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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萬歲 舟不歸 96389 字 2024-06-13

122 ? 乖乖等我【大修】

及至寒冬十二月。

雪滿群山。

巍峨宮闕與天下王道皆是縞素。

條狼氏在清除積雪, 而士族庶民都已在慶賀歲暮。

天下各郡駛入國都的車馬,絡繹不絕。

長樂、長極兩巷門庭若市。

長極巷貴戚室第的家門終日開放,以宴賓客。

惟有博陵林氏不同。

青皂直裾袍的倌人站在家門前, 望向這些士族所遣來的家臣, 雙手合攏,被寬大的袖子掩住,而後抬手恭敬行禮:“五郎君的喪期未過,家中不宜會見賓客與鼓瑟吹笙,我家男君與女君故以此禮請諸位。”

青色繞襟袍的侍婢提著漆案的雙耳出去。

漆案之上, 有鹿形玉佩。

所謂鹿鳴思嘉賓。

出自不同士族的家臣伸手拿起,收入寬袖之中, 最後笑著離去,踏上歸郡的路。

他們為臣的士族其實並不赫赫,非豪門非巨室,隻是小族。

而此為豪門饋贈, 有此物在,家主必然高興,

然林衛隺非嫡長子, 氏族在這天下生存, 需要牟利,需要與其他士族結成聯盟, 博陵林氏也不可能為子弟之喪而斷絕與天下的所有往來。

所以在家中堂上,其實已經設席。

太原王氏、河東裴氏的人皆席地而坐。

林業綏與謝寶因一同跽坐在北麵的長案之後, 躬身會客。

王烹及妻郭夫人也列席堂上西麵, 同案而食。

鰥居的裴爽則獨身一人在東麵。

王烹夜歸建鄴, 清晨就乘車來到長樂巷, 爽快飲下一樽酒後, 不解而問:“我剛回國都,尚不知時勢如何,究竟如何?”

裴爽的河東裴氏乃清流,少時的家學讓他跽坐的端正,用幾字就將形勢說清:“天子扶病,天下恐有異。”

十一月,天子取消大小朝會,開始極少出現在人前,僅寵信之臣能夠見到他。

十二月,太子、三大王與七大王頻頻進出蘭台宮,而賢淑妃常常待在長生殿內,士族之間已有流言。

天下縞素,或許不止是雪。

還有國喪。

王烹聞後,大驚望向尊位的男子:“那從安兄是否還能見到天子?”

若是不能見,太子未來危矣。

林業綏執犀箸從食案上的漆盤中夾起,習慣的放至女子的食盤中,然後慢條斯理的將箸放在案上,對下頷了頷首:“此次與你們會麵就是要商量此事,需做好所有準備。”

謝寶因默默跪坐在男子身邊,與其同跽一張熊席,聽著他們毫不避諱的談論天下時勢。

而當有人出聲的時候,即停止進食。

聽到最後四字,裴爽下意識一問:“若形勢最不利於太子之際,要如何。”

林業綏的情緒毫無波動,垂眸淡言:“執乾戈以衛社稷。”

男子在天下這盤棋局中已博弈數載,最明白能使他喪命之人以身側為先,所以在其身邊與所居屋舍的人皆是奴隸或豢養的部曲豪奴,生命歸於博陵林氏。

博陵林氏死,他們死。

所以並不憂慮會被外人知道今日所議。

但裴爽神色變得肅然。

王烹身為武將,少時就跟隨阿翁握戈征戰,也並不覺得男子所說的言語有如何嚴重,似乎酒隻是朝食夕食那麼日常,當下就對裴爽大笑道:“那這是我該做的事情,裴兄你要在我後麵了。”

聞言,謝寶因與西麵的郭夫人相視而笑。

談至興起之處,王烹舉樽要與眾人對飲。

謝寶因也執起酒樽陪飲。

林業綏望了一眼,笑著並不言語,飲完酒以後,又與堂上二人繼續交談。

會客畢,二人起身站在堂前送王烹夫妻離去。

隨即,謝寶因出聲留住裴爽,猶豫少頃後,開口詢問:“靈筠”

欲要離開的裴爽轉身正立在庭階前:“謝夫人放心,她在家中很安靜,服喪三載是禮,不應違背,何況她從來都最愛君子,歸家就已與我和她父兄言明,她嫁過清正君子,待她服喪三載後,如果家中要她再嫁,也隻嫁人品貴重的貞士,否則絕不從命。用三載來祭奠五郎君更是她所求。”

謝寶因放心頷首。

最後,裴爽朝男子行禮辭彆。

林業綏對其點頭致意後,轉身回到堂上。

謝寶因在後進去,入內就見已在案後坐下的男子忽然伸手拿起她所用的酒樽在手中把玩。

他臉上的神色從慍怒漸漸變成隱忍的笑意。

隨即眉宇微微挑起:“以樽盛湯?”

謝寶因走過去,從他手中奪過酒樽,將其中剩餘的熱湯飲完:“天下豈有會客飲熱湯的主人。”

林業綏笑笑:“他們皆是至友,並不在意虛禮。”

謝寶因嗔目:“你就一定要與我爭個輸贏?”

林業綏聞言一頓,然後漆眸變亮,如可憐的犬獸,誠懇與她致歉:“我錯了。”

“以後我也以樽飲湯,或以漆碗飲酒。

“嗯?”

謝寶因還未應答,堂外再來人。

“耶耶!”

“阿娘!”

林圓韞、林真愨一人喊一聲的奔走到堂上。

林真愨看著食案上的精美酒樽,憤憤道:“阿娘與耶耶居然背著我和阿姊在吃好吃的。”

林業綏直接將自己所用的酒樽遞去:“那阿慧可要一嘗?”

林真愨聞到酒味,躲去阿娘身邊,搖了搖頭。

林圓韞比之阿弟膽大有勇,走到案前,興奮開口:“耶耶,我要喝。”

林業綏頷首,笑著同意。

謝寶因在男子身邊跪坐下去,用手肘輕輕碰了碰他。

雖然時下技藝不精,但酒與清水亦有彆。

林業綏在案下捉住女子的手,漫不經心的用指腹揉捏其軟肉,笑而不言。

林圓韞兩隻小手拿著酒樽,然後小心翼翼的仰頭飲用,但是過了很久也沒有嘗到,她意識到什麼,直接將酒樽倒扣過來,終於察覺到掘滴水未有,傷心的大聲怨道:“耶耶騙我。”

林業綏將酒樽拿回,暢懷而笑:“等阿兕長至七歲再喝。”

林圓韞在心中默默籌算著,她在十二月庚辰就已經四歲,還差三載。

男子已醉。

謝寶因命傅母將孩子帶離,然後欲跪直身體,為他按揉緩解。

林業綏察覺到妻子的意圖,握著的手力道加大,將人禁錮在身邊,而後以肘撐案,好整以暇的笑望著她:“我未醉,隻是忽然也想如庶民家中那般,過過父母子女的生活。”

謝寶因低頭莞爾,而苦意也醞釀其中,她知道是林衛隺所致。

林業綏坐直身體,恢複以往:“我今日會遣人驅車去將肅文接來,但他年歲尚小,衛隺長逝,裴夫人也已歸家,家中雖有我們這些尊長在,但終究不是其父母,我們又有各自子女,再如何寵愛也難以比之親生,何況與親母生離也會使他內心留下難以治愈的傷痕,所以在他十歲以後才會在此定居。”

林衛隺的繼嗣在十二月朔日就已祭家廟,改名“肅文”。

謝寶因與他同意,在案下的手默默回握,以作回應。

隨後,男子乘車去蘭台宮。

*

黃昏時分,貴戚士族的室廬內已經在飲酒遊戲以歡樂。

而博陵林氏的奴僕也驅車去接林衛隺的繼嗣,來與家中尊長會麵。

畢竟日後,他將要在長樂巷居住一生。

謝寶因與袁慈航跽坐在堂上。

王氏聽聞那個孩子要來也來到此處。

在堂上兩側的樹燈漸次燃起以後,深色直裾的年輕婦人與一名四五歲的孩子緩緩來到堂上。

“謝夫人。”

“王夫人。”

“袁夫人。”

隨即她低頭與孩子言道:“堂上三位夫人就是二郎的從母與祖母。”

林肅文儀表偉麗,將手從婦人手中抽出,遵禮在身前合攏雙手,往前一推,再微微躬身。

“大伯母。”

“二伯母。”

“王祖母。”

謝寶因溫和一笑,是對其親母與林肅文言行的滿意。

然後出聲命侍女在堂上設席。

昔年看著林衛隺長大的王氏恍然感傷起來:“雖然五郎不應天命,但終於不會再絕嗣。”

林肅文在倉皇之下,開口寬慰:“孟子有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阿”

他抬頭看了看親母,改了對親父的稱謂:“伯父曾與我說阿翁雖然生在豪門巨室,但能為民而死,足見品性之清正,肅文能為阿翁繼嗣是大幸。王祖母勿要憂傷,待肅文日後長大,絕不負阿翁遺誌,替阿翁儘孝。”

王氏聞之,心中喜歎皆有,最後悠悠談起林衛隺的少時。

謝寶因見已入席的婦人驚奇又欣慰,再見林肅文目中澄澈,放心愈益。

並非是有所預謀。

談說用食以後,林肅文被家僕帶去館舍休息。

他身為子弟,要在新歲朔日前去祭家廟。

王氏也起身歸家。

因為家中的人妾已在上月產下郎君,如今承歡在她膝下。

*

袁慈航離開後。

未幾就有侍婢哽咽著伏拜。

“女君”。

“女郎再次嘔血,還不願飲用湯藥。”

才一月餘,已數不清是第幾次。

謝寶因知道她始終都未曾從兄長的死亡中走出來,歎息一聲後,起身從案後走出,親自去看望。

室內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林卻意穿著中衣坐在發涼的杉木地板上,眼睫閃著淚,身體已經異常羸瘦,而四周樸素,幾案之上亦隻有粗糧白水,在為兄服喪的她隻願食用這些。

即使是湯藥也拒絕入口。

見到如此狀況,謝寶因的語氣開始嚴厲:“不食湯藥是想要隨你五兄同去?”

林卻意反應呆滯的看向女子,眼睛紅腫,聲音也嘶啞:“長嫂還記得昔年我歸家時嗎。”

謝寶因輕輕頷首。

林卻意突然彎起嘴角:“倘若我不歸就好了。”

她心間懷著難以消逝的內疚與自責,喉嚨裡似乎都帶著血,緩慢道:“如此五兄就不會死。”

謝寶因命隨侍將人扶持而起,然後在原地設席:“其實衛隺最寵愛你,雖時時與你爭執,但在去雲陽郡以前,還憂心你身體,此時他已經往西王母那裡而去,你非但不能使他安心,竟還在為寫虛無之事而抱罪懷瑕,你覺得如此就可以改變往昔嗎。”

她逐字告知:“你改變不了任何。”

林卻意終於不再逼迫自己去笑,而是哀痛大哭。

然國都眾人都已在慶賀,舞樂之聲震響駭四方。

而林卻意自從知道五兄是如何喪命以後,已經不能再聽響遏行雲的聲音。

她此時聞之,當下就驚恐的躲在長嫂懷中。

人也戰戰栗栗。

*

夜半大雪。

林業綏乘車歸家。

他將哭鬨要找阿娘的林圓韞姊弟哄睡以後,濯洗著手上糖漬。

謝寶因從外歸來,見男子安安靜靜的箕踞在席上,身側是火盆,身上僅披著件黑底金繡雲紋的大裘。

她去看了眼在熟寐的兩個孩子,然後走向他,低聲問道:“為何回來?”

林業綏抬眼,見她手掌泛紅,身體也開始重起來,不經心的將人攬到自己身邊:“天子再扶病,未辦宮宴。”

謝寶因想起今日堂上所談,有所試探的一問:“天子身體如何。”

林業綏拿木箸將焚燒的薪炭翻弄幾下,漆黑的眸子裡映著猩紅:“也未曾見到。”

隨後他笑問:“見到肅文了,你覺得如何。”

追憶起黃昏時的事情,謝寶因由心讚賞:“你為衛隺所選的繼嗣很好。”

從林肅文所言就能看出他心中對林衛隺有敬重,並願意承君子之家門,亦能看到其家風的清朗平正。

始終都在憂心自己未能給家弟選好繼嗣的林業綏也終於放心。

謝寶因看著案上孩子今日所閱的竹簡,心中依然在躊躇:“阿兕已經四歲,我想親自教導。”

在此之前,林圓韞就曾跟著父母開始涉獵詩賦,而亂世當道,太學被毀,士族子弟都是繼承家學,並視為是家族才能的象征,即使如今亦未變,但女郎少有,即使教也是班昭的《女誡》一類。

班昭或許很好,但她不願女兒在幾十載的壽命之中都隻能看見班昭。

林業綏的視線在不經意間落在女子孕六月的腹部,語氣難測:“你身體如何能負擔,我”

謝寶因十分平靜地應答:“你不願意。”

被打斷的林業綏無奈笑開,整理著被孩子弄到散亂的竹簡,舉止矜貴:“我為何會不願,但若你覺得累,我來教亦是一樣,阿兕學什麼,阿慧就學什麼,你腹中這個如是。”

他是在說,女郎與兒郎教育相同。

而林真愨是嫡長子,所學必然是經世致用之學,涉獵頗多。

謝寶因望向室內那一樹燈燭:“你不怕我教她大逆無道,有損博陵林氏的家學。”

林業綏伸手撫上妻子的臉,逼其轉過來,看著自己:“何為大逆無道,在我這裡妻理;天之經也;地之義也[1]。”

久視火光,謝寶因的眼中隱隱有淚:“但我懼。”

兩人對視一眼。

林業綏頃刻就明白女子心中所擔憂的:“愚昧無知從來都不是生存之道。”

他緩聲道:“教人育人,讓她閱遍文集,讀儘史書,是願她處世更加聰慧,而非粗魯與不懂禮數,傷人傷己,難以在世間存活。大隱隱於世,若想要反叛現有不公,並非是與這個世道背道而馳,大肆宣揚自己如何不同,而是要融入進去,悄無聲息的改變。”

謝寶因向前俯身,抱著男子脖頸,下顎在其肩上一蹭,不由喟歎:“會很辛苦。”

林業綏順勢擁住女子腰身,覆在上麵的大掌是溫熱的:“所以她很幸運,有你做阿娘。”

“她阿娘可以做到,她也可以。”

“還有我護她。”

*

翌日雞鳴,林業綏去祭家廟。

在歸來途中,於大道之上忽然有人攔停車駕,而後迅即走到帷裳旁,竊竊低語。

而後繼續驅車前進。

男子下車以後,神色晦暗的回到居室盥洗更衣。

謝寶因危坐在案前,翻看用青竹新製的竹簡,聞見男子歸來的聲音,察覺到他的沉默不言後,回頭望去:“是不是有何事。”

林業綏神情肅穆,沉默良久:“天子命太子、三大王與七大王共同代為接受元日朝賀。”

謝寶因聞言,指腹被新簡的竹刺紮出血珠。

朝賀是國之大事,各地方官及羈縻府州、附屬國皆要前來國都,謂重關九譯,四裔來朝,依天子性情,絕對不可能拱手相讓此事,從而使天子威嚴被消弱,或被他人奪去。

除非是不得已而為之。

但即使如此,唯一有資格接受四裔朝賀的是東宮,在國有儲君的情況下,為何還要讓另外兩位大王一起。

時至如今,天子居然還在動搖儲君人選。

林業綏眉目微斂,拿出隨身所攜的佩巾擦淨她指尖的血珠,然後再裹覆止血:“我要謁見天子,恐有幾日不能歸家。”

天子多疑燥怒,東宮數次想廢,但無奈於士族權勢交錯,李乙為儲君是昭國鄭氏以為,各方勢力都滿足之人,故今日舉動才叫人分不清虛實。

然思及近日都是賢淑妃和七大王在侍疾,他心中隱隱不安,怕會生出什麼難以掌控的變數。

林業綏眼瞼半垂,天子之前突然下詔絕非好心,而是另有所圖。

這次進宮,既是搏也是賭。

他笑道:“在家中乖乖等我。”

謝寶因輕應一聲。

“好。”

【📢作者有話說】

林圓韞、林真愨:為什麼不讓我們也乖乖等qwq

[1]先秦《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夫理;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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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 是誰的臣【修】

冬一月乙亥。

國都的大雪飄舞如故。

尚書台的館舍內的燈燭焚燒了整夜。

還未雞鳴, 不能安寢的男子從榻上坐起,雙足赤著踩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微微躬身, 手肘撐在腿膝處, 長指輕摁慢揉,舒緩著皺成山川的眉心。

隨即,他收回手,起身蹬著木屐走去衣架前,取下錯金大裘搭於肩, 又緩步去窗牗前,一隻青筋凸顯的手將其推開, 然後席坐在火盆旁,伸手拿起放在銅盆耳上的木箸,不徐不疾的把那些被焚燒成灰的薪炭撥開。

隻見裡麵露出火星。

他夾了塊烏炭置於其上以後,始終都沉默著, 看它從黑變紅,最後化為灰燼。

林衛隺獲贈工部侍郎,此是天子對博陵林氏的恩德, 在這個天地之間, 隻要是恩德就需要酬報。

但自朔日以來,已經過去三日。

天子依然不願見他。

而七大王、賢淑妃能常常出入天子寢殿。

居於東宮的李乙開始為此憂慮。

室內漏刻響起清亮的一聲滴答。

林業綏看過去。

雞鳴時分。

很快, 他又看向宮室外,淩亂的腳步聲太過聒耳。

長生殿的舍人一身黑色直裾袍, 頭戴巧士冠, 躬身而來:“陛下身體已有所痊愈, 要召見林仆射。”

林業綏淡漠的望其一眼。

尚書台的內侍也奉匜奉巾前來。

他濯洗好雙手以後, 接過手巾, 慢悠悠的擦淨,隨後矜坐在案前,端起熱湯飲用,清冷的視線落在殿簷下的舍人身上,不置一言,似是有意拖延。

舍人小心出聲:“林仆射。”

散發披衣的林業綏放下漆碗,語氣淡如水:“儀容不整,某不敢麵見天子。”

舍人噤口,不敢再言。

等至晝漏九刻,男子才起身去更衣束冠。

然剛出館舍,又有一舍人匆匆前來,似乎要尋誰,待見到男子,臉上躁動的神色有所緩解,但見到常常侍立在天子身旁的內侍的時候,迅速恭敬的低頭弓腰,疾步而行,在與擦身而過的短短一瞬,快速低聲說出幾字。

林業綏腳下微滯,而後神色從容的繼續邁步,踩踏在軟白的積雪之上。

天子竟不願見太子。

*

百階之上,輝煌的帝寢內。

在殿中的內侍圍在榻前,用力扶持起纏綿病榻已久的天子。

躺臥數日,終於得以坐起的李璋費勁喘息著,他偏頭看向帷幔以外,然視線被遮掩,隨後露出幾分不耐煩的怒氣,伸手將擋在眼前的舍人推開,舉起一根微微發顫的手指,命令道:“背我去那邊。”

天子之怒使舍人躬身唯唯,為天子更衣束冠,然後背向天子而半蹲,在感受到一人的重量,將人馱去他平日燕居飲食或擅筆墨的幾案前。

此處早已鋪好熊席。

從追封孝昭皇帝以來,又或是自王太後崩逝以來,天子的身體就開始每況愈下,好像生與活都不過爾爾。

然他們這些侍奉多年的老人卻深知其實天子的身體已然內虛,病脈不病,以無穀神,雖困無苦[1],因為對孝昭皇帝的追念才撐到如今。

今日能起身跽坐在案前已是勉強而為。

天子臀股剛沾席,殿外的內侍就來見告:“林仆射在殿外。”

李璋有些渙散的目光重新聚在一起,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再開口,隻能揮了揮手。

舍人一看就明白,低頭退步親自去到殿外,表麵是迎人進殿,但又出於私心的低聲告知:“太子近日想來侍疾,陛下都大怒拒絕,不知緣由。”

他們都曾在四大王府中受過哀獻皇後的照拂,在心中對東宮,但也隻能到此為之,已幫助不了太子更多。

大怒?

林業綏有過一瞬的遲疑,這兩載來比之以往,天子對東宮已然和顏悅色,為何情勢會突然如此。

隨即他脫下罩在直裾深衣外的大裘,動作利落的遞給在一旁的內侍,抬腳踏入內殿:“臣林業綏拜見陛下。”

李璋被喚回神智,幾乎是下意識的道出一句:“來了。”

然後又歎息:“坐下再說吧。”

舍人迅速在天子對麵為男子設席。

林業綏不露聲色的看了眼天子,麵容臃腫,四肢卻枯瘦,已經彌留。

他垂下視線,踱步過去屈膝跽坐。

李璋望著對麵的男子,雙手有些沒底的摸著膝蓋,忽然長歎:“從安覺得我如何?”

林業綏不解。

李璋笑著增補一句:“為父、為夫、為子、為弟。”

大病數日,他常常都能回想起昔年太子的聲聲質問,雖然心中不願意承認,但反躬自問,他確實失職有罪。

為父,他未能教好東宮;為夫,讓妻子難以善終;為子,多年未能對文帝皇後儘孝;為弟,他保護不好兄長。

很快,天子又喃喃:“為君呢。”

林業綏抬眼,望著神思錯亂的天子,欲言又止。

而李璋已經看向殿外的大雪,失笑自答:“我沒有兄長的賢德,所以由我來治天下,國受天譴。”

十月暴雨,一月大雪。

氣候接連妖異。

而百姓以農業為天,受此災禍必然會責怪國君。

但他也不能為此而辯解,因為兄長崩逝以後,文帝再選的儲君確實不是他,但他一心想為兄長複仇,所以才與士族謀皮,成功即位。

然他不悔。

永遠都不悔。

即使因此而受更大的天譴。

想起十月的水患,林業綏的手掌也下意識握緊。

他隱忍著心緒,聲音發澀:“氣候變化乃山川河流變化,或是砍樹掘土所致,造成如此大的影響要經過漫長年歲,與陛下無關,還望陛下勿要自責。”

君臣緘默許久。

李璋看著案下遺落的佩巾,那是賢淑妃在他麵前哀哭之時,用以拭淚的。

在病中聽人哭,真是令人躁怒。

但國都有此惡行,他必然要責問:“前日七大王侍疾出宮,在夜半被人打傷,是你為太子出的謀策?”

林業綏黑眸半闔,默認了自己與東宮的聯係:“七大王覬覦不該是自己的東西,彆說有所損傷,即使喪命也無傷大雅。”

“林從安。”

龍聲震怒,又複平緩,字字鏗鏘:“七大王接受朝賀,是我命他去的。”

林業綏抬眼:“陛下為君,臣自不能僭越。”

李璋笑道:“七大王是我親子,你林從安就能僭越了?”

林業綏撚著指腹,語氣強硬:“陛下既成為君主,那身邊就隻有臣。”

幾次辯論下來,李璋被堵至無話可說,隻能另辟蹊徑:“你為何要選擇太子,他的德行還不足以治天下,性情實在是太像我。”

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也終於願意承認這個兒子最似自己:“惟有兄長那樣的儲君才能坐穩這個天下,七大王雖然是有意仁愛,但若能為此假裝一生也未嘗不可。”

林業綏死守著不退讓半分,再次駁斥天子言論:“七大王此時能將賢王做到毫無破綻,皆因為還有陛下與東宮,但若有一日,再無人能遏製,又會如何。”

內心的欲望被壓太久,待重新放出來,便是洪水猛獸。

深知這一點的李璋突然憤怒:“那又如何?曆數過往君王,暴君隻會引起亂民造反,王朝便不再隻是衰敗,改朝換代如何來,便是如此來。”

林業綏斂眸,聲音仍波瀾不驚:“一切的源頭皆因陛下心中對東宮的偏見,陛下固執的認為太子必會成暴君,但東宮兩次動怒殺人皆為母,此為孝順,本朝綱常所容。而三大王永生不能治愈的腿傷為何而來,陛下心中很明白是誰動的手,太子情深,為弟報仇又有何不可,此乃兄友,陛下應該大喜。七大王雖然仁愛,但國都之中又有多少永遠不能見天日的冤苦。”

李璋撐案而起,將舍人所捧的文書儘數拂落在地:“那你好好看看太子所行罪惡,縱容東宮屬官霸占百姓田地,私自為親母修建宗廟。河南道汝陽郡的士族已經率先起事,其餘各地的士族也都有所異動,這樣的儲君,你要我如何放心將天下交給他?是要再出一個周厲王還是秦二世!”

舍人惶恐跪地撿起文書,又膝行到男子麵前。

林業綏伸手拿起文書,簡單閱看,而後劍眉擰起,確實是河南道各郡太守的文書,但為何尚書台不曾收到,居然直接送到天子前麵,何況既有叛亂,國都又豈會如此平靜。

究竟是誰在布局。

無論如何,他此刻已處於被動之勢,壓下翻湧的情緒後,自若道:“東宮身為儲君,無天子之命,不敢出國都,如何去河南道做這些事情,即使是太子所為,效命於昭國鄭氏的禦史台會不彈劾?倘若真是如此,此乃禦史台的失職,更該嚴查禦史一乾人等。”

然這些言語,天子隻會覺得儘是為東宮辯解之言。

本就瀕死的李璋更是覺得兒子、臣子都冀望他早死,在憤鬱之下,調動起全身力氣,將案上的青銅犀牛奮力扔過去,砸在男子肩上後,隻聽見落地時的一聲悶響。

隨之爆發的是怒聲大吼,還有天子吐出來的血。

“好你個林從安,你到底是誰的臣!”

“我還沒死!”

*

連下三日的大雪終於停了。

而謝寶因跽在室內,神色並不輕鬆。

男子離家幾日,她剛從其隨侍童官口中得知他拜尚書令的消息。

但尚書令數載不置,其職責權力已然被左右仆射分掌。

時至今日,已沒什麼實權。

這是貶黜。

天子還是要動東宮。

幽思遐想時,她目光被庭中雪色中的一抹黑吸引。

男子淋雪而來。

謝寶因撐案站起,先去拿沐巾,轉身就見他已在更衣。

她走過去,輕聲責怨:“為何不撐傘?”

林業綏解開革帶,在中單外重新穿上乾淨的直裾深衣,然後眉宇漸皺,他狐疑伸手去輕擰了下妻子的臉頰:“雪已經停了,還未睡醒?”

謝寶因這才恍然。

林業綏捉住女子皓腕朝幾案走去,屈身跽坐在北麵以後,稍一用力,便將人圈入他可控製的範圍內,緊著右手脅腰腋,把人提到自己腿上坐著。

謝寶因被迫摟著男子,手臂也繞其脖頸,落在他左肩:“我重。”

林業綏眉頭擰了下,似是怕被察覺,很快又恢複如常,緩垂下視線,掃到有孕的腹部以後,低笑著說了句“不重”。

然後,他幽深的長眸稍抬,望著女子,竟顯出一絲乞憐:“我已經是田野閒人。”

天子大限已至,不知何時就會崩逝,而在最後,東宮必然要儘力保住,所以長生殿內的那些話,即使他不能為,也隻能為。

謝寶因伸手摸著他的眉眼,腦中想著隱於田野後的生活,啞然失笑:“田夫也不錯,以後我們男耕女織,孩子們就去溪流中捉魚。”

見男子皺眉,她隨之止住。

很快就明白“因”在何處,胸間堵著口氣的她執意要去解開他的深衣。

林業綏心虛躲避。

謝寶因停下動作,第一次連姓帶字的喊他:“林從安。”

見女子有怒,林業綏當下就規規矩矩的隨便女子動作,喉結滾動,還是忍不住先寬慰道:“不過是些小傷。”

謝寶因順利解開深衣與裡麵的中衣,隻見左肩骨青紅一片,還有些發腫,她怒言:“把我放開。”

林業綏隻好鬆手,看女子從自己腿上離去。

謝寶因在西壁的彎腰找到藥膏以後,跪在坐席上,用指腹輕塗在男子的傷處。

林業綏中衣解開,他眼皮微掀就能看見近在咫尺的妻子:“我大約要去汝陽郡幾月。”

太子若想穩坐東宮,以東宮不仁為名所滋生出來的叛亂就必然要先鎮壓,既要悄無聲息,又要快。

謝寶因擦好藥,淡淡的哦出聲:“原來這就是田野閒人。”

林業綏見她正言厲色的在生氣,心中因覺妻子可愛而低笑幾聲,隨即奪過藥,隨手放在幾案上後,托著女子掌心,動作輕緩的用佩巾擦拭著,溫聲道:“我儘量在四月就歸。”

謝寶因看著指腹的油膩黏糊被男子一點點擦去,聞言眸光微頓,她大約在三月的月夕就會產下孩子。

少頃,男子的神色又略顯失落,極為可憐的開口:“倘若不是路途顛簸,你又將要妊娠。”

想起古蜀之行,謝寶因嫣然一笑:“你想要我隨行?”

林業綏稍作停頓,然後坦率的嗯了聲。

【📢作者有話說】

[1]漢.張仲景 《傷寒論·平脈法》:“人病脈不病,名曰內虛,以無穀神,雖困無苦。”

124 ? 隻要真心【修】

清晨, 雪色與晨光內照居室。

林業綏自甬道走來,進到室內就妻子站在筐篋前,兩頰還泛著淡淡的粉紅, 脖頸似還有一層薄汗覆著。

他掃了圈四周堆著的筐篋, 冷下聲音:“出去。”

奴僕惶恐低頭,欲合起三個筐篋。

謝寶因皺眉。

隨後她看向男子,朝其走去:“第一個筐篋內所放的是衣服,春日所穿的衣服也皆在裡麵,第二個是兩件鹿裘, 第三個筐篋是布帛、書簡。”

林業綏垂下眼皮,拿佩巾為妻子拭去頸間與額角的汗, 對她隻有無可奈何:“何時能聽勸。”

從雞鳴時分起,女子就開始命人在收拾他要帶去汝陽郡的筐篋,事事都如此周全。

謝寶因抬眼見男子板著臉,似乎是有所不悅, 她淺淺一笑:“三個筐篋都是你自己在昨夜就已收拾好的,我未曾辛勞,隻是憂心你不知氣候變化, 所以放了幾件春衣。”

等奴僕將筐篋全部抬出去, 室內再無外人的時候,林業綏帶著人在席上踞坐。

火盆就在幾步以外。

謝寶因也主動膝行疾步, 跪跽到男子敞開的雙膝間,用發熱的手心去貼他。

林業綏看著她的舉止, 輕笑一聲, 他原有的慍怒早在聽到前麵那些眷顧之言時, 就已消散。

聽到男子低沉清朗的笑聲, 謝寶因眼睛微亮:“何時出發?”

林業綏將人拉到懷中, 抬手撚著女子耳珠:“兩刻前。”

謝寶因怔了怔,當下就要撐著他寬肩站起,眼中儘是內疚之色:“我不應該再收拾筐篋的。”

林業綏用了力道禁錮住她,撚耳的手繼續往下,落在隆起的肚子上,手掌下意識的小幅度撫摸了幾下,視線卻上仰望著女子:“不妨事,是我想要與幼福再多待待。”

謝寶因不受控的俯下身,輕輕吻了吻他。

而後,林業綏落在其腰間的大掌徹底失控,吞下女子的所有。

二人剛有所深入,林圓韞與林真愨來了。

謝寶因生怕被孩子看見,嚇得立馬從男子懷裡離開。

林業綏笑了笑,起身與兩個孩子告彆。

男子才離開不久。

家中的侍婢便來此請見,憂心的叩頭伏地:“女君,女郎已經知道那件事,此時該如何。”

謝寶因聞後,一言不發。

在十二月,陸六郎就已聘娶新婦,但博陵林氏驅車將女郎從他家接回還未六月,崔夫人為了吳郡陸氏的聲譽,不敢宣揚。

她因憂心林妙意聞之傷心,所以始終都未曾告知。

她輕歎,然也隻能說:“既是隨侍,那就常常侍在女郎左後,防止出事。”

隨侍諾諾而退。

而謝寶因望向趴在熊席上嬉戲的姊弟二人,莞爾一笑。

*

距建鄴城十三裡外的楊柳亭中,原來的柳青被一片白給覆蓋,看過去了無生機,隻有四匹棕馬齊立雪中。

駕車的馭夫遠遠看見,高聲告知車輿內的男子:“家主,亭子旁邊停著駟馬所拉的車。”

林業綏眸光稍頓,擱下手裡的竹簡,嗓音清冽:“在他們車旁停下。”

馭夫迅速稟命,很快就驅車停靠過去。

駟車裡也忽然有了動靜,隻見有舍人立在車旁,恭敬道:“我家主人請林令公下車一敘。”

林業綏長指挑開車帷,朝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望過去,想著有些話還需要再告誡,隨即彎腰下車。

扈從拿著大裘,為男子披上。

知道知昨日所發生的事情,李乙目光黯淡,帶著對那人的怨恨,而在看到男子的時候,又頃刻變得溫和:“是我連累了林仆”

停頓一下後,他無奈改口:“令公。”

林業綏付之一笑:“此事無關殿下,某不敢受。”

李毓被攻擊是多方湊成的結果,太子想要為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報仇,他則要明確的告知天子,今國有儲君,輪不到親王來接受朝賀。

李乙還是說道:“終究是因我之故。”

林業綏也不再為此而推拒,抬眼望向漫天白色的一點黑,語調緩慢:“臣有事相問,還請殿下勿要隱瞞。”

李乙頷首致意:“儘可問。”

想到叛亂,林業綏的神色漸冷下來:“殿下可曾命東宮屬官前往汝陽郡為哀獻皇後修建宗廟。”

李乙不知所以的嗤了聲,駁道:“哀獻皇後乃元配,日後必要共附太廟,留名國史,我為何還要另外修建廟宇,此舉名不正言不順,好像哀獻皇後生前有罪,死後靈魂都隻能到他處安魂,那我豈非不孝?”

那就證明確實有人想要在天子彌留之際鳩占鵲巢。

尚未弄清全部的林業綏目光凜冽,當務之急是先解決叛亂,倘若不去,隻怕那人就真的要趁勢謀反。

在登車離開前,他最後一次告訴麵前的這位儲君。

“殿下絕不能離開國都。”

*

林業綏被貶斥國都,以懲其不軌之心的的消息無脛而行,一月乙亥的在天子寢殿之中的君臣爭執亦流言於都。

隨即,裴爽等人也遭天子貶謫。

冬一月中旬,天子再次有疾,常常臥榻不能起。

由長生殿舍人告知尚書、門下、中書三省,天子需養疾,不議國政,而國都的高官及諸位大王也開始輪流侍疾。

在孟春二月,李璋大病。

庚午黃昏,內侍忽然奔走在國都。

直言天子病篤。

東宮聞之,迅速乘車來至長生殿,但剛走到殿階之下就看見李風與李毓在爭執不下,賢淑妃在飲泣。

源由是李毓命宮中禁衛看守殿門,為天子安心養疾,嚴令禁止任何人進出,並怒斥長生殿的內侍假傳帝命,天子身體無事,毫無病篤之兆,欲以大不敬之名問罪。

李風則暗譏李毓是要逼宮。

李乙看向數日來都侍奉在天子身邊的內侍,皺起眉頭,自有儲君威嚴:“究竟是否假傳,進去一看就知,七大王這是在做什麼?”

賢淑妃止住眼淚,像是受到何人的驚嚇,當下哽咽:“我今日一直在長生殿侍疾,陛下從未說過要見誰,三大王夜裡突然闖宮,意欲何為。”

李乙冷笑著接了話:“陛下不說見誰,我們為兒為臣就不能見自己的君父?”

賢淑妃還記著太子少時咬自己手掌的疼,不禁結舌:“不、不是。”

李毓見生母被如此對待,站過來拱手行禮:“阿姨雖然隻是一介婦人,但心係陛下安危,所以才有剛剛之言,若有冒犯,長兄勿怪。”

李風不顧太子勸阻,直接一言戳破這對母子的心思:“她心係陛下安危,你李毓心係的又是什麼?”

最後是病榻上的人開口為他們解圍:“讓太子進來,其餘人不見。”

*

來到殿內,四周的青銅樹燈都已被點燃,天子平靜的躺在臥榻之上,再不見往昔的帝王氣勢,但氣色紅潤,相貌恢複最初,並非是內侍所傳的病篤。

賢淑妃所言非謊言。

李乙鬆了口氣,謹守君臣禮數:“臣拜見陛下。”

燭火跳躍帶起響脆聲,李璋低聲喘息著,開口喃喃數語,然後才問榻邊站立的親子,像是真的已經忘記:“你阿娘是哪年離開的。”

聽到阿娘二字,李乙額角直跳:“臣,忘記了。”

怎麼會忘記呢?

直到魂魄歸入黃泉的那日,他都能記得阿娘死於自己五歲那年十月的夜半,好黑好黑的夜與賢淑妃逆耳的笑。

李璋知道太子是在負氣,他努力維持著心平氣和,但依然還是抑製不住的帶了些重音:“你我父子數載,自從你阿娘離開以後,我們就成了仇人,每次同處都欲使對方體無完膚,難道今夜也要如此?”

李乙垂首,好不容易控製的情緒,被擊破了一角:“我們不是父子,隻是君臣,這是陛下告訴臣的。”

李璋不解的在追念往昔,最後終於想起是這個兒子入住東宮以後在家宴上遲到,他一氣之下,曾怒言非父子是君臣的。

天子笑了聲:“你果真像我,如此記仇。”

李乙也笑了聲,卻充滿諷刺:“那日是哀獻皇後的生忌日。”

父子二人都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李乙再次開口:“陛下難道一點都不曾愛過哀獻皇後?”

他知道一個帝王願意袒露心扉的時日很少。

李璋合上眼,被帶回到往事中,恍如隔世道:“你阿娘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一介俗人,怎會不傾心。”

李乙平靜道:“後來陛下就不愛了,隨她在衰敗。”

李璋內心開始波濤洶湧起來,為自己辯解:“孝昭皇帝死後,我要想坐上帝位,必須依靠昭國鄭氏,你阿娘知道也理解。”

但言至此,天子不敢再繼續出聲,因為數載以來,他早就已經忘記如何去分辨真假,昔年對哀獻皇後的愛是真的,為安穩做好帝位而寵愛賢淑妃也是真的。

哀獻已死多載,但賢淑妃卻始終陪伴在自己身邊。

他習慣了。

然賢淑妃一旦滋生任何想要成為皇後的言行舉止,他又會瞬間醒悟,因為皇後、正室的位置是他能證明自己對哀獻感情的最後證據。

誰也不能夠碰。

遐想很久,天子似乎也終於從這二十幾載的夢中醒悟,不再是一個隱忍的帝王,亦不再是眾人眼前那個眷愛賢淑妃和李毓的丈夫、父親。

他重新做回很久之前的那個李璋:“我以前最疼的就是你,你是我第一個孩子,又是你阿娘所生你最親近的其實也是我,因此還常常惹得你阿娘與我生氣。”

“如今思來,那是她最鮮活的模樣。”

“臣承受不起陛下的疼愛。”

李乙垂落在身側的手掌握成拳:“陛下從前處處縱容李毓,與賢淑妃母子才是一家人,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

他苦笑:“陛下可知,臣從五歲開始就隻能躲在遠處,不敢靠近陛下半分,因為在我咬傷賢淑妃時,你曾與我說‘豎子,何必再活至雞鳴’,所以我怕你嫌惡,時時都會夜半驚醒,惟恐雞鳴就會喪命,十歲之前,我最怕的就是雞鳴。”

“陛下大約也不會知道,臣是如何長大的。”

“臣看著陛下開心迎接李毓降生,費儘心力為他想名,他會走路說話,陛下高興要賜,會寫字識字,陛下高興要賜。”

“他犯錯,陛下不懲,隻問疼不疼。”

“臣常常會想,倘若哀獻皇後還活著,我們是否也會成為這樣的一家三口,但後來又想,陛下大概是不喜歡哀獻皇後的,她活著才最痛苦,還是早逝好。”

“安福姑母沒了,孝昭皇帝沒了,大父沒了,臣的親人隻剩三弟一人,但因為陛下的縱容,三弟此生都被賢淑妃母子給毀了。”

最後,太子又嘲又笑道:“臣不過打了他,還未曾下死手,陛下就連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林仆射都舍得貶離國都。”

李璋睜眼,雙目像極鷹,回到帝王的位置上,自稱為朕:“你居然還不明白朕的用心?林從安確實是個可用之人,他的謀算心機,天下無人能比,但你性情雖然隨我躁怒,然待人過於熱忱,隻要旁人待你好,你就要付出全部相待,竭力去護,對太子妃是這樣,對你三弟也是這樣。但你要明白,有朝一日你將成為天下之主,該想的應該是要如何駕馭他們,這就是成為天子的代價。”

“身邊都是臣,再無親人。”

天子重重吐出一口氣:“那些人都是你未來所能用的良臣,我今日貶謫林從安等人,來日你繼位再任用他們,即使林從安不感恩,然裴爽那樣的赤子也必然會對你死忠,倘若你不願再用,我也算是為你提前解決禍患。”

李乙聽到這樣的話,眼眶瞬間濕潤起來,在心中隻覺得阿娘的死、三弟的腿傷以及自己多年來的痛苦,在這位天子眼裡看來都是可以被犧牲的,甚至還試圖要他也成為這樣的人,拋棄正室,利用僅剩的親情、友情。

作為未來的帝王,他一字一句的告知:“臣隻知道帝王亦是人,旁人待我以真心,我就要還以真心,這世上沒有易如反掌可得的真心,而謝仆射以一片真心待陛下,陛下又對他做了什麼。”

“臣絕不做孤家寡人。”

李璋被氣得又想大罵豎子,但最後還是忍了回去,半翻起身,手肘撐在榻上,五指緊緊攥著胸間衣物,擠出一句:“就你這樣的倔脾氣,叫我如何放心把天下交予你。”

大約因為天子渾身都是病弱之氣,李乙已經沒有往昔的畏懼,隻是繼續言道:“陛下知道哀獻皇後是如何薨的。”

這是陳述,而非問句。

李璋怔住,連呼吸都忘記,等明白過來,身子重重落在臥榻之上,無奈吐出一句:“我走之後,她們母子,你想殺便殺吧。”

殿內燭火長明,蠟淚順著燈架流落。

李乙也紅著眼從裡麵出來,冷看一眼賢淑妃母子,徑直離開。

東宮裡的羊元君一直不曾睡下,不耐其煩的在教一個三四歲的稚童習《尚書》,這是昔年抱養到她膝下的那個孩子。

隨即,見稚童開心的跑向殿門:“耶耶!”

羊元君看見夫君歸來,粲然一笑。

李乙直接忽視了眼前這個他費儘心機才重新和妻子擁有的親子,轉而伸手將妻子擁入懷中,緊緊抱著。

次日西北的文書抵達尚書台,突厥趁國內有叛亂之際,主動發起攻擊,廿十又有羽書,西北隋郡征虜將軍王桓不敵突厥,丟失一座城池。

天子發出詔令,命太子前往西北監軍。

李乙得知後,在東宮靜默半日,蘭台宮連遣數人催促其儘快動身,最終於廿一黃昏,出發去往隋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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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 君臣同逝【大修】

在陽光照耀之下, 遠望房室樓闕猶如被金輝所鍍。

而在父母的居室門口,小郎君用力抓著門闌,以此來支持傾斜著身體, 再小心翼翼的露出一個小腦袋往室內看去。

中央幾案的北麵設有熊席, 上麵跽坐著阿姊。

而坐席之旁則站立著阿娘。

白色素紗襌衣使阿娘身上所穿那件直裾深衣之上的五彩紋飾變得朦朧,溫潤的白玉釵插入如瀑如雲的烏發中。

頭戴孔爵小冠的阿姊穿著寬袖上襦,紅綠兩色的六破裙散在坐席上,兩肘落在案上,坐姿端正, 手中還捧著一卷竹簡。

阿娘不需閱看竹簡就可以念出詩經中的句子,似乎早已爛熟於心, 聲音如仲春小溪,潺潺流動:“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阿姊也會很快誦讀出下一句:“天監有周, 昭假於下。保茲天子,生仲山甫。[1]”

隨即,阿娘便會笑著望向阿姊, 稱讚頷首。

跟著阿娘誦讀完整首詩經大雅。

阿姊放下手中竹簡, 開始提筆在一片長簡上習字。

然後小郎君就難過的耷拉下了沉重的腦袋。

但還是不甘心,所以繼續抬頭看著。

察覺到被人注視, 謝寶因猶豫而遲疑的抬頭,見三歲未有的長子在室外用圓圓的黑眼睛看著自己, 眼裡還隱隱泛著光, 如此可憐。

他因為還在換發, 所以頭發也比成人柔軟, 站在陽光之中, 被鍍上一層餘輝的頭發似飛絮,毛茸茸的像一隻獨自舔傷口的幼獸。

她看了眼在專心致誌習字的林圓韞,笑著朝長子無聲招了招手,示意其過來。

林真愨見狀,耷著的嘴角迅速揚起,露出白白的牙齒,奔走進室內,噠噠踩在被陽光灑照成金黃色的地板上,高興的直接撲過去:“阿娘。”

謝寶因伸手笑著接住,低頭摸著他毛茸茸發頂:“阿慧想和阿姊一起學習嗎?”

林真愨沒有任何猶豫,真誠的往下點了好幾下腦袋:“想。”

他平日都與阿姊一起嬉戲,但自從阿姊開始跟著阿娘學習就都是孤零零一個人。

謝寶因稍微讓開,看向旁邊幾案:“那阿慧先去阿姊旁邊坐著,等下與阿姊一起學詩經,以後也可以隨阿姊一起來學。”

因為林圓韞已在此之前習過《急就篇》,所以能夠認字識字,而姊弟二人終日不分離,林真愨也或多或少有過耳聞目見,此時隨著一同受教育,以後再學就會輕易。

林圓韞看見阿弟來,眼裡閃著亮光,心中的開心之意已經溢出來。

一人學習很無趣。

兩人學習才好玩。

謝寶因見子女和睦,手心覆在已孕八月的腹部,忽然改變主意,誦讀出詩經的一首祝頌歌辭:“秩秩斯乾,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鬆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

林圓韞迅速明白是所學詩經第一首《斯乾》:“似續妣祖,築室百堵,西南其戶。爰居爰處,爰笑爰語。[2]”

林真愨聽不懂。

林圓韞身為長姊的責任感讓她耐心對阿弟解釋著。

謝寶因未開口,隻是微笑看著。

而一媵婢忽然疾步走來,恭敬行禮後,低聲說道:“女君,人已經回來。”

謝寶因笑意也漸漸變得淺淡,頷了頷首,命傅母和媵婢在此看好郎君與女郎,然後去廳堂。

在堂上,一名黑裾部曲已然站在這裡。

見到來人,迅速退讓行禮:“女君。”

謝寶因徑直走過,在尊位屈足跽坐以後,抬眼看向堂上:“說。”

男子雖然離家,身在汝陽郡,但亦為她在國都留有數名從窮惡之地豢養的豪奴以及通斥候之法的部曲,憂心時勢有變,保護她們的安全。

而她更想要物儘其用。

部曲正立,將探到的消息如實告知:“太子昨日黃昏離開國都確實是天子所命,有天子印。”

謝寶因屏息,開始遲疑。

儲君為一國之重,無帝命不能離開國都,所謂社稷之穩就是如此。

儲君在,宗社就難以傾危,所以她昨日聞聽太子離開國都後,以為是七大王李毓暗中所為。

既然是天子所命,但天子已然大病,隨時可能崩逝,居然動搖宗社安穩。太子此次去隋郡,若非戰爭遠比文書上所言嚴重,國土已到將要淪陷的地步,那就是天子已預備另選社稷。

七大王?

她收起心緒,聲音堅決:“將此消息迅速送去汝陽郡。”

部曲抬手稟命,轉身就離開。

隨後,媵婢也送來一碗澄澈無油腥的肉湯,然後侍坐在右側。

謝寶因還未來得及食用。

媵婢突然低頭朝前方行禮:“三女郎。”

再是一聲“長嫂”。

謝寶因手指握著木匕,抬頭望去。

是林妙意,但神色不對。

在察覺出其異常以後,她語調變得舒緩:“可是有何事?”

林妙意當下就期期艾艾:“我我”

她低下腦袋,抿唇閉眼,一鼓作氣道:“我想去玄都觀居住,以此靜心。”

謝寶因淡下神色,微抬下顎,悠長的目光落在錯金博山爐所飄出的煙霧上,似在思量此舉可行與否。

林妙意見女子不說話,再次開口,語氣愈益可憐:“長嫂。”

從夫家被接回的女郎突然前去道觀居住,不論是博陵林氏亦或是她的聲譽都要為此而受損。

謝寶因拿木匕舀起肉糜送入口中,不疾不徐的詰問:“家中也能靜心,為何要去玄都觀。”

林妙意站於堂上與在北麵跽坐的長嫂對麵而視,自失低頭:“雖然是長嫂驅車將我從吳郡陸氏接回,但士族其實都皆知內因,這對氏族與我而言都是大辱,我心中始終難以釋懷,他既已再娶,我也不願再因此沮喪。”

見她如此哀求。

或許幽幽經聲與道香能令其看明白很多事,謝寶因遂頷首:“我會遣人驅車送你前去,還會有十名侍婢隨侍在你身後左右,雖然是在道觀,但也要按時進食,不能再像在家中這般。”

林妙意抬頭,大喜過望的答應,然後抬手辭彆。

跽坐頃刻,謝寶因也自席上起身。

從相連館舍樓闕的甬道回居室。

隨即,穿著一襲朱色繞襟曲裾的人出現在中庭。

是清晨被她遣出去的玉藻從外歸來。

右側媵婢也即時退開,玉藻侍立在女子左右,告知諸事:“慶賀之禮我已經親自送去長極巷,十女郎知道是我前去,堅持要親自見我,還命我見告女君,她今日成昏以後,會比以往自由,還能隨時來長樂巷看小郎君與小女郎。而十女郎少時還需女君躬身喂食,今日居然就要成昏。”

謝寶因佇立在居室外不動,聞言一笑:“可惜不能看見她戴金冠。”

謝賢的身體日漸孱弱,醫師言明其大限在近兩月,所以謝晉渠與鄭夫人才如此急切要讓家中小妹成昏,所議的郎婿則是範陽盧氏的子弟。

聽聞有文人風骨。

喪父乃大喪,循例要服喪三載,而屆時謝珍果就將近十而有九,年歲雖並非問題,但天下居室隨時會變。

畢竟太子昨日都已離開國都。

邁入居室後,謝寶因見林圓韞還在耐心與阿弟逐字解釋,但很快就心情煩悶,似是遇到阻礙。

她緩步過去,在幾案西麵席地而坐,親自教習。

剛教九字,另有部曲急切來到居室門口:“女君,家主的尺牘。”

跪侍遠處的玉藻看著媵婢迎著陽光入內。

謝寶因伸手接過手中那枚長簡,還未看清竹片之上所書的文字。

對認字還未儘興的林真愨已經膝行靠過來,小腦袋放在阿娘的手臂上,乖順的歪了歪頭:“阿娘,我也要看。”

隨之,林圓韞也說想看。

謝寶因無奈遞過去他們姊弟,看向長子的的視線從探究變成失笑。

越來越像他耶耶。

以可憐來謀事。

如願拿到長簡,兩個孩子的腦袋湊在一起,拿著尺牘在認上麵的字。

林真愨初學,雖然曾學過用以識字的《急就篇》,但還是認的費力。

“吾”

“歸”

林圓韞看不下去,以稚嫩的聲音為其糾正。

“這個是幼。”

“吾妻幼福。”

謝寶因淺淺笑著。

*

在黃昏時,渭城謝氏的女郎將要出適。

然範陽盧氏的車駕已經將到家廟親迎小妹,需有阿翁在門口迎候相揖,但被天子召見的謝賢卻遲遲未歸。

謝晉渠立在家廟前,對奴僕命道:“再遣人去看。”

奴僕諾諾兩聲,剛轉身又迅速低頭對遠處行禮。

“阿郎。”

謝晉渠循聲看過去,見到的是謝賢以木杖支持著身體,行走極其艱難,脊背比往日佝僂,僅是一呼一吸都要停下,站在原地休息很久才能繼續走。

他伸手代替木杖而扶持:“陛下召見阿翁所為何事?”

謝賢喘息以待,倘若是往昔,他聞聽長子此言,必然會斥責其為豎子,但以後渭城謝氏將以謝晉渠為大宗。

很多事情,都要自行治理。

最後老翁開口,聲音也如日暮:“無事,今日你小妹成昏,而她是我小女,陛下有所感觸,所以召見我以慨歎歲月。”

“人至暮年,總是會追念少年時。”

謝晉渠也知輕重,所以不再為此事而詢問,但見阿翁力竭之相,為人子亦難以平靜:“阿翁是否要先休息?”

謝賢緩緩搖頭,出聲敦促:“不要耽誤你小妹成昏。”

少頃,盧氏驅使墨車來到長極巷。

謝晉渠遂命家中倌人扶著謝賢去家廟門口迎候新婿。

戴冠、穿垂髾袿衣的謝珍果也已身在便殿,朝南而立。

新婿與嶽翁相揖幾拜以後,進入家廟。

在盧氏子弟要將正室夫人迎回家中前,謝賢走去便殿,望著麵前已生長為成人的小女,不再遵禮教導孝順舅姑之言,而是言道:“你是家中最年幼的孩子,你阿娘對你也最不能放心,今日你成昏,我去黃泉見到你阿娘也無愧,但也隻能看你到這裡,往後就是你的人生,欲要如何生活於世,父母皆不能再教誨。”

謝珍果抬臂環圈,手掌輕輕往前一推,然後拜手稽首,努力隱忍著哭聲,她知道謝賢已經時日無幾。

看著小女跟隨新婿離開家廟以後,謝賢也終於放心的歎息一聲。

而剛入家門,他就忽然發疾倒下。

謝晉渠驚恐大喊:“阿翁!”

命奴僕將阿翁扶入室內以後,他又遣人速去請醫師來家中,但因精氣枯竭而無可奈何。

安然接受自己即將壽終的謝賢見嫡長子與庶子在哀哭,出言訓斥:“你們又有何可哭的?我妻已長逝,知己也喪命,父母皆離世,像我這樣的人本就該死。”

謝晉渠低頭懇求:“阿翁。”

謝賢閉眼,留下兩行清淚滑入鬢角,低聲長歎:“你不懂。”

雞初鳴,謝賢身體突然危急。

在滿室的光照中,老翁發出短促的喘息聲,而謝晉渠與醫師都不能遏製這個因彌留才有的狀況。

等到結束的時候,謝賢的呼吸也極其微弱。

他輕喚:“六郎。”

謝晉渠跪侍在榻前,俯身過去,隨即也隻能依稀聞聽到“衣袖信念念”幾字,他迅速明白阿翁是何意,起身走去衣架前,從寬袖之中找到一卷帛書。

展開以後,為不讓阿翁遺恨,他重回榻前坐席之上跪侍,誦讀出聲:“子仁,覺白。歲月易得,自識數十載,昔年弱冠,汝乃鴻鵠,吾僅燕雀。仰鴻鵠不棄燕雀,隻憐燕雀非友。鴻鵠有穹天要追,燕雀亦有蘭台要護。不悔,不愧。東望長極,裁書敘心。”

及至最後才察覺帛書沒有落款,但“覺”似乎就是寫下這卷帛書之人的字。

而謝賢知道,所以他握手為拳,痛苦的大錘臥榻:“知己已死知己已死啊”

然後又囅然大笑一聲:“林立廬,我再無至交。”

晝漏五刻時。

謝賢開始為死後謀算:“將我與你們阿娘合葬。”

隨即,又哀歎:“算了。”

在甘心瞑目前,他握著長子的手,以最後的氣息為留有遺言:“告訴你五姊,家中北麵的館舍隻能是她來居住。”

謝晉渠則清晰感知著所握的這隻手在失去力氣。

最後無力垂下。

*

清晨,太陽從朝霞而生。

林妙意已為前去玄都觀的事情而來請見。

尚在居室展臂更衣的謝寶因聞訊皺了皺眉,而媵婢也在兩重衣之外,為女子再穿藍色直裾,最後將大帶加於革帶之上。

素絲大帶以雜色飾,蔽膝與佩玉則係於革帶。

謝寶因雙手輕攏,覆在大帶之上,寬袖也隨之自然垂下,而後去堂上會見。

聞見聲音,林妙意也迅速從案後席上站起,推手行禮:“長嫂。”

謝寶因在堂上北麵屈膝跽坐,以憑幾支持著孕後期的身體,為自己心中所狐疑之事而詢問:“如今還是仲春,寒氣未消,為何不等陽光熾烈再乘車離開。”

林妙意唇口微張,以為女子會問自己‘為何要今日急切離開’的她哀喜交並,不知所措:“我雞鳴從夢中醒來,驚悸不安,所以想早去玄都觀。”

謝寶因頷首,未曾再追問,對右側令道:“命倌人選十名侍從來此。”

玉藻低頭稟命,欲從席上起身去命令奴僕之際。

林妙意迅速出聲:“長嫂不必。”

還是高聲。

玉藻露出不悅之情。

謝寶因靜默少頃,然後淺淺笑道:“侍從可以不帶,但豪奴能護你安全,必然要扈從左右。”

林妙意知道不能再拒絕,拜手言謝。

玉藻見這位三女郎言語舉止間都是不敬,在她從堂上離開以後,皺眉看向女子:“女君。”

謝寶因緩緩搖頭。

剛要深思其中的異常。

媵婢的腳步聲已然來到堂上:“女君,渭城謝氏在訃告士族。”

謝寶因思緒終止,抬頭看去:“阿翁是何時長逝的?”

範氏已然長逝,家中謝晉渠及妻鄭夫人與兩位阿弟身體皆康健,惟有謝賢之喪。

媵婢肅穆而答:“雞鳴時分。”

謝寶因緩緩垂下長睫,其中情緒被悉數遮蔽。

她想,阿翁大約是不願看見小妹成昏的吉日成為自己的忌日,所以才堅持到翌日晝漏之時。

忽然,國都之中的道觀、寺廟鐘聲齊響。

為天子之喪。

被她遣去隨時注意國都動向的部曲也迅疾歸來。

“女君。”

“蘭台宮向天下告喪。”

“陛下於雞鳴時分崩逝在長生殿。”

【📢作者有話說】

謝寶因:我兒子怎麼越來越像他耶耶,都開始學會裝可憐了。

林業綏:我不是我沒有(可憐)

[1]先秦《詩經·大雅.烝民》。

[2]先秦《詩經.小雅·斯乾》。

*帛書開頭“子仁,覺白。”及結尾“東望長極,裁書敘心”兩句是仿的曹丕《與吳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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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 君子之道【修】

天子之喪, 要訃告天下。

從國都告喪至汝陽郡的時候,天子已崩兩日。

彼時,天光沉陰。

霧氣中尚帶著涼意。

在汝陽郡城郭外的馬嵬驛的廬舍之中。

林業綏臨窗而立, 墨發散開, 身骨如山中的鬆柏青竹般挺直,錯金玄色大裘搭於寬肩上,眉眼雖然看著柔和,但那雙漆眸中皆是疏離與淡漠。

此時,他也隻是眼底平靜到沒有一絲波瀾的看著館驛內的數人以肅穆之相來對待告喪, 然後將非衣高懸。

隨即,驛丞轉身進入身後廬舍。

而後恭敬之聲響起。

“令公。”

帝王崩逝是國之大喪, 天下諸侯都要前往國都舉哀,各郡太守、官吏及庶民則皆需麵朝國都哀哭。

然如今男子在,尚書令才是最高長官。

林業綏收回視線,他昨夜夜半寢寐才以致寒氣侵體, 當下低聲咳嗽:“不必顧及我,還是由驛丞率領他們為天子奔喪,我在室內亦是一樣。”

驛丞聞見咳嗽, 暗自長歎, 男子的嗓音也有幾分嘶啞,大約是太過傷心, 但追憶男子昔年弱冠都不曾入仕,還為五公主服喪三載, 而後才被天子親自提拔為內史, 再拜尚書左仆射, 權勢日漸與渭城謝氏、鬱夷王氏比肩。

即使被貶斥來此治理叛亂, 可心中必然對天子有所感恩, 所以哀痛。

驛丞行禮:“望令公珍重身體。”

林業綏聞言擰眉,雖然不知為何,但為減少麻煩,依然習慣的淡淡嗯了一聲,隨後緩步去幾案以西席地跽坐,看著本郡官吏在兩月以來走訪四處而書的簡牘,不禁冷笑。

一月,他初來汝陽郡,當下就乘車前往東宮私自霸占田舍所修建的所謂宗廟,果真有豪奴在架木搭梁,然遣人去詢問,始終緘口不言。

用以刑罰後,才有人伏罪,但開口即與太子無關。

最後,儘數自殺。

田舍附屬汝陽郡士族,突然被太子侵占,因覺屈辱,所以命部曲在四周擊打那些豪奴,從而滋生暴亂。

天下士族利益又以利益而縱橫。

士族所養的部曲也皆能直接作戰,倘若治理不好,必然會成為叛亂,雖然能以兵卒鎮壓,但東宮將即位,需為未來謀算。

“家主。”

男子看向門口:“說。”

童官尺將剛從部曲手中拿來的尺牘放至案上,而後迅速退步低頭:“陛下崩逝前曾召見謝仆射,隨後謝仆射也在同日長逝。”

林業綏默了半刻,眼簾掀起,一雙黑眸似終日不見太陽的幽穀,他望向外麵隨風而揚的非衣,心緒也跟著湧動。

至此,她的父母皆已不在。

斂好情緒後,他問:“國都如何?”

童官搖頭:“天子崩逝以後,進出國很艱難。”

國喪牽動天下時勢,建鄴又為一國之都,此時最易有暴亂。

林業綏未曾多慮,低頭看著從國都而來的尺牘,出聲詢詰:“太子有何消息。”

同時,童官已應答:“天子大病之際,突厥趁勢攻擊西北,征虜將軍因此丟了一座城池,天子命太子躬身前往隋郡監軍。”

而尺牘之上所言也是此事。

是在國都的女子命部曲送來的。

童官以為男子會震怒,但不僅未動怒,反而沉默的讓人戰栗。

直至案上用以驅寒的熱湯不再散出霧氣。

林業綏咳嗽兩聲,他右手端起漆碗,從容地一口飲儘,隨即拿佩巾擦拭手上所濺到的湯藥,而士族的清貴也在不經意間露於形,恍若昔年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霸主。

他冷聲笑著質問:“天子?哪個天子?”

已然大限的天子怎會在此時命儲君離開國都?何況天子往昔對林衛隺的恩惠,所要求的就是命他護東宮安穩即位。

童官還未應答。

驛丞突然疾步而來,身後還跟隨著滿臉汙泥的少年郎,襦袍雖然已被荊棘劃破,但已然能窺見他氣質非常人。

“林令公。”

見到男子,少年郎被荊棘所傷的手背互握,血跡也融為一體。

他將雙手舉到與雙眼平行,往前輕推一揖,又自報姓名家世,最後不徐不疾的自陳:“我乃東宮的太子舍人魏集,五日前國都收到西北文書,征虜將軍言明戰役危殆,於是太子接到陛下詔令,令其迅速去隋郡以監軍。”

“隻是陛下病篤,儲君如何能動,太子深知其理,且還記得林令公的離彆之言,故太子始終在想辦法見陛下,欲尋另外之法來解決突厥一戰,但陛下不願見,並數次遣人催促,太子儘力延至翌日,然國都已然出現太子不聽詔令是見陛下彌留,又因陛下有廢立之心,所以意圖謀反逼宮,最後在無奈之下,太子隻好離開國都,在離開之前,命我來與汝陽郡,與林令公以謀將來。”

林業綏認識這位魏三郎,昔年雖然不成姻親,但他也給予對方一博的機會,如今看來確實可用,將事情始末完整陳述。

男子沉聲:“不見太子是天子親口所說?”

魏集搖頭:“侍疾的賢淑妃所言,禦史中丞也如此說。”

禦史中丞與東宮交好,太子本來對賢淑妃之言有所遲疑,但有此人在,太子儼然相信。

然太子仍有疑慮,他既憂心李毓與昭國鄭氏會在自己離開時作亂,又憂心突厥將要攻下隋郡,使國家潰敗。

追念至此,魏集目露敬佩:“太子曾親口說帝位雖然重要,然也不能因內亂而敗國喪家,使萬民被突厥鐵騎踐踏,外敵當前,理應以此為首要之責。”

林業綏抬手撐眉,掃過案上文書,東宮是君子,另一位卻不是,汝陽郡滋生士族叛亂大概啊就是那位所為。

君子之道不該向小人行。

太子也已離開國都兩日。

他應機立斷:“你迅速騎乘日行五百裡的驛馬前往隋郡,當務之急是要太子回到國都以坐穩大局。突厥一事,待我治理完汝陽郡的暴亂就會代為接管,讓太子不必憂慮。”

魏集離去。

林業綏撿起案上諸多有關叛亂的簡牘、帛書,凝聲詢問室內另一人:“那些士族還在暴亂?”

驛丞搖頭:“有天子之喪,他們不敢作亂,但惟恐會在太子即位時突生暴亂。”

林業綏拿起文書,舉到尺外的火盆之上,隨即烈火順勢而起。

他望著火舌逐漸變為灰燼,不冷不淡的說道:“不必再顧及什麼,他們若敢以兵戈相向,直接出兵鎮壓,他們的人死傷也無事。”

隋郡有戰事,還有國喪,在不安定的時勢中,名聲已然無用,太子注定不能做天下眾人心中如聖賢的仁君,天子所願也終究不能實現。

館驛內有驛兵,以平息內亂或押送追捕罪人之用。

驛丞也是從征虜將軍麾下出來,行事自有軍中果敢風範:“我速去聯合汝陽守軍調兵。”

林業綏看了眼非衣。

“先為天子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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