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去母留子①
經過醫師整整三日的針刺, 謝寶因的體熱出汗等症候雖有所消減,但臥則夢聞的狀況卻忽然加重。
且孩子生期相近,旦暮更是都需有人侍坐在旁。
接近深夜時, 白日炎熱雖然不散, 但有涼風至室廬。
天上恒星[1]也成列九野,瑰異譎詭,燦爛炳煥,清輝漂溢。
穿藍色繞襟袍無下裳的兩名媵婢握著長柄陶燈,低頭行在前, 為後人先行導引,併肩行過甬道。
隨即, 進入這處屋舍群位於東麵暫時用以充當產屋的居室。
然後媵婢分開,屈膝在左右兩側跪侍,低頭守門戶。
玉藻則捧著無足漆案在後,其衣裾的袖端緣邊皆以彩錦鑲沿, 兩婢便是為其導引,案上堆積著數卷書簡,乃她們女君親自開口所要。
邁入其間, 見寬大的室內鋪有蒲席, 席上設有足之案,於席右又設漆木憑幾, 案上置豆形銅燈,勃勃火光照亮案前之地, 及麵色粉白的謝寶因。
她危坐於蒲席上, 麵前是幾案, 一席柔順的長發被挽髻, 清潤的玉篦簪入其中, 又有青絲從發結中散落,獨自垂落,而斜襟的褐色繞襟長曲袍看著十分莊嚴。
腰帶鬆係結,使得腹部隆起也並不分明,隱在寬博的衣袍之下。
姣若明月,舒其光。
聞見此狀,地板上的腳步輕且慢。
玉藻走至北麵,在女子右側慢慢跪坐下去,將漆案放置在席上:“女君,你要的書簡已都在這裡。”
謝寶因頷首輕嗯。
玉藻隨之把眾多書簡一一歸置到幾案前端,然後才見女子泛白的指節拿著一隻絲絹足衣:“女君為何深夜忽習女工?”
望著幾案上那駕還遠不及自己掌心大的鳩車,想到林圓韞,謝寶因知足而笑:“作為子女,理應奉養父母,我在家時,未能事親,致其敬、致其樂、致其憂,如今想要親自儘孝,不負教導。”
她想要嘗試著去與往昔種種和解,但願此次是真的能夠從幼時那場噩夢中徹底醒寤過來。
玉藻也為此高興,因為願意寬恕婦人,即是願意寬恕自身,她心裡明白,數載來,女郎始終都將自己圍困於昔日舊事,所以唯獨不能包容李夫人。
且身非木石,豈能無情,那是一種幾近寂然無聲的怨恨,而同時,女郎也憤恨於自己。
見彩繪陶熏爐中的香物快燃儘,她從漆盒中拿出辛夷、茅草、高良薑等香料藥物往爐盤裡繼續增加,又拿來細絹竹罩,然後再把女子縫製好的足衣覆蓋其上。
縷縷清香均勻散發,既能熏香解毒,亦能驅除穢氣。
謝寶因撐著身旁雲龍紋的漆木憑幾,借力,緩緩將緊貼席麵的足背從臀下抽出,而後低垂著眼眸,纖長的手指在案上那些竹簡裡來回撥弄,選定一卷後,果斷利落的拿起。
然後緩緩展開,專心致誌的博覽。
香氣彌漫良久,這些滋生於中庭樹木的蚊蟲也紛紛斃命,玉藻俯身掃地,箕去棄物後,撿起一旁的麈尾,驅逐著僥幸逃生的蚊蟲。
又見女子在看命令自己前去尋來的《周易》一卷。
為此憂心不已的玉藻從旁進諫:“女君可知道華佗之死?”
橫產之言,如同生長於心裡的荊棘,紮入血肉,時刻都會隱隱作痛,但她也知此書乃問卜之用,不可多信。
謝寶因並未多想,看著竹簡目不轉睛,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華佗原是士人,常懊悔以醫為業,後得家書歸鄉,又以妻病,數次征召不從,曹操命人前去檢察,若為真則賜小豆四十斛,寬限假期,若是虛詐,便逮捕以治罪,後華佗亦服罪,犯下欺君之罪與不從征罪,依律要處死。荀令君出言勸誡,曹操不聽,拷問華佗致死。而他的頭風也一直未愈,卻從未有悔,認為華佗是以此為質,即使活著也絕不會將他醫治好,直至親子病重而死,才悔殺。[2]”
聽到女子竟如此專心的作答,玉藻欲言又止,可既不能僭越主人,又不甘諫言就此中止,最後小聲忿忿而言:“所以應聽醫師之言。”
謝寶因終有所反應,明白內裡所含的弦外之意後,無奈作笑:“孩子將要誕生,隨意翻看而已。”
玉藻不信隨意二字,竭力想要去看那竹簡上所寫的小篆。
發覺侍婢仍還憂憂,謝寶因莞爾,開口為其解惑:“《周易》有言‘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用九:見群龍無首,吉。’[3]”
玉藻的情緒瞬息間便變得激越,但很快又畏懼起來:“那女君可有卜筮出什麼?”
謝寶因聞言,將目光落在竹簡上,繼續看的興致不再那麼濃烈:“‘龜為卜,策為筮’[4],我既無龜甲,又無蓍草[5],如何卜筮?且我並無此才,安寢吧。”
隨後,她手撐著漆幾,左右足先後站起。
玉藻也放下麈尾,伸手去扶持。
*
更深夜闌時,中庭裡鳴蜩嘒嘒。
燈火幽暗,兩媵婢跪侍在居室中央的幾案左右兩側。
玉藻則就在臥榻旁邊的竹席上安安靜靜侍坐,專心一意的傾耳注目著帷帳,在察覺到細微的響動後,即刻便出聲詢問:“女君可是有哪裡不適?”
謝寶因雖然枕著裝有佩蘭的香枕,卻依然寢不安席,神色也由無思無慮轉為不安,聽到帷帳外的聲音,她平靜的說了句“無事”,然後再度闔目,手握著那片圓潤光滑的龜甲,默念起清靜經。
室內又重新歸於沉靜。
玉藻仿佛有所感,望了眼遠處的幾案與書簡,最後低頭用手指在席上劃著前麵曾偶然看見的竹簡中的卦象。
她不懂占卜之術,隻望天地明察,神明彰矣。
福佑女郎長命萬歲。
*
將到雞鳴時分,謝寶因忽然被痛醒。
初始以為隻是偶爾一次的胎動,便未曾驚動於室內侍坐的媵婢,及至發生四五次,且每次間隔都相同。
生林圓韞的時候,便是如此。
她緊咬著牙,挺過腰腹處的收縮之痛後,趁著空隙出聲:“玉藻。”
臥榻旁的人也很快應答:“女君有何事?”
忍耐過這次疼痛,謝寶因從容的呼出一口氣:“孩子生期已到,扶我起來,為之預備。”
玉藻聞之屏息,諾諾兩聲後,呼來室內另外兩婢,而後鎮靜膝行幾步,把帷帳掀開,將女子從臥榻扶下。
媵婢也隨之點燃幾案上的豆形燈。
謝寶因未穿木屐,赤足行至坐席,於蒲席上緩緩屈身踞坐,手指緊緊抓住身旁的漆幾,靜待下次陣痛,慶幸此時還不是最難以忍耐的時候。
借著火光,玉藻見女子額角被汗浸濕,拿出佩巾為其擦拭,相比林圓韞誕生時,她已舒緩許多:“女君,我稍等便去喚醒穩婆前來候命,再命奴僕預備熱湯,隻是醫師還需等太陽東出,坊門開啟方能去請。”
謝寶因頷首。
往後數刻,陣痛時時襲來。
等到日出晨耀的時候,玉藻即刻便命令奴僕去請沈子岑前來。
四刻過去,消息傳來。
玉藻卻麵露出難以掩飾的沮喪:“女君,沈醫師還被困在蓬萊殿中。”
王太後於五日前,突然隱痛疾患,沈子岑被天子召進蘭台宮,至今未出。
身體的疼痛逐步開始加重,謝寶因儘力平衡著呼吸,聽到媵婢所報,她安詳望向朝霞之下的那抹曙色。
倘若在生之時,情況危殆該如何。
“玉藻。”
“女君。”
謝寶因一呼一吸,命令道:“生時必須萬事以我為先。”
*
家中女君開始生產的消息,因奴僕外出請醫而路人皆知。
郗雀枝稱病不出也已有數日,得知此事時,剛更好衣跽坐於席上,看著侍婢在旁熏香,爐盤中所燃燒的是從謝夫人處拿來的佩蘭、辛夷等物,能解毒驅蚊,其味馨香。
在斟酌損益後,她拇指稍用力,竹片從中折斷,而後果斷開口:“我身患疾病,長久未愈,你心深感憂傷,因而今日自請去佛寺為我燒香禮拜。”
隨侍右側的菡萏放下漆盤,伏拜在地:“我定會虔心祈福,祝願女郎早日病愈。”
郗雀枝低頭看向手中被折斷的竹片,然後笑起來,這是她阿父命人送來的尺牘,言明家中阿妹已與鄭七郎議婚,氏族已在預備昏禮,對她無瑕顧及,欲與博陵林氏推延她的大事。
既如此,那便各自爭雄,奪取利益。
她將竹片放在案上,重歸平靜,做起自己的謀臣:“案上有三百錢,從佛寺祈福出來便前往西市去聘請孔武有力之人,擇選時常來往建鄴與外域的商隊即可,不要邦外人,容易招搖過市。”
菡萏起初不解其意,但不過少焉,便唯唯稟令離開,她知道女郎已決意要行事,並摒棄了最後能夠回首的時機。
郗雀枝從漆盤中抓起一把混合香料的碎末,撒入爐盤中,煙霧也頃刻變濃,由她雙目可窺得其性狠戾的一麵。
倘若此為謝夫人的天命,勿怪她。
*
青銅漏刻中的箭標逐刻攀升,如今已近日昳。
奉巾匜的侍婢魚貫而入居室。
室中央的地板上設有莞席,兩婢持著竹扇,侍立在坐席兩側,揮動長柄,使之奮而生風。
謝寶因席地而坐,小臂落在漆幾橫木處,腰腹以下覆衾,人已是鹽汗交流,喘息薄喉,即使有清風,白絹中衣也快被濕透。
她猶如一尾時刻就能溺死於水中的魚,腹部的收縮雖然漸漸變得規律,但疼痛一次比一次強烈,安撫寬慰已經全部無用。
隻是視喘息,聽音聲,便能知所苦。
跪侍在側的紅鳶用被冰過的佩巾為女子拭完汗,旋即神色焦灼的看向對麵:“女君已如此痛,還是不能夠生產?”
在左側跪坐的穩婆也即刻掀衾觀察,然後搖頭直言:“需開至三寸,否則會傷及母體,當務之急是謝夫人需先進食,儲蓄體力。”
侍立的媵婢跪地低頭,奉上食盤。
紅鳶把佩巾放在幾案上,而後用匕從盤中舀起肉糜,遞至女子唇邊:“女君。”
謝寶因平衡好呼吸,微微張口。
待嚼咽完,欲再食時,身體卻猛然向前傾倒,汗液在額角凝結,經由玉麵滑落至下顎,從喉齒間漫溢出□□聲。
涕淚已積蓄在眼眶。
穩婆見到如此狀況,再掀小衾,用心觀察幾瞬後,立即便驚喜歡呼:“快扶謝夫人躺臥好!”
聞言,紅鳶匆匆扔下匕,與媵婢共同扶持主人,同時有一婢膝行上前將雲紋漆幾拿走,而奉食盤的媵婢亦迅疾退離。
謝寶因被緩緩放倒時,掌心下意識的護在腹部,隨即由踞坐改為平臥,後背著席,屈膝且雙腿分開,猛烈的抽痛也暫時退去。
她休息幾刻後,勉強恢複到平常的泰然之容:“醫師可來了?”
即使沈子岑不能前來,可也必須要有醫師侍在左右才能感到安心。
李夫人邁步進來,答她:“你身邊的媵婢已親自前去詢問究竟發生何事。”
謝寶因指腹輕撫莞席,忍耐著體痛,思索其中怪異之處。
從日出開始算,奴僕外出將二十五刻有餘,長樂巷距病坊的路途並不遙遠,這二十五刻已經能夠往返於離建鄴最近的外郡。
隨即,玉藻低頭從甬道入到室內,麵向女子輕輕搖頭,隨即羞愧而言:“女君,我已再次嚴令家中奴僕去請。”
謝寶因剛要開口,肌骨撕裂的抽痛隨踵而至,前麵所思慮的事情也恍若一張被陵江水撕得四分五裂的絲絹。
穩婆預備下所需的器物後,見女子如此痛苦,當即發問:“這裡可有子安貝?”
室內的侍婢皆不知此為何物,惶恐低頭,不敢冒然應答。
在旁的李夫人歎息一聲,從容命令:“你們女郎當年從家廟離開時,我曾贈她衿鞶[6],那裡麵有我放的子安貝,速去尋來。”
在生時,掌心緊握其物,既有安好的寓意,也能便利使力。
從渭城謝氏而來的媵婢最為熟悉此事,玉藻唯唯兩聲,隨後去尋。
但不久便失望而歸。
李夫人聞後,怒斥其無用,隨之行至莞席,屈膝落地,語氣平和的詢問女子:“可還記得你將那個小囊放在了何處?”
神力虛弱的謝寶因儘力追尋著往事,恍惚開口:“應當在居室西壁的筐篋裡”
李夫人迅速離開,出了門戶,穿行過交錯的甬道,邁步進入北麵居室,便直往西壁而去,命隨侍打開堆放在這裡的筐篋後,躬身拿起置於禮服上的小囊。
欲轉身離去的時候,忽然看到在男子的七章袞服與冕冠中間夾著縑帛,雖被卷束著,但隱約可見上麵洇出的墨跡。
婦人抬手令隨侍停下動作,好奇拾起,低頭看起來,她的呼吸漸漸放慢,最後竟覺得咽喉有物窒塞,不能自通。
想到不日前女子與她激昂發言的那些陳辭,李夫人搖頭嗤笑。
已經成長為女君的人,為何還如此幼稚愚惑。
*
從日中開始,天氣如火益熱。
跪侍在左右的媵婢執著長柄腰扇,奮而生風。
青銅鑑裡的堅冰則使炎風變冷。
嘴唇白皺的謝寶因抓著漆幾的指節因太過使勁而泛著白,發髻也因掙紮而雜亂,亦已失去開口的力氣,而為止痛,她死咬住自己的手掌,最後血珠染紅貝齒。
李夫人懷揣著心事,緩步進到室內,見女子咬手,不疾不徐的打開小囊,從裡麵拿出兩枚邊緣未被打磨過的貝殼,再緩緩屈足,雙膝落在席上,然後握過其右手,把子安貝鄭重放於她掌心。
在諦視良久後,無奈哀歎,起身踱步離開。
穩婆還跪在莞席尾端,嘗試用手將孩子推回原位。
但還未成功,謝寶因卻忽然沒了聲音。
婦人意識到什麼後,恐慌的抬頭去看女子,發覺其氣色似絹皓白,意誌在衰頹,肌膚被鹽汗所覆,氣息也在以最緩慢的方式漸漸消弱,使人難以察覺。
唯有看似最柔弱的細指依然還在緊握著子安貝。
在祈盼母子無恙。
穩婆怔鬆片刻,驚惶出聲:“謝夫人?”
謝寶因眨了眨眼,眼淚滑落進發間,意識已經接近模糊,她嘶啞低吟道:“阿娘,我頭疼。”
頭疼、血沸、發熱、昏睡
穩婆隨即明白此乃熱產的證候。
驚悸不安的婦人立即在漆盆中洗去手上血汙,然後撐地站起,疾步走出居室,朝中庭前的奴僕大聲而問:“醫師何時能來?”
為避免熱氣逼迫,室內隻留有奉冰奉水與奉風之人。
媵婢上前應答:“已經派遣四個奴僕前去,但不知為何,全部未歸。”
從日出至如今晡時。
玉藻歸來,聞言望向產室,想及清晨女子所言,自己理應侍在這裡使其安心,但如今已是迫不得已,在有所決斷後,她將取來的野參交給同從謝氏而來的媵婢:“我親自去,你們將其切片讓女君口含,且絕不可遠離女君,必須侍立左右,情況若危急,以女君為重。”
媵婢知道自己永遠隻附屬於室內那人,諾諾應聲。
*
見此情狀,穩婆稍安心,轉身要回居室的時候,忽有侍婢冷然出聲:“請停步。”
待看見為首的婦人,她恭敬的拜手行禮。
李夫人幾步慢行至門戶處:“情況到底如何?”
穩婆如實相告:“謝夫人同時遇上橫產與熱產,除卻孩子難以出來,謝夫人也已經喪失體力,最危急的是養水已泄,倘若再不能誕下,孩子將可能殞命腹中,屆時便需要二中取一。”
思及前麵所看到的那封帛書與前日醫師所言,李夫人概歎一聲,並無情感:“此乃博陵林氏之嫡長子,必須保住。”
但前麵名喚玉藻的媵婢卻所言非此,穩婆因而陷入疑惑糾結。
李夫人鬆開身前相疊的手,掌心朝上,低頭看向這雙手,一雙曾扼住親女喉嚨的手,她一笑,卻是心狠的先兆:“這也是謝夫人所托於我。”
若此女被遣返回謝氏,自己往昔數十載豈不皆徒勞。
【📢作者有話說】
【★】橫產、熱產等相關生產知識都出自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
[1]恒星:中國古代稱二十八宿為“恒星”。亦泛指常見的星宿。→《春秋·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公羊傳·莊公七年》:“恒星者何?列星也。”
[2]此段史料來自魏晉.陳壽所著史書《三國誌.魏書.華佗傳》。
[3]出自周?? 姬昌的《周易·乾卦》。→【譯文】初九:龍星秋分時潛隱不見,不吉利。九二:龍星出現在天田星旁,對王公貴族有利。九三:有才德的君子整天勤勉努力,夜裡也要提防危險,但最終不會有災難。九四:有些大人君子跳進深潭自殺,並不是他們本身的過失。九五:龍星春分時出現在天上,對王公貴族有利。上九:龍星上升到極高的地方,是不吉利的征兆。用九:卷曲的龍見不到頭,是吉利的兆頭。
[4]《禮記·曲禮上》曰:“龜為卜,策為筮。”
[5]蓍草 【shī cǎo】。古時卜用龜甲,筮用蓍草。
[6]衿鞶【jīn pán】。係於衣帶上用於佩飾盛物的小囊。→春秋戰國《儀禮·士昏禮》:“庶母及門內施鞶,申之以父母之命,命之曰:敬恭聽宗爾父母之言,夙夜無愆,視之衿鞶。”
102 ? 去母留子②
媵婢執扇生的冷風拂過青銅鑑內的堅冰, 至於莞席所臥的白皙麵容之上,但始終未感到絲毫清涼。
及至室外廊廡的聲音入耳,謝寶因才有宛若墜落千裡深潭之感, 身體戰栗不息。
她細細抽著氣, 緊握的五指也緩緩鬆開,掌心的兩枚貝殼終於得以見日,而白貝邊緣已沾染上鮮紅的血跡,白嫩的肌膚也被損傷。
活於俗世二十二載,最想要自己喪命的終究還是生她的親母, 原來這就是《道德經》所言的“慎終如始,則無敗事”[1]。
那人從徠都未曾有所改變。
謝寶因像隻重傷至瀕死的幼獸, 出息微微,鼻怠倦的聳動著,卻不見眼淚滾落,而被鹽汗弄失的長睫再也不能顫動, 猶如千鈞之重所壓。
昔日脖頸被扼,口鼻皆不能呼吸的窒感也在漸漸將她蠶食而儘,她指尖無力的往裡勾了勾, 想要再握貝殼, 但仍是不能遂願,最終無奈放棄。
須臾之間, 雙目合上,思緒也至此由狹長的甬道追述回少時。
小小的女郎戴著花樹金步搖冠, 跽坐在高柳之下的蒲席上, 手捧著沉重的竹簡, 艱難誦讀陰陽家經典。
以嚴厲為名的美婦就立在書案前, 眼睛望向他處, 靜靜聆聽其音,如遇深湛之處,女郎不能即刻誦出,她便會蹙額朝幾案看過去,疾言遽色的憎惡而言:“愚蠢之人,果然僅有藥石之用。”
未滿三歲的女郎畏恐的輕放書簡,不敢弄出聲響,而後熟練低垂下圓潤的頭顱,年幼的她已經明白,隻有家中阿郎來時,阿娘才會欣喜,但阿父幾乎不來。
於是承受日複一日的惡言,成為平常之事。
在這些苦痛的歲月裡,她將所有冀望都寄予於百家經典、史書舊章以及山水之文,如此才能快樂無已,而後眾人皆稱讚她弱齡早慧,幼學夙成,再是“諸生”。
及至五歲,寒冬某日的清晨。
美婦突然伸手扼住她的頭頸,不論她如何求饒皆無用,力道之大,更令左右隨侍都不能使其鬆手,眼淚因恐懼而落,呼吸微弱,咽喉窒塞又疼,口亦難合,最後於深處發出不成音的求生之聲。
隻是徒勞。
在意識快消弭之際,隨侍終於成功製止。
她雙手撐在地板上,努力喘息,同時畏懼的以手爬行著退後,眼中皆被恐懼與傷悲占據,而後是對婦人的陌生。
從此以後,扼喉時時發生,有時以寢寐,有時以誦典,有時以進食,飯蔬被美婦的雙手阻滯在喉中,不能下咽,隨即她由嫡母範夫人撫育,家中奴僕皆言美婦有病發狂,但她知道,阿娘從未癡狂。
因為在那個仲夏深夜,美婦曾雙目清明的告誡於她:“書中即天下,我教導你誦讀《詩》《書》,各家經典,所為就是今日,她先誕下郎君,我已難以與其爭雄,鄉野之人終究不如世家女郎,而你不同,你是渭城謝氏的女郎,但我能教識儘你天下文字,卻難以教授世家所學,所以我將你送至她膝下,日後好予我利益。”
言罷,美婦伸手欲摸其發頂。
小女郎目露震恐,連退數步,自後下意識躲避婦人的觸碰也幾乎成為一生的習慣。
其實,即使今日能得以活下去又如何。
她生長於在這天地之間,隻是治疾的藥石而已,何必再留念於斯。
如今不過是人命危淺。
謝寶因的眉宇間漸漸變得平靜,氣息奄奄,如一潭深淵,風吹無痕,鬢邊的黑發被眼淚弄得黏糊,胸臆的上下起伏亦極其緩慢,柔弱的指尖沒有任何動作,不再去圖謀能握手中之物,恍若已經是最後行走於人間。
有如庭中枯葉,烈風掃來,便將要乘風而去。
*
烈日之中,螇螰[2]臥於喬鬆之上,其音聲入耳,至使季夏以清閒,然秋風至而聲無。
郗雀枝一人佇立於甬道的碩大木柱間,即使陽光焦熱,仍傲挺於此,望著植於階庭的細草,被炎陽曬至焦躁。
在四麵靜謐時,遠方忽然有聲,然奴僕已讓她以人多喧嘩易驚擾病體為由,皆被驅散,退到樓宇之外。
郗雀枝看過去,瞋目含火光,發覺是於朝晨奉命而去的隨侍,怒氣才得以消釋。
隨侍低頭行至女子左側,依尊卑揖禮,四周雖無人,但仍謹慎出聲報之:“我已在佛前燒香三柱,祈福女郎身體無虞。”
郗雀枝聞而不言,抬頭見有鳥自東南方飛來,後徠黑點漸漸化為燕雀之形,然而在將要飛至長樂巷,飛越貴戚室第,飛越重重樓宇時,竟徒然轉向,選擇落足於尋常百姓家。
她搖頭嗤笑,草間求活的無能烏鵲,果然燕雀豈能知鴻鵠的陵雲之誌。
菡萏察覺到女郎唇邊的笑意非往日和煦,瞬息如臨於穀,驚悸再言:“女郎可明鑒,我跪於佛前所想皆是女郎。”
郗雀枝聽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此言深處是在表明忠心不二,並未泄漏祈福以外的事,亦從未背叛於自己。
她轉身朝東麵慢走,行過甬道的數根木柱後,從北麵下石階,步過庭院,途中隨手摘下一片菖蒲葉,而後跽坐於高樹下乘涼:“事情如何。”
菡萏步亦步的隨從其後,聽女子坦率發問,隨即明白此處是能安然談話之地:“女郎今日所命令之事,我不敢懈怠,從佛寺離開以後,我隨即前往西市尋找,最後於數支商隊中選擇三人,全是中原貌相,少時便隨商隊時常來往外邦,乃是於途中做儘惡事之輩,有恃無恐到不懼士族貴戚,且這支商隊明日將會離開建鄴往陽關去,途徑西域各國,最終抵達大秦[3],將有四五載的年歲在途中,待林家主從西南回來,即便有心追究也是手足無措。”
郗雀枝輕撫菖蒲,愜心笑言:“你比我想得還要聰敏。”
建鄴乃一國之都,相比其餘城邑,醫師不可謂不多,就算她心中計策無數,也難有一計能悄無聲息的使長樂巷無醫能來,從源頭解決則一勞而久逸,以最少資源獲勝才是上者,而她這隨侍僅憑自己一言,便能將一切布置妥帖,知尋凶惡之輩,且要儘早離開建鄴,不留任何證據。
即使謝氏今日得以存活,身體必然虧損,倘若再得見帛書,心生憂思,然則壽命日薄於西山,遂自殺亦有所可能。
被稱讚後,菡萏內心得意,屈膝跪侍,儘顯忠誠:“恐郗夫人會察覺,親自命人前去,從而窺探到女郎所謀,壞女郎大事。”
郗雀枝緩緩搖頭,一笑置之,她這位三姑自私自利,非一日之寒,從那日得隻問孩子安否就可知一二,何況婦人往昔便怨恨於那位謝夫人,有此時機可使其喪命為何不順勢而為?
“她不會。”
*
日之夕矣,暑氣漸消。
有僕從倉卒往北邊屋舍而去。
奔至堂上之際,婦人正坐北麵席位,侍婢雙手拿著承載飯蔬的漆盤,謹遵進食之禮有序將飯食置於人之左,羹湯則置於人之右,蒸蔥佐料放於食案末端,酒漿放於羹湯之右。
僕從上前一拜:“夫人。”
郗氏從清晨得知謝寶因生期已至就一直在等待,一日將儘,久等不來消息,性情漸漸躁動,此刻亦隱隱從其言中感到怨憤之情:“孩子可生了?”
僕從搖頭:“還未曾誕下。”
郗氏斜目望向左右,冷聲斥退進食的侍婢。
婦人發怒,僕從也不寒而栗的低下頭,為自己,也為尚躺在莞席上生死不知的女子辯論:“因橫產一事,女君此次生的艱難,恐有性命憂患,大約隻能活一個。”
郗氏神色突變,情緒轉變為憂慮:“醫師可在?”
僕從諾諾應答:“醫師未曾侍在左右,稟命前去請醫的奴僕無一歸來,女君從渭城謝氏帶來的媵婢已親自前往。”
婦人從侍坐右側的婢子手中接過一雙犀箸,夾起身前漆盤中的葵菜[4],望著其被掐下烹食的嫩葉,塞入口中,細嚼慢咽過後,沉聲令道:“速遣人去那守候,看清孩子為男為女,若是為郎君,先救子。”
僕從剛要稟令離去,然又垂首再拜:“夫人,女君所派奴僕多是懈怠,我們可要再另命人去尋醫師。”
如此,母子或皆能救。
郗氏寬仁的看向堂上,目含譏笑:“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5],我亦不敢越樽俎治皰,爾等卑賤之人,焉敢?”
她隻是家中君姑,非博陵林氏的女君,亦非宗婦,沒有治理家務之權,為何要多事。
生死皆有命。
僕從自知多言,觸怒了夫人,惶恐一拜,躬身後退著腳步離開。
*
熙熙攘攘的建鄴坊道上,有一郎君騎馬馳道而來,隨即速度突減,看著遠處疾步的女郎愁思無已,歎息垂淚,他眉頭微皺,十分疑惑,在馬蹄由奔馳變為徐步,漸緩下來,將到那人身邊時,率先出聲詢問:“家中可是有危急之事?”
外出尋醫的玉藻看清來人,原地停下,拭淚而答:“女君橫產,情勢告急,醫師遲遲未來,所以我欲親自去請。”
童官稟家主之命率先回到建鄴向女君傳達消息,聞言以後,內心深感不安,不過幾息,便勒緊手中牽製馬嘴的韁繩,使其調轉方向,倉惶乘馬離去。
奔馳至三十裡外的陵水驛後,他焦灼下馬,疾行數步,去到供高級官員休息的房室,剛好得見醫工躬身,麵朝踞坐熊席的男子揖拜。
他等在門外,室內之人離開後,方抬腳入內,恭敬行禮:“家主。”
前日深夜,王烹將軍已經領兵成功收複蜀郡,男子將其餘部署命令下去後,便在雞初鳴的時候前往驛站,騎乘日行五百裡的驛馬於今日黎明到建鄴城外,但夜奔疲倦,使胸肺的病情加重,迫使於中途休止,在此醫治。
麵容泛白的林業綏抬眼望去,慢條斯理的整好寬袖,將青筋突顯的手腕遮住:“家中情況如何。”
想起那個隨侍女君的媵婢,童官心情深重的低下頭:“女君形勢好像已變得危急。”
聽到侍從的話,林業綏的手指在空中阻滯,長眸緩緩垂下,語氣淺淡的命令道:“準備快馬,速回建鄴。”
童官不敢淩越,拱手行禮,當即去布置。
在侍從離開以後,林業綏從坐席起身,徐步走去擺置衣架的南壁,換下沾染有血汙的外衣。
剛更完衣,他便劍眉微攏,似在隱忍著什麼,最後身體終是難以承受的嘔出一大口鮮血,杉木被染紅。
*
謝寶因呼吸漸緩,一切痛苦似乎都隨庭院所生的大風而消散,她也終將如書中仙人那般,乘彼白雲,至於帝鄉[6]。
真好。
隨即,有人急切行走而來。
媵婢從皰屋返回,雙手捧著無足木案,案上有漆盤,盛著已切好的野參片,她低頭行至臥席處,忽然髕骨[7]觸地,將木案隨意放在一旁地上,驚恐出聲:“女君!”
臥於莞席的女子安靜閉眼,唇肉又白又皺,神色舒緩平靜,容貌如此安詳,已經顯示出垂死之兆。
室內傳出聲音,其聲哀痛。
穩婆心緒雜亂的看向眼前婦人,行了一禮後,轉身入內:“先把參片給謝夫人含食。”
李夫人則轉身站於中庭,望向庭中高樹,微微一笑,她絕不認命,二十二載前是,如今亦是,勝利者隻會是她,而小小一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媵婢用手將女子唇瓣分開,然後把參片塞入其中。
醫師不在,穩婆徑自去到席末,伏地探入小衾之下,繼續嘗試推位:“再探謝夫人的氣息脈象。”
媵婢聞言,屈指伸至女子鼻下,氣息微弱;又俯身下去,心跳緩慢,細腕的搏動也開始衰弱。
她對著婦人搖頭,然後命一婢去請來女郎林圓韞。
頃刻,一日不見阿母的小女郎雀躍跑進來,步履繁亂的奔至南麵,跪坐在旁邊,用小手搖著,口中不停喚人,還把鳩車遞了過去,但從來都會微笑回應她的人卻不笑了。
她以為是阿母不喜自己,所以才不願理自己,傷心的低頭,先是無聲抽泣,少焉便忍不住的號咷。
乳媼見狀要哄,媵婢伸手製止。
*
謝寶因佇立雲端,高髻金冠,華帶飛髾,足著遠行的文履,垂髫在風中飛揚,隨白雲飄至高山之上後,見有白鵝獨立山崖前,長唳一聲,收足朝天際飛去。
她好奇看去,而後從雲端飛去,落在白鶴身旁的那朵白雲,抬臂揖問:“仙人可是要去赴西王母的期會。”
白鶴亦在雲間落足,揖了一禮,開口即是小郎君的聲音:“謝夫人為何在此,難道是已厭惡活在世上,所以才成仙。”
謝寶因聞而不言,望著舒卷的雲海。
無人應答,白鶴再次出聲詢問:“謝夫人真的厭世嗎?”
隨即,女童的哭聲從天際傳來。
謝寶因動容眨眼。
那是阿兕。
白鶴察覺,會心一笑:“謝夫人雖被母親拋棄,但還有一小女郎,她愛夫人,不舍夫人。”
後仙樂從雲間傳出。
白鶴展翅高飛,雙足離雲,而後直入雲間,不見蹤跡。
謝寶因始終看著聲音的來處,身前手指微動,意識開始模糊,最後閉眼不知諸事,待再猛然睜眼時,四周出現五六人。
她在室內。
青銅鑑、媵婢、長柄竹扇、莞席、衣架、幾案、竹簡、陶燈與熏香。
還有一小女郎,哭到抽噎。
謝寶因抬手去摸,輕輕笑著:“阿兕彆哭。”
自誕下孩子後,世上便永遠都有一人不會擯棄她。
林圓韞見阿母回應自己,瞬息破涕為笑,蹭了蹭腦袋。
媵婢也乘勢命乳媼先將女郎帶離。
林圓韞對今日所發生的事情都懵懵懂懂的,但看著阿母的容貌,還是乖巧跟著乳媼走了。
長女的離去,使謝寶因的氣息也減弱大半,感知到下身不痛不癢的推弄,她果敢做出決斷:“用手伸入。”
穩婆驚鄂失色,伏地勸諫:“若行此法,謝夫人你將九死一生。”
謝寶因的聲音卻異常堅定:“室內眾人悉聽到我前麵所言,無論何事皆我一人承擔,與你無關。”
產戶以手深入,若情況危急,將血流而不止。
穩婆無奈稟命,撐地直起上半身,把手伸入,而後徑直往內,漸漸逼近孩子,再用扶其肩,向上輕推,徐徐正之。
異物進入的疼痛猶如急雨,忽然到臨,但謝寶因已經無力出聲喚痛。
等孩子被推回原位。
謝寶因命媵婢取來佩巾,然後放入口中。
痛一次,便咬牙用力一次。
如此反複過後,隻覺產戶被一點點撐開。
在到達難以承受的程度時,突然又變輕鬆。
啼哭聲隨之而出。
“賀喜謝夫人,生下小郎君。”穩婆小心翼翼的捧起孩子,然後看向屋內擺著的漏刻,“晡夕之時而生。”
謝寶因緩慢喘息,枕著香枕的腦袋往右側偏去,透過窗牗看向金黃的中庭,嫣然一笑,隨即沉沉睡去。
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8]
*
日入之時。
戶庭支起帷帳,設席。
乳媼用匜盛熱湯為孩子濯洗汙濁,而後用繈褓裹附赤子。
謝寶因也已清洗更衣,沐過的黑發柔順有幽香,挽椎髻垂在身後,她倚賴隱囊,坐於臥榻之上,進食湯藥。
媵婢則懷抱著孩子,跪在榻邊的竹席上,供她觀看。
在幾案旁,自己都能玩得不亦樂乎的林圓韞也從坐席爬起來,咚咚跑到臥榻旁邊,手撐在榻上,借力鑽到阿母懷裡,一起看阿弟。
見李夫人來,謝寶因收回觸碰長子的手:“我與李夫人要議事。”
媵婢低頭唯唯,隨即便引退室內眾人,隻留二人。
李夫人怔住,然後明白前麵室外所言皆被聽去,她緩步走過去:“不知謝夫人有何事要議。”
謝寶因看她一眼:“我死了,李夫人能從中獲得什麼利益?”
李夫人屈膝在中央幾案西麵跽坐,與臥榻相隔不近不遠,母女對麵而望:“那需等你死了才知道,但如今已無從得知。”
謝寶因笑了笑:“李夫人的野心真大,但天下爭雄,無謀臣無將才無同盟,非一木所能支,而夫人圖謀二十餘載,言行無一不是在背道而馳,你將我當作實現野心的棋子,你授我詩書,讓我看百家經典,令我擁有謀略之力,可卻不知,隻要再給予我一點求之不得的母愛,向我傾訴你的不易與所求,便能輕易使我為你臣,供你驅使。”
“你卻沒有這麼做。”
“因為你心中看不到天下,妄圖以你我之間的血緣來牽製我。”
“你的內心與你頭顱一般大,又如何爭雄。”
李夫人突然意識恍然,追憶起往事。
她生於鄉野,長於鄉野,唯有世家貴族才能接受教育,讀《詩》《書》,但眾人皆不解,為何一庶民之家亦能同貴戚那般知天下之文。
某日,阿父醉酒才說出自己乃出身於數百年前的華宗貴族。
她應比世家女郎更為尊貴,天下王土應是她家的,可就是被這些掌控皇室的士族摧毀。
然後她憤懣,她不甘。
野心就這麼隨著長大而無限膨脹,在得知渭城謝氏家主久不得男,欲再納夫人後,她想若率先生下郎君,謝氏家主將是她所出,挾天子或換天子將輕而易舉。
於是她改了自己的生時,成功來到建鄴。
離開的那日,阿父心中卻隻有憂慮:“青女,你你欸。”
歎息一聲,便搖頭不語。
她至今也不知阿父想與自己說什麼,但所幸很快有孕,可卻是女郎,而連生四女的範夫人誕下郎君。
從此時起,她就敗了。
謝賢極少會來,範夫人也再誕郎君。
兩載以後,阿父從故鄉送來家書,欲接她歸家。
她恍若無聞。
從七歲始,那顆不甘的種子便在心中發芽生根,讓她如何輕易放棄。
她想自己雖出身鄉野,但此女卻出身士族,為何不能拿來一爭,而後她親授謝寶因天下學識,最後再親自人把送往範夫人身邊。
但今日這枚棋子卻告訴她,二十二載前她的計謀就是錯的。
婦人的思緒忽然而止,悔恨充斥心間:“你你真是可恨。”
讓她就如此錯到如今。
謝寶因淺笑:“自我誕下,夫人就將我當成敵人,實在愚蠢。”
李夫人很快冷靜,低頭嗤笑,慢悠悠拿出那張帛書,親自送去:“你已自顧不暇,還有心力與我爭辯。”
二人就像是在博弈,而輸的一方隻能開始嘗試誅心。
謝寶因看著縑帛上的字跡。
——林業綏謹立休放妻書。
她收起,隨手放於身旁,輕輕一笑,禮數周到:“多謝李夫人為我送來。”
意想中的憂傷、悲泣皆沒有,隻是平靜如水。
李夫人不免失望。
與此同時,媵婢來報:“女君,家主已歸。”
【📢作者有話說】
[1]春秋時期.老子《道德經》:“慎終如始,則無敗事。”→【譯文:當事情快要完成的時候,也要像開始時那樣慎重,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2]螇螰(xī lù):蟬的一種。即蟪蛄。常於六、七月時於樹上鳴叫。→《爾雅·釋蟲》:“蜓蚞,螇螰。”兩晉.郭璞注:“即蝭蟧也,一名蟪蛄,齊人呼螇螰。”
[3]漢朝稱羅馬帝國為大秦。而古希臘、古羅馬則稱當時的中國(漢)為“賽裡斯”,即絲國。
[4]蔬菜名。我國古代重要蔬菜之一。可醃製,稱葵菹。→《儀禮·士虞禮記》:“夏用葵。”漢.東方朔《七諫》:“寥蟲不知徙乎葵菜”
[5]先秦·莊周《莊子·逍遙遊》:“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譯文:廚師即使不烹煮食物,主持祭祀的人也不能超越自己的職能而去代替他。】
[6]《莊子·天地》:“乘彼白雲,至於帝鄉 。”→譯文:駕馭那朵朵白雲,去到天與地交接的地方。
[7]髕(bin4)骨:膝蓋部的一塊骨,略呈三角形,尖端向下。
[8]兩漢.王粲《從軍詩五首·其三》:“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 →譯文:眼前太陽半落西山,林梢上儘是夕陽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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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 殺妻滅道
趨近薄暮, 夕陽傍照。
涼風拂來,白晝的炎熱漸漸消散。
天上羲和之末景也燦然如珍珤,汩磑磑以璀璨, 赫燡燡而燭坤[1], 其餘耀普照,一道道粗壯的柱影斜落在甬道上。
林業綏大步走過,渾身冷肅,隱有遑急之勢。
童官侍從在右側,想到館驛房室裡的血跡, 心中始終憂心,但不論如何進諫, 家主都不願先行醫治,沉默無言至今,歸家後又直奔位於東麵的這處居室。
見有媵婢立在中庭,他為求讓男子儘快安心, 勿再動氣而導致疾重,率先出聲發問:“女君如何。”
媵婢懷抱孩子從室內退出,麵向西南方低頭行禮:“女君與小郎君皆安, 家主可要先一觀?”
林業綏不置一言, 淡掃一眼後,闊步邁入房室。
童官不再隨從, 侍立在外。
*
男子歸來,室內二人亦不謀而合的停止交談。
李夫人未再走回幾案旁邊, 就地席坐在臥榻一側的竹席之上, 麵朝西麵, 背向臥榻, 雙手疊放在腿股, 肩背挺直,有七分弈棋的氣魄。
她靜靜詳察著這位博陵林氏的家主,眉目疏離,黑色直裾袍,襟袖邊緣鑲獸紋紅錦,從寬博的袖口可窺到白色中單的袖邊,一紅一白,修飾的其人更加冷靜肅殺。
雖氣色蒼白,形氣羸弱,但一步一行皆是矜貴之氣。
等男子行到五尺處,她舉臂揖禮,笑道:“林仆射。”
林業綏淡淡望去一眼,而後眉頭輕攏,聲音微微上揚,語氣變得莫測:“不知夫人出自何家。”
李夫人感知到其中的肅殺之氣,男子久經朝堂、士族間的謀策算計,又在隋郡浸染,可以數言殺萬人,非她坐而論道能抵,且有今日去母留子一事,內心不免忌憚,瞳孔輕顫過後,聰明的選擇低頭躲避:“我乃渭城謝氏的夫人。”
渭城謝氏
林業綏下意識看向臥榻。
天下士族都皆知謝氏家主隻有一位範夫人。
謝寶因背靠隱囊,上半身往後微斜,長睫垂下,似有所思,對外界無感。
他視線複又落在婦人身上,抬手一揖:“失禮。”
有禮的背後卻是淡漠。
李夫人察覺到後,目光往身側看去,是從心中在望後麵臥榻上的人,她們母女間的博弈已結束。
婦人舒心而笑。
一個即將被夫君遣回父族之人,談何勝過她。
隨即,她以右手掌心撐著坐席,左足先站起,右足次之:“我生下寶因以後,身體有宿疾,過去十幾載始終都再少出居室,故從未在人前出現,此次是因偶感身體好轉,又聽聞仆射去往蜀郡平亂,所以特來林氏相陪,如今林仆射既已歸家,孩子也安然誕下,我便不再驚擾,明日即歸長極巷。”
謝寶因聞言,眨了眨眼。
待循聲望去時,婦人已在男子開口之前先行離開。
林業綏緩步走過去,在臥榻邊坐下。
見男子逼近,謝寶因恢複從容,舉動保持著常態,然後莞爾一笑:“郎君在家書中不是說要暮秋九月才能歸家?”
林業綏視線微垂,女子入息綿綿,幾縷額發遮在了雙目前。
他伸手,欲要去理:“戰事提前結束。”
意識到什麼,謝寶因以拿佩巾為飾辭,躲避男子的觸碰:“郎君可有去看孩子?是個男子。”
林業綏看著自己頓在半空中的手,眼皮落下,遮住黑眸,裝作無事般將手收回,輕嗯了聲。
兩人好像也已經無言以對,謝寶因指尖摸著薄衾下的縑帛,心中嗟歎不已:“郎君墨突不黔,此次又涉遠路,士馬疲頓,奴僕應當已經備好熱湯,北麵居室亦日日有人掃灑,保持潔淨,郎君沐浴完就能休息。”
林業綏不言不語,亦不動,隻是斂眸,靜靜看著女子。
謝寶因維持著唇畔的那抹不及心的笑,隨之淡了下聲音:“我剛生二郎,精神衰竭,望郎君能寬容。”
林業綏的眼眸忽變得幽深起來,溫聲留下句“好好歇息,我夜裡再來”便邁步往外走去。
侍立在外的童官聞見腳步聲,轉身見男子出來,上前侍從。
林業綏忍下胸膛的不適,抬腳離開,而後轉入甬道,身體直挺如鬆柏,健步走過廊柱時,光影流轉間,使其神色忽明忽暗,平靜之下是怒者慍恚。
行至居室外,他看了遠處賓客所居的建築一眼,冷聲命令:“去問問前麵從室內離開的那位李夫人,她與女君交談的內容。”
童官相隨在側,猶豫開口詢問請醫來治療一事。
男子舊疾頻發,新傷未愈,又奔波一千餘裡,陵水驛與蜀郡的醫工醫治過後,所言皆是胸肺的溢血之兆日漸加重。
但侍從,最重要的乃聽人主言,隻好先稟命離開。
林業綏邁入室內,直接朝北壁衣架走去,脫下外麵的直裾袍後,換上木屐去了浴室。
*
數刻後,童官從樓宇出來,疾步往北麵走。
男子也已沐浴好,黑發散在肩頭,中單寬博,外披無袖玄衣,發梢水跡滴落其上。
他上前奉巾,將所得回稟:“家主,李夫人自述與女君對談僅是平常之事,並未有其他。”
林業綏接過巾帕,擦著頭發,徐步至室中央的幾案,席地踞坐,聽到侍從所說,眉目斂起,眼中幽暗凜冽。
沒說?
那為何幼福會突然待他如此冷淡,看到他衣袍上的血點,不問一言。
甚至連他的手都要躲開。
跟隨男子多年,童官當即便知那位李夫人未與自己說實話,但婦人身份非同尋常,無家主的命令,非他一奴僕可僭越:“可要使用一些手段。”
林業綏放下巾帕,淡吐口氣:“不必,去蘭台宮命醫工來為女君醫治。”
那人既是女子的親母,又是渭城謝氏的側室夫人,如今還身處於他博陵林氏的室第,不好輕易動手。
*
天上列星出時。
醫工進入士族貴戚所居的長樂巷,為其家中夫人診治。
三刻後,又被世家奴僕帶到房舍北麵,醫治其家主。
林業綏敞腿就席箕踞,因居家而未束發,手上握著一卷竹簡,右側豆形燈的火苗因微風而舞動。
聞見地板發出聲響,他眼皮未抬,語氣肅然:“如何?”
醫工走到男子三尺之外,拜手酬答:“謝夫人少時便身懷熱症,每至仲夏,臟腑尤虛,不宜生子,既生,當有醫者侍在旁,今日雖安然度過,然氣血不佳,但林仆射亦不必憂慮,每日以藥石進食,休養三月足矣。”
林業綏放下書簡,用木箸夾起浸潤在油脂中將滅的絨芯,麵有不豫:“沈子岑今日沒來?”
童官拱手:“應是入了蓬萊殿。”
家主對沈子岑早有命令,女君生產那日需侍從左右,而建鄴能使人敢違命一朝仆射的,唯有蘭台宮。
林業綏重拾起竹簡,看了眼室內所立二人,又言:“往後三月,夫人的身體將要勞煩於你來調養。”
醫工正立低頭:“林仆射之命,臣自當遵從。”
童官見男子有遣送之意,恭敬一拜,率先出聲勸諫:“家主身體有恙,何不與女君一同醫治。”
林業綏聞言默然片刻,“一同”兩字使得堅冰化水,最後頷首。
醫工於坐席,伸手去切脈。
幾息過後,搖頭歎言:“由外傷延至肺傷,絡經動血,牽動舊傷,本有愈合之征,卻又因動了氣血,再致肺經失血,需以藥石溫養肺經數月,除此之外,林仆射更該靜養,不可勞累,動怒、動氣及行走都應減少,若要出行,忌騎馬。”
林業綏似早有所料,淡道:“有勞。”
童官安心,親送醫工出長樂巷。
用過晡食,林業綏站在廊下,目光幽深的望向東方,黃昏時分剛至,已是光亮全無,難道就因他那句“夜裡再來”?
竟就這般不願自己去。
他轉身回到居室,命侍從取來縑帛筆墨,此次回建鄴乃計劃之外,還需將西南一行所處理的政務都歸整成文書上交給天子審察。
一直寫到夜半才休止。
臨要睡時,他終是忍不住去了位於東麵的居室,推門而入。
循著燭火繞過幾案燭架,走到臥榻邊,長指撥開帷幔,屈身坐下去,指腹纏綿的輕撫女子臉頰。
*
一夜寢息,光陰變得極為悠長。
謝寶因呼吸淺淺的從夢中醒來。
跪侍在臥榻旁的媵婢見榻上之人欲起,膝行兩步,將女子扶持而起,好奇觀察頃刻,隨後起身去南壁妝奩取來手持銅鏡:“女君唇上是何臟汙。”
謝寶因從臥榻坐起,下意識看向室內漏刻,已是日禺之時,竟熟寐至此。
待聽到媵婢所言,她接過鸞鏡一觀,發覺粉唇上有烏青的齒痕,應是從前心疾於昨夜再次發作。
她將圓鏡倒覆在身側:“惡夢而已。”
媵婢卻不敢輕視:“可要遣仆去請醫師來治傷。”
精氣漸盛後,謝寶因雙足著木屐,起身直走到案旁,在清晨剛新換的熊席上屈膝跽坐:“不必,命人盥洗。”
媵婢稟令彎身,雙手捧起銅鏡,低頭後退數步,轉身出去。
四周寂靜後,謝寶因望中庭高樹,眼神凝聚在某處,思索起昨日之事,那縑帛上確實是林業綏的字跡,即使是模仿高手,也絕不可能如此儘善儘美,且依婦人性情,更不會親手給她,引自己懷疑。
可為何?
她淒然谘歎,男子多寡情。
其實他也並無不同。
兩婢奉匜入內,見女子在靜坐,侍立數刻才言:“女君。”
謝寶因朝她們輕輕一頷首,隨即以匜盛水衝洗雙手,水則下流於盤中,而後用手巾拭乾水跡。
少焉,乳媼前來詢問哺乳一事。
謝寶因所穿中衣寬大,又是交衽,隻需伸手往左輕扯,便能露出一側雪峰,她抱懷嬰兒,任其汲取。
不過一刻,林圓韞興高采烈跑進來,擁在阿母身邊,看著阿弟喋喋不休,平常僅說幾字,慢慢發聲,口齒尚能清楚,此時長語則猶如鳴鳥,咿咿呀呀,不知其意。
見狀,乳媼失笑:“昨日女郎托腮守在二郎一側,寸步不相離,卻還樂此不疲。”
侍坐一側,舉扇生風的媵婢:“二郎初生,女郎就如此疼愛阿弟,待二人長大,姊弟之情必然深重。”
謝寶因笑看室內眾人出言逗弄林圓韞。
倘若玉藻在,必是身當其衝。
她笑容凝住,忽然記起什麼,長眉蹙起:“玉藻在哪裡?”
媵婢欲開口應答之際,林圓韞突然望著一處,極其興奮,口中連呼數聲“耶耶”,起身撲向邁步而來的男子。
林業綏站在門口,長身玉立。
謝寶因彷佛驚雀,迅速整衣,遮住外露的肌膚,然後命眾仆出去。
見室內的奴僕都被女子遣散,林業綏下意識想走過去,但被長女林圓韞纏住,他隻好笑著低頭,雙手挾其腋,抱起後,俄頃又放下,陪其遊戲。
隨後溫聲讓長女離開,他舉步朝案旁走去,但麵對的卻是一個對他全然防備的人。
在男子有所動作時,謝寶因已從容出聲:“我來此已快四載,如今郎君卻還隻有阿兕與剛生的二郎,家中實在清冷,或該納幾位夫人來為郎君生育子女。”
林業綏停在原地,拇指指腹撫著牙印,啞著聲音:“我昨日剛回來,幼福也剛艱難生下孩子,想與我說的便隻有這個?”
謝寶因稍怔,然後恍然:“妾思慮不全,應等郎君休息好再議。”
動了氣的林業綏咽下口中腥甜,嗓音愈發暗啞:“原來幼福覺得我是這個意思。”
謝寶因垂下眼,不語。
女子的不言語,加重林業綏的氣結,似有腥甜返上,正要抬腳走過去時,疾步而來的童官來到室外,打斷二人:“家主,郗夫人那邊派遣奴僕來請。”
他冷厲道:“見告夫人,我如今有事,不便過去。”
聲音裡像是灌注了所有的殺伐,即便是在男子侍從多年的童官也被驚嚇到,不敢多待。
謝寶因心中暗歎,她身為妻子,對夫君諫言之責:“夫人為尊長,而郎君又剛歸家,理應前往省視,否則於禮數不合。”
喉間堵塞,林業綏抑製不住的咳了起來,在拿佩巾捂嘴之前,已有血點濺在地上。
他望著不為所動的女子,語調凜凜:“那就依夫人所願,等夫人身體恢複康健,如何操辦都由夫人。”
謝寶因坦然抬眼,抬臂恭敬一拜,淡定淺笑:“郎君所命,妾必儘力。”
然回應她的是地板上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出了居室,林業綏望著佩巾所染的血跡,不禁想笑,為何竟還跟孩子一般與她置起了氣來。
隨即,他恢複往昔冷靜,喚來隨從:“去查查我不在時,女君都與何人有過接觸,是誰在口不擇言。”
*
李夫人立在居室外,遠望自己的東南方,見男子離開,遂遣身側的隨侍代她去向主人辭彆。
於是便有一婢伏拜在女子麵前,如實見告。
在漆木衣架前更衣的謝寶因聞聽身後之人所言,轉身望了眼叩地稽首的侍婢:“請你們夫人來此。”
隨侍遲疑幾瞬,最後諾諾兩聲。
謝寶因張臂,等兩婢繞好衣袍,係好腰間大帶,喟然命令:“去北麵居室用以貯藏書簡的筐篋裡取來那件舊衣。”
眾多書簡中,一件舊衣最為突兀。
媵婢很快歸來。
李夫人也隨即而來。
謝寶因危坐東麵,與婦人迎麵相視,把舊衣輕輕推到對麵:“昨日阿娘贈我一物,今日我也饋贈一物。”
李夫人行到幾案前,居高臨下的睥睨幾眼,而後才席地,看完蹙額詰問:“你怎會有我的舊衣?”
這是她閨中衣物,應在故鄉上揚郡的家中。
謝寶因親嘗一口湯藥,笑著談起往昔:“我三歲時,從上揚郡送來的物品中就有這件舊衣,隻是不知為何,你很憎惡,後棄於野,少時的我曾憂心自己的阿娘以後會懊悔,所以暗中撿起,珍藏至今。”
李夫人冷笑幾聲,她當然憎惡。
這是一件沒有任何色彩的衣裾,因為庶人不能用文彩,袖襟邊緣也皆不能有紋飾,此衣卻是父兄以家中僅有的幾十錢為自己製的,但她從始至終想要的都是有文彩祥紋的華服,所以她一次都未穿過。
婦人將信將疑:“隻是如此?”
謝寶因沉默良久,猶豫過後,抬眸:“上麵有外大父所留的家書。”
李夫人聞言,當即低頭,在衣物裡急切尋找起來,但簡牘、縑帛都沒有掉落出來,將要發怒時,猛然發現其中玄機。
「吾兒青女,汝性剛毅,父教汝《詩》《書》,乃冀望汝能於書中閱儘前史數千載,雖寄居鄉野茅草,但仍能懷抱天下,倘不喜適人,亦可寄意山水。朝代更迭乃自然大道,況先祖以修書為好,如往昔聖賢,得天下英才教育之,並無爭權野心。」
她鎮靜的放下舊衣:“你不應該撿起的,因為即便看完這些,今日之我,依然會將這衣物棄於野,阿父不懂我,但你是我所生。阿兕的早慧隨你,而你隨我,應該明白那些經史書卷中都有什麼。”
謝寶因望著婦人尋求認同的眼神,如此可憐,以及那句阿兕隨她,而她又隨三代血親恍若終於得到婦人的承認。
不再是利益計算。
她忽然釋然,笑著頷首。
倘庶民精於訓詁,再得經典史籍,天下必亂。
李夫人大笑幾聲,而後無奈一歎:“願此身複生於世家[2],而非鄉野。”
*
及至北麵屋舍群的廳堂,婦人已在堂上。
林業綏遵從禮數,麵朝尊位,敬重的揖了一禮:“數月不見,夫人身體無恙否。”
郗氏笑著頷首,男子穿三重衣,每層衣襟皆露於外,見其白色中衣上有血點後,神色變得憂怖焦灼:“此去西南,身體可是有所損傷?”
林業綏收手在身側:“小傷。”
郗氏期期艾艾的再言:“那四郎他他為何不隨你一同歸家?”
林業綏不明意味的一笑,婦人怎會因為他而憂慮:“衛罹無恙,他既已入軍營,自要聽從軍中長官的調遣。”
母子寒暄畢。
林業綏走去東麵列席。
剛入席,忽警戒的望對麵。
郗雀枝對外已聲稱病愈,入席於西麵,見男子在看自己,她緩緩從席上站起,雙手交疊,舉於身前,而後往前輕推:“外兄。”
外兄?
林業綏眉頭攏起。
郗氏出聲為其解釋:“雀娘乃是你舅父的女郎,齒序第七,比你年幼一紀。”
林業綏沒有任何回應,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忽凜冽道:“謝氏今日提出欲為我納側室。”
郗雀枝繼續屈足跪坐,身體微僵,眼中略帶好奇,隨後看向尊位。
郗氏心有狐疑:“怎麼如此突然。”
林業綏冷眼看著婦人:“兒子也想知道。”
郗氏則譏笑:“大約謝氏是已生嫡長子,便覺家中女君之位穩固,因而不再設防,欲以女色取悅於你。”
林業綏收回視線,垂下眼皮,把玩著手裡泛舊的佩巾,看來與她無關,他這個母親的譏諷不像是虛假的。
郗氏看向東麵,以為男子為此動心:“她既主動提出,你順勢而為即可。”
林業綏的神色倏然變得晦暗不明,對婦人發出他的警告:“這是我與她的事,夫人不必多管,她剛生二郎,身體有損,需安靜調養,這段時日也最好不要去她麵前說些有的沒的。”
郗氏的語氣也隨之憤懣:“我能與她說什麼,如今嫡長子也已誕下。”
嫡長子
林業綏冷笑了聲。
“便猶如此話。”他一字一句道,“子嗣一事,我心中自有定奪,有便有,沒有亦無妨,從旁支過繼就是,我也不在意日後繼承大宗之人,是否出自我的血脈,隻要他好學誠實,不敗壞家風,能擔負起博陵林氏,不致使得林氏沒落即可。夫人以為隻有嫡長子才能繼承大宗?決定在我,而非一個身份,哪怕日後她不願再生,如今生的這個又才能平庸,我也能以侄孫為嗣。”
猝然聞聽此話,郗氏畏懼於男子以後真會使得繼嗣混淆,高聲辯駁:“嫡長子為繼嗣,承繼大宗,這是先祖所定,他僅次於你,即使你阿父還活著,亦需為你為嫡長子服喪!豈能因你一言而改變。”
郗雀枝悄然觀察著堂上情況。
林業綏不想為以後的事情跟婦人起爭執,故不發一言,直到察覺到被審視的目光,他麵帶不悅的看過去,冷冷開口:“郗女郎來建鄴許久,高平郡那邊該十分憂心。”
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帶著他極為熟悉的心術權謀,絕非善類。
其中的驅逐之意毫不掩飾,郗雀枝低頭:“外兄所言令我豁然,寓居兩月,已經驚擾,不日我便歸家。”
郗氏自知此時絕非提兩家議婚的時機,當務之急是解圍:“我一人孤寂,特接她來國都,你舅父皆知悉,不必為此憂慮。”
林業綏雙手撐膝,身體往後傾斜,徑直站起,然後抬眼看向婦人,語氣聽不出起伏:“夫人自己能知輕重便好,我還有事需處理。”
郗雀枝握著的五指緩慢舒展。
*
謝寶因跪坐在堂上,羸白的纖細手掌搭在右側的漆幾上,她安靜的目視前方,三重衣襟之下的脖頸長而細,耀耀日光之下,眼中卻是無儘的絕望,深長似海。
室內還有一婢在伏地慟哭。
哭聲不絕。
玉藻一夜未歸,紅鳶難以安心,清晨就獨自離家去尋人,最後在距長樂巷數十裡的地方相逢,將其帶回後,痛哭數刻才陳述昨日際遇。
「她離開長樂巷不久,與林業綏的隨從相遇,將女子情況危急一事告知後,隨從馳馬離去,她不久便遇到襲擊,見到其他未歸的四人,今晨共同逃脫時,被襲擊之人發覺,無意中泄露是博陵林氏的人用錢指使。除她以外,皆死。」
謝寶因聽完,變得沉默,她在建鄴並無宿敵,即便是林業綏於朝堂上的勁敵,如何預知她何時會生,況她死又有何用,而家中隻有郗氏與她有隔閡,但婦人重視子嗣,以大宗早日有嫡長子為己任,且絕不敢親自動手。
逐一除去之後,便隻剩那人。
因為她出身渭城謝氏,因為她僅是他手中一塊可肆意丟棄的礫石,她在那人眼中從來都不是瓊玉。
士族行事皆要聲譽,即使是弑君篡位,亦要用言語修飾,然他們夫妻四載,子女俱有,夫人猝然死亡,謝賢必會聯合其餘士族借此事發難,三族權勢雖已被動,但也能攪亂天子和他的計謀,而其妻喪命於產子,合乎情理。
士族焉能再討伐一喪妻喪子之人。
他遣隨從回建鄴大約也是來確認計策是否得以成功。
原來自己與阿姊,不僅是容貌相類。
謝寶因緩緩抬手,捂住每跳動一下便隱約發疼的胸口,眼帶淚光的粲然而笑,倘若經幡從未動過該有多好。
久未聽到女子的聲音,玉藻惶恐會出事,膝行過去,在三尺處停下叩頭,大哭請罪:“女君,是我無用。”
謝寶因看見在中庭遊戲的長女,手指微動,男子既已動殺心,那她如何努力也無用,自己死局已定,但從今日開始卻必須謹慎行事,讓阿兕與二郎能得以好好活下去。
即使那時已沒有她這個阿娘。
“四人中有奴隸幾名。”
“三人。”
她冷靜善其後:“從我的府庫中取出一萬錢送去那人家中,並嚴令其親人對此緘口,此事也絕不準外泄,否則你們的性命,我無法保全。”
一萬錢供庶人生活十載已足矣,而林業綏欲謀殺妻子的事情若使天下得知,那死的將不僅是她,還有阿兕、二郎。
這裡的媵婢、奴僕亦是。
*
詢問奴僕後,童官速到家中郗夫人所居的屋舍群外等候,隨男子緩步走離階庭:“孟夏之月,女君曾前往長極巷去拜望大病的範夫人,此外不再有任何會見。”
前麵也已試探出來,不是郗氏。
林業綏揉眉,而後垂手,再負手道:“家中近來可有發生什麼事?”
童官並未詢問此事,當即怯懦拱手,驚惶到用另一事來報告:“始終隨侍女君左右的一名媵婢玉藻未歸,聽聞昨日遣出去的奴僕全部失去音訊,因而她親自前去,且昨日晡時,我奉家主之命去蘭台宮,也曾在巷口遭遇襲擊,但我少時習過武,又有武侯經過,所以他們沒有加害成功。”
“恐是有人欲在女君生產之際謀害。”
林業綏的氣息開始不穩,握拳抵在嘴前,咳嗽難忍的輕咳兩聲,掌心瞬間就淌了幾滴血。
他挺直腰身,凜然吐出一字:“查。”
童官猶豫,遲遲未稟令:“惟恐已逃出建鄴。”
畢竟連尚書仆射的妻子都敢謀殺。
“逃?”
男子怒極而笑。
他拿佩巾拭去這些血,眸子裡儘是淡漠:“便是逃去西域三十六國,遠到大秦,也要給我把屍體帶到麵前來。”
【📢作者有話說】
★因有人誤會,特此說明:熱症非重疾,高溫天氣下,大家都怕熱,多少會有一點體虛,需要食補,女主比普通人稍微嚴重一點而已。
[1]王延壽〔兩漢〕.魯靈光殿賦:“汩磑磑以璀璨,赫燡燡而燭坤。”【譯文:它光潔明亮,彩色燦爛;它紅光閃閃,照耀大地。】
[2]改自南朝梁.沈約《宋書·始平孝敬王劉子鸞傳》:“帝素疾子鸞有寵,既誅群公,乃遣使賜死,時年十歲。子鸞臨死,謂左右曰:“願身不複生王家。”【注:記載的是南朝劉宋一代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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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 她的後事
暮秋時, 天氣轉涼,白露凝結成霜,草木枯葉被蕭瑟秋風一一搖落, 唯獨生長於庭階的澤蘭芳氣馥鬱。
然館宇聳峙, 奴僕徒步於相連的甬道,卻聽之無聲,人人皆是鞠躬謹敬貌,屏氣似不息者,畏懼遷怒。
如今的狀況已經維持三月。
家中雖然有二郎誕下, 但不聞喜色,有的僅是壓抑到難以呼吸的沉鬱, 最後慢慢化為這滿庭的幽靜寂寥。
媵婢雙手提著食案,通過甬道低頭慢行至位於皰屋西南方的居室,見女子踞坐於南麵臨窗牗的狹長坐榻上,左右有婢侍坐, 自腰以下擁衾而覆。
衾之上,還有一席繡有紋飾的葛布。
女子泛著青白色的手掌就輕輕落在上麵。
她疾行幾步,隨後小心翼翼的跪下, 肅敬奉上:“女君, 湯藥已煮好。”
然而室內寂然無聲。
侍坐在一側的玉藻見狀,向前微傾身, 親手端過食案上的雙耳漆碗:“女君,這湯藥已經是最後一日的。”
謝寶因欹斜向右, 頭顱依著牆壁, 雙足曲起的同時, 膝蓋高隆, 她將手肘置於膝, 明眸落下,靈魂凝滯,仿佛已喪失所有情緒,不知悲哭,不知欣喜。
玉藻靜候幾息,當看見涼風穿過窗牗,兩鬢垂下的青絲拂其麵時,一股巨大的悲戚忽直衝鼻尖,即使女子毫無波瀾,但她卻覺得淒涼如霜野上的那隻鹿。
所以,又再次開口進言:“女君不用藥,身體則難以康複,有損壽數,何況女郎與二郎尚幼小,女郎又戀母因女君有疾,久未病愈,家主近來嚴令女郎來此,她常於室內嗚咽。”
自季夏以後,女子常常精神恍惚,若有所思,又寡言非常,時而進食艱難,氣色極速衰敗,病氣不散,從前的衣服也日漸寬博。
仲秋八月就應從這搬出,住回北麵居室,與家主共同居住一室,但不止反感於此,而且日益抵觸藥石,每每都是家主從官署歸來後,得知女君又未用湯藥,慍怒強逼。
謝寶因緩慢眨眼,手指撫過絺繡上那隻線條微凸的飛鶴,及騎乘白鶴飛往天際的仙人,聞而不言。
少頃,有奴僕在階庭請見。
玉藻將漆碗放在漆案上,厲色向室內另一婢看去。
媵婢當即會意,輕聲從布席上慢慢站起後,躬身出去詢問:“不知有何要事請見女君。”
奴僕叉手,手中有一竹簡:“天台觀有道人送來簡牘,言明是敬奉給謝夫人。”
家中隻有一位謝夫人。
媵婢皺眉,為此不滿而正色道:“女君已大病三月,家中事務皆不再處置,一切家務都有袁夫人與六娘治理,送給袁夫人即可,況家主已嚴令不許任何人來此驚擾女君,你敢違背家主的命令?”
庭中的交談隱隱傳入室內。
謝寶因不動聲色的觀察著,聽聞媵婢最後一句話,深瞳驟縮,知道是男子下命所阻後,開始有情緒在內心蔓延開。
隨即她以瘦能見骨的柔荑撐案起身,稍整長裾後,徐步走出居室,肅立中庭,望向對麵的甬道:“不得阻礙,讓他過來。”
媵婢循聲看過去,然後畏懼的低頭後退至一旁,為人讓道。
奴僕疾速上前,遞給女子的隨侍:“女君。”
謝寶因伸手從右側接過簡牘,垂眸看完上麵所寫的內容後,她神色自若的將手掩在垂袖中:“如今是何時日。”
玉藻低頭推算:“九月初二。”
謝寶因看著階庭夾縫而生的澤蘭,莞爾笑之,因為光而不耀,所以才能在這蕭瑟的暮秋之月生存,散其芳香。
她知時機已到,遂言:“隨我去見夫人。”
玉藻聞言,心中猶豫,家主早已有過命令,在女君大病痊愈以前,嚴禁去任何地方,其中郗夫人處是禁絕的,室內侍奉的媵婢也一同被消減,大約是憂心人多會使得清氣變濁,有礙調養。
發覺左右巋然不動,謝寶因眼眸微抬,看她一眼,淺淺笑著,威迫十足:“你是我的媵婢,性命歸屬於我,諸事亦皆要聽命於我,為何會遲疑?”
玉藻驚恐伏拜:“婢不敢。”
謝寶因指腹摸著簡牘側邊:“阿兕與阿慧幼小,我不安心,你留守於此,隨侍左右之人有其他媵婢,畢竟當年阿母是命十二名婢妾隨我來的博陵林氏,非你一人。”
孩子生下將三月的時候,男子親自為其取訓名為“真愨[1]”二字,乳名為慧,在滿月當日的道人賜福則由家中袁夫人——袁慈航所操持。
怕被女子遺棄的玉藻嚇得大哭:“婢隻是憂慮女君的身體。”
郗夫人從來都不愛重她們女君,常倚作舅姑之尊,毒口加誣,不識忌諱,罵辱婦之父母,但憐己之子女,不愛己之兒婦[3]。
此次前去,若再受激,身體隻會每況愈下。
謝寶因垂眸,眨眼,情緒似乎有瞬間的波動,而後遣散四周奴僕,低聲開口:“很多事情我總以為不必與旁人說,因為人言最不能信,但一手獨拍,雖疾無聲,所以接下來我會告訴你全部。”
她若難逃一死,總要為子女留下可用之人。
“渭城謝氏如今已是朝不慮夕,阿母於暮春悲傷發疾,是因為王文朗已認他人為母所致,而我也拿到博陵林氏的放妻書,不日或將被退遣回謝氏,而阿兕、阿慧姊弟我恐難以帶走,但為人母,如何能放心?所以我要在僅剩的時日裡為他們策畫好一切,夫人性情雖頑固,但內心重情義,麵對柔弱之人必心慈,而大病三月之人,垂死前的哀求亦必會應下。”
郗氏身為祖母,兩個孩子身體裡皆流有其血,她相信婦人會好好保護他們,不使姊弟二人被欺淩,但男子執意要殺,婦人恐也不能保住其性命,所以能使他們安然長大的一步棋則在蘭台宮與天台觀。
世間萬物總是相生相克。
玉藻不信的緩緩搖頭,潸然涕下:“但女君適家主乃陛下親賜,豈可隨意退遣。”
相較於不信,她更多的是不願接受女子會有此命運。
謝寶因無奈苦笑著仰首,坦然開口:“‘普天之下,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2]’,你看這天上列星,紫薇式微,左右星宿卻光耀洪流,然有天星靠近紫薇,使其光輝不滅,漸盛。”
“而我屬左右。”
女子引列星以為比喻,玉藻漸漸明白。
謝寶因彎腰將伏地的人拉起,撫去其掌心的灰塵,交代身後之事:“要是我不在了,你要迅速把阿兕和阿慧送往夫人那裡,讓夫人撫育他們成長。”
玉藻低下頭,聲音哽咽:“我是女郎的婢子,女郎被退遣回謝氏,我必要前後相隨。”
謝寶因怔住,然後意識到她沒有說自己將死的事情,又何必再言,見媵婢掌心已乾淨,雙手收回身前,悵然笑了笑。
“走吧。”
*
郗夫人所居房舍的堂前,有兩婢肅穆侍立在此。
寂然之下,遽然看見一姿態見美的女子逶迤而來,其著兩重深衣,皆為交領右衽,外衣乃一襲青藍似水的八尺直裾,廣袖多褶。
她身長七尺有餘,還餘一尺衣裾曳地緩行。
青絲未梳高髻,而是垂髻,一縷黑發從身後椎髻中被抽出,則成垂髾,頸上乃水晶瑪瑙的串飾,衣服與佩飾都襯得她清清冷冷。
還有穿華服的四婢隨從在後。
見大病的女君來此,兩人對視,而後一婢低頭上前,雙手推出,深深躬身一拜:“女君身體未愈,豈能疲頓。”
謝寶因聲音極輕,一聽就知精氣不足:“我有事要跟夫人商議。”
侍婢唯唯:“夫人與郗女郎在議事,還請女君在此待之。”
謝寶因聞言,頷首停下,側首轉向右行兩步,拱手站在柱旁,兩手隱於袖中,靜靜望著庭院中那隻因掉落毛發而出現白色斑點的梅花鹿,忽有茫然自失貌。
西南叛亂被平定以後,天子於朝會之上首次昭彰尚書省應以左仆射為尊,而這就意味著她阿父謝賢已經屈居於男子,同時王烹進階拜官,一人統領三郡守軍,形成一條能夠隨時抵禦敵人攻擊的戰線。
林衛罹則被賜車馬,拜建武將軍,天子將其遣往最和平的南海郡,統領諸軍事,北渡而來的博陵林氏數百年不能回故鄉,但其用意不言而喻,其長兄已拜尚書仆射,權勢聲名都足以讓他翻手作雲覆手雨。
對於天子而言,林氏子弟已經不能再有滔滔軍功,否則就是養虎自遺患。
然郗氏憂愁。
南海郡在國土以南,瀕臨海域,距國都路途遙遠,不知何時能歸家,郗雀枝客居建鄴也已將近半載,奴僕早有所非議,以為郗女郎來此原本就是要成為林業綏的夫人,隻是身為正室夫人的她堅決不允,所以延誤至今。
謝寶因無奈一笑,她豈會不允?不論是從前,或是現在,隻要林業綏真心想要郗雀枝為他夫人,她都會笑著答應。
隻要他開口就行。
又或許是她四行[4]所修不足。
畢竟阿母曾教導家中女郎,妻子最忌妒,正室夫人應是從容接納夫君的所有,待妾媵溫和,更要時常進諫夫君廣求淑媛,以豐繼嗣。
她未儘到妻之責。
隨即,有侍婢來導引:“女君。”
謝寶因眨眼,斂回心緒,緩緩走完甬道最後一段,而後徐步入內,立於堂上。
婦人位北,郗雀枝在西。
她恭敬的朝前方拱手一拜:“今日夫人安否。”
林真愨誕下以來,郗氏態度變得比昔日溫和,慈和笑答:“安。你身體有恙,先入席。”
謝寶因垂手在身前,腦袋往下微動,走去東麵入席,她一步一行都仿佛已經筋勞力儘,隻是在苦苦支撐。
此乃隕落歿薨之兆,郗氏歎息:“你產子以來,身體衰弱,不必親自省視,康健最為重。”
聞言,謝寶因眼簾微垂,嫣然一笑:“夫人也知,我身體久病至今,始終未能痊愈,惟恐壽數不長,內心傷憂郎君沒有知心之人相伴,所以欲為郎君納兩位夫人。”
郗氏震驚:“你可與從安說過,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謝寶因粲然:“我剛生二郎的翌日,郎君就已親口許可,但我如今已是力不從心,又恐世事無常,因為我的孝期而延誤幾載歲月,故而想在此時就處置好一切。”
郗氏忽麵有悅色:“此事我會儘心。”
婦人的情態皆在謝寶因的意料之中,博陵林氏大宗再納夫人,其背後能夠布置的事情將有利於其父族,譬如與高郡郗氏有姻親的吳郡陸氏,若陸氏女郎成為林業綏的正室夫人,三族間必會緊密相連。
要做的就是令婦人堅信她行將就木。
這將是一場對等的交易。
她起身,繞過幾案,再立堂上:“我還有一事要勞煩夫人。”
郗氏漸漸舒懷,語氣和悅的看著前方:“何事?”
謝寶因拜伏在地:“我知往日與夫人多有爭論,但阿兕和阿慧終究是夫人的孫、郎君的孩子,其餘人我皆不安心,唯有乞求夫人能將他們撫育長大,安然壽終。”
郗氏側首命隨侍將人扶持起,而後一歎:“他們是我孫兒,不止要平安長大,還要寵愛殊絕的生長。”
謝寶因掩唇咳嗽,長拜一禮後,以病告彆。
郗氏望其狀貌姿態,心中困擾,今日此舉就像是她已知必死,所以在親自處置自己的後事。
默然旁觀的郗雀枝忽笑著發問:“三姑為何要應下?”
愛憐孫兒的郗氏對女子有此一問十分不滿,嚴厲反詰:“阿兕、阿慧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又是我孫兒,你說我為何要應下?誰敢使其有損傷,我必不輕饒!”
郗雀枝惶恐起身,麵朝婦人低頭揖禮:“雀枝並非此意,但終究隻是謝夫人一人的言辭,外兄對此態度如何,全然不知,如若外兄得知不悅,三姑與親子又將有隔閡。依我淺見,應遣奴僕去迎候外兄,然後再將謝夫人欲為他納側室告知,若是為真,三姑再用心亦不遲。”
郗氏恍然,即刻命隨侍前去待男君歸來。
*
自從那裡歸來,謝寶因已心力俱儘,但精心布置的這盤棋局才隻到三分之二,還有最重要的之一未布。
休息幾刻,後又命媵婢奉上筆墨。
奉命而來的玉藻恍然看見中庭裡大步走來的男子,疾步行至室內,跪著將翰墨放下後,低聲道:“女郎,他來了。”
謝寶因從容屈足:“你先退下。”
玉藻憂心忡忡的起身,往後退的同時又轉身,因未注意差點便撞上入室的男子,她趕緊低下頭,欲要請罪。
然頭頂已重重落下男子清冽的聲音:“今日女君是否有進食湯藥?”
玉藻屏息搖頭。
林業綏看了眼女子,抬腳而去,走至幾案旁,望著案麵的雙耳漆碗,沉默不語,轉身就走到北壁蹲跪下去,隨即拎起案上的水甕,把水倒在手背,試出溫度合適以後,將漆碗盛滿。
他放下陶甕,冷聲命令:“把丹藥取來。”
僕從迅速去捧來丹藥。
林業綏則踱步至女子所跽坐的東麵,緩緩屈身蹲下,隻有右膝觸地,把漆碗放置在案上後,他捏了顆丹藥送到女子眼前,語氣淡然的吐出兩字:“用藥。”
從女子不肯進食湯藥始,他就命醫工將藥石製成丹藥,便於自己親手喂食,雖藥效會因此減弱,但好過一滴湯藥都不喝。
謝寶因視而不見,眉眼淡淡的在簡牘上寫字。
林業綏望著女子垂首露出來的一截後脖頸,還有提筆的那截手腕,瘦到他一手握住都生怕折斷,如此想著,語調中也漸漸帶著強硬:“幼福,千萬不要逼我。”
想起之前男子所做那些逼迫自己的事情,謝寶因暫停筆,神情冷寂的與他對視一眼,而後伸手要去拿。
但這次,林業綏親自把丹藥遞到她嘴邊。
謝寶因張嘴,咽下,又被他端起漆碗,親手喂進幾口水,把藥吞服了下去。
然後,林業綏從衣襟裡拿出一張沒有雜質的上好藤紙,親自舉到女子跟前,手一鬆,便輕飄飄的落在幾案上:“夫人命我拿來給你的。”
被水嗆到麵色潮紅的謝寶因看了眼,是一位女郎的丹青畫像,她麵色如常的拿起。
林業綏漠然:“搬回到你我的居室去。”
謝寶因伸手撫平被男子弄出的皺褶:“郎君便不問問這是什麼?”
林業綏斂眸,他怎會不知,郗氏將所有都悉數告知,原以為裝作不知、不問就可以,但他的妻子不許。
他低聲逼問:“幼福就如此想做賢妻?”
謝寶因理當然的頷首:“我身為郎君的正室,博陵林氏的宗婦,有為郎君納淑媛、豐繼嗣的職責。”
林業綏傾身上前,使得女子退無可退,他垂下黑沉沉的眸子,有意無意的盯著那些露出或沒露的地方,這三月從來都不肯他碰他呼吸微滯,伸手撫上那段長頸,一路至耳鬢:“如今你誕下嫡長子,以為地位穩固,所以覺得能為我納側室了?你又知不知道,命數變幻,隻一個怎麼夠,其他的正室夫人不生三四個兒郎,日夜都輾轉難眠。”
他附耳,抬手弄珠,輕聲一笑,語氣曖昧含混:“幼福不是要做範夫人那樣的正室嗎,但她有四子。”
提及孩子,謝寶因不再躲避,雙眼泛著光亮,與他對視:“漢文帝劉恒為代王時,在呂後的旨意之下,迎娶呂氏女為王後,呂女為他接連誕育四子,但在他繼位以前,四子卻一一死去,最後呂女也忽然喪命。”
林業綏捏玩耳珠的手滯住。
然後,謝寶因決然道:“最初我就不該生下這兩個孩子。”
呂氏女是呂後用來控製監視諸王的棋,她也隻是天子和林從安用來對付三族的棋,而她的結局,史書上早已有所記載。
林業綏聽到此言,喉間一窒,眼尾也漸漸泛起紅色:“你後悔了?”
謝寶因在笑,眼裡卻是淚:“是,我為此懊悔不已。但我更恨,恨你、恨天子、恨五公主,如果不是你們,我的夫君應是清河崔氏或昭國鄭氏的郎君,絕不會是你。”
“既注定如此,又為何要讓我誕下你的孩子?”
清河崔氏崔二。
崔安。
林業綏抽痛的吸了口氣,撩起眼皮子,女子聲聲訴泣,那麼可憐,滾燙的淚水就滴落在他手上,他用指腹一點點的抹去,卻沒有絲毫動容:“我跟你說過的,我的手段有多卑劣不堪,問你想要名士還是這樣的我,你自己做出的選擇。”
不,都是他的算計而已。
女子從未真正選擇過他。
他自嘲的收回手,撐膝起身,突然無力道:“幼福想做這個賢妻,我納就是。”
那句“你可知九月初二是何日子”也沒有再問出口。
看著林業綏出去,謝寶因恍若喪失一切力氣,顯露疲態,隨即又慢慢俯身趴案,身體輕微抽動。
玉藻見男子是氣息不順的從這離開,隱約有動怒的跡象,猶懼的疾速入內:“女郎!”
伏案的謝寶因被聲音驚動,手指動了動,逼自己重聚起精力與思緒,隨後直起上半身,在媵婢的扶持下站起,鼻音濃重:“我無礙,命人去備車駕。”
她需儘快把棋局下好。
見女子有淚,玉藻語氣緩下:“女郎是要回謝氏?”
謝寶因走去西壁,從盈滿的筐篋裡取出帛書,然後規整的放在幾案之上,同時又將一片簡牘置於其上。
上麵筆跡還未乾。
她說:“渺山天台觀。”
【📢作者有話說】
明天就不揪心啦!男主說女主是自己選擇的劇情在第80章~怕大家忘了
[1]愨【que4】:誠實。
[2]《孟子·公孫醜上》:“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沒有一尺土地不屬於他所有,沒有一個百姓不屬於他統治。】
[3]南北朝.顏之推《顏氏家訓》:“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誣,不識忌諱,罵辱婦之父母,卻成教婦不孝己身,不顧他恨。但憐己之子女,不愛己之兒婦。如此之人,陰紀其過,鬼奪其算。慎不可與為鄰,何況交結乎? 避之哉!”
【譯文】:仗著自己是公公婆婆的尊長身份,性如毒蛇,對兒媳惡毒辱罵,甚至不顧忌諱,謾罵起女方的父母。這樣做反而教會了媳婦不孝順自己,也不顧及她的怨恨會帶來禍害。隻知道疼愛自己的兒女,卻不懂得愛護自己的兒媳。像這樣的人,陰曹會將其罪過記錄下來,讓惡鬼奪去他的壽命。你們要謹慎些,不可與這樣的人比鄰而居,更不能與之結為朋友了。還是避開些吧!】
[4]《後漢書·列女傳·曹世叔妻》:“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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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 一殺達成
建鄴內城, 謂之皇城,中央官署皆位於此,以西則是蘭台宮、東宮與掖庭宮, 中間隔有宮牆、宮門與寬闊道路。
黃昏時, 身為宿直郎的扶風韓家二郎處置完今日的公務,深感四肢酸痛,便閒步解乏,在與左右驍衛、司農寺的宿直郎交談完後,又走回尚書省, 發覺一省長官用以處理全國政事的宮室光明,好奇入內。
見男子仍坐於堂上, 韓二郎笑言:“即將日入,林仆射為何還未歸家,可是與謝夫人不和?”
回想起白日的事,林業綏抬眼, 目光清冷,瞬息又垂下眼簾,繼續閱看從各郡飛遞而來的公文。
韓二郎年逾四十, 性情溫和, 喜好談論,最諱一人孤寂, 故而繼續百折不撓的陳說:“夫妻不和,不過兩類狀況, 一有爭辯, 二不相愛。”
林業綏再未抬頭, 眉眼平靜的處理政務, 絲毫不受堂上呼噪的影響, 任這人在麵前闊步高談。
韓二郎其人,有名士之風,卻不入名士之流,少年時就常在竹林清流間舉行流觴曲水,大談玄學,眾人皆以為他將不問朝堂,拒不任職,遊樂人間,但又忽然於弱冠選擇仕官,自居為以富利為隆的俗人,不做誑時惑眾之人,以譏名士口是心非。
而其妻腿有舊疾,年歲漸長,在二十五歲那年,右足就已行不正,又不喜用木杖,恐被他人取笑,每逢外出遊玩或遠行,必告假相伴左右,十幾載如一日的躬身為杖,這曾是一樁堪比前朝張敞畫眉之暇的美談,但也如張敞一般,始終未得天子與王謝的重用。
往昔有曹植八鬥之才且最得昔日鬱夷王公賞識的少年郎君,宦途已終止在尚書省的都令史,可數載以來此人從來都是怡然自得。
因此扶風韓氏的子弟也多親近於他,同竂相親。
平常最愛解衣推食[1]的韓二郎又問:“不知林仆射是占其一,或是二者皆占?”
林業綏動作微停滯,隨即冷笑一聲:“韓令史的話很多,既如此,夜夜宿直尚書省如何?”
韓二郎聞言緘口,最後又仰頭歎笑,麵朝尊位拜手一揖:“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2]。若是仇,則無解,林仆射何必自苦。”
“下官先退。”
隨即轉身退去,體有超逸之才。
林業綏視線微移,落在簡牘以外,然而唇畔微勾,那雙曾運籌於帷幄之中的長眸裡儘是失意與自嘲。
及至入夜,他放下文書,想起韓二郎所言,垂眸深思幾瞬,便從案後起身,緩步走出尚書省官署。
侍從在旁的童官將手中黑裘氅披在男子寬肩之上,然後迅速低頭揖禮:“家主,我去命人備車駕。”
他還以為家主在與女君有過爭辯後,置氣來了官署,今夜應不會歸家。
林業綏立於黑夜中,微微頷首,寬袖之下的長指來回撫摩著,冷眸漸漸染上勢在必得的淡然與淩厲。
若是無解,那便強行解。
他可以算計一生。
自苦?
嗬,他從來就不怕苦。
*
在天上星鬥的照耀下,兩馬齊驅的車駕疾馳入長樂巷,於寬廣巷道停下後,林業綏彎身從車輿出來,踏木階而下。
待走到家中西麵的房舍群,他徑直走進浴室沐浴更衣。
童官則跪坐在廊廡,親自熬煮湯藥,心中疑惑的朝融於黑暗的屋宇看去,不解家主既歸家,為何又不過去。
聽到室內的木屐聲,他恢複敬重謹慎貌,用雲紋漆碗盛好熱湯,低頭入內,走到男子身旁,雙手奉上:“家主。”
林業綏穿著中衣從浴室回到居室,而後走去衣架前,拿來玄衣披好,隨即側首,望見泛苦味的湯藥,單手端起食案上的漆碗直接一飲而儘,然後履地過柱,彎腰拾過幾案上那卷《道德經》的同時,屈膝踞坐。
他滿慢條斯理的展開書簡,聲音微沉:“那邊情況如何?”
童官捧著空無一物的漆碗,恭敬相隨在旁:“東麵居室未見燈火。”
林業綏眉頭擰起,她最懼黑,即使是夜間寢寐,青銅三足燈架的燈燭也從不熄,意識到什麼後,隻聽竹簡啪地一聲被摔在漆木案上,他當即起身,大步流星的朝那處房室邁去,但隻見門戶緊閉。
他伸手推開,直接往臥榻、幾案尋去,又將室內掃視了一圈。
沒有絲毫的吐息聲。
她人已經不在這裡了。
跟隨而來的童官迅速跪在幾案旁,將陶燈點燃,一眼便看見案上的縑帛與竹片,他趕緊遞給男子看:“家主,女君留有帛書與簡牘。”
林業綏低低咳了兩聲,氣息不穩的接過簡牘,光滑的竹片上隻寫有一個“可”字。
他漆眸眯起,眉目半斂,最後怒極而笑。
謝幼福,你可什麼。
待穩定好翻湧的氣血,他才去看疊起來的帛書,然後垂手背在身後,漸漸握緊,聲音冷到足以冰凍三尺:“命所有奴僕全都跪在中庭,我要訊問。”
童官拜手稟令,旋即飛步離開。
數刻後,中庭已經跪滿人。
男子緩步從居室走出,:“今日有何人來過這裡?”
身為女子隨侍的紅鳶與幾名媵婢率先被推出,其中一人驚恐的即刻拜伏在地:“除去我等婢子侍在左右,並無外人進出,雖有奴僕送來天台觀上清法師寫給女君的尺牘,但也未入室內,後女君見我阻攔,親自出來接見。”
林業綏低下眼皮,又淡淡吐出兩字:“書齋。”
自陵江草場的事情過去以後,提前寫好的帛書便被他放在了書齋。
一男奴膝行上前,頭顱貼地,屏息回想著近來是否有異樣,可書齋關乎到的事情多是士族利益來往與天下局勢,沒有家主的命令,為奴為婢之人皆不敢擅自入內。
在男子居高臨下的威壓下,男奴終於想到一事:“三月以前,女君送給郗家女郎那隻安息國的白貓丟失,女君遂命家中眾人一起尋找,後郗女郎與其隨侍尋至書齋,我不敢懈怠,本想獨自入內檢察,再行出來告知,但郗女郎說那貓性烈,隻認她為主,執意要與我一起。”
林業綏聞言,緩慢抬眼,如此低劣且沒腦子的手段。
*
更深夜闌時,滿室燈燭的光輝如流星。
郗雀枝跪坐在幾案旁,時而望向門口,時而望向柱旁的花樹燈架,靜候著消息,在久等不至後,她喚來兩婢,先行更衣。
剛張開雙臂,室外便有聲響。
菡萏入內,遣散女子左右的侍婢,然後走去衣架前,摘下其腰帶上的玉飾後,低聲開口:“女郎,林仆射從郗夫人那裡離開以後,依然如舊去了謝夫人處,但不過三刻,便拂袖而去,黃昏才歸家。”
郗雀枝沉吟少頃:“她去了何處。”
菡萏小心伸手脫下女子最外層的衣裾:“謝夫人今日離家後,其車駕從春明門離開了建鄴城,至今未歸。”
郗雀枝舒心而笑,至少到如今為止,局勢都還在朝著自己所預想的方向而行。
更好衣,她徐步走去居室東壁,脫下木屐,在躺臥在榻上之後,便摒退隨侍,安心合眼寢寐。
見女郎不再需要自己,菡萏低頭退去。
在回居所的途中,卻又偶遇一人,貌相有凶,開口即是:“家主有事要詢問你,請隨我前去。”
惟恐與那位謝夫人有關,菡萏當即急中生智,謙卑行禮:“我家女郎今日身體有恙,左右不能離人,需侍坐在臥榻邊,不知可否明日清晨再前去?”
身為男子的扈從,此人隻知要嚴格完成家主的命令,不近人情:“自是有所要事,況如今既客居建鄴林家,便需聽從主人[3]的安排,你一婢子也敢違背命令?”
菡萏隻能跟隨。
*
庭階前,男子在簷下負手而立,披著禦風的玄色寬衣,散著墨發,一言不發,自上而下的睥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菡萏頃刻就明白過來,這是要審問她。
扈從將她往前一推,簡單幾下,就使其伏跪在磚石之上。
比磚石更涼的是男子沒有半分溫意的聲音:“你主人都從我書齋中拿了何物。”
菡萏相隨郗雀枝多載,其心智亦非尋常,既不掙紮,也不驚恐,恭順將上半身伏在地上:“婢不明白林仆射所言,女郎自季夏染疾,便不出居室,平常也隻去郗夫人那裡,且品行清白,還請林仆射勿辱及女郎聲譽。”
林業綏淡抬眼皮,審視與厭惡的目光不加掩飾,連多餘的一句話都懶得再與她說:“證據皆在,詭辯等同服罪。”
突逢巨變,菡萏不知所措的抬頭,隻見男子那雙眸子更幽沉了幾分,她隻能鋌而走險,重重叩頭:“林仆射雖手掌權柄,高平郗氏也遠不及博陵林氏的權勢與聲望,但若林仆射執意要侮女郎,婢隻能以死來證,讓天下士族來評公理。”
幸有扈從在旁製止,而扈從此舉也絕非是愛惜,單純是因為男子還未曾下令要她死。
無令,他就不能讓這人死。
竟敢威脅他林業綏漠然的半闔眼眸,背在身後的長指上下摩挲著那封放妻書:“不是想死?那你就好好看著她是如何氣絕的。”
菡萏的鎮定已經隻能支撐她到此為止,當聽到眼前之人輕飄飄就決定了自己生死,絲毫不畏懼士族輿論時,畏懼叩拜,請求饒恕。
見男子露出不悅,扈從用力將其弄暈,把人帶走。
*
雞鳴時分,晨曦從東方露出。
郗雀枝於夢中痛苦的掙紮了幾下,睜眼醒來,抬手撫上額角,在休息幾瞬後,發覺帷幔外有婢在跪侍,她命人扶持自己起身,隨即又警備望去:“怎會是你?”
左右之人,她從來都不放心彆人,在建鄴的時日,隻命自己所能完全信任的家奴隨侍。
侍婢膝行著倒退幾步,對人一拜:“菡萏於昨夜被家主的扈從帶走詢問,婢憂心女郎,所以擅自入內。”
聞言,郗雀枝的眼神變得迷離起來,往四周渙散:“為何?”
侍婢不卑不亢的如實應答:“具體緣由,婢也不知,隻是聽聞與家主的書齋遭遇賊人有關。”
郗雀枝驚惶到瞳孔驟縮。
帛書!
菡萏一夜未歸,必然已經出事。
穿好衣履,臨匜盥洗後,郗雀枝步履不休的去向郗氏請求即日就歸家。
然而婦人也問出與她前麵相同的話:“為何?”
未入席的郗雀枝站在堂上,背向日光,行揖禮時,頭顱幾乎垂在雙臂所環成的圈內,十分畏慎:“我已來國都數月,阿母也於三月前便回到高平郡,若我再不歸家,隻恐清譽全無,以後再難適人。”
郗氏出言寬慰:“你隻需安心,衛罹的正室必會是你。”
郗雀枝屏住吐息,為成功脫身獨去,有意引導:“三姑竭力挽留,我本應知足,但昨夜外兄忽命人帶走我的隨侍,至今未歸,且謝夫人也在昨日離家,惟恐有‘婢適兄,主適弟’的妄言流出,為保氏族名譽,我隻得請離。”
郗氏語氣忽然加重:“謝氏為此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