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雞鳴,寬平的韓道之上。
男子與家僕騎乘日行三百裡的驛馬從汝陽郡前往隋郡,途中隻在行旅的廬舍中寢寐數刻,後於敦煌驛換乘千裡馬。
最終在月夕到軍營。
翻身下馬以後,當下就前去王桓的幄帳之中。
然行走至帳外,林業綏忽然停下,默默聽著帳內的喧鬥。
隨即是怒不可遏的大罵:“爾何知[1]!”
舉手掀起帷裳,見跪坐在北麵案前的老將軍發間生白,但重有四十斤的明光鎧穿在身上毫不費力,短須布滿下顎與鼻下,其中也有白須。
而發須的黑白交替都在言明他的壯年將要逝去。
看到男子從帳外走來,老將軍也迅速將怒氣壓下,收放自如的笑道:“從安你可算來了,再不來整個西北之地都要被這幾個豎子傖人拱手相讓給突厥了。”
林業綏正立,行晚輩之禮:“王將軍。”
被罵村野之夫的幾人聞言,拍桌而起:“死公,雲等道[2]!不要以為有林令公在此就能對我等口吐狂言,我們是天子親命輔助你抵禦突厥的,策我們獻,戰場也親自上了,依然兵敗,隻能證明你這老夫已是老馬,不堪重任。”
他們是李璋所遣的宗室,有天子的監督之責,年歲與王桓相當,有一人比王桓還年長。
一月以來,擁有無數敗仗的王桓也逐漸悲憤。
他自少時就在隋郡與突厥交戰,雖不敢說每戰必勝,但也絕不會無能到如此地步:“你們獻策?兵書之上,隨便一個計謀就敢用,何曾思慮過西北地形可行與否。你們上戰場?最後還要分出兵力去救你們幾個酒囊袋子,為此死傷我多少兵卒,還因此被奪一郡。”
“陛下已崩,百姓也即將流離失所,即使說我是謀反,我也不會再聽你們幾個鄙夫之言,最壞不過我追隨天子而去。”
整日以天子壓他,不聽就是逆臣。
裴敬搏昔日所憂慮之事,已經發生。
在雙方的互罵中,日夜騎馬而來的林業綏努力保持清醒,啞聲詢問:“戰爭已危殆到何種地步?”
麵對這位曾經的隋相與幕僚,王桓自然信得過:“丟失一郡,雖然是突然開戰,但各種工事皆已修建完善,本來可以抵擋,隻是在他們乾涉之下,錯失剛開始幾日的最好時機,一再潰敗,突厥鐵騎已快踏破陽關。”
聽到乾涉幾字,宗室幾人又欲短兵相接。
林業綏以指腹摩挲著手中魚符,聲音雖緩,然語調中充斥著幾分淩冽:“西北一切軍務及調兵,自後我全權接管,帳內除征虜將軍以外的其餘人等全部卸甲,不得插手。”
眼前男子已不是尚書仆射,不過是個尚書令,他們絲毫不懼,宗室中最為年長者又開始拱手朝國都的方向:“我們是天子”
林業綏抬眼,漠然道:“天子已崩。”
王桓再也看不下去,巴不得現在就送他們滾回國都,當下就命兵卒進來,趁著男子這個高坐廟堂的尚書台長官還在,直接將三人的甲胄卸去。
即使不願與辱罵也無用。
待帳內安靜下來,林業綏終於能夠問上一句:“太子可已啟程歸都?”
王桓疑惑:“太子身在國都,如何從我隋郡啟程。”
監軍非比尋常,必然是騎馬而來,七日無論如何也該在隋郡,何況監軍一事,國都之人應當告知隋郡,王桓怎會不知道。
林業綏望去:“太子舍人魏集也不曾來此?”
王桓兩眼茫然的搖頭。
幄帳中的兩人還未能就此商議,軍營中忽然有騷動,身為武將的王桓最迅捷,迅速轉身去帳外。
林業綏在後出來。
先一步得知消息的童官已經惶恐低頭。
“家主。”
“兩日前,七大王在國都即位。”
【📢作者有話說】
[1]爾何知:你知道什麼?【出自先秦.《左傳》】
[2]死公,雲等道:死東西,你胡說什麼鬼話。【出自南北朝.《後漢書》】
127 ? 起於變故【大修】
李毓在國都用太牢禮祭社稷, 以此即位。
隨即,命太常為父發喪。
他則製錫衰弁絰,哭之慟。
致敬之節, 肅穆之慎。
天下也皆朝國都哀哭。
但僅是表象而已。
國都庶民雖然在繼續勞作生活, 而士族、群臣已經人人自危,陷入愁悶悲思。
三月癸酉朔,李毓居位自稱先帝曾在崩逝前以太子不順無德,不能居東宮,決意要廢之, 再立他為太子。
宗正掌王室親族事務,以嫡長子承繼社稷為大旨, 故決死不從,其始終篤信是李毓在天子大病之際篡奪帝位,並怒言天子崩逝以前是李毓母子跪侍在左右,他們所言不足以為證。
無廢立詔書, 東宮依然是嫡長子李乙所居之所。
在帝崩以後,唯一能即位之人。
而李風身為太子親近的手足,其責罵過為已甚。
因此李氏王室親族流血無數。
三大王被囚禁於官邸, 禁軍四周圍守。
於是群臣悉數緘口。
李毓成功在靈台即皇帝位以後, 大赦,製服三年, 尊母為皇太後,立嫡長子母為皇後, 諸子封王, 諸女封邑。
居於東宮的先太子妻及其子女, 另遷彆殿居住。
*
春三月望[1], 天下時勢日漸安定。
因李毓即位而滋生的造變動亂在其武力與淫威之下, 已然平息。
宗正死,李風囚。
先太子李乙不知所蹤。
士族見局勢已定,為權勢,為家族,亦不再逆亂。
然有一黑色深衣之人在夜半隱匿行蹤,潛入國都以北的壯麗建築群。
在被禁軍察覺以前,又迅速隱於幽暗。
及至雞鳴才出,最後進入長樂巷室第的家門。
將要產子的謝寶因也未居產室,而是跽坐在家中堂上,左手高隆的腹部,右手扶持著紅色雲紋的漆幾。
她曾在夜半遣部曲去斥候情況。
所以她在等。
“女君。”
見到堂上身影,謝寶因放棄繁蕪的言語,直問此行重點:“太子妃是否安全無恙。”
未能履行命令的部曲沮喪低頭,聲音也變得微弱:“東宮宮室被禁軍所圍,嚴如陶甕,太子妃身在何處甚至都難以知道,請女君懲處。”
謝寶因淡然一笑:“我知道你已儘力。”
太子在國都以外的地方失蹤,於李毓而言就是危害,不死就不休,羊元君是太子之妻,太子對其寵愛殊絶,十載來都未有其餘夫人,其嫡長子李文也身在東宮。
太子重情,隻要他苟全性命就必然要來營救妻子。
李毓勢必會用武力將羊元君幽禁,讓試圖營救之人進退無所據。
部曲的右手嘗試著握拳,但幾次都不成功,最後抬手行了一禮:“多謝女君。”
聞到堂上隱隱的血腥味,謝寶因神色變得嚴肅,在憂慮之下,對他厲聲命令:“先去簡單醫治,然後在黃昏以前就離開國都,不準有所停留。”
倘若李毓知道東宮有人進出,心中會以為是太子的人,但他知道國都如今被自己圍成死城,太子及其屬臣不能入內,從而會在國都內尋找。
但他沒有證據就不能如何。
李毓不敢開罪於天下士族。
先帝雖然有意親近宗室,將士族權勢日漸歸於李氏宗室,但還未成功就已崩,所以天子的根基始終還是士族。
部曲明白其中謹慎,所以也有自己的決斷:“隻是小傷,我會先行離開國都再去醫治,然後會想辦法找到家主。”
謝寶因頷首許可。
*
部曲離開以後,兩媵婢奉匜奉巾而來。
還有一盆盎的熱湯。
侍坐在側的玉藻見狀,已經跪直上身,膝行到女子身邊,將直裾提至膝處,足衣也往下輕褪,再從媵婢接過已在熱湯中浸濕的長沐巾,然後敷女子的腳脛。
其雙腿從前日就開始浮腫。
醫師說是妊娠晚期所致,但有女郎、郎君時也不曾如此。
見女子在拿著一根長簡看,那是曾經從汝陽郡來的。
她出言安撫:“家主會無事的,女君不要憂心。”
謝寶因無意識的用指腹磨蹭著光滑的簡片,目光也看向幾案右上角的那些帛書、尺牘之上。
自從天子崩逝,她就再也沒有收到過男子所書的尺牘。
太子失蹤,李毓使國都淪為樊籠。
與突厥的戰爭更是芒然。
少頃,中庭就有奴僕要請見。
玉藻命媵婢繼續敷女子的腳脛,隨後起身出去。
待人再回到室內的時候,謝寶因隨口一問:“何事。”
玉藻重新侍坐,低聲應答:“並無大事。”
相伴數載,謝寶因當下就察覺到異常,而被親近之人所欺,她的語氣也逐漸嚴厲:“家中皆知我即將產子,何人無事敢來驚擾?”
玉藻自知不聰,於是如實告知:“六女郎突然大病嘔血。”
她明白女子所想,同時勸諫道:“袁夫人已經前去,我也命奴僕有事就來此見告,倘若女君再有事,六女郎心中內疚,情況也會愈益危殆。”
謝寶因望著自己的雙足,默然不語。
林卻意的身體在幾月之內就變得情況危急,終究還是因為心中難以釋懷她五兄林衛隺的死亡。
*
建築成群的屋舍之中,穿黑色繞襟袍的奴僕端著盆盎進出居室。
林卻意伏在榻邊痛苦的嘔血,湯藥與鮮紅的血跡一同混雜在白絹中衣之上。
她似乎已經快要被喉嚨裡的血給堵至窒息,淚眼朦朧。
袁慈航迅速命侍婢將人翻至朝下,又躬身用手大力撫拍其背。
直至堵在喉中的血塊被嘔出。
浴身更衣以後,林卻意見到室內的人,強支持著身體,抬臂行禮。
袁慈航從席上起身,伸手去撫她發:“為何要讓自己如此煎熬,百年以後,你們兄妹亦能在西王母那裡再見,你連百年都不能等?”
曾無儘接近死亡的林卻意聞言笑了笑:“二嫂,我已經不再為五兄的死亡哀痛,但身體有病是天命。”
袁慈航無奈望著這位小妹。
林卻意想起什麼,急切握住女子的手腕:“長嫂將要生產,天下局勢不停變幻,國都也有變故,還有長兄的事情,即使將我的情況告訴她,我也不能痊愈。”
她哀求:“所以遣人前去告訴長嫂,我無恙。”
袁慈航頷首。
林卻意笑著放手。
得到林卻意無恙的消息。
數日以來,謝寶因的彎眉也終於舒展,但手臂搭在腹部的時候,依然有慮。
鄭太後在居喪期間,因為心中不安,而李毓為承繼先祖以孝治天下,所以命國都之中的卿夫人去蓬萊殿以伴太後。
她將要產子,而不能前去。
*
國都的王道上,士族的牛車進入宮闕。
謝珍果穿著素縞麻衣,與家嫂鄭夫人跪坐在車中,因為君姑在家中養疾,所以隻能由她代為前來。
但此次是她初來宮殿,未免惶遽。
而鄭夫人與鄭太後是同族,心中並無畏懼,在前往蓬萊殿的甬道中,出言安撫。
被宮侍引導進宮殿以後,新帝李毓也跽坐在殿堂西麵,他與服喪的婦人在低聲談說,見到有人來,緘了口。
謝珍果與鄭夫人並肩而立,行君臣禮。
看著進殿的兩人,鄭太後用哀哭到嘶啞的聲音出言相問:“謝夫人為何不在?難道是因為林令公追隨的李乙被先帝所廢,見我親子即位,我為皇太後,為此不悅?”
儘管語氣和善,但詰責。
李毓有所思的望著殿中所站立的二位夫人,似乎也在等答複。
他雖然成功即位,但依舊有朝臣保殘守缺,堅持要先尋回李乙,那些人所遣出去的人容易殺,但終究不是長久之法。
而林業綏在朝堂經營多載,蜀郡、廣陵郡的戰事以後,回到國都已然執掌相權,以致三分之一的士族都追隨於博陵林氏。
他還記得林業綏的正室夫人,那位因為李月而嫁的謝氏女郎,他們之間還曾有談話,行事有。
博陵林氏的態度很重要,而林業綏在隋郡,此時謝寶因就是博陵林氏的。
然殿內兩人皆未開口應答。
謝珍果憂心阿姊會因此獲罪,不顧鄭夫人製止,懇切出聲:“謝夫人近日要生產,行動不便,並非心存冒犯之心,望太後與陛下寬恕。”
鄭太後的聲音也繼而陰沉:“你是哪位夫人,我從未見過,你又為何會謝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謝珍果雖然惶恐,但竭力平靜的應答:“我夫君是盧氏九郎,君姑有疾,所以遣我來。博陵林氏的謝夫人是我阿姊,阿娘產下我以後,身體孱弱,阿姊將我撫育至八歲。”
與她阿姊姿態無異,李毓未免挑了挑眉,望了幾眼。
麻衣之下,淑女窈窕,姿容美好。
在鄭太後將出言發難的時候,他直接起身打斷:“我還要治理國政,阿娘也放過謝夫人,看著挺可憐。”
鄭太後心中戰栗,抬眼看向前方,但隻剩背影。
隨即望向謝珍果頃刻,最後隻留下鄭夫人侍坐左右。
*
晡夕之後,太後寢寐。
鄭夫人跪侍在榻前的熊席之上。
但在夜半,鄭太後猛然睜眼,然後察覺四周並非是蓬萊殿,而是在國都城內的七大王府。
不對
是四大王府。
中庭內那些勺藥,是孝和帝為哀獻皇後所栽種。
哀獻皇後最喜洛陽。
先帝就跽坐在陵江水畔的高樹之下,他的相貌身體都已經回到尚是少年郎君的時候,獨拔而偉麗。
忽然對她失望歎息:“為何要我靈魂不安,為何要我身體腐臭,為何要殺我妻,為何要殺我子。”
“果真。”
“你永遠都不能成為我的正室夫人。”
鄭太後剛要辯說,天子已起身遠去,而尚是少女的哀獻皇後也足著文履,垂髾飄帶,站在水畔遊樂。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握著妻子的手,溫潤如澤的舉手輕撫被江風拂亂的鬢發。
毫無躁怒之貌。
很快二人就登車而去。
隨即,她又見到女兒。
李月自言無人祭祀,靈魂將要被惡鬼吞噬。
鄭太後的思緒從陵江水畔回來,不覺驚惶:“你不是已經羽化[2]?”
李月笑了聲,是嗤笑:“阿娘,天地之間哪有仙山。”
鄭太後不信搖頭:“但青城山、緲山有你靈魂的安居之所,常有香火。”
李月大哭:“而我不能享受,他們都非我子孫。”
婦人從夢中驚醒。
此時已經雞鳴時分,鄭夫人也迅速命宮侍入內。
鄭太後望著榻上女兒親製的香枕,流下一行淚來:“請陛下來見我。”
宮侍諾諾幾聲。
李毓進入此處宮殿,下意識向蓬萊殿四周看去,但發現渭城謝氏的那位女郎已經不在這裡。
鄭太後盥洗更衣以後,穿著麻衣,有白發的高髻上未佩首飾,見親子未問父母安否,還有不敬之舉,但有所要求,她隻能將內心的不悅隱匿好,然後急切詢問:“我是你親母,倘若我有日駕崩,你預備將我葬在何處,我靈魂的安居之所又在何處,四時日月祭祀是否會有。”
李毓過去席坐:“阿娘身體康健,為何突然說此事。”
鄭太後以佩巾拭淚,低聲號啕:“我在夢中見到孝和帝,他失望的看著我,說我永遠都不能成為他的皇後。”
李毓聞之,神色有憎,語氣也輕率:“能與孝和帝同附太廟的必然是帝母,而我是天子,所以百年之後,阿娘將會是和皇後,李乙之母永遠都是哀獻皇後。”
李璋已定諡號為“和”,皇後從帝諡才能配享太廟,地位尊卑亦高於獨諡。
有天子的許諾,鄭太後終於安心:“如此我就放心,但還有一事。”
李毓皺眉,隱隱察覺到並非好事。
“何事?”
鄭太後悲傷一歎:“你阿妹還未有繼嗣,那位謝夫人也就要產子。”
居喪的李毓夜半而起,在宗廟哀慟而哭後,又來蓬萊殿事母,內憂外患之際,聞聽此言,憤怒質問:“我雖然已經成功承繼社稷,但局勢依然未曾安定,李乙失蹤,那些士族與朝臣也仍有反抗,在危機密發之際,你既然要我為一個死亡數載的人而去開罪林從安?”
孕十月而產子,鄭太後心中明白他並非不能,而是不願。
她們從來都不是母子,而是君臣。
他是君,她是臣。
必要有所交換。
但知子也莫若母,婦人篤定道:“隻要把你阿妹繼嗣一事給解決,其餘的事情我也不會管束你,或還能輔助。”
李毓未答,隻是言道:“此事還需先謀策,讓李乙死在國都以外,那時朝臣再發難也無用,林從安何其聰明,為了博陵林氏,他也不會忤逆我,畢竟生死都在我手中。”
而他身為天子為阿妹選繼嗣未可厚非。
林業綏又還能如何。
*
鄭夫人乘車離開宮闕以後,有些不解其意。
去日鄭太後因為不喜小妹,所以很快遣人歸家,但今日居然命她往後與小妹多去蓬萊殿,以解其哀。
【📢作者有話說】
[1]朔望。朔即每月第一天。望即每月十五。【東漢《漢書·外戚傳下·孝成許皇後》:“其孝東宮,毋闕朔望。”】
[2]羽化:指飛升成仙。《晉書·許邁傳》:“ 玄自後莫測所終,好道者皆謂之羽化矣。”
*林卻意嘔血屬劇情需要。勿深究。
128 ? 失去孩子【大修】
春三月庚辰[1]。
謝寶因在家中產子的當日。
天子李毓命衛戍國都以北的其中七百北軍精兵圍守家室。
為眾奴、婢之長的倌人頭戴長冠, 身穿黑色曲裾袍,雙手自然垂落貼於身側,交疊在兩股之間, 寬大的垂胡袖也與身上裾袍混為一體, 而後從家門走出。
遵循家中女君命令來候望的他看著門庭前所站立的精兵,皆是以最好金屬與皮革所製的兩襠鎧在身,胸背處則是魚鱗甲片以便行動,手裡還操著乾跟戈兩種武器。
隨即,遠處車駕的輕縵所製的帷裳被一把, 所乘之人彎腰下車,而結於發頂的髻上居然是諸侯才能戴的遠遊冠。
黑袍倌人從容行了一禮:“請問陛下何故要圍守我林氏。”
來者極其輕蔑的看了一眼:“你一個小臣也敢與我言語?你們謝夫人也不過勉強能與我談話, 還是因南康公主之故。”
南康公主
南康郡。
這是李毓成為天子以後,賜封五公主李月的封邑之地。
因為李月修道之際尚幼,孝和帝未曾分封食邑,於是也未曾有封號, 所以在三日前將南康郡封為其食邑。
但最終大約還是流入國都,天子的宮殿。
畢竟南康公主李月已然長逝,又無繼嗣子孫能夠食其封邑。
既已言明態度, 倌人也不再與其糾纏, 麵向其恭敬行禮後,退步離開。
*
館舍樓宇相連的甬道之中, 兩媵婢將地掃淨,然後鋪設莞席, 又在坐席左側放置有與腋脅同高的漆憑幾。
中庭所載的鬆柏高樹於太陽的普照之下, 在甬道投下斑駁的光影。
從清晨開始, 謝寶因就跽坐在此。
清風和惠, 輕輕吹動從高髻落下的垂髫。
玉藻望著案上盛有熱湯肉糜的漆碗, 剛欲勸諫女子進食少許,中庭走來一人。
從家門歸來的倌人:“女君。”
謝寶因抬頭看去一眼,左手指腹緩緩摸著漆木憑幾上的雲紋,開口詢問:“天子為何要遣兵圍守?”
命令未能履行的倌人內疚搖頭:“來者不願告知,自言隻有女君才能勉強與他談話,而且我見那人所穿戴的是諸侯的遠遊冠,但我從未見過天下有此諸侯王,還突然提及了南康公主。”
謝寶因敏銳察覺其中“突然”二字,而後啞然失笑,家中小臣都知道有異,她緩緩出聲:“與南康公主有何關係?”
倌人如實見告:“因為南康公主之故,所以才願與女君談話。”
謝寶因聞言,淺淺笑之。
昔年端陽宴,鄭太後見到她的態度就已經不甘,因為婦人覺得她所享用的一切都本應該是南康公主的。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2]。
鄭太後的心中就是如此想的。
沉默少頃,手掌用力撐著身側的漆木憑幾起身,氣勢果斷:“見見又何妨。”
侍坐右側的玉藻迅速隨之站起,伸手去扶持。
*
王氏聽聞有七百北軍在長樂巷,即時乘車至博陵林氏的家門前,欲要斥候此時是何情況,然北軍將室第四周全部圍守,已然是幽囚之勢。
楊氏坐著牛車從宮闕歸來,見到此況,伸手敲擊了三下車壁,命馭夫停止驅車,隨侍車駕的侍從也將前方遮蔽車內的帷裳往旁邊舉起。
婦人望向對麵車中的夫人,當下就出言譏笑:“王夫人是否為昔日攀附謝氏而悔恨其愚蠢,他們真的因為謀反而被誅,倘若而你下車麵朝我叩頭伏拜,或會救你性命。”
昔年楊氏離開博陵林氏,其夫林益也日漸減少與他們的往來,並追隨被孝和帝所寵愛的七大王李毓。
在其即位後,林益任戶部侍郎。
王氏伸手撫著懷中小兒的發頂,有子的她態度比之以往愈益平和:“楊夫人此言何來,我與林令公與謝夫人同出其宗,我居心也淨如明鏡,所以他們才待我好,在楊夫人心中居然是攀附,那二兄與夫人能從蜀地歸國都皆因林令公,而‘落其實者思其樹,飲其流者懷其源[3]’,楊夫人前麵所言猶如披發左衽的夷狄人,在我心中則‘無父無君,是禽獸也[4]’。”
楊氏中心如噎,聲音漸漸失力:“等他們及至黃泉,我會儘力哭的。”
見牛車駛離,王氏嗤笑以視。
而北軍也忽然有所動作,是謝寶因信步走出家門。
她妊娠的身體被一件淺茶色的直裾袍所包裹,既深藏不露,又雍容典雅,衣上以棕紅藍三色的乘雲繡紋飾之,衣緣則用的是五彩錦布。
直裾以內,白絹、棕紅兩件中單的衣襟也露在外,形成三重衣。
高髻之上是金與白玉的裝飾,極為溫和簡約。
即使孕已九月,然她脊背挺直,以氣節立身立骨。
兵卒發現狀況,朝車駕奔走而去。
隨即,車上之人掀帷裳,從以輕縵圍之的四麵中的其一下來。
見到她人安全無恙,王氏也終於安心,望了眼車內的孩童後,開口命令奴僕驅車先行離開。
謝寶因佇立家門前,遠望著大道上的人,心中也逐漸認出來者是何人。
昭國鄭氏的子弟,齒序最年長的一人,與李毓交情甚篤,居然讓他穿戴諸侯王的衣服與發冠。
但此事與自己無關。
她平靜問之:“陛下命七百精兵操乾戈來圍守,博陵林氏何罪之有?”
鄭大郎詐巧虛偽的拱手行見麵禮:“陛下夜半從黃門侍郎處得知林令公有倒戈之疑,欲與逃匿在外的李乙謀反,為守國都安定,所以命我率精兵前來,但謝夫人不必為此憂慮,陛下和太後已命令於我,言明謝夫人是因南康公主之故才嫁到博陵林氏,此事林令公也在隋郡平戰亂,殺傷之事需謹慎,因此先圍守,一切都待事實出來再論處。”
謝寶因褐眸微亮。
他在隋郡。
從三月伊始,男子就失去蹤跡,逃離國都的那名部曲也無消息傳來。
因為二月,太子離開國都,自後再無消息,而在國有儲君的情況之下,李毓又以孝和帝崩前曾有廢立而突然即位,所以不能服眾,依然有士族、朝臣在追問李乙離開國都以後的行蹤,以及為何會突然離開國都。
是否因為他弑父弑兄,以亂臣賊子的身份即位。
諸如此類的言論漸多,天下必然不穩,僅僅依靠殺人來震懾已然無用,還會引起天下眾人的激憤。
於是最後,李毓對天下發詔文,自稱李乙在春二月離開國都並未前往隋郡監軍,而是得知孝和帝廢立太子之心堅定,自知再無生機,所以欲在孝和帝親書廢立詔書以前,率先謀害親父。
隨後逃出國都,因終究是家人,他不願毀壞其名聲,始終都是獨自承受天下惡名,但天下非議太多,國基開始被動搖,所以才不得已說出真相,並在孝和帝棺槨前號啕自己不孝。
他自言為平天下之憤,以謀反論李乙是無奈之舉,而讓其誅殺謝罪是以避再有諸類愧對先祖之事,而後昔年與李乙親近之人也被因此獲罪,並長期在用刑罰逼問羊元君。
博陵林氏則因昔日從未公開宣稱與太子,李毓想治罪也無可奈何。
但國都的統治也日漸嚴苛。
得知家中眾人的性命無恙,身體不便的謝寶因不欲再與其糾纏,淡淡說出兩字:“隨意。”
然後轉身進去。
家門緩緩合上的時候,鄭大郎忽然如財狼從目,拊掌大笑:“謝夫人腹中有南康公主的繼嗣,望珍重。”
謝寶因聞言,舉止微頓。
少頃,惶恐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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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隋郡之遠,一場戰爭才剛剛停息。
魁岸戰馬從原野疾馳而過,最終進入王桓駐軍設於距隋郡城郭三十裡外的軍營種,而腳蹬脛甲的王桓下馬後,將手中所操浸滿突厥人鮮血的長矛扔給卒士,然後朝最大的帷帳大步邁去,穿戴著護臂的胳膊一揚,白布帳門也被掀起。
男子穿著玄色直裾常服,佇立在縛有羊皮輿圖的木架前麵,身與背皆似鬆柏,但也沉默不語。
剛從戰場歸來的王桓端起漆碗大口飲水,水入喉中的咕嚕咕嚕聲在帳中清晰響起。
林業綏撩起眼皮,循聲看向儀容不整的老翁,情緒淡薄,嗓音也混合著上位者的寒意與淩厲:“此戰如何?”
雖然是尊長,但王桓聞之也戰栗,然後想起男子是在國都長大,與太原王氏隻需在隋郡與外敵交戰不同。
天下權勢,士族皆欲分之。
國都是權力中心,比之更甚。
其後男子還在隋郡這種地方待了六年,以見血戰爭鍛煉其見識心魄。
隨後又回國都的風雲之中浸潤七載,謀算威勢皆非常人,毫無波瀾的一眼就有威壓,何況男子不再是他的隋相,他還是男子的部下,需聽命於人。
一碗水飲儘還不解渴,王桓又飲下一碗,而後走去輿圖前,與男子談話:“不必憂心,有你的謀策在,勝利是必然的,但我聽聞你欲和突厥人息兵求和,你意欲何為?”
老翁以手為杖,指向輿圖幾處,用數在與突厥作戰的經曆出策:“此戰雖然艱難,但突厥在我們手中也是死傷無數,再堅決奮戰幾月,必然能夠再將他們驅逐回突厥,甚至是奪取其單於的頭顱。”
林業綏望向幄帳外,見侍從童官出現在門口,於頷首以後再無聲隱匿。
他複又垂眼,踱步至幾案後的坐席,神色自若的屈膝跽坐,從器皿中取水,然後是水緩慢倒流的聲音,如用石擊打水麵:“王將軍應該對國都傳來的消息有所耳聞,李毓自稱是太子謀害和帝,千餘所官舍已經開始收到從國都而來的文書,上麵是對太子的誅殺令,我或許也在其中。”
男子放下取水的工具,舉止從容的飲水:“我自然能夠讓突厥退回天山以北,不過是時日多少,但王將軍又何曾想過,突厥此次來勢絕非小鬨,其中兵馬鐵騎更勝以往,此戰我們已然艱辛,損傷卒士以萬計。”
“戰爭會有多久,你我皆不知,或一載,或三四載,或漫長無期。”
“而那時,天子是誰?”
“天下眾人隻知道是李毓。”
“太子也喪命與野,是非明與明都無關重要。”
一生都在隋郡駐守國土的王桓果斷拒絕:“那也絕不能求和!一旦息兵求和,我們就是突厥的屬臣,百姓將會置於何地?你我皆出身士族,倘若是往昔,王朝覆滅以後,天下士族還可以再扶持寒門皇室起來,而後士族挾天子,再繼續掌握權勢,但此時情勢斷然不同,如今是外敵。”
老翁暮年喟歎:“若喪國土,你我又何以為家。”
林業綏默默聽完,眸光漸斂,隨即笑了聲:“息兵求和一事,我已在數刻前與突厥談完,雙方很快就會始收兵,某也決意與李乙割席。”
他舉起一捆夜半所寫的竹簡,喊來侍從命令:“送回國都。”
王桓本來以為男子是忠於太子,欲早日從戰爭之中抽身出去找太子,所以才有此求和之策,而聽聞後言,又目眥儘裂,怒吼一聲:“林從安!”
林業綏平靜的抬眼看去。
王桓心負憤恨的高聲責罵:“昔日廉公向我舉薦你,曾讚你非池中之物,但從此事來看,廉公亦有愚蠢之時,也是我以管窺天,所以才會賞識你。”
林業綏對此皆一笑置之,不徐不疾開口:“自漢代豪門巨室開始與皇權分掌天下始,幾任帝王都是士族所謀害,士族眼中有過君嗎?而因權門兼並,天下田地雖有數萬頃,但士族占九分,百姓流離,不得保其產業[5],士族眼中又何曾看見過天下庶民?我以往所做皆為博陵林氏,我身為家主與大宗,隻需對氏族負有責任,既然李乙已經無用,再如何為其謀策都無勝算,我為何還要勞而無功。”
他淡言:“王烹已與我共同向天子承認李乙謀反,我勸諫王將軍也早日割席,不要將太原王氏引入深淵。”
太原王氏的族訓:[不弑君,不妄言。]
王桓憤怒氣盛的大罵:“豎子何死!”
林業綏漠然放下漆碗,碗觸案麵發出沉悶一聲的同時。
男子出聲:“為王將軍卸甲。”
*
從與鄭大郎談話歸來以後,謝寶因就變得寡言,在室內倚著雲紋大漆木憑幾踞坐的她望著前方,常常精神恍惚。
有時喚其“女君”“女郎”也皆是聽而不聞。
及至黃昏之期,才從她口中聞到一聲下意識的“啊”。
跪坐在左右的玉藻迅速明白是為何,命侍在左側的媵婢出去預備所需之物,而後雙手撐席,從地上爬起,急切地將女子扶持而起。
隨即,媵婢歸來。
把室內比人高的樹燈油脂悉數焚燒。
奴僕也奉匜奉巾魚貫而入產室內。
在滿室都被燭光照耀以後,腹部的疼痛也讓謝寶因開始有所認知,為緩解身體的痛感,她下意識用力握著被塞入手心的子安貝。
玉藻見器皿熱湯皆已預備,然醫師、穩婆都未曾來,想起外麵有卒士在圍守的她躬身前去。
謝寶因痛苦的望向漏刻。
從晝漏八十刻,到晝漏九十刻。
穩婆、醫師終於來了。
玉藻也慢吞吞的跟在其後。
醫師見女子氣虛,憤而厲聲的催促:“命皰屋熬煮湯藥。”
一日未食的謝寶因在被喂入湯藥以後,隨著陣痛用力,痛感散去的時候就休息,幾次以後,產戶被撐大。
而玉藻已經無心於此,望著室外的眼裡皆是憂慮之色。
其實不止室內的這兩人。
中庭裡還候有醫師十人,穩婆五人。
他們皆是為救女子而來。
但鄭大郎也在,還有那些操著乾戈的士卒,其實都是為孩子來的,根本無人在意女子的生死。
很快,室內就有嬰兒響亮的啼哭聲響起。
玉藻不再去注意中庭的其餘人,當下欣喜而泣。
隻要女君無恙就好。
失去力氣的謝寶因則一直望著繈褓,隨後有眼淚滑入雲鬢之中,她知道鄭太後所出必行,所以竭力伸手,隻是想要見一見孩子。
但穩婆視而不見,直接就轉身出去:“我先去給郎君洗身,再給謝夫人看。”
謝寶因聞言,舉起的手遽然垂下。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她耳畔隻剩玉藻的聲音。
“你們要抱郎君去哪裡!”
“把孩子給我!”
“這是博陵林氏的郎君!”
聞言,鄭大郎停下前進的步伐,好笑的看向身後那婢:“此為南康公主的繼嗣,送還給其外大母鄭太後在情理之中。”
玉藻奮不顧身的要去奪,隨即被北軍以手中戈逼近其頸。
對峙之際,留守室內的媵婢出來,大聲號啕:“女君情況危急。”
少焉,玉藻便哭著往室內奔去。
【📢作者有話說】
[1]即三月二十五。古代都是天乾地支紀年法。包括先秦。在先秦所著的史書中也可窺見。其他書中寫到也會再次注明的。
[2]《詩經·召南·鵲巢》。
[3]南北朝·庾信《征調曲》。
[4]《孟子·滕文公下》:“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5]《南史·宋紀上·武帝》。
129 ? 嚶其鳴矣【大修】
在春三月的月終。
國都建鄴先後收到尚書令林業綏、建武將軍王烹從隋郡、廣陵郡二郡而來的文書, 天子李毓觀覽以後,大喜過望。
然後命黃門侍郎將兩卷竹簡所書之字與天下開誠相見,又下罪己詔, 言明長兄之過, 他身為其弟,也需代兄分責。
隨即,國都之中開始日漸有人宣揚天子言行昭昭若揭如日月而行[1]。
時勢在他,李毓若想使帝位安穩,也必然要顧及名聲, 於是才授命黃門侍郎,有此挽救其聲譽之舉。
夏四月戊午[2]。
國都已然趨近安定, 天下士族與朝臣也緘口以慎。
畢竟林業綏、王烹所代表的是其身後的博陵林氏與太原王氏,而昔日曾有孝和帝在崩前召見林業綏是為“托六尺之孤,寄百裡之命[3]”的揣度也隨之土崩瓦解。
圍守長樂巷官邸的七百北軍亦被召回。
李毓對國都的統轄也日漸懈弛。
*
而明淨的堂上。
以北為尊的方位放置著長五尺、高三尺的雲龍紋漆木屏風,黑漆底的屏麵紅漆飾以雲龍, 麻線、莞草為經緯,素娟包邊的坐席則在屏風以前。
謝寶因穿著棗紫深衣跽跪在席上,身體端正, 衣上無紋飾, 惟有其衣襟邊緣以深棕絹布所鑲,繡飾以雙菱紋。
衣襟處尚可見深衣以內, 還有白絹、玉白中單的兩重衣襟。
她神色肅穆,像是在等待何人的來臨。
侍跪以右的玉藻手中執著長柄腰扇送清風, 望見女子殷切所盼的神情, 默默低頭, 。
頃刻, 有人在中庭步行。
然後朝南而開的門戶, 迎著陽光出現一塊陰影。
穿黑色曲裾的倌人低頭拱手,十分敬重的行了一禮,同時將情況告知:“女君,天子遣來圍守在家外的精兵已經悉數離開,家中眾人已經能自由進出。”
謝寶因見是家中小臣,她褐眸中的亮光逐漸轉為幽暗,似乎是心有失意,輕輕頷了頷首就不再言語。
倌人再次行禮以後,從堂上離開。
玉藻發覺雞鳴就起的女子在跽坐數刻以後,產子尚未痊愈的身體漸漸羸弱無力,精神開始恍惚。
她迅疾命跪坐在堂上東西兩麵的兩婢去將兩足漆木憑幾取來,置於坐席以右,漆幾的幾麵扁平,中心往下彎曲,以黑漆為底,以紅、綠漆繪雲紋,與孩童同高。
謝寶因將手臂落在微曲的幾麵中央,支持疲弱的身體。
忽然一婦人迎著太陽光耀從外而入。
那是一襲黑色繞襟袍,白絹的邊緣之上用勾陳、日月星宿與鬼神陰紋為飾,她伏拜頓首以請罪:“我因預備今日占卜要焚的香料所以來遲,望謝夫人寬恕。”
謝寶因已經太累,憑依幾麵不動:“無妨。”
婦人撐地站起,再恭敬低頭:“那我就先開始了。”
謝寶因頷首,以示同意。
兩麵的媵婢也從地上起來,去輔助婦人把所有香料都在彩繪的陶熏爐中用火焚燒,有四個熏爐,分彆放置堂上四麵。
隨即,婦人在陶熏爐所圍之地中而舞,身上所係的錫玲也隨之在響。
堂前開敞,玉藻望著在樂舞以占卜的巫祝,欲言又止。
而謝寶因手肘撐在幾麵,側臥著以手支頭,望著這些取悅鬼神先祖的樂舞,又入詭譎的夢幻間。
她看到了外大母、阿娘與阿翁。
樂停的時候。
巫祝停止悅舞,拿著龜甲去熏爐前跪坐,將其於烈火之上灼炙。
俄頃。
巫祝起身,把龜甲敬獻給女子:“謝夫人,已卜好。”
謝寶因專心致誌的看著龜甲上的裂紋,如往常那樣的詢問:“卜意如何?”
巫祝笑答:“為吉。”
謝寶因依然不放心,抬頭追問:“那我的孩子是否安全?”
鄭太後雖然是以南康公主的繼嗣為名將她的孩子給奪走,但其心計莫測,惟恐是欲借此時機殺之。
畢竟昔年要她出適博陵林氏的是婦人,最後怨恨她的亦是婦人。
巫祝觀了眼裂紋,很快應答:“謝夫人不必憂心,今日之卜也顯示小郎君很好。”
謝寶因安心而笑:“那就好。”
巫祝知道這位夫人的鬱結,見她容貌美麗,出身豪門巨室,又有親生子女,終究可憐,為此而開導:“鬼神或可解謝夫人所疑所惑,但夫人的悲痛依舊還在,若要其消散,惟有直麵它。”
聞見婦人的憐憫之音,謝寶因笑著搖頭:“那他呢?”
巫祝被問住,看了龜甲許久也難以說出一言,最後語氣不太確定的言道:“林令公也尚安。”
尚。
即未必。
玉藻率先明白,恐女子再憂思,迅速朝婦人行了一禮:“多謝巫祝,占卜費力,請先去休息用食。”
有人援助,巫祝當下就伏拜離開。
謝寶因也隻是看著婦人離去,或是還未解其意,或是知而不言,不願發難於人。
憂心女子的玉藻則繼續每日的諫言:“女君,巫祝之事不宜日日占卜。”
自從三月產子,女子在醒寤之後,並未有過悲痛相思,先是終日不言,而後就遣人從荊地請來巫祝在家中興占卜之事。
每日一卜,以詢鬼神。
謝寶因笑了笑:“其實我何嘗不知道此間種種都是虛幻,但你又何曾知道我所痛,我經曆失子之痛,無人能言,即使告知外人,他們也不曾躬身感受,又如何來體會我、安撫我,而你是我隨侍,你知道我悲痛,但又何曾知道這痛有多深,所以不要再為此事多言。”
笑意淡下以後,她露出眸底血肉模糊的傷痛:“隻要能讓我遠離痛苦,巫祝也好,鬼神也好。”
玉藻唯唯行禮以示僭越,隨後取來湯藥,扶持起女子。
謝寶因離開漆幾,重新端正跽坐,將黑褐色的湯藥以及碗底所沉藥石末一並飲儘。
*
隨後,林圓韞、林真愨來到堂上。
他們小小的手中一人握著一卷竹簡。
謝寶因把漆碗遞給隨侍,從容有常的笑對子女:“我們阿兕、阿慧昔日不是雞鳴就會來?”
林圓韞跑過去,在莞席邊脫下絲履後,依戀的用手去努力環住阿娘的腰,然後看向跟隨而來的小郎君:“阿弟睡懶覺!”
林真愨雖然寡言,但與阿姊爭辯的能力又似乎是天資,他也脫履,在另一側去抱住阿娘的腰:“才不是,明明是阿姊!”
隻有兩人不傷手足親情,謝寶因從來都不會為此管束,在她眼中這也是骨肉相親,於是就笑著觀望。
媵婢把幾案擺置好後。
小女郎跪坐在幾案前,腰背挺得筆直,小心翼翼又十分珍惜地把竹簡展開。
林真愨也學之。
而後,跽在二人中間的謝寶因將手指輕輕落在被撫到光滑的竹片上,眉眼溫柔,聲音似清風拂柳那般輕聲細語,清脆悅人:“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林圓韞誦讀出下句:“出自幽穀,遷於喬木。”
隨後林真愨誦讀:“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林圓韞:“相彼鳥矣。”
林真愨:“猶求友聲。”
隨即姊弟兩人皆緘口。
林真愨的學習能力與其阿姊旗鼓相當,於是常常都是由她誦出第一句,而後他們分句讀之。
見他們都不會,謝寶因摸著女兒的發頂,一字一字的讀給二人聽:“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4]。”
林圓韞從竹簡中抬頭:“娘娘,這首詩也是祝頌辭?”
他們才剛誦讀,未學具體。
謝寶因耐心為其解惑:“是宴享詩。意為‘鳥鳴是為求知音,而鳥雀都求友欲相親,又何況人,天上神靈請聆聽,賜我和樂與平靜’。”
林圓韞好學,隻需聽一次,自己就能誦讀,最後為不讓阿娘勞累,她還會親自去教習阿弟。
一首詩歌將要學完的時候,媵婢急迫倉皇的跪在堂上。
謝寶因望而皺眉。
兩個孩子也停下誦讀聲,好奇的看過去。
“女君,六女郎病勢沉重。”
*
在進入京邑的吳道上。
一駕繪有博陵山水的車馬進入國都建鄴。
經過長樂巷時,童官忽然遲疑,以致車速減慢:“家主,是否要先去家中。”
在知道鄭太後奪子的當日,男子站在江淮郡王的官邸之中,雖然望著國都的方向沉默不言,但因為隱忍心中痛苦,一雙黑眸也已然充血發紅。
及至夜半,男子才行屍走肉回到居室。
翌日又有醫師來診治其發疼的眼睛。
他們也剛從江淮郡王的食邑之地吳郡驅車而來。
林業綏闔上雙目,那種疼痛感依然清晰存在,他將情緒掩好,裝作無事:“先去天子宮殿。”
天下時勢多變,此事確實更為重要。
於是童官稟命再次驅趕馬車。
隨即車駕沿大道進入蘭台宮,在闕門下車以後,所去之處也不再是帝王起居之所長生殿,而是含元殿。
飽食終日的李毓高坐在明台,見男子入殿,當下就拾起岸上的簡牘,低頭觀覽。
林業綏也當然明白其中含義,要自己主動朝其北麵稱臣,他黑眸微合,正立行禮,嗓音毫無溫度:“臣拜見陛下。”
坐北朝南的李毓終於舒意,放下簡牘,像以往每個帝王對遠道歸來的臣工言道:“林令公路途辛苦。”
林業綏的聲音溫和卻疏離:“皆是臣該做的。”
李毓虛假而笑,心中隻有一件事情還未能全然放下:“令公是否知道李乙在何處。”
林業綏淡言:“臣無能,尚未得知。”
聞此言,李毓的神情頃刻變得陰狠:“聽聞令公在回國都時,於途中轉道去了吳郡的江淮郡王的官邸,又是為何?”
林業綏從容抬眼:“江淮郡王傳書於臣,自言李乙曾出現在吳郡,為君分憂,臣不敢懈怠,於是在途中欲前去追捕,然未尋到蹤跡,但恐陛下覺得我數日不歸是有觸犯之心,故又乘車疾馳歸都。”
李毓不是愚蠢之人,不會因為一卷簡書而信任這個曾追隨李乙的男子,前麵皆是試探,在思忖男子所言以後,命黃門侍郎遣人去吳郡四周搜尋。
江淮郡王與李乙雖然並不親近,但二人也未曾交惡,何況吳郡之地有礦產能支持鑄造兵戈,李乙未嘗不會前去。
還有一人。
李毓抬頭看向殿中:“林令公剛解決與突厥的戰爭,謝夫人又才產子,恐鬱於胸,先在家中休息以抒謝夫人心懷。還有林令公親子的事情,因為南康公主常常入太後的夢中,哭其無繼嗣,而令公與南康公主曾有姻親,若要有繼嗣,必然是令公之子。但令公好像還未見過那孩子,其實謝夫人也不曾見過,皆怨鄭家大郎行事太過躁急,我本意並非如此,但事已如此也就算了。”
“那孩子我已替你們夫妻見過,眉眼肖似令公。”
明台之人所言,似乎奪他人之子就僅是取走一物,不足以言。
雖然迅速應答,才是告知天子自己忠誠的最好之計,但林業綏異常沉默,直至漏刻滴答,他才驚醒:“多謝陛下,臣此次歸來也想多陪家人。”
李毓先是不悅的皺眉,隨後明白男子大約是在回答他前麵所言。
因覺無聊,所以不再開口。
而出了含元殿的林業綏是靠撐著一口氣才走完百級的石階與長長的甬道。
最後登車。
童官見男子又像在吳郡時隱忍著情緒,命馭夫迅速驅車離開宮城。
望著帷裳外的國都景象,林業綏緩聲道:“部曲部署的如何。”
童官迅速把所掌握到的消息報給男子:“前往蜀地、北地的都已經,僅剩前往楚地的幾人還未到。”
博陵林氏雖然曾沒落數載,但士族該有的部曲亦都還豢養,而且昔年當年在隋郡,男子也在也多有注意那些為奴為隸之人,為以後而預備。
此次所遣出去的就是隋郡那些人。
林業綏半垂的漆眸恍如一柄長劍,帶著此生都少能在他身上瞧見的乖戾之氣:“不必再等,叫他們依計行事。”
童官接下命令後,直接從減速的車上躍下,聘馬前往城郭外。
林業綏也將眼皮完全合上以休養眼睛。
一月時日,應該足矣。
*
謝寶因站在庭前,朝居室望進去。
那裡歡樂未央。
更衣跽坐在席上的林卻意對兩個孩子親自己而感到又驚又喜,隨即撐案要站起:“你們居然敢親小姑,快讓小姑狠狠親回來。”
林圓韞、林真愨則大笑著逃跑。
而醫師所言在漸漸將她從其中拉出:“此病乃內虛所致,所以病脈不病,天下無藥石能醫治使其痊愈,而女郎又憂思過重,壽數已經難言,或十載,或二十載,或一載皆有可能。”
謝寶因收回目光:“繼續以藥石針刺醫治,即使一日也是生。”
醫師稟命離去以後,室內的歡樂停止。
林卻意一襲綠色直裾從居室走出,麵朝女子抬臂行禮,而後輕言:“長嫂,我想去山間居住。”
謝寶因對此愕然:“為何?”
林卻意看著腕間被林圓韞所係的長命縷:“那裡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有山水小溪,而我本來就是山間燕爵,不應在宮室而居,何況那裡還有比丘尼懂佛義,我有所惑時,可以詢問。”
謝寶因聞之緘口,以巫祝鬼神來慰藉己心的她無從開口。
林卻意見狀,張開雙臂去擁抱女子:“昔年你與長兄我驅車接我歸家,讓我與家人其樂融融,我很開心也很珍視。”
謝寶因摸頭安撫:“我們會常常去看你。”
林卻意笑著溫順頷首。
隨即,她又望天長歎。
“我終究是不能如五兄所願。”
*
男子負手立在中庭,玄色深衣襯得他心性淡薄,似乎無論對待何人都是漠然的神色,但眸光又在追隨著女子而動,眼底所掩藏的是入骨的眷戀。
侍在後方的童官也去看甬道。
有四婢隨侍在女子身後,小女郎和小郎君也在。
而林圓韞與林真愨已經高興奔走到中庭:“耶耶。”
謝寶因停下,無聲望去。
林業綏已然掠過眾人與孩子在看她。
他輕喚:“幼福。”
陽光之下,謝寶因長睫微耷,陰影投在近乎透明的肌膚上。
在孩子離開以後,她才走去庭中,緩緩抬眼:“在隋郡還安好嗎。”
林業綏呼吸滯停,看著眼前羸瘦的妻子,下意識舉手輕撫其頰:“無事。”
被溫厚的掌心觸摸,謝寶因下意識避開,轉身回居室。
林業綏苦笑著垂下還在發疼的眼睛,漸漸被裹上一層濕意,胸口也忽然悸痛,倘若昔年未曾嫁他,如今所有都不會發生。
而後男子邁步跟隨上去。
剛入居室,身體就忽然被一股力道撞上。
抱著男子勁瘦的腰身,謝寶因脆弱到像個受傷的幼獸:“孩子。”
林業綏黑眸微閃,胸膛的衣服被水所浸,滾熱到他心臟猛縮。
他忍著卷土重來的悸痛,澀聲寬慰。
“我知道。”
“在六月,幼福會見到他的。”
【📢作者有話說】
[1]先秦《莊子·達生》:“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
【譯:光明煊赫的樣子就像舉著日月行走一樣。】
[2]四月初五。
[3]先秦《論語.泰伯篇》。
[4]先秦《詩經.小雅.伐木》。釋義有結合參考百度。
130 ? 用力咬下【大修】
夏五月, 國都開始炎熱火流。
宮室、室第與庶民屋舍旁所種的桑梓高樹之上。
夏蟲蟄伏,蜩沸,而斯螽動股。
然在黎明, 滿室燈燭的照耀中, 謝寶因汗流浹背的從夢中驚醒,因病弱而異常白皙的肌膚也有水痕。
榻邊設席侍坐的玉藻見狀,迅速跪直身體,伸手進帷幔將女子扶持而起,輕輕把人喚回:“女君。”
謝寶因寡言望著與她相伴數載的隨侍, 然後赤足下榻,平履過平滑無塵的杉木地板, 啞聲命媵婢為自己沐浴更衣。
隨即雞鳴,皰屋的奴僕送來湯藥。
發髻已插白玉釵與玉篦的謝寶因也在北壁而立,兩婢侍在其左後,將棕紅中單穿在女子中衣之外, 最後是一襲以五彩乘雲紋為飾的藍色直裾。
其中一婢又取來兩組雜佩係於腰間絲帶,再覆以雜色裝飾的大帶。
在更衣畢以後,玉藻從案上端起黑漆紅紋的漆碗, 欲去給女子:“女君, 先嘗湯藥吧。”
謝寶因望了一眼,而後不再正視, 緩步從居室出去:“請巫祝來。”
見女子執意要再問鬼神,玉藻默默放下湯藥, 起身去遣人。
而堂上的青銅鑑內也已然放置有堅冰。
奴僕在掃地設席。
謝寶因直走到北麵, 先後屈下左右足, 然後在席上跽坐, 雙手自然垂落放在大股之上。
黑色繞襟袍的婦人從中庭疾步而來, 麵北敬重一拜:“謝夫人。”
謝寶因看向堂上巫祝,目光始終都在注視著其白絹衣緣上所飾的華蓋立鳥、羊角怪獸、赤蛇與兩隻交纏在一起的海底大魚鯨鯢,那是鬼神之象征。
她想起夢中翻滾的大水,巨大的交纏鯨倪就在其中。
“我要你再為我孩子占卜。”
巫祝無措抬頭,自從林令公歸來,這位夫人雖然依舊還會每日召見她,但已經很少再冀望於鬼神之說,不再興占卜之事。
但望著女子眼中的沉寂,比鬼神所居之所都還要幽靜。
最終婦人諾諾稟命:“喏。我去取龜甲。”
*
晝漏浮出十五刻時,林業綏乘車歸家。
在下車以後,童官亦步亦趨的恭敬侍從左右,但逐漸難以隨從。
男子步行過快,其神色也陰晦難明。
行至屋舍,將要到居室的時候。
林業綏緩步停下,凜然命令:“不準多言。”
童官迅速低頭,惶恐唯唯。
昨日天子李毓突然召見,隨即設席宴請,最後又命家主夜宿宮中,其用意必然詭詐,他想到席上所發生之事,心中依然還在因此而憎惡。
然林業綏進入居室,不見妻子。
他轉身出去,詢問家中奴僕:“夫人在何處。”
侍立在庭中的奴僕也即時躬身:“廳堂。”
林業綏往北麵望去,而後眉宇皺起,大步履過甬道,聞見錫鈴之響,速度漸快,但徒步到堂前,聲音消散,恍若所有皆是夢幻。
隨即,青色繞襟袍的媵婢手提雙耳漆案從堂上退出,案上有漆碗,而碗中是盛有八分滿的黑色湯藥,分毫未減。
察覺到男子所散的寒氣,媵婢小心翼翼地往右側退步,然後不敢移動,低頭侍在旁邊:“女君不願嘗湯藥。”
歸家一月,林業綏也終於見到這位從荊地而來的巫祝。
寬敞的堂上,在東西兩麵分彆放置陶熏爐,堂中央還有一盆在熊熊燃燒的烈火,婦人跪在地板上,將龜甲扔於火中。
頃刻又取水澆之。
婦人擦淨龜甲以後,敬獻給北麵的女子。
謝寶因伸出手,掌心在上,但她已然毫無氣力來承受一片龜甲的重量,而後就聞見其砸在地上的聲音。
巫祝迅速躬身去撿,低頭看著龜甲裂紋,再笑著出聲安撫:“小郎君無恙,謝夫人安心。”
謝寶因沉默看她,終不再似往昔那樣,在聽到此言後會淺笑著頷首慶幸。
巫祝也怔鬆不動,這位豪門[1]夫人就像是原野上被陽光所灼傷的淩霄花,即使自己分引黃河之水來援助也不能救活。
玉藻則忽然覺得脊背發冷,下意識去看前方,待看見堂前所站之人,跪正身體,拱手行禮:“家主。”
謝寶因聞聲,有些緩滯的抬頭,與他對視。
男子一雙黑眸淡淡望著跽在莞席上的女子,在占卜以問鬼神以後,一月以來鬱勃的精神居然比往昔還要恍惚。
他隱忍著心中怒氣,淡淡說出兩字:“出去。”
巫祝唯唯,寒戰著疾行退步離開。
玉藻見男子神色依然凜冽,在原地巋然不動,當下就明白為何,她右掌撐地起身,也低頭離去。
林業綏端著漆碗走進廳堂,然後走至幾案後的莞席旁,屈膝跽坐的同時,湯藥也被順手放在岸上。
謝寶因昂著長頸,看著男子在對麵跽坐。
林業綏再次單手拿起漆碗遞過去,出聲勸導:“先嘗湯藥。”
謝寶因接過,取走陶匕,放在身前的幾案上。
見她飲儘湯藥,林業綏才聲音淡薄的告知自己所決定之事:“黃昏以前,我會命人把巫祝遣送回荊地。”
謝寶因愕然,為其辯論:“她無罪,也無過。”
林業綏看著神采慘淡的妻子,語氣堅決:“讓你變成這樣就是她之罪。”
謝寶因聞言囅然而笑:“她一婦人,隻是庶民而已,有什麼能力可以使我如此,你為何要去責怨無辜,倘若你對我的舉止不悅,此時就能說。”
林業綏儘力減輕言語中的重音,而後緩聲解釋:“我對你並未有所不悅,但占卜以問鬼神不過是虛妄之舉,你又為何要如此篤信和倚賴?”
謝寶因望向堂上的陶熏爐:“因為那是我的孩子,而我連他是生還是死都不知道,我不問鬼神,你想要我如何?在黃泉的湯湯大水中,上有赤蛇,下有鯨鯢,阿瞻就被交纏在兩隻鯨霓的中央,而我隻能親眼看著他被溺死,我想閉眼,我想逃,我不想麵對,但最後又無處可逃。”
她安靜質問:“我清晨驚醒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林真琰,是他為孩子所取的訓名。
瞻,即小字。
林業綏黑眸微顫,有驚惶,有受傷,也有無措。
他朝女子伸手,喃喃兩字:“抱歉。”
謝寶因見男子含淚舉手,神色哀痛,她以為兩人之間會有爭辯,她也預備以此來宣泄數日隱忍之痛,但男子卻停下,而自己的心中憤懣與痛苦就突然無處可泄,所以她直接用兩手抓住他伸過來的寬厚手掌,再用力咬下。
突然的刺痛,使得林業綏悶哼一聲,然後他默默承受著妻子的泄憤,似乎希望她能夠咬得再重一點,以此來減輕自己心中的內疚。
及至舌尖被血腥味所縈繞,謝寶因鬆開嘴,而在發泄以後,內心隻剩空虛,所有痛楚、憤怒、怨恨、恐懼都變成水從眼裡流出。
林業綏又舉起右手,幫她擦淚,嗓音變得暗啞:“我不會再遣散巫祝,阿瞻也很快就會歸來,倘若未歸,我以性命來償好不好。”
謝寶因雙手握著男子的大掌,低頭拿自己的佩巾給他包覆著傷處,聲音因在哭而悶悶的:“不好。我知道非你之過,而且我們還有阿兕、阿慧。”
林業綏喉結輕滾,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著那片柔嫩的肌膚。
“阿娘怎麼哭了。”
“耶耶是不是欺負阿娘了。”
先長姊進食完的林真愨站在堂上,皺著臉責問。
謝寶因欲搖頭,但最終還是嗯了聲。
林業綏驚愕地望向妻子,隨即劍眉微挑。
林真愨聞言,很快就跑到兩人之間:“壞耶耶。”
林業綏好整以暇地的看了眼女子,而後撫摸著長子發頂,低聲笑了笑:“嗯我壞,那阿慧長大以後要好好保護你阿娘,不要讓耶耶傷你阿娘的心。”
林真愨轉身用兩隻小手抱著阿娘,語氣堅定:“有我在,耶耶都不準。”
林業綏撐案起身,耷著眼皮,居高不下的望著作壁上觀的妻子以及與他為敵的長子,這似乎就是自己所想要的父母子女。
他啞然笑道:“既然阿慧要護阿娘,那我就先去教你長姊誦讀《書》。”
林真愨見耶耶真的邁步離開了,急切的想要出聲。
謝寶因伸手輕輕揉了揉阿慧毛茸茸的腦袋,給與激勵:“不會責難阿慧的,放心去即是。”
最後為受教育,林真愨迅速奔走而去,亦步亦趨的跟在耶耶身後。
*
男子離開,玉藻重新回來侍坐左右。
在盥洗進食後,忽有奴僕來到堂上:“女君,謝夫人請見。”
謝寶因遲疑地頷了頷首,能稱之為夫人的皆是渭城謝氏,但三姊遠在外郡,大姊又不喜她。
惟有小妹。
少頃,高髻直裾、穿戴花樹金步搖的女子從西階上堂。
“阿姊。”
謝珍果抬臂推手行禮以後,入席西麵:“兄長要我來告知阿姊一事,阿翁其實在長逝以前曾給阿姊留有遺言,家中北麵的館舍隻能是阿姊來居住。”
熱湯未飲,謝寶因已然被驚。
廟堂之上,或士族、庶民宮室之堂,皆是主人坐北朝南,臣、客及奴僕俱麵北朝拜。
昔年,阿翁見孝和帝對李毓寵愛異常,已經在為以後而憂慮,在一次族中子弟參與的林間流觴曲水之中,忽笑問:“帝崩,太子與愛子爭,臣要如何?”
酒樽中放有五石散,她誤飲後,興奮的起身對答:“君臣謹守朝綱,國祚才能綿長,宮殿以北必然是太子所跽,而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其愛子,為殺子。”
阿翁也未責怪,隻是大笑。
但此事,謝晉渠也知道,必然能明白其中含義,為何此時要讓家中小妹來告知她。
謝寶因放下盛有熱湯的黑漆碗:“阿翁還有何異常。”
謝珍果遞出從謝氏帶來的帛書:“阿翁命兄長誦讀一張帛書,但原書已陪葬在阿翁棺槨之中,這是阿弟所默寫的。”
跪侍在左的媵婢站起去取,然後奉給女子。
謝寶因低眉閱看。
「覺」是孝和帝的字。
帛上所書皆是推心置腹之言,孝和帝以燕雀自比,而阿翁謝賢是跟隨其身後的鴻鵠,鴻鵠把燕雀視為知己,燕雀則自言從無至交。
阿翁為權勢,孝和帝護皇權。
孝和帝還直言所有皆是對其利用,從無悔恨。
大病崩前,他曾站在蘭台宮,頻頻遙望長極巷,於是才裁書寫信,以表此心。
然那日既已經召見,帛書就是為蛇添足。
幽思之下,謝寶因恍然明白,那日阿翁未曾見到孝和帝,那人召見阿翁隻是要告知天下眾人孝和帝還活著。
其實孝和帝早已崩逝,或許在太子離開國都以前。
此帛書大約也是孝和帝的舍人所給。
為了渭城謝氏,阿翁才不曾說出,最後大限才留有一言。
謝寶因望著帛書,輕輕一笑。
昔日最憎惡權術的謝晉渠如今也明白為家族所謀。
李毓的母族是昭國鄭氏,他即位以後,鄭氏就是最大得利者,其子弟已然打壓其他士族,就從王謝開始。
謝晉渠今日之舉就是希望借她告知男子,即使以後時勢再變,渭城謝氏依然能守,畢竟太子若已死,李毓必然會宣揚,然此時國都還未有流言,或許太子並未死。
而懷憂憂之心的謝珍果在數次望向北麵的阿姊以後,開口命隨侍退去,然後:“我昨日在殿中聽聞鄭太後欲讓衡陽公主下嫁於姊夫,阿姊你倘若你不願留在博陵林氏,長兄會驅車來接你歸家的。”
她已經難以去分明自己往後會如何,能為阿姊所做之事也日漸稀少。
此就為一件。
或也是最後一件。
謝寶因沉寂數刻,而後淺笑著頷首,最終察覺到小妹言語中的異樣:“喪期已經結束,你為何還入蓬萊殿?”
謝珍果身體突然僵硬,不敢與阿姊對視。
謝寶因看著她下意識所做出的動作,輕緩出聲:“你有事不與我說。”
謝珍果自知難以遮蔽,遂笑著直言:“天子之喪以後,三月而已,居然已經恍如隔世,而我也長大適人,不能永遠都受家人的庇護,阿姊若真的寵愛我就不要再問。”
謝寶因欲再說時。
林圓韞雀躍而來:“從母[2]。”
謝珍果張開雙臂接住,十分寵愛,也借此時機躲避了阿姊的追問。
*
黃昏時,居室青銅鑑內的冰第三次消融。
奴僕又重新放入堅冰。
跽在中央幾案北麵的林業綏舀起湯藥,親手喂至妻子唇邊。
謝寶因不肯張口,望著他手掌的咬傷:“為何不跟我說。”
林業綏斂眉,麵帶厲色:“誰又與你妄下雌黃?”
聽他語氣就知道是真的,謝寶因正視對麵的男子,也避而不答:“衡陽公主要下嫁於你,天下居室已然如此,倘若尚公主能為博陵林氏取得最大利益,你不必顧及我,我會同意,畢竟博陵林氏起勢,阿慧與阿兕以後才能不受他人侮辱。”
昔年端陽宴,曾有一位憤而質問她的公主,她就是鄭太後的小女,李毓在即位以後,其食邑衡陽郡。
已然十而有五,可以適人。
衡陽公主下嫁博陵林氏,那些還在與李毓對立的士族也會偃旗息鼓。
林業綏神情變得淡薄,一字一句道:“我不會同意。”
而後,男子又溫聲誘勸:“先乖乖把藥飲下。”
謝寶因對其視而不見。
林業綏放下漆碗,無可奈何地舉手歎息,手背無意拂過她鬢發:“既然同意,那幼福又為何要哭。”
謝寶因默然不説。
*
見妻子安然寢寐,林業綏起身出去。
被他遣去外郡的侍從也在夜色中歸來。
“家主。”
林業綏聞言,往居室的方向淡淡一瞥,隨即走遠。
童官隨從在後,將近日所收尺牘內容悉數告之:“廣陵郡、北地與楚地等各地,他們,但僅能月,倘若一月以後國都還未成功,他們會保全氏族而誅殺。”
林業綏在堂上跽坐,若有所思。
雖然以後皇權與士族必然割席,但是如今李毓即位不正,為安定天下,隻有舅氏可駕馭,昭國鄭氏亦能以此來迅速穩固權勢,而幾載之後,李毓也未必就能與昭國鄭氏分席而坐。
這對其他士族而言,非好事。
當下就有時機能改變局勢,以利為先的他們不會錯過,即使潰敗,亦不會對氏族有所損害。
他微低頭,半垂眼皮,拿起一卷竹簡觀覽,不經心的開口:“給宣城郡去書,黎明從國都四周開始,王烹等人也要隨時做好入城。”
憶起今日之事,男子的嗓音裡多了冷冽:“五月必須成事。”
童官低頭稟命。
*
夜半,大風忽從西北而起。
素縞喪服的男子雙腿夾著馬肚,手拽韁繩,疾馳奔往宣城郡。
翻身下馬以後,看見站在大道樹旁的身影,他悄聲卸下馬鬃一側的長刀,拇指摁在刀柄上,蓄勢待發。
但黑影也並非廢物,耳尖聽見身後刀劍離鞘之聲,防心四起,視線稍斜,對方有隨身攜帶的刀,而自己空手赤拳,唯有在對手出手前,率先攻擊,方有一線生機。
默數一二三後,他果斷轉身。
而身後之人卻突然詫異的大笑:“王兄。”
“衛罹。”王烹也卸下戰場軍營中的冷肅之氣,見他一身喪服才想起林衛隺的孝期未過,“你不是應該在南海郡,怎會來此?”
林衛罹鬆開手,將刀配在左側:“我博陵林氏的部曲奉長兄之命,讓我隱匿行蹤,快馬來此地待命,王兄不是駐守在廣陵郡,又為何在這裡。”
王烹從行道樹蔭下走出,行數百裡後,人與馬都疲倦不休:“我也是不日才接到從安兄的密令,要我聽命於一人,我在此迎候。”
頃刻,大道旁的灌木中異變俱起。
出身軍營的兩人迅速警戒,望向行道樹。
【📢作者有話說】
[1]豪門:指有錢有勢的人家。南北朝.範曄《後漢書·皇甫規傳》:“吏託報將之怨,子思復父之恥,載贄馳車,懷糧步走,交搆豪門。”
[2]從母:母親的姐妹。《爾雅·釋親》:“母之姊妹為從母。”
**衡陽公主出場在5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