喜歡她對阿娘不好,但我是耶耶的親子,也就是她的孫,而且她對我無惡行,所以我為人孫不會不孝的,隻要叔父與從兄他們前去,我也會跟隨去宗廟候問,但阿姊”

終於知道長子鬱在何處的謝寶因放緩聲音,誨爾諄諄:“因為祖母待你阿姊很好,所以你阿姊喜愛,既然如此,那又為何不能去看自己喜愛之人?阿娘不喜食葵,難道阿慧以後都不能再食用?”

最喜食葵的林真愨搖搖頭。

謝寶因讚賞道:“那阿慧也不可以與阿姊去說此事,若你去說,阿姊會很傷心和內疚,以後都很難開心。”

林真愨溫順的點了點頭。

在旁觀的玉藻見小郎君無事,於是將湯藥置於案上:“女君。”

林真愨聞著泛苦的湯藥,好奇再問:“阿娘,你為何都不與我和阿姊說,若阿娘說了,阿姊必然不會再去候問祖母。”

玉藻聞言低頭,又豈止是不與子女言說,許多苦楚甚至連令公都不說,從不言及。

謝寶因長睫煽動幾下,莞然而笑:“子貢曾議論彆人,阿慧可知孔子是如何說的。”

林真愨挺直脊背,高仰頭顱,了然於胸的對答:“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2]”

飲完湯藥,謝寶因頷了頷首:“而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3]。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4]。”

林真愨站立身體,莊重行禮頓首:“多謝阿娘教誨。”

*

數刻後,林圓韞也從宗廟歸來。

母子三人開始玩掌中藏鉤。

林真琰則有時在席上爬行四周,有時要拿玉鉤,有時要兄姊與他嬉戲。

在將近黃昏之期的時候,傅母才來將他們帶去沐浴。

而謝寶因低頭卷案上簡牘的時候,忽然聞見一聲“幼福”。

她下意識應聲:“嗯。”

隨即迅速抬頭,見到歸家的男子。

林業綏在旁邊敞腿踞坐,將手臂橫在女子楚腰上,隨即擁入懷:“先抹藥。”

雖然是席地而坐,但謝寶因下意識就用雙手抱住他脖子,然後垂眸看男子長指幾下就解開她直裾深衣的大帶。

林業綏指腹輕撫過被他吃痛吃紅的地方,再取藥在其間緩緩抹開,直至融入肌膚。

然後,他清冽道:“他們姊弟二人應獨自居住。”

謝寶因幽思頷首。

林圓韞已然五歲,林真愨可以再留,但兩人昔日就會爭父母寵愛,若要分居就需要一起。

林業綏又再誘勸:“阿瞻也不用哺乳。”

謝寶因:“”

她漸漸明白過來其意,望著他不說話。

林業綏拿佩巾擦手,從容對上女子目光,語調微微上挑,鼻音也帶著蠱惑的深沉:“為何不答了?”

相持時,中庭忽然有聲音。

謝寶因惟恐被孩子所見,惶惶要從男子腿上下來。

然林業綏挾住其腰,作惡的不讓她動半分,眼裡笑意變濃。

謝寶因瞪他。

望著女子眼裡的水霧,林業綏笑了聲,不徐不疾的為她重係大帶,啞聲道:“能侍在豪門巨室的奴僕皆知輕重禮儀,豈會不宣而入?”

謝寶因雖然安心,但仍是憤憤地低頭咬著他寬肩。

林業綏撫摩著女子滑嫩的後頸,隨她發泄。

不發怒,不動容。

謝寶因失望的停下。

然林業綏的眉宇卻緩緩擰成山,倘若耳廓被噬咬的酥麻還尚能忍耐,那胸膛就恍若震電,他喉結快速滾過,然後大掌護在其腦後,微用力道,兩人共同往後倒下。

被放倒在席上的謝寶因望著男子微敞的深衣衣襟,舉手摸著有她水跡的地方,誠懇道:“伏惟夫君長命萬歲。”

林業綏從喉中發出一聲低沉的笑:“以為如此就能讓我放過?”

他低頭去吻妻子,長指一點點變得濕潤,最後將所有都吻儘。

而即使明白那僅是女子隨意所言,他也依然虔誠回應一句。

“能與幼福長久就已知足。”

【正文完】

舟不歸/2023/2/27

寫於湖南

修於湖南/2023/9/19

【📢作者有話說】

[1]先秦·孔子《論語·雍也》。

【譯:那仁人,自己要成就,而且要使彆人成就,自己要顯達,而且要使彆人顯達】

[2]先秦.《論語.憲問》。

【譯:子貢議論彆人。孔子說:“你端木賜就什麼都好嗎?我就沒有這種閒暇(去議論彆人)。”】

[3]先秦.《論語·衛靈公》。

【譯:君子不因為某人的話說得好就推舉他,也不因為某人不好就否定他的一切。】

[4]漢.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

【譯:聰慧明白洞察一切反而瀕臨死亡,是因為喜好議論他人的緣故。博洽善辯寬廣弘大反而危及其身,是因為揭發彆人醜惡的緣故。做人兒子的就不要有自己,做人臣子的就不要有自己。】

*末尾幾行字刪掉也夠字數。

感謝在2023-02-25 23:42:31~2023-02-27 13:09: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查理蘇的未婚妻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 番外 📖

135 ? 三十五歲

◎【中修】我覺得不虐。◎

夏五月辛卯。

謝寶因忽然大病, 此後數月未能痊愈。

她終日在居室養疾不出,嘗飲湯藥,然她不願使外人聞見異味, 言此舉不敬, 左右隨侍遂遵其命,常常在居室熏香。

而家中事務也由郭夫人治理。

在十年前,征虜將軍、驍騎將軍、前軍將軍率領數萬卒士的奮戰之下,突厥被擊退至天山以北。

如今國家無戰亂,林衛罹以左軍將軍之職罷官在國都燕居, 其妻郭夫人常來此席坐,寬解長嫂漢中君心中的憂愁。

但今日, 所來的是已過耳順之年——六十有五的王太夫人,她持著木杖,脊背微曲,因五年前不慎從高處顛仆, 自後疾病纏身,很少再行走。

居室之中,謝寶因跽跪在幾案北麵, 手中握有帛書。

數載逝去, 她容貌仍然未變,大約在養疾之故, 肌膚比往昔白潤,而歲月也隻是使她莊嚴矜重。

老婦咳嗽出聲。

謝寶因抬頭粲然而笑:“叔母為何來此。”

木杖撐在地板上, 發出咚咚的聲音, 老婦也已走去到幾案以南:“聽聞你嘗病, 因此來候問。”

謝寶因驚愕失色:“叔母身體不適, 我為幼。”

老婦由隨侍扶持而跽, 然後將杖橫放在右側旁:“我的身體已然暮年,能活之數不過五指,何必避忌,你如此認真是在看何簡。”

謝寶因看完其上所書內容,把縑帛遞給老婦:“妙意在八月遣人從江淮郡送來的尺素書。”

林妙意在外郡居住三年,喪妻的江淮郡王又欲納其為正室夫人,她欣然同意,在去吳郡以後就產下郎君,已然四歲。

老婦看了一眼,而後放下:“倘若昔年她願意嫁去河內魏氏,如今子女不日就能夠婚娶,我也聽聞陛下有意為太子納圓韞為妻,雖然從前豪門士族不與皇室匹配,但自天子即位以來,士族已經日漸式微,再無往日的可拒皇室的權勢,何況此事對博陵林氏也有益,她成為太子妃、皇後,家族一躍為外戚,子弟拜官婚嫁更為輕鬆。而且家中有父兄會保護她,你何必如此。”

天子才立儲君就欲為太子李暨納林圓韞為妻,李暨非皇後所生,乃宮中郭貴人之子,雖然比圓韞要年幼一歲,但貌相、品德皆端正。

女子的大病也是因此而有。

謝寶因心不在焉的輕輕一笑。

林圓韞於數月前已十而有六,天子亦是在冬十二月天子就有此意,她未曾申明態度,又突然大病。

林業綏也因為心中憂慮自己,所以始終與天子在周旋。

她以手摸著棗紅曲裾袍上的五彩紋繡,聲音舒緩:“阿兕少時嬉戲就難以被拘束,昔年比阿慧、阿瞻兄弟還要放縱性情,我與從安也未曾抑厭其天性,若為太子妻,即是庶民之君,言行舉止皆要有所約束,無異於是‘歸窮委命,離群喪侶。閉以雕籠,翦其翅羽。[1]’”

“我是她阿娘,她是我十月而產,叔母要我如何躬身為其雕籠而談笑自若。”

老婦從家中聞聽到國家朝廷的消息,當下就乘車來此。

數日來,天子都以熊羆之力在逼迫林業綏,而男子乃她從子,內心必然憐愛,覺得女子因為過於愛子,所以以致頭腦也變得無知。

於是,老婦繼續痛心遊說著:“即使是你十月而產,但‘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2]’,你如今因為寵愛大女而不使她辭家適人,以雕籠為由拒絕,而適人無不是離群入雕籠,以後再有匹配,焉能有一國儲君尊貴?可你若讚成太子納其為妻,以後太子即位,她為皇後,孕育子嗣,又有子孫相繼為帝,她將被尊皇太後、太皇太後,配食先王之宗廟,永世流聲,又豈非不是深遠之計。”

“何況你身為博陵林氏的正室夫人,又封邑漢中君,為何就不願為博陵林氏而想,從安他為一朝令公,因你而與天子相持,天子又是否會以為博陵林氏有昔日王謝之心?你是渭城謝氏的女郎,昔年如何身不由己,心中就應明白此理。”

謝寶因飲泣不言,身體在悲戚之下也忽然有所不適,嘔出清晨剛飲下的黑褐色湯藥。

玉藻被女子遣離家中去侍從林真琰,侍坐在左右的媵婢皆是其用心訓導。

見女君將湯藥儘數嘔儘,曲裾袍全是臟汙,一婢命人奉匜奉巾,欲為女子更衣。

一婢朝老婦伏拜叩頭:“女君心中怏怏,請太夫人慎而寡言,使女君能得以安心養疾,若令公歸來見女君不安,我等必然會有罪受罰。”

老婦見況,心中才開始倉皇,無奈起身持杖離去。

而在老婦出去以前。

站在居室外的林圓韞已然轉身。

*

在暮秋九月朔。

老婦來長樂巷與謝寶因會麵才不過數日。

博陵林氏的部曲、侍從與豪奴皆悉數四散。

因為家中女君失蹤。

林業綏在妻子失蹤的當下就已經勃然發怒,奴僕與家臣全部驚恐伏拜請求寬恕,但在此以後,他又日漸回歸往昔,恍若無事發生。

然也常常難以安寢,能勉強寢寐的時候,也時時會於夜半驚醒咳嗽,再獨自博弈至黎明。

見男子不愛惜身體,畏懼於耶耶的林真愨、林真琰皆不敢前去勸諫,最後是林圓韞躬身去見,但並非是為勸說而去。

來至父母起居的房室,三十九歲的男子已然羸瘦,跽坐在妻子昔年最常席坐的幾案西麵,神色自若的在與自己下棋。

林圓韞在心中想若是阿娘見況,是否後悔離開,而後她開口行禮:“耶耶,你是在怨恨阿娘嗎。”

林業綏聞言,冷冷抬眼,隨即又重新垂了下去,語氣終帶著淡淡的慍怒:“怨,為何不怨?都已過而立之年還如小孩,一言不發就藏匿起來,她為所有人而想,為何不知道為我想,她心中惟獨對我狠。”

聞見耶耶此言,林圓韞終於啞然而笑。

哪裡是怨恨,分明是愛意。

然後,她又小心翼翼的出聲:“我是在詢問耶耶是否在怨恨阿娘不願讓李暨納我為妻,畢竟阿娘是你的妻,又是博陵林氏的女君,天子還賜封其漢中君,她應該為你們而想,但阿娘因愛我而如此任性,不顧及你與博陵林氏。”

林業綏以兩指夾黑子,聞言滯頓少頃:“你知道你阿娘這一生最不喜的是何物?是蘭台宮。她豈會願意讓你再進去,而你是她十月所產,我未曾替她受罪,又如何還能去怨恨她,所以你們三姊弟的婚姻,隻要她不頷首同意,在我這裡便不行。”

林圓韞垂下腦袋:“因為從母與阿瞻?”

昔年她雖然年幼,但已經耳聞則育,過目不忘。

阿弟林真琰剛產下,阿娘還未相見就被鄭氏抱入蘭台宮。

而從母乃外大母的小女,年齒不過十而有六就忽然喪命,聽聞是因為在孝和帝第七子逆反的三個月之中,從母進出蘭台宮所致。

但十年以來,耶耶對於政見不合的臣工皆是貶謫外郡,從不以權勢來危及他人性命,惟獨那位出身範陽盧氏的前姨父盧項有異。

他在七年前丟失官印文書,隨即又查出官印文書皆是他在任官吏的時候監守自盜,最後被施以磔刑。

盧氏家主在家門伏拜數日以求耶耶寬容也無用,甚至對他們所給出的交換條件視而不見。

前姨夫最終被割肉離骨,斷肢體,再割斷咽喉[3],畢命。

阿娘在知道以後,躬身登車去往渭城謝氏的宗廟。

她亦開始明白,耶耶所做皆是為了阿娘。

然範陽盧氏欲再為豪門士族的壯誌也始終未能得以實現,因為如今是她耶耶掌天下之政。

林業綏摩挲著妻子的白玉釵,悵然自失:“雖然她與你阿娘並非是同母而生,但你阿娘很寵愛她,即使言及是被你阿娘撫育而大的也並無偏差,與待你是相同的。”

林圓韞終於知道,為何阿娘身為食邑三千七百九十戶的漢中君,數年來都常常不入蘭台宮。

每逢宮宴,耶耶也是能推則推。

*

冬十月。

在阿娘失蹤已經有一月的時候,林圓韞乘車至緲山的天台觀,她雖然告知耶耶是欲來此為阿娘請求福佑,但實則是來見一人的。

在殿簷之下,鋪設有非豪門皇室不能用的熊席。

席上有一人端正跽坐著,她右側有兩足黑漆紅色雲紋的憑幾可倚賴,脖頸細而長,白皙的肌膚配以棗紅色的繞襟曲裾袍,曲裾上還飾有精美的黑色金繡狩獵紋,又以玉帶鉤束衣,長垂至脛骨的雜佩係在腰間。

其左右侍坐兩媵婢。

儼然是國都之中的豪門夫人。

林圓韞行至三尺處,不再放縱,如士族女郎端正行禮:“阿娘。”

謝寶因看過去,淡淡一問:“已經是十月,可有去為你小姑祭祀祝願?”

林圓韞溫順頷首,屈膝與婦人同跽著一張坐席,然後應答:“在來謁見阿娘以前就已經前去祭祀。”

謝寶因欣慰而笑:“你祖母與二叔母是否也有一同祭祀。”

林圓韞伸手去抱著婦人的手臂,將頭顱靠在其肩上:“阿娘居然還如此不放心我,為死者祭乃禮儀大事,我豈會輕易遺忘。”

祖母郗夫人在叔父林衛罹與叔母郭夫人成昏的第二年就歸天,二叔母袁慈航在五年前因為產子母女皆殞命,在世上僅遺留有二子,二叔父林衛鉚則始終不能放下,不願納後婦。

最寵愛她的小姑林卻意也在前年就因精氣衰竭而亡。

謝寶因舉手輕撫長女的發頂:“並非是不放心,隻是你性情不受拘束,又常常因誦讀經書而忘記進食,所以才常與你言說,阿娘不想阿兕有此惡行,倘若阿娘不在,你的身體也必然已習慣每年都要祭祀。”

林圓韞的腦袋往阿娘懷中鑽了鑽,恃愛搖頭:“不,阿娘要萬歲[4],我要把這件事情給遺忘,這一生都要遺忘。”

謝寶因粲然笑著:“好,有阿娘在,阿兕隨意遺忘。”

林圓韞聞之,神情恍然:“阿娘,其實你不必為我的事情再哀傷,我知道在家中,阿娘與耶耶是最寵愛我的。數十載以來都將我與阿慧、阿瞻他們共同撫育長大,何況我所誦讀的書簡比他們都多,在治國治世之上,阿慧也未必能贏我,而我有此學識,心中所見的也已然是天下千萬家,而非區區一家。”

“我也知道阿娘是憂心我像從母那樣年少喪命。但是阿娘你忘了,我是你與耶耶躬身教養而大的,我有你的聰慧堅韌,又有耶耶的智謀膽略。”

“其實王祖母所言有理。”

“在天下何以尊貴。”

“君王。”

“我要史書有我。”

“我要萬世流年。”

“我要我的子孫相繼為帝。”

“我要我所思所想得以實現,推及天下。”

謝寶因安靜聽著長女所言,最後欣然笑之:“阿兕有此壯誌,阿娘很高興,阿娘也會一直在你身後。”

望見殿簷下的母女情深,在後跟隨而來的林業綏沉默佇立許久,一字一句的質問:“你們都知道你阿娘在此處,惟獨瞞著我?”

謝寶因不解看去,玄色深衣的男子沉著臉,身形清瘦孱弱,眉目間儘是疏離,站在殿柱旁,陽光難以照耀。

為人父的威嚴已經令她驚恐,何況男子執掌相權,在朝堂算計數載。

林圓韞迅速躲進阿娘的懷裡,悶悶一句:“誰叫耶耶自己看不到阿娘遺留的尺牘。”

林業綏走過去,不悅凜然:“她何曾有留尺牘給我?”

聞見二人談話,謝寶因逐漸明白他們父女間為何異常。

她在離家的時候,留下尺牘在幾案之上,又命家臣與奴僕見告男子。

男子豈會不知。

而這一月以來隻有林圓韞來此,尺牘或許就是被其藏匿,還逼迫著家臣等人共同援助,欺詐男子。

但即使如此,她也依然不願責怪,因為她知道林圓韞是想為自己去試探男子態度:“欲萬世流年之人,行事就是如此?”

隨即,謝寶因抬眼望向男子:“不必責怨阿兕,我離家時未留尺牘,來此也是欲為小妹她們抄寫經文。”

乘車來緲山的途中,林業綏本來已經想好要如何發怒責問,但在見到女子以後,自己又先愛憐起來。

他無奈歎息:“幼福就會寵溺她。”

九死一生後,林圓韞跪直身體,朝父母二人頓首辭彆。

懷中的長女離去,謝寶因便仰著頭,莞爾笑著,張開手要他抱。

每次都這樣。

林業綏喟歎著彎下腰,有力的手臂穿過妻子膝彎處,穩穩抱起,隨後垂頭,抵住她額頭,再依戀的埋在她頸中:“不要再讓我找不到你。”

謝寶因也忽然想起長女曾言及在她離家後,男子以為她欲獨自死亡,開始生出殉情之心,身後之事都已預備交代給長子林真愨。

她歎息,摸著他依舊還俊朗的臉,真是咯人,不知道瘦了多少:“還記得你曾與我說過的話嗎。”

林業綏離開她頸窩,禁不住的親親她唇角:“何話。”

數載來,謝寶因已經習慣男子突然的親昵,在而立之年以後,每次都撞得凶狠,她雖然也樂在其中,但顧及在道觀,無用的躲避了一下,然後神情十分嚴肅:“‘能活而不活,或是欲為誰殉葬也很愚昧’皆是你親口所言,為何會不記得?”

林業綏付之一笑:“我是愚蠢之人,沒有幼福聰慧。”

謝寶因皺眉:“你就是故意的。”

林業綏垂下眼皮,眸光也變得更為幽深:“那幼福離家又為何不親自與我說?”

謝寶因自知理屈,突然後悔對長女援助,最後她離開,留自己獨自麵對男子,但畢竟夫妻數載,她也已能從容應對:“他們的成昏之日,宗正.寺占卜在何時。”

林業綏笑了笑,未出言揭穿妻子拙劣的手段,順著其言回答:“在冬十一月乙亥。”

他知道妻子此言是已應允太子納二人的長女為妻。

謝寶因對此笑著稱讚:“孟冬也好,不會炎熱。”

天子李乙即位將近十一載,博陵林氏、太原王氏與河東裴氏的子弟已經日漸開始在朝堂上嶄露頭角,占據重要官位,雖然其他士族也有高官,但權勢終究未能超過此三族。

男子近幾載也有意乾涉族中子弟的宦仕,在保證權勢不沒落的情況之下,不讓子弟再往中樞而去,有戰功的林衛罹亦也是謹慎微小,圓通處事,不使自己的言行予以人口實,被欺辱都一笑置之。

然天子心中始終憂憂,急需安心,士族不與皇室匹配,他就納士族女郎為三夫人、九嬪,所為就是要皇權淩駕豪門。

為太子納林圓韞為妻,亦是如此。

一是要博陵林氏繼續為天子所驅使。

二是挾製以博陵林氏為首的士族。

身為家中女君與士族夫人的她一遍一遍與做阿娘的自己言道,智者不妄為,要為氏族而想,隻能為氏族而想。

林業綏憂心妻子是勉強而為,出言寬慰:“我是她耶耶,她倘若在蘭台宮被太子所欺,我必然會竭力保護,何況還有真愨、真琰在家中,他們共同長大,感情自少時就親昵,即使我不在,他們也會援之以手。”

謝寶因趴在男子胸膛裡,雙手攬住他脖子,輕輕嗯了聲,但她心中知道,豈能因為一個女郎就讓博陵林氏內憂外患。

林業綏抱著人,往靜室穩步走去:“經文可有抄寫完?若是已抄好就隨我歸家,倘若還未抄完,我與你一起,然後再一同歸家。”

謝寶因閉上眼睛,默默聽風吹竹林的聲音,還有男子說話時胸腔震鳴的顫動聲,她彎了彎唇畔:“我都抄寫完了。”

言儘,她變得安靜。

兒女已經長成,故人一個個的離去。

終有一日會是她。

謝寶因小聲開口:“還記得我在產阿兕的時候,你給我誦讀經文嗎?”

林業綏頓住腳步,低頭看了妻子一眼,見她眼睛輕輕合上,與昔年並無不同。

他憐道:“記得。”

謝寶因用腦袋不經意的蹭了蹭男子的胸膛:“我想聽,再給我念念好不好。”

林業綏溫聲言“好”,隨即誦讀。

聽著均勻的呼吸,他走到臥榻旁,小心將在自己懷中熟假的妻子放下,手背愛憐的一遍遍撫其臉頰,清潤的嗓音繼續念著經文:“為皇者師,帝者師,王者師。立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命雷霆用九五數,大悲大願,大聖大慈。”

自後謝寶因養疾月餘,終於大病痊愈。

冬十一月乙亥。

於黃昏之期,林圓韞穿戴金冠與雜裾垂髾,左右侍立著阿娘為她選擇的隨侍媵婢,而後從家廟登上墨車去蘭台宮,開始她離開父母的一生。

此時謝寶因三十五歲,她開始日漸明白阿娘昔年與她所言“兒女長成,嫁娶是人之大道。父母者,行養育之責。父母子女為人生過客,明白才能解脫”為何意。

然,她雖然已經明白,但仍不能解脫。

【📢作者有話說】

[1]漢.禰衡《鸚鵡賦》:“爾乃歸窮委命,離群喪侶。閉以雕籠,翦其翅羽。”

【譯:這樣,鸚鵡便陷入困境,完全受命運支配,離開群鳥,失去伴侶。被關進雕飾美麗的鳥籠,被剪短翅膀上的羽毛。】

[2]戰國.《戰國策.觸龍說趙太後》。

[3]“割肉離骨,斷肢體,再割斷咽喉”來自百度百科對磔刑的解釋。

[4]萬歲:祝福人長壽的頌詞。先秦.《戰國策·齊策四》:“券徧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

[5]經文出自《三清寶誥》。

感謝在2023-02-27 13:09:02~2023-02-28 00:26: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查理蘇的未婚妻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136 ? 四十一歲(1)

◎【中修】謹慎訂閱但不看後悔◎

兩載過去, 林圓韞成功產子。

在孩子三月的時候,謝寶因身為阿娘欲躬身去蘭台宮候問,然林業綏不放心, 於是向天子告假, 隨著同去。

乘車至蘭台宮,走過長長甬道。

李暨也已親自在東宮迎候。

林圓韞知道父母來候問,當下摒棄兒子從寢殿奔走出來,往昔莊嚴端正到令天子、皇後都誇讚的太子妃再次變回小女郎,直接撲進婦人懷裡:“阿娘。”

成為儲君的妻子, 即是君。

遵循周禮,謝寶因也應該朝長女行君臣禮, 但禮數最周全的她忽然不想約束自己,放縱自己再做一次阿娘,而後伸手輕撫長女的後脊,又摸摸長女的頭發, 笑道:“已經是阿娘,怎麼還如孩子。”

李暨和悅而視,似乎心中也為此高興。

在殿外言語過後, 幾人入殿。

隨即才發覺李乙與羊元君也跽坐在殿中, 賜金錢帛衣,天子取訓名“政”, 大約是因為夫妻二人曾遭孝和帝冷待,深知其苦, 所以都將其給與李暨與林圓韞。

見過孩子。

謝寶因與林業綏起身欲歸家。

而他們走在甬道之中, 每行一步都皆是在遠離女兒。

如今在春三月朔, 林業綏握著妻子的手, 為她捂熱, 見她眉眼和順,輕笑道:“能夠為她放心了?”

對於那個孩子,謝寶因見之滿意。

李暨雖然是儲君,但天性仁愛,性情也與孝和帝有異,並非易燥易怒,但也不肖他親母郭貴人,似羊皇後。

常常有人如此說時,郭貴人就笑言太子有皇後的性情乃天命福佑,我求之不得。

羊元君數年來仍無所出,但她對此並不執拗,因為昔年從無有過賢後,所以她以賢後約束自己。

勸諫天子廣納淑女,為眾夫人疏解憂鬱,天子震怒或處罰不公,她皆會保護,李乙的孩子她也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但倘若李乙欲將其子讓她撫養,她當下就會拒絕,隨即數月不再與眾夫人與孩子相見。

那些夫人感激於皇後的仁德,常常會帶孩子去蓬萊殿。

唯獨天子時時捶胸歎息,及至前幾年,醫師言及皇後已四十多,再難有孕,即使妊娠,在產子之際也恐會喪命,李乙才不再為與羊元君能有子嗣而努力,最後選擇性情最佳、最懂得孝順的兒子立為儲君。

二人將要行至車駕前的時候,林業綏忽然停下腳步,麵露痛色,手捂著胸口,開始猛烈的咳嗽,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住,又怕弄疼女子,鬆開女子的手,而後握拳撐在甬道的青石上。

謝寶因當下轉身,輕輕撫拍著男子的背脊:“哪裡不適?”

聽出妻子聲音中的憂慮,林業綏想要告訴她沒事,但胸口突然絞痛,以致他俯身嘔血。

看見地上那些暗紅的血點,謝寶因忽然緘口。

從家中隨從而來的侍從與蘭台宮的內侍迅速將這位林令公扶持去最近的宮殿,與他們年歲同大的醫師喘息著奔走而來。

在診治以後,謝寶因以意念支持自己聽完醫師所言,而後愕然,久久不語,待在胸中的鬱氣終於舒緩,她眼睛裡有淚,無法再顧忌他們身處蘭台宮,憤怒的走到男子麵前,大聲喊他的字:“林從安!”

林業綏隻是笑笑,拉她到自己身邊來,然後說:“我無事,幼福不要震怒,對身體不好。”

隨即,所有的憤懣、憂心都在此刻化成了委屈,謝寶因飲泣無言,怎麼會無事,這個騙子!

醫師說他年輕的時候未曾注意身體,宿疾太多,不僅肺經有損,頭疾也無措,或許往昔覺得身體尚可,但隨著年歲漸長,此疾會危急,最後陷入險境。

恐怕壽數無幾。

她忍著心中悲痛,問道:“你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近一載來,男子很少寢寐,常常夜半醒來,在幾案旁邊席地獨坐,還總是咳嗽,若是詢問他就言是炎熱或嚴寒,已經醫治,又突然黏她,甚至有時不去尚書台,直接將國政交給左右仆射。

自己應該知道的。

林業綏笑而不言,跽坐在席上,仰頭舉手,將妻子輕輕拉到身邊跪坐,然後指腹輕柔的拭去妻子納一顆顆為自己而掉的淚珠。

林圓韞知道消息從寢殿乘攆而來,看見阿娘力不從心,看見咳嗽到臉色蒼白的耶耶還強撐著一絲力氣,笑著安撫阿娘勿為此憂心,然後就要帶阿娘歸家。

她其實很怯懦,怯懦到會畏懼失去阿娘,也會畏懼失去父親,所以疾步進到殿內:“耶耶,你先在蘭台宮居住,陛下與皇後也皆讓你留,即使身體不適,醫師也能醫治。”

林業綏望向妻子,笑言:“我都聽你阿娘的。”

林圓韞聞言低頭,身體在戰栗,每次耶耶都會把天下士族那些算計人心的謀策用在阿娘身上,以此來達到目的。

此次必然也是。

果真,謝寶因在沉默許久以後,艱難開口:“你耶耶既然想歸家,那就讓我們乘車歸家吧。”

揣測被證實,林圓韞痛苦號啕:“我不要!你們這次離開以後,我就再也見不到耶耶了!你們想歸家,難道你們就不想我?我也是你們的女兒啊!耶耶最愛阿娘,阿娘隻要讓他留,他必然會留,但你為何事事都聽人穿鼻!”

謝寶因默然不語。

妻子被如此對待指摘,林業綏冷下臉,沉聲訓誡:“阿兕,她是你阿娘,你不該如此對她說話。你也不用怨恨你阿娘,我的身體,她心中最明白,昔年我身有損傷,幾乎讓你阿娘悲傷發疾,這十幾載以來,她也始終給在為我調養身體,常常管束我,但終究難以挽救,倘若能醫治,又豈需拖到此時?”

終於平靜的林圓韞望著阿娘哭的氣不屬聲,哀動左右,心中內疚的向婦人請罪:“阿娘阿娘是阿兕不孝,阿兕隻是不想失去耶耶,不想失去阿娘。”

謝寶因抬眼,聞見長女不需任何遮蔽的傷心、毫無顧忌的哭聲,她多想也這樣哭,然後說一句“傻孩子,我也不想失去你耶耶呀”,但開口:“我知道阿兕孝順,阿娘不怨阿兕,你才剛產子不能痛哭。”

林業綏也寬慰道:“父母總要離去,不過早晚。”

在李暨來後,他也與妻子乘車歸家。

林圓韞站在殿外,默默望著父母相依離去的身影,最後伏在李暨的懷中失聲痛哭。

*

自春三月大病,從蘭台宮歸家,林業綏始終被謝寶因所管束,嘗飲湯藥調養,但還是挽留不住,身體日漸虛弱。

在夏五月朔,男子不再治理國政,將博陵林氏的子弟悉數布置,與其他士族言明未來該如何以後,正式向天子致仕。

隨即,他與妻謝寶因摒棄子孫,乘車去往隋郡、博陵郡、漢中郡相繼居住,或在長江、黃河之畔席地對飲。

博陵林氏已嫡長子林真愨。

家中事務皆由其妻崔夫人治理。

林真愨在去年一月納妻,於今歲二月有女郎。

他們也再無憂憂之心,專心為自己而活。

*

在秋八月乙末終。

林業綏的身體衰弱,疾而不起,夫妻二人乘車自漢中郡歸國都。

他開始與林衛鉚、林衛罹交代身後之事,又最後教導林真愨、林真琰兄弟:“你們兩人要明白自然之道乃‘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即使士族,行事亦要謹慎,有時遠離也並非不是好事,天下之爭應審時度勢,而你們阿姊將來若成為皇後,你們就是外戚,不要愚蠢到謀害博陵林氏與你們阿姊,多學漢朝衛青的處事,未來博陵林氏的子孫也要專心教誨,然後大宗才能萬世,還要用心孝順你們阿娘。”

“她才是我最不能放心的。”

林真愨、林真琰皆垂首聽訓。

謝寶因與男子共同跪跽在堂上北麵,幾案之下是二人握著的手,聽見此言,她心中動容,等兩個孩子離開才小心翼翼的詢問:“你沒有話與我說?”

她怕,怕男子不留一言。

然林業綏始終都像是掌握一切的人,此刻也篤定的低聲答她:“不急,還未曾到九月初二,我不會離開的。”

他既如此說,謝寶因也就不再追問。

*

幾日以後。

在某個黃昏。

踞坐在席上觀覽《道德經》的林業綏將竹簡卷起,忽然開口,自訴多年來的心事:“幼福,我自十歲喪父起,受儘家族沒落的苦楚與欺辱,其中有來自家人的,也有來自外人的,弟妹與我也不算親近,至於夫人,她從來不會為我而想。你看,活著就是如此無趣,所以我從來都不覺得性命有多值得疼惜,但倘若要我就這麼死,我又難以甘心,所以我給自己找到一個苟活的理由——博陵林氏起勢與執掌相權,為了這兩件事情,我運籌帷幄,用性命為局,以致身體衰弱。”

憶起往昔,他不由低笑:“與你成昏以後,本來心中也隻是想著要好好對待你,以後再驅車送你回渭城謝氏,畢竟適我非你所願,但見你依然儘心治理博陵林氏,有苦楚也總不與我言語,堅韌似蒲草,無論何時都惹人疼惜。你還如此聰慧,誦讀經史。但我心中亦知,這些皆是你身為士族女郎所學,即使不是我,你亦會如此。我是想放你離去的,但你又偏偏聲聲帶淚的質問我難道就不想與你白頭偕老還親口說與我有了孩子。自那一刻,我就開始卑劣起來,處處算計,處處計較。”

“阿兕未說錯,我常常將與天下士族博弈之計用於你,因為我想讓你憐愛於我,哪怕隻有可憐也好。”

“我想活,想與幼福長長久久。”男子眼皮頹喪的耷拉下來,“但還是遲了,昔年身體所受的損傷已經難以恢複。”

在西麵翻閱帛書的謝寶因手上微頓,知道已經是他們離彆的時候,她收起帛書,而後膝行到男子身側,伸手去握住他寬厚的大掌,語氣平淡:“那你來世要早點遇見我。”

從不信神佛的林業綏鄭重頷首,笑道:“好。”

沉默少頃,他又言:“聽說那裡很好,雲霧之間不僅神靈燭龍遨遊,還有仙人騎乘白鶴,金烏與明月共存,該是比人世輝煌。”

隻是沒有他的幼福。

謝寶因低下頭,想起自己於數載前對著小妹棺槨所言,然那句“不用再憂心我”怎麼也難以開口。

她想,是不是隻要讓他對自己放不下心就可以製止他的死亡。

她未言,而林業綏已然出聲:“幼福,我這些年能活下來皆因為你,倘若無你,我也不會活到如今,但你與我不同,你即使沒有我也能夠繼續活下去。”

他以心祝之:“你要長命萬歲,至少也要活到我這個歲數。”

謝寶因哽咽不能語,一句“你憑什麼以為我就能夠活下去”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抬頭望著男子那雙漆黑發亮的長眸,她隻能咽回發澀的喉中。

她不能叫他未自己憂心。

於是,她低下頭:“我都答應你。”

林業綏唇角浮著若有若無的笑,喉結微滾,不忍道:“幼福,抬頭看我。”

謝寶因長頸微動,笑著與他對視,即使淚水讓視物的眼睛變得朦朦朧朧,但兩人無言對視,三十七歲的她好像又回到兩人剛成昏。

林業綏手指瘦削,羸弱泛白的手背上,筋絡突起,泛著淺淺青色,他貪戀的撫著妻子的右頰,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煩。

在妻子滾燙的眼淚落在手背後,他收回手,隱忍著心中悲痛,每說一字,便剜一次自己的心:“阿翁早亡,昔年你我的通婚書是我親自所書,但時日太久,有些記不清內容,我惟恐死後不能與幼福重逢,想要再看一眼。”

謝寶因隱約意識到有何事即將來臨,她給與自己去承受此事的少焉,隨即溫順頷首:“我去居室為你取來,但你要等我,不可以一言不發就離開,不然我會生氣。”

林業綏輕笑著嗯了聲。

謝寶因撐案起身,曳著曲裾袍離開。

望著妻子離開的方向,林業綏的眼尾漸漸變得濕潤,他喃喃自言:“綏自長子,年已成立,未及婚媾。承賢第五女,令淑有聞,四德兼備。願托高媛,謹因博陵林氏,敢以禮請。”

*

寂靜的堂上,落針可聞。

男子踞在席上,腦袋微微低垂著,雙手搭在大腿之上,陽光從外照射到堂上,照耀著他消瘦剛毅的側臉,安安靜靜。

那卷《道德經》的竹簡就掉落在他身側。

他穿的玄色直裾深衣,衣上有精美的金色紋繡,還有的大片鬆柏,如同其人,風骨不折,即使現在走了,也依然還是跽坐端正。

從居室急切歸來的謝寶因站在堂上,她用力握著手中帛書,望著前麵不語,在緩步走過去以後,屈膝跪在男子身側,右手輕微戰栗著緩緩撫上他還有餘溫的臉頰,也就這一下,男子猛然倒在她懷中。

她知道,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氣絕。

一股巨大的哀痛猛然襲來,心中恍若被手所拽,讓她不能喘息,紅絲也在頃刻間充斥著眼睛,眼裡的白色頃刻化為紅。

她張開雙手將男子擁入懷,張口的同時,一滴眼淚混雜著血珠滑落下來:“是在等我來才離開?我就知道你不會食言,但你還是離開早了,沒有聽見我說‘即使未能白頭,但能與你在世上遇見,攜手走到如今,幼福再無遺恨’。”

“好好安寢,你太累了。”

“其實這些年你才是最累的。”

侍從的家臣見狀,迅速遣人去訃告。

林真愨、林真琰來至堂上,見到的是阿娘失禮的踞坐在地上,而非坐席,不言不語,滿眼血紅,懷中還抱著他們沒了氣息的阿翁。

兩人當下伏拜慟哭。

聞見哭聲,謝寶因則輕輕拍著男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哄他寢寐,她不再流淚,不再傷心,隻是默默的感受著懷中的人變涼變硬。

今日是九月初二。

他們剛好夫妻二十載。

*

博陵林氏訃告士族以後。

李乙在哀痛之中下詔,讓其陪葬懷陵,葬入主陵右邊最大的陵墓,並在懷陵建其寢殿,命人四時日月祭祀,同時獲贈太傅、列侯,諡號“文成”。

喪禮是林真愨與家中崔夫人所治理,林業綏就躺在外麵繪有五彩紋飾的棺槨中,來了許多人看他。

而堂上置有鐘、鼎、壺等青銅禮器,七名家臣在棺槨左右拱手默哀。

謝寶因則穿著斬衰之孝,手中執杖,高髻之上隻有一根白色的冠繩纓,她就站在北麵迎候來哀悼的士族,始終未曾再哀泣。

林圓韞來家中傷悼父親的時候,看見阿娘的舉止言行,不置一言,因為他們三姊弟少時就知道。

父親要更愛阿娘。

父親對外人都是淡漠以待,或是剛好的疏離,在兒時對他們也並不親密,隻有阿娘在麵前才是有情欲的人。

她想,如此也好。

父親不會傷心,阿娘也不會太傷心。

林業綏的棺槨在家中放置三日以後,由轊車送往懷陵,在寢殿又放置六日,而後再入陵墓,並選了身生前所穿的衣物供在寢殿。

衣服是謝寶因躬身所選的,乃他們成昏時的冕服。

而能使男子靈魂升天的飛衣覆於隻有貴族才能使用的四重漆木套棺之上,大玉璧置在其身下,又再放入生前所用令公的銅印龜紐、陰刻篆書「林業綏」的玉印以及「文成侯」之印。

在天子的命令下,隨葬物品數以千計的被放入棺室與墓室,但林真愨發覺有一個舊佩巾突然不見,那是父親生前唯一說過要陪葬在他身邊的物品。

然無論如何也不曾找到,最後他隻能在棺槨前伏拜,請求寬恕。

隨即,命人暫封墓室。

*

謝寶因站在山坡上,以木杖支持著身體,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視物艱難,但即使如此,她也始終望著白幡飄動的地方,注視良久後,轉身離開。

侍立在身側的隨侍伸手去扶持著她緩慢行走。

墓室被封的少頃,大風從西北而起。

隨侍迅速轉身擋在前麵保護,但又很快愕然。

婦人臉上那是

血淚!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修文的時候又嗷嗷大哭一頓,但他們從前說要去隋郡、漢中郡、博陵郡還有好多好多地方都去啦!

137 ? 四十一歲(2)

◎【大修】謹慎訂閱但不看後悔◎

自林業綏瞑目之日, 謝寶因的眼睛就開始不怎麼好了,剛開始不過是偶爾會發疼,還可以勉強視物, 但如今四載過去, 已經嚴重到隻能看見模糊的事物光影,用儘多少藥石都無用。

而家中的事務已然命崔夫人來治理。

被她遣去侍從林真琰的玉藻在知道謝寶因的眼睛有疾以後,也於兩載之前,伏拜哀哭著重新回到婦人的身邊,躬身侍坐。

昔年男子剛逝, 她能時時俯身畫絹帛飛衣,以此為度日之事, 但如今她多養疾不出,常在與男子共同起居生活過十數載的居室內跽坐。

有時郭夫人、崔夫人會來,與她講國都、講天下所發生的事情;有時子孫會來,為她誦讀《道德經》與諸子百家, 還會將從漢中郡來的稅邑簡牘稚聲誦讀給祖母聽;有時她會乘車去往國都城郭外數十裡的渭城謝氏宗廟。

但她從未去過懷陵。

即使兩地相距並不遙遠。

不過,家中有一位從荊地請來的巫祝。

謝寶因常召見她於堂上。

外人也都以為婦人是為自己或兒女子孫才行鬼神占卜之事,但玉藻知道她所問皆是文成侯。

在那日雞鳴, 謝寶因從夢中哭著醒寤。

於是她再次召見巫祝, 手摸著身側黑漆紅紋的憑幾,聽腳步聲辯其位, 惶惶開口:“我常於夢見他赤足獨自站立大雪之中,不言不語, 或是不停的在雪中行走, 可是他在那裡過得不好?”

巫祝慰藉道:“漢中君不必憂心, 文成侯在那裡過得很好。”

謝寶因神情鬱鬱, 聲音與眼中都帶著祈求:“可否能與我說得再清楚些?”

四載以來, 巫祝已經習慣,當下恭敬的拱手詳儘:“文成候剛瞑目之際,有仙人騎狗拉繩振響青銅鐘為升天之音,隨即文成候履升天之板,跟隨飛廉去至天門,那裡有天界守門神帝閽在天門躬身伏拜迎候,神豹在側,仙鶴與飛龍在天,口銜靈芝的蟾蜍在扶桑樹旁[1]。近日,文成候又欲去昆侖山暫居,還以神靈鬼神之力告之奴,他知道漢中君未曾放下他,所以才從天界來人間要親口告訴漢中君他很好,但文成候已是靈魂之體,回來人間與自然大道不合,於是才會有漢中君所夢。”

“若要文成候在那裡過得好,漢中君就勿再為其哀痛。”

謝寶因欣慰地笑笑。

“那就好,那就好。”

望見婦人的言行,玉藻失聲哭著。

這些皆是令公生前所布置。

*

在春三月乙卯。

謝寶因四十一歲生辰那日。

林真愨與妻崔夫人憂心她終日都跽坐於居室,會鬱於胸,於是想以此來寬慰婦人的心,不僅博陵林氏丹陽房的所有子弟悉數歸來,渭城謝氏三個尚在的舅父也遣人驅車接來。

謝寶因穿著曲裾袍,手中持有一根探路的木杖走在前,身後有三媵婢拱手隨侍。

玉藻則扶持婦人而來,跽跪於堂上西麵。

前來拜謁之人列席東西兩麵,分案跪坐。

先起身站在堂上,然後麵朝尊位的婦人行禮的聲音聽著並不年少,腳步也邁得有些沉,與真愨他們非平輩。

隨即,前方傳來一聲“阿姊”。

謝寶因稍楞,然後笑道:“晉渠。”

謝晉渠也笑著應下:“是我,來祝阿姊萬歲。”

謝寶因唇畔的笑慢慢變淡,言起其它事:“聽聞你數日前忽然發疾,雙腿不便行走,這些孩子怎麼還將你給請來,果真不孝。”

阿翁長逝以後,謝晉渠在國都朝廷的政治得失有儒家的中庸之道,或許是從來都不願涉入天下之爭,但為了渭城謝氏,不得不支撐。

謝晉楷、謝晉滉在朝廷比其兄更遊刃有餘,謝若因與王三郎的孩子也願意重認渭城謝氏為外祖。

阿娘能黃泉欣然而笑。

謝晉渠望著這位阿姊,眼睛雖然視物不清,但依然澄澈如舊,相貌也不曾衰老,仍容美,隻是留有年歲倉促而過的風采,他忽然喟歎:“我自己想來候問阿姊,你我雖然是姊弟,但數年難以相見,豈非笑話。”

謝寶因眼前隻有模模糊糊的一片,她努力辨彆著:“可惜我眼睛不好,不能再好好看你一眼。”

謝晉渠笑歎:“暮年老翁,不看也罷。”

謝寶因不悅皺眉:“如何就暮年老翁了?你還比我年幼幾月。”

謝晉渠笑起來,從寬袖中取出縑帛,親自放在阿姊手中:“三姊也為你寄來帛書,她如今遠在平原郡,不便前來。”

謝寶因用手認真摸了摸,然後遞給玉藻。

玉藻出聲誦讀。

帛書中所書都是追念往昔之言,從少時、成年到如今,無一不是昔年的快樂,最後以「阿姊老矣,然女弟仍美,阿姊甚惱」來玩笑。

謝寶因其實知道已經知天命的三姊身體也不好,不便前來隻是用以寬慰她的言語。

她泣不成聲:“阿姊。”

玉藻小心收起帛書,重新放回婦人掌中,隨後出聲寬慰。

後來跽坐在堂上的謝晉楷、謝晉滉也起身為阿姊祝壽,姊弟四人談起許多在渭城謝氏的往事。

他們離開以後,是博陵林氏的子弟。

有人喚“祖母”,有人喚“伯母”。

謝寶因自從眼睛不好,耳朵就變得很好,始終都默默聽著,在心中辨認,待他們都喊完後,逐一說道:“明慎、禮慎還有肅文?你們的孩子是否也來了?”

年歲漸長,對子孫的寵愛就愈益濃鬱。

林真愨、林明慎、林肅文他們如今都已然弱冠,納妻有子,林禮慎也有納正室夫人,而林真琰來年從軍營回來就會納河東裴氏的女郎為妻。

隻是不知自己是否還能得以親見。

林明慎因為少時在伯母身邊待過數月,所以也更為親密,當下笑著應答:“伯母,我們都前來為你祝壽。”

林肅文雖然是十歲以後才來家中,但因父母不在,為家中三位伯母膝下長大,遂伏地頓首:“伯母,我是肅文。”

林禮慎也開口道:“伯母要萬歲。”

而後,他們的子女都雀躍的喚婦人“祖母”,謝寶因也頃刻粲然,命玉藻與隨侍將自己所預備的金餅賜與孩子。

堂上眾人歡樂時,忽然有一聲“阿娘”傳來。

謝寶因聞後,眼眶變得濕潤:“阿瞻回來了?”

林真琰奔走至堂上,雙膝跪在北麵坐席旁,握著阿娘的手往自己臉上摸:“阿瞻來給阿娘祝壽,祝阿娘長樂萬歲。”

謝寶因仔細撫著其眉眼,這個兒子才是最像他的。

她悵然道:“好,好。”

博陵林氏的子弟給這位漢中君祝壽以後,林衛鉚、林衛罹與郭聖窈從中庭而來,但在他們身後,還有第四人喚“長嫂”。

謝寶因一下就聽出來:“妙意。”

林妙意牽著孩子走到跽坐席上的婦人身前:“是我,我從吳郡來為長嫂賀壽,江東王讓我將孩子也帶來見見長嫂。”

兩年前,江淮郡王易食邑而封,從此對封地再無治政之權,與天下諸王一樣,隻有食稅權,他也不必再被圍困於封地而不能出。

然後,隻聽林妙意教導孩子:“喚舅母。”

一聲糯糯的舅母很快響起。

“欸。”

謝寶因依靠著模糊的輪廓光影,朝前伸手,摸了摸七八歲的外甥頭頂,從玉藻手中拿過金餅給他:“已經大了,以後要孝順你阿娘,她從前不易。”

孩子並不畏懼,乖巧的點了點頭:“我會的對阿娘很好很好的,舅母也要長命萬歲,以後我還要來孝順舅母。”

此言使得堂上眾人大笑,謝寶因也淺笑頷首。

但林妙意低頭獨自擦淚:“長嫂,多年以來辛苦你為我操勞,還有長兄他也是。”

突然從彆人口中聞見男子,謝寶因有些愕然:“為何還要哭?你如今否終則泰,理應開心,你也要好好珍重身體,在驅車離開國都時,再去宗廟寢殿看看卻意,她離開之前還在憂心你。”

林卻意也配食在父母的寢殿。

聽到小妹的事情,林妙意重新跪坐入席而哭。

謝寶因聽著隱隱約約的哀泣,無奈歎息,眼中的悲慟也慢慢溢出,後想及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才撐起精神與其他人繼續言道:“衛罹。”

惟恐眼睛不好的長嫂難以看到自己在何處,林衛罹站起身:“長嫂,我在。”

謝寶因不放心的開口:“阿瞻還需要請你為我與你長兄管束,他天性沉悶,從小也隻黏我,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十分憂慮他心中有所委屈也不知道言語,如此還好,惟恐因此喪命。”

朝堂之上,明槍暗箭,算計無數,他長得雖然肖似他耶耶,但男子的謀略還是他長兄林真愨學得更多。

林衛罹鄭重的拱手應諾:“長嫂安心,真琰在軍營、朝堂之中皆有我保護,絕對不會讓他有所損傷。”

謝寶因頷首,又與林衛鉚說道:“慈航走前,心中最不能放心你,能再納後婦為何不納?已經過去十一載,她不會怨恨你的。”

林衛鉚勉強一笑:“明慎、禮慎都已經長大,兩人也拜官納妻,我獨身一人也能很好,何必納後婦。”

謝寶因不再規勸,有什麼好勸的。

慈航,他心中有你,始終有你。

隨即,謝寶因與眾人。

見完家中子弟,已經黃昏,謝寶因雖然樂不可支,但在所有人散去以後,她忽然說道:“你要怎麼辦呢?一直也不願意適人。”

侍坐在側的玉藻笑答:“昔年女君曾笑言將我視為小妹,既然是小妹,又為何還總是想要我走?”

謝寶因笑了笑:“不走不走。”

她從席上艱難的站起身體,走出堂上以後,循著模糊的光圈而望向金色餘暉:“阿兕將要產子,我也應該預備了。”

玉藻看著用木杖前行的婦人,默默低頭隨從。

*

夏五月壬子。

林圓韞再產子,乃女郎。

謝寶因得到消息,當下就要去蘭台宮見外孫女,但林真愨憂心其身體,婦人不僅眼睛有疾,還常常胸痹,昔年宿疾的痛痹也未曾痊愈,他與妻崔夫人耐心諫言,最後使得從來都慈和的阿娘發怒。

玉藻見狀,與二人私語:“你們就讓女君去吧,她性情剛毅,若要成事,即使是你們耶耶文成候也未必能夠規勸。”

而後屈膝伏拜,悲哀泣之:“我請求你們讓她去,勿使她在世上遺恨,也勿再勉強她活於世上,她想見你們耶耶。這四載以來,我侍坐在左右,常常都能聽見她在夢裡痛喚你們耶耶的字。她與令公成昏的時候,博陵林氏還未起勢,為他人欺辱,家中事務亦是難以治理,你們祖母郗夫人也常嚴苛待她,隨後你們耶耶還幾乎喪命,那時女君腹中已有你們長姊。”

“在天下局勢有變之際,你阿弟又被亂子賊臣鄭氏母子所奪。”

“他們是互相扶持的患難夫妻。”

林真愨也哭紅了眼,他知道阿娘大限將到,三月已然是在布置身後之事,但身為人子,要他如何去坦然接受阿娘的離去,而可以無動於衷。

但在玉藻姨母的悲戚中,還是頷首同意。

*

乘車去蘭台宮的那日,謝寶因身體有所康複,精神好轉,眼睛也比以往能視物。

林圓韞迅速命傅母將大女抱來讓阿娘見。

謝寶因低下眼瞼,努力想要看清外孫女的相貌,但都無疾而終。

林圓韞遂從傅母手中抱到懷中,親自走到阿娘麵前,以便阿娘觀瞻:“眾人皆言她類外大母,所以我想請阿娘給她取個小名。”

終於能看清一點的謝寶因笑起來:“我如何能來?理應是陛下或太子、皇後來取。”

林圓韞失望的低頭:“阿娘”

羊元君乘攆而來,見到此狀,笑著一同勸諫:“她既然肖似漢中君,那就應該漢中君來,何況圓韞也是如此想的,漢中君為何不滿足孩子的心願。”

謝寶因慢慢伸手去牽外孫女的小手:“那就「阿宜」,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她莞然而笑:“本來是你耶耶為你小妹所取的字。”

林圓韞雖然知道阿娘後來又曾妊娠,因為胎像潰敗,所以未能產下,但不知道耶耶居然已為其取好小名。

見阿娘將小名給與女兒,她開心而泣。

她明白,明白阿娘最終也要像耶耶那樣離去,而如今,女兒的小字就是耶耶與阿娘給她的遺物。

謝寶因聞到哭聲,轉身朝前身後,摸索少頃才成功撫摸上長女的臉:“不要哭,你剛產下孩子對身體有損傷,我要走了,你先休息,以後我讓玉藻也到你身邊隨侍。”

林圓韞儘力隱忍,但聽阿娘說要走了,還是高聲痛哭——即使她已經快二十三歲。

謝寶因無可奈何的歎息一聲,將女兒擁進懷中安撫,然後才離去。

羊元君躬身送至殿外,她也已經四十六歲,握著謝寶因的手,忽然哽咽:“漢中君要保重身體,令公生前就常與陛下說隻希望漢中君能長命萬歲。”

謝寶因頷了頷首:“皇後也要珍重身體。”

羊元君見婦人心中如此平靜,知道去意已決,於是將那件事情告知:“其實封邑漢中君是令公向天子所求,昔年天子的確因為令公功勳過剩而憂慮,但令公忽然請求為妻封君,其中或許有令公為博陵林氏而為,欲要避鋒。”

“可我知道,令公有十分之七是為漢中君。”

謝寶因茫然抬眼,眸光微微顫動,而後淺淺一笑:“圓韞她請皇後為我多疼惜她。”

羊元君意識到謝寶因眼睛不好,惟恐流淚使眼疾加重,倉皇寬慰:“漢中君放心,我將她視為親子,我在蘭台宮一日就會保護她一日。”

謝寶因安心的持著木杖從長長的甬道,獨自歸家。

*

從蘭台宮歸家以後,謝寶因的身體日衰,胸痹愈益嚴重,有時還會窒息,夜半也需常常有人跪侍左右。

於是玉藻數日都親自在夜半跪侍,她不放心外人。

而秋八月庚未,夜。

寢寐的謝寶因忽然從榻上坐起,欲要出去,侍坐席上的玉藻驚恐的取來錯金大裘為她助溫,但卻難以勸諫婦人留在居室。

隨即,玉藻迅速遣人去見告林真愨、崔夫人與林真琰。

急切從所居之處徒步而來的林真愨喘息著,見阿娘依然未能安靜,他耐心詢問:“阿娘,你要去何處?”

謝寶因責道:“為何都要來阻我?已經夜半,你們耶耶還未歸家,我要去乘車去找他,若是出事該如何?”

聞言,林真愨驚愕失色,然後無聲飲泣。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住阿娘,於是開始像個孩子,可在父母麵前,他本來就是孩子:“阿娘耶耶他他去懷陵了。”

精神恍惚的謝寶因不悅皺眉:“懷陵?他夜半為何要去懷陵,難道是陛下遣他去監督帝陵建成?不行,我要去找他。你耶耶最不知道愛惜身體,倘若我不去,必然又要讓自己身體有損,我要去看看。而且還有大風,他身體不能受寒,你去我和你耶耶的居室中將那件黑色暗紋的大裘拿來。”

更衣而遲到的林真琰哭著勸導:“阿娘,我們先安寢,黎明再去找耶耶。”

謝寶因倔強的掙脫幼子的手,又見麵前的人不動,出聲責問:“為何還不去?阿娘所言是不遵從了?”

林真愨隻好順從:“我去遣人驅車。”

但懷陵乃帝陵,非他們能去。

在商量以後,他們儘力安撫阿娘到雞鳴,而後命奴僕驅車前去建於醴泉縣的懷陵。

林圓韞聽聞阿娘已經大限,在羊元君麵前失聲悲哭,請求乘車去懷陵追隨阿娘與阿弟幾人。

羊元君出言寬慰,隨即哽咽著命她迅速去乘車。

*

在車駕上,謝寶因難以再跽坐,於是臀股踞坐在席上,將頭顱靠在長女懷中,精神也忽然好轉。

她握著手中舊佩巾,輕聲與兒女商量:“倘若我想與你們耶耶葬在一起,你們是否會有怨恨。”

林業綏離開之後,李乙感念他們夫妻情深,曾遣羊元君與自己說若以後她瞑目,想要與男子合葬,可同葬懷陵。

林圓韞忍著哭聲:“耶耶雖然最愛的是阿娘,但阿娘最愛我們,我才不怨恨他呢,他不怨恨我們才好。”

謝寶因釋然而笑:“不怨恨就好,不怨恨就好。阿娘愛你們,耶耶也是愛你們的。”

隨後她緩緩言道:“應該與你們說的,在三月我已悉數言儘,而其它事情,你們耶耶在走前也已經有所布置,如今我隻冀望你們三姊弟能夠互相扶持,勿要貪一時輝煌,要圖長遠之計才是智者所為,博陵林氏是你們耶耶以性命與心血才得以重新起勢,不要辜負。”

少時最黏父母的林真愨跪坐在右側,雙手落在大股上,手指緩緩收起:“阿娘還未曾與我說過一言,在三月你也隻給阿弟留有言語。”

謝寶因循聲看過去:“阿慧,你的智謀最肖似你耶耶,我與你耶耶從來都放心你,隻是隻是”

她想起男子:“隻是你要注意身體。”

林圓韞明白阿弟所想,他要借此多留阿娘,頃刻也好。

她隨即也道:“阿娘還有我,你不能偏心。”

姊弟二人又像昔日爭起父母寵愛。

謝寶因歎息:“阿兕後宮之爭實則是天下之爭,士族利益縱橫其間,你要學會平衡皇權與外戚,與阿慧、阿瞻共同保博陵林氏積厚流光。”

對與阿娘的教誨,林圓韞耐心聽之:“我們會謹記耶耶與阿娘所教。”

謝寶因又突然從曲裾袍的寬袖中取出兩物,放在長女手中:“這是阿娘最後一次給我們阿兕了。”

林園韞低頭去看,然後大哭。

鳩車。

鞀鼓

她年幼時,常常與阿娘要此物來嬉戲。

耶耶還曾命國都的工匠為她打造鳩車。

謝寶因再次舉手,在尋找最年幼的小子:“阿瞻,你欲從軍以立戰功,我與你耶耶始終都同意,但惟獨祝願你一能安然,二要謙遜平和,即使有功績,也要明白臣不能淩駕君王,要聽你兩位叔父與長兄的教導。”

她笑道:“‘兕’是健壯之意,雖然隻是你們長姊的小名,但你們都要健康無恙。”

林真琰主動把阿娘的手放在自己頭頂,隨即失聲痛哭:“阿娘是我是我讓阿娘,倘若沒有我,阿娘就不會有痛痹。”

謝寶因來回撫摸幾下,柔聲寬解:“不怨我們阿瞻,阿娘的身體從來都與你無關,是我自己。”

林真琰哀痛的直接伏倒在阿娘的腿上,放縱號啕。

謝寶因慈愛的撫摩著幼子發頂,慢慢合眼:“我想與他同棺。”

林真愨從帷裳望向遠處的懷陵,沉痛的話不成調:“阿娘放心,耶耶在離開前已經嚴令於我,以後無論阿娘願意與否,都要將你與他合葬同棺,不僅是要同棺,還要讓他牽著你手。”

謝寶因展眉,用儘全力握著右手。

願意的啊,她是願意的。

豈會不願。

阿娘的氣息在自己懷中緩緩消散,那麼平和,與耶耶昔年瞑目之際相同,在看見阿娘手中所握的佩巾時,林圓韞與林真愨對視。

他們都錯了。

其實阿娘最愛的也是耶耶,但數年來都隱忍心中不說,他們甚至不敢去想,在耶耶離去時,看似安靜的阿娘在內心隱忍了多少痛苦。

以致眼睛不能視物。

以致突然有胸痹,常常胸痛不能言。

原來那不是胸痛,是心痛。

耶耶要她至少也要活到自己那個歲數。

她就真的隻活到四十一歲。

在這人世,獨行踽踽了近四載。

但阿娘怎麼忘了,耶耶是希望她長命萬歲的。

*

最終,謝寶因在秋八月棄世,於前往懷陵的途中。

兒女俱在身旁。

訃告天下士族以後,眾人皆來吊唁,其食邑之地漢中郡的數位家臣也侍立拱手哀悼。

而後家臣驅轊車將棺槨送往懷陵。

隨葬物品與生前無異,皆是玉器、青銅器、犀牛角等物,還有漢中君的銅印龜紐與夫人私印。

在選放於寢殿祭祀的冠服時,三姊弟難以決定,畢竟昔年耶耶的衣服是阿娘所選。

最後玉藻來與他們言道:“你們阿娘生前與我說過,她選的是與令公成昏所穿的金蓮花冠與雜裾垂髾,在他們居室之中。”

林真愨不敢違背阿娘遺言,遣人去取。

在祭祀祝之以後,再次重新開啟墓室,打開四重棺。

因棺槨經過處理,裡麵放置有專門的藥石,靜靜躺在裡麵的男子還如剛入棺那樣鮮活,容貌未曾變更。

他不爛、不腐、不臭。

林真愨、林真琰一麵哀容的走近,望著同棺共躺的父母。

他們雙手相握,終於又團聚。

隨即,家臣開始合棺。

棺槨共有四重,林業綏與謝寶因躺在最裡麵有梓木製成的黑漆素棺,而後是黑漆彩繪棺、朱漆彩繪棺、絹錦漆棺,寓以「亡者的靈魂從幽暗慢慢飛升至輝煌天界」之意。

而外棺之上,覆蓋有女子生前親手所繪的帛畫非衣。

走出棺室,能見陵墓之內皆是依從生前共室所造,有皰屋、居室、浴室、中庭、糧倉等空間。

隨葬物品有青銅器皿以及穀物、蔬食、食用器皿、漆案、黑漆紅紋碗、憑幾、莞席、酒樽與陶熏爐。

涉及算數、律法、醫術等各類竹簡、帛書也皆歸入墓室。

很快就開始封土。

喪禮結束,林圓韞欲將常常侍立阿娘左右的玉藻姨母接去蘭台宮,但她不願意,自稱要留在懷陵的寢殿點長明燈,再繼續侍奉他們靈魂起居。

四載前,耶耶身邊的童官叔父也留在這裡。

耗費數日封好土以後,浩浩蕩蕩的人離開懷陵,及至黃昏,寢殿內的長明燈始終未斷。

婦人如生前侍立女子左右那樣,繼續在這裡侍立,也常常會悵然自失的望向並肩而立的兩個衣架之上的冕服與冠服。

恍然中,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四載前。

漢中君與文成候成昏的時候。

*

林業綏與謝寶因先後四載棄世。

同棺合葬於懷陵。

皆享年四十一歲。

【📢作者有話說】

[1]馬王堆漢墓非衣上的內容。

[2]舊佩巾就是正文中男主給女主的那個,後麵因為那啥,男主又拿回去當寶貝收藏了,這塊佩巾對他們都是意義非凡的。

138 ? 七十二歲

◎【大修】我覺得不虐。◎

孝安帝李乙在十六年前崩逝於長生殿。

太子李暨即位。

立妻林圓韞為皇後。

尊羊元君為皇太後。

然, 李暨在執政十四年以後崩逝。

隨即太子李政即位。

尊林圓韞為皇太後。

尊羊元君為太皇太後。

在李政即位兩年後,太皇太後羊元君大病。

太後林圓韞不交睫,不解衣, 湯藥要親口所嘗才會進太皇太後的口中。

疾養數月以後, 太皇太後依然未能痊愈,而後病篤。

在崩逝的那日,羊元君始終精神恍惚,惟有陽光熾烈時才清醒了數刻,言語間無不是在懷念故人, 當言及她四個未能長大的親子,哀痛而哭。

林園韞坐在臥榻邊, 將老婦摟在懷裡,輕聲安撫:“太皇太後莫要怕,安帝與四個兄長已經團圓,不日你們就能一家相聚。”

羊元君聞後, 逐漸變得平靜,然後又合眼寢寐。

自後不曾醒來,瞑目長眠。

林圓韞舉手擦去臉上的淚, 命宮侍為太皇太後沐浴更衣, 並向天下諸侯告喪,隨即喚來李政, 商量喪禮。

李政的性情溫和孝順,聽到祖母崩逝, 當下就悲慟垂淚, 嚴令天下諸侯前來國都奔喪, 命令宗正與太常要遵照孝安帝生前所留的詔令, 合葬懷陵, 以天子之喪來治理。

而在棺槨將要送去懷陵封土的前一日,林圓韞摒退左右侍禦,獨自來至黑漆文彩的棺槨前。

她從直裾垂胡袖中取出縑帛,垂眼緩緩將其展開,在簡單看過一眼後,扔進祭盆。

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之下。

昔年往事也隨之而來。

天下無人知道,孝安帝曾在崩逝之前與她單獨談話。

孝安帝自言:「昔年我為太子聘你為妻,其實心中所憂慮的是他會苛待皇後,畢竟並非皇後所生,又有親母,未必會孝順嫡母。即使如今性情溫情,在我離開以後或就是禽獸。然你有林令公與漢中君為父母,昔日你隨漢中君到蓬萊殿,我曾在殿外聞聽到你以孝德為論的經辯。」

「你有才智謀略,又善良有仁,為君、為妻、為子,我皆滿意,故李暨的皇後隻能是你。」

「以後要善待皇後。」

「倘若李暨不孝,以帛書廢之。」

然而慶幸,此帛書數載來皆無用,也隨著太皇太後的崩逝而被焚燒。

林圓韞履過地板,望著躺於黑漆素棺中的老婦,忽然譏笑出聲。

她追憶起昔年的一件事,居然會有人覺得孝安帝不愛羊後,以致兒女與父族悉數被帝誅殺。

宮中曾有一位陰夫人,為孝安帝所寵愛,以致帝常常不見後,並欲立陰夫人子為儲,於是陰夫人以為她能為帝妻,對後愈不敬,欲激怒羊後,使其失後德。

但羊後性情仁德,從未發怒。

而後,陰夫人於帝前哀訴誣後。

帝聞後,不言。

宮中眾人皆以為帝將廢後,宮妃、宮侍與帝之子女伏拜請帝念及舊情,然翌日的消息是孝安帝要誅殺陰夫人及父族,後諫無用。

陰夫人所生兒女皆殺。

帝直言:“皇後與我十五結發為夫妻,我一生最愛之兒女皆是皇後所誕育,我近年易怒的脾性有所減輕是皇後勸諫之功,宮闈和睦亦是皇後操勞之苦,皇後待汝等猶如親族,一家僕竟妄想取締君母,罪無可恕。”

而同輩之中,也惟太皇太後長壽。

林圓韞笑了笑,轉身離去。

太皇太後羊元君黃昏在蓬萊殿崩逝,享年七十二,附先王之宗廟,享往後帝王的四時祭祀,與孝安帝合葬懷陵。

尊曰文安皇後。

*

文安皇後崩後三月。

林圓韞召見嫁於平陽侯的長女平原公主。

已育兩子的平原公主身姿容貌皆還如少女,她也最喜穿裹身的曲裾袍,因為能將其身姿展現。

當下,她也能因恃愛而高聲埋怨:“都數月了,阿娘為何才召見我。”

而林圓韞望著大女,默默不語。

見婦人此狀,平原公主歎息,她知道阿娘是在想念外大母。

林圓韞跽坐在北麵,對著女兒嗤笑:“你是公主,宮中眾人皆知你是何性情,你想來此誰敢攔你?”

平原公主恃寵道:“但長兄在二月時曾責我無禮,我才不主動來。”

林圓韞無奈搖搖頭:“你就是被你耶耶給寵愛過頭了。”

那日,有婕妤以言冒犯她身為已適人的公主卻還常入蘭台宮。

她直接揚手把人容貌毀去。

其弟李政曾私下訓誡。

而長女的性情如此驕縱,皆是孝成帝所寵。

平原公主過去跪坐,好奇的詢問:“阿娘,我與外大母很像嗎?”

林圓韞頷首,而後笑著搖頭。

容貌像,性情不像。

她的阿娘才不會如此失禮。

平原公主又言:“那阿娘與我說說外大母吧。”

林圓韞看了看身旁的長女,欲言又止,最後言道:“‘阿宜’二字就是你外大母為你取的,其實也算是你外大父所取。”

平原公主頷首:“那我肖似外大母,長兄肖似外大父嗎?”

雖然她與外大母像,但其實阿娘很少與她說起外大母與外大父,隻是常常召見舅父。

林圓韞聞言,啞然大笑:“你長兄如何會像你外大父?他像你祖父孝安帝,你三舅父才像你外大父。”

平原公主想了想舅父是何相貌,最後笑道:“那外大父很好看,但阿娘你還未說我是否與外大母肖似呢。”

林圓韞想起記憶中的阿娘,笑意漸漸變濃,猶如在追念昔年那些快樂與阿娘的懷抱。

她毫不遲疑道:“你外大母容貌比你美。”

*

翌日,林圓韞又在殿召見兩位同母弟。

林真愨已經四十五,身體依然健壯。

他朝婦人拱手行禮:“太後。”

林真琰也隨長兄行禮。

跪坐在席上煮茶湯的林圓韞頭也不抬,不滿道:“難道我成了太後就不是你們的阿姊?”

隨即摒退侍坐左右的侍禦,躬身從泥爐中舀出兩碗熱湯,推至對麵:“我想娘娘和耶耶了。”

她已經將要四十七,兒女長成,孫輩都能喊祖母,但就是會想念父母而垂淚,每當如此就會召見平原公主或家弟。

然平原公主的性情與阿娘有異。

兄弟二人聞言,不再拘束於禮儀,先後在東西兩麵屈膝跪坐。

林真愨為寬解阿姊的胸懷,笑言:“已經數年過去,阿姊為何又開始喊‘娘娘’。”

長姊林圓韞少時學語,難以學‘阿娘’二字,始終所喚‘娘娘’,一喊就多年,及至長大才好。

但阿娘長逝以後,她日漸又開始喚“娘娘”。

她望向右側的青銅樹燈,笑不及心:“她是你們的阿娘,惟獨是我一人的娘娘,有何不好。”

在兄姊的言語中,林真琰沉默著飲下茶湯,坦然道:“我也想他們,有時看著家中子弟在我麵前大談經學與治國安邦之論,我常常不能專心,心中始終在幽思倘若他們還在便能見我娶妻育子,他們還能子孫繞膝,耶耶與阿娘皆有智略,若是讓他們親自教授家學,子弟必然比如今更有才能,我我還想看他們暮年是何樣。”

林圓韞與林真愨看著幼弟,他很少如此袒露過思念。

二十幾載來,林真愨已任中書令,實掌相權。

林真琰也因為十年前的戰事而成為驃騎將軍。

僅在大將軍之下。

兩人始終記得父親林業綏與阿娘謝寶因生前的教誨,忠厚行事,謙遜做人,嚴厲管束族中子弟。

孝成帝李暨即位以後,成為皇後的林圓韞也常勸諫天子施以仁政,雖然李暨對她很好,但她也明白克己,絕不僭越。

及至李暨大病的最後兩年,她才開始直接治政,然中間天災頻發,她就努力減縮宮中節支,打擊士族侵占百姓田地之舉,又躬身為罪犯持公平。

而她從牢獄乘車離開後,大旱的國都降大雨。

天下庶民都以為是天被皇後仁愛所動容。

國家危機也終於平安度過。

在最後半年,李暨自知大限將到,於是命太子李政監國,林圓韞亦不貪戀權力,拱手相讓,退居後位。

如今也已是皇權與士族共治天下,三姊弟努力保持著兩者之間的平衡才相安無事。

在女主天下的歲月中,林圓韞憶起父母說想在下世重逢,於是她就為有來世之說的佛教廣修寺廟,隻為讓他們遂願。

博陵林氏的宗廟之中,因為先祖[1]林業綏使宗族中興,而永不毀其廟,後世子弟皆要祭祀,其妻謝寶因亦然。

林氏子弟也皆是敏而好學、直內方外之人,行於天地之間,不辱家學,博陵林氏終究沒有成為王謝之流。

林圓韞憐愛的看著幼弟,為他再舀熱湯:“若娘娘見到如今的我們,必然溫柔笑著摸摸我們發頂,再不吝言辭的稱讚我們,而耶耶”

林真愨直接脫口而出:“耶耶他隻能看到阿娘。”

最後三姊弟相視而笑。

父親林業綏棄世二十八載。

阿娘謝寶因棄世二十四載。

他們是否已在下世重逢。

【📢作者有話說】

[1]先祖:釋義為祖先;已故的祖父。男主已有孫輩。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