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雀枝心中明白謝寶因離開的理由不在此,顧左右而言他:“三姑,此事真假暫時不論,但流言可謂,三人成虎,博陵林氏、高平郗氏將被天下士族所指摘,又遑論建鄴這些世家夫人,恐日後高平郗氏想遷居來建鄴又是一大阻礙。”
事關家族聲譽,郗氏權衡過後,最後沉重頷首。
*
鐘鼓剛響,坊門才開啟,便有一穿著官袍的人騎馬直入長樂坊,馬鬃一側還掛著個革囊,裡麵沉甸甸的。
棗紅馬從喧鬨處跑到僻靜處以後,因有韁繩牽製著,速度開始漸慢,上麵所騎乘的人見已到長樂巷,直接側身跳下。
等在門庭的童官見此情狀,疾行上前,低聲與他說了幾句話後,轉身入內,而穿官袍的人牽著馬,等在原地。
輾轉回到館舍樓宇後。
童官站在居室內,麵朝男子叉手回稟:“敦煌郡的部曲傳來消息,那人已經找到,並且伏罪。”
過去三月以來,在尋訪完坊裡街巷的百姓後,命世家畫者根據將幾人形貌製成畫像,有商販賈人認出幾人是隨商隊來建鄴的,又到東西兩市再次訪問,當即就知道姓氏且是來往西域的商隊,最後去官署查驗戶版,再到建鄴外郭的幾大城門查入驗人口。
不日就全部悉知。
但因他們並非來自同一商隊,故路線有所差異,所經郡縣亦不相同,就連返程西域的路線也未必會與來時一樣,所以月餘前,特遣了氏族所養的甲士豪奴先循著幾條主要的走商路線逐一找去,最後得知其中兩人已經成功出關,離開本國疆域。
隻剩下一人。
他們家主在得知後,沉默良久,屈指輕敲著案麵,然已經動怒,隨即就命部曲快馬飛遞給敦煌郡守送去簡牘,最終在那人進出陽關時被俘獲。
今日消息剛傳來建鄴。
林業綏一夜未眠,精神困頓的從案前起身,踱步至盥洗處,而後雙手沒入漆盤的水中,不急不慌的澆洗著:“把她們的畫像送去給他認,郗夫人與楊夫人的也一並帶去。”
童貫見男子濯完手,遞上拭手的巾帕:“女君未回謝氏,而是親自前往了天台觀,不知可要遣人去接?”
林業綏思及昨日女子的泣訴,喉結滾了滾。
“不必。”
【📢作者有話說】
韓二郎:急了急了他急了,看來是兩樣都占啊(望天)
[1]解衣推食:脫下衣服給彆人穿,讓出食物給彆人吃。形容慷慨地給人以關心和幫助。《陳書·荀郎傳》:“郎更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賑贍;眾至數萬人。”
[2]《左傳·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耦即偶。
[3]這裡的“主人”是相對賓客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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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 曾愛慕過
山阜川穀間, 霧氣彌漫,山中萬物皆被隱藏其中,惟有處於山頂的天台觀能夠劃破白霧, 俯瞰這天下湯湯。
當年高宗在同胞阿姊羽化以後, 於喪姊的悲痛之餘,躬身提筆,伏案寫下“天台”二字定為觀名。
天台即天上雲台,遠望仿佛能與天相接,故在此建觀, 其中道意便是高宗他永遠都會在這裡等著迎接成為仙人的同胞阿姊回到人間,再享姊弟人倫。
而歲月流逝, 雲霧變幻,如今天台二字的寄意卻已然變成迎候神仙降臨,護佑李氏王朝永不衰敗。
謝寶因獨自一人佇立在碩大的殿柱旁,她下顎微抬, 仰首看那霧散了又聚,聚了再散,當年的那隻白鶴也早就飛入雲間不見, 尋不到蹤跡。
畢竟已八載年歲。
而祖師殿內的悠悠唱經聲與古老綿長的道韻相互交織, 依舊如舊。
至食時,霧漸散。
唱經聲斷止。
眾多道人從殿內有序走出, 在白霧散去後,望見一女子立在殿階前, 穿著三重交衽青襦, 足以曳地的黃色暗紋裙, 黛眉彎長又黑。
高髻之上, 豎插花樹步搖。
似踏雲而來的神女。
他們不敢輕慢, 懷著一份赤誠向道之心,雙手合十施下道禮。
見有人朝自己行道禮,而非尊卑之禮。
謝寶因輕輕笑著,雙手合十的虔誠回之。
待道人走得差不多,裡麵發須皆白的上清也施禮出來,隨口唱道“無上太乙天尊”。
謝寶因回他一禮:“法師。”
上清慈和點頭,再施常禮,伸手邀人前往:“謝夫人請隨我來。”
謝寶因知道此事重要,不再推辭,輕輕頷過首後,朝臨近山崖處的鶴園走去。
這裡空曠,數位天子都曾從各郡搜羅奇珍異草及花樹移栽到天台觀,但遠遠望過去,仍能見到一隻白鶴屈足臥在巨石上。
隻要再往前一步,就會掉入深淵。
上清是修道之人,言語間不免帶有幾分的憐憫:“它已經在此迎候謝夫人三月有餘。”
謝寶因看了一眼,然後從盆中抓了幾粒金丹,徐步走去。
昨日上清在送到長樂巷的尺素中言及當初謝家送來的這隻仙鶴早就已經進入彌留,但依然還撐著一口氣,遲遲不願離開。
於是希望她能前來一試。
察覺到腳步聲,白鶴忽然回首。
謝寶因並不畏懼於它的震懾,坦然在旁邊巨石坐下,右掌心握著金丹,左掌輕輕撫摸白色鶴毛,剛想要開口的時候,突然失聲無語。
其實她並不信神明,常常抄寫經文,也隻是慰藉一用,人來俗世,總會有至苦至難降臨,惟有神佛能安撫其心,告知其要往何處安身立命。
最終,她淺笑盼兮,如舊友那般開口:“我曾於三月前產子時,夢見自己與一白鶴仙人交談,可是仙人否?”
白鶴隻是無力的鳴唳幾聲,不肯進食。
謝寶因見它一直在望穹天雲間,也跟著有所思,隨即燦然而笑,放下金丹,起身朝人走去,唇角漸漸歸於平淡,語氣隱含不悅:“法師,相比我來,或許放它回歸天際更好。”
上清有些驚愕,在意識到女子的怒氣後,躬身拜手:“在它病重之際,足上腳環就已經卸下,觀中眾人實在束手無措,昨日之舉是因想及往昔它隻親近謝夫人,所以才命弟子去勞煩謝夫人前來。”
謝寶因凝望這位負有盛名的法師良久。
八載前,就是他的一卦永遠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直到山中風絲吹來,起了冷意;直到上清微彎的身體變得僵硬酸痛;直到摒退左右侍者。
她才緩緩出聲:“法師為天子親封,我不敢受這一禮,心中更並無斥責之意,但向來聽聞法師早已成仙,故想請法師今日也為我卜一卦。”
上清垂手,看似超然的一笑,卻有著自己的衡量:“夫人有士族名望,且尊卑有序,有禮才能行天下,但不知夫人所卜何事。”
如今天子依然處於式微,士族仍還掌著權柄,眼前之人的父族渭城謝氏曾能挾天子發布政令,即使是今日,其權勢也非一朝一夕能奪儘,而她的夫族博陵林氏更是因丹陽房長子林業綏而浮現江麵。
以後或會打破三族所形成的局勢,然後取代。
謝寶因笑了笑,不再與其謙讓,目光變得冷靜,帶著士族應有的倨傲,邁步走離:“靜室詳談。”
上清歎出一口氣,隱隱覺得這位謝氏女郎有所不同,在溫柔之下藏著一柄染血的長劍。
舉步跟隨到靜室之後,女子已入席。
幾案上的葡萄紋博山爐也緩緩漫出青煙。
見人來了,謝寶因淺嘗一口熱湯後,垂手在案上,眼睫低垂,手指來回轉著耳杯:“那年我陪同渭城謝氏的範夫人給天台觀送來兩隻仙鶴,法師說‘一隻墮入俗世,一隻飛往天際,非人力,實乃天理’,當真就是天理?”
上清笑問:“謝夫人為何會覺得不是?”
想到自己與五公主,謝寶因嗤笑:“足腕的鐵環就是人力。”
“在這裡,人即天。”上清追憶起當年天子命他說給賢淑妃聽的卜卦之言,悠悠開口,“謝夫人與我皆身處此間,便是神仙來此,未嘗就能夠逆天而為。”
兩人都不言自明,他們已經不是在說那兩隻白鶴。
君權神授,君王即天。
謝寶因抬眼,氣勢被悲愴裹挾:“天覆宇宙,我一女子之力何其微弱,所以我從來都不想逆天,反而順天,以另一種方式去得到我所想要的。”
上清想起女子今日的決絕,大約就是已經得知此事真相,悲憫之心再起:“那謝夫人恨否?怨否?”
謝寶因側首笑然,她避而不答:“我要法師為我那雙兒女卜一卦。”
上清了然:“不知夫人要何卦意。”
謝寶因看向窗牗外的雲霧:“我於興起之餘來找法師問卜,你意外卜得五公主神靈感孕得一兒一女,因憐惜賢淑妃喪女之痛,故已借肚腹在人間誕下來與她相伴,即林家女郎與林家二郎。”
賢淑妃在喪女以後,性情頑固,一旦聽到此話,必然會哭求天子,上清忽然不懂:“謝夫人此舉是親自將兒女送給賢淑妃,自後數十載都難以見麵。”
謝寶因搖頭:“不是今日,待長樂巷有喪,我會命隨侍來天台觀,那時再勞煩法師入宮去見告賢淑妃。”
上清猶豫:“陛下那裡”
謝寶因轉頭,看對麵老者,十分決絕:“法師隻需告知陛下‘林業綏權勢日益壯大,恐有昔日王謝之嫌,何不借賢淑妃囚他兒女為質’。”
“夫人又為何信我?”
謝寶因鬆開耳杯:“其一,我信法師有悲憫之心,會憐我際遇;其二,我既來向法師問卜,那你應知道為何,我雖常居建鄴,但也與天下名士有所往來,我已寫好賦辭,隨時能告知天下眾人八載以前那場問卜的陰謀,士族也會借此討伐皇室,收回被奪走的東西,陛下定會大怒,而此事隻有陛下與法師知道,法師覺得陛下會如何做?”
會宣稱賢淑妃與他皆是被上清欺騙,殺上清以平眾怒,穩士族。
再無話能說的上清行禮離開。
謝寶因抬臂回揖,隨即從幾案右上的位置拿來筆墨,提筆在嶄新的竹片之上以楷書字,安靜如斯。
*
幾日以後。
一驛隸騎馬經過緲山下的官道,往建鄴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長樂巷的世家室廬中,有嬰兒啼哭不休。
乳媼將孩子橫抱在懷裡,雖竭力嘗試著安撫,但是徒勞,哭聲依然響亮。
女子留在這裡的媵婢聞聲而來:“二郎這是出了何事?”
乳媼搖頭,漸漸感到不安,女君離家五日未歸,家主也絲毫沒有要去接回來的意思,反而每日都如舊,或去尚書省治理國政,或坐隱看書。
五日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
對於二郎,乳媼心中是疼愛的,做不到孩子即將失去親母也無動於衷,思慮再三,還是決意要冒著風險去說出那件事。
把孩子交出後,當即便朝主人所居的房舍而去。
“你看著二郎,我去請見家主。”
同時。
童官拿著從敦煌郡發來的文書快步走來。
男子今日旬休,而商隊裡的人也在送去的畫像中認出了背後指使之人,隨後畫像由驛隸快馬送到建鄴。
進到室內,林業綏踞坐在席上,身直如竹,麵前案上擺著棋盤,黑白兩子縱橫交錯,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就在手邊。
近幾日,男子變得十分緘默,溫養數月的肺經也再次有所損傷,咳疾不斷,氣血不順。
童官低下頭,將文書放在漆碗旁,隨即退後幾步,正立揖禮:“家主,那人已經服罪,並從幾幅畫像中認出當日去找他們的人。遵循家主命令,我以博陵林氏的玉令在敦煌郡上訴,所訴之罪是殺害奴隸四人。其中一人已交由當地官署處置,然而還有兩人逃出陽關,郡守詢問是否要速發過關文書追捕。”
雖然他們是來往兩國的商隊,但依律行事是天下公義。
林業綏將視線落在棋盤上,淡然落下一子,然後單手端來漆碗:“既然已知他們背後之人是誰,何必再追,靜等他們入關,再捕即是。”
忽然,室內響起咚咚的腳步聲,而後是一聲沉悶。
童官迅速反應,轉身看著跪拜在地上的奴僕。
這是二郎的乳媼。
隻聽她屏息戰栗道:“女君產子次日,還有一事未與家主說,如果再不說,我內心不安。”
林業綏飲完湯藥,垂眸在看案上文書,聞言,得知自己被欺瞞,他掀起眼皮,薄怒漸湧:“說。”
乳媼俯身,額頭與雙掌觸地:“女君產子之日,連遣四人去請醫,但無一人歸來,在情急之下,女君的隨侍玉藻親自前往,依然是未歸,直到翌日才歸來,聽聞是剛出巷道便遭人襲擊,乃博陵林氏所指使,女君大約因此而誤會,以為是家主命令人做的。”
男子展畫卷的手稍頓,氣息有一瞬的不穩。
隨即,畫像成功被平展開來。
是那個背後之人。
見文書飄飄然落地,就像一顆頭顱被砍下那般不足為道,童官低頭去看,但這人已經死了,她所侍的女郎也於四日前離開建鄴,思索之下,似乎已明白男子的意思,當即撿起:“我即刻去追。”
林業綏兩指夾起棋盤上的一顆黑子,指尖不動聲色的狠狠壓著橢圓雲子的邊沿,眉眼間的山水淡泊,已是滔天殺意,還有隱忍不發的怒火。
“備好筆墨,送去夫人那裡。”
*
日入將要黃昏時。
郗氏進食完飯蔬,盥洗焚香以後,命身側婢子取來自己所珍藏的經書,然後小心撚著紙頁翻開。
此類書寫在紙上的經書十分稀少,一因紙貴,非豪貴之家能享,二因需人力一點點謄抄而成,故而多是信眾親自謄抄藏之,或敬獻於佛前。
婦人所藏的經書則是寶華寺敬奉給她的,享儘信徒香火,極為疼惜。
侍婢端著陶製豆形燈,放在幾案上翻閱之用後,便撐地而起要離開,但剛轉身就見門口所佇立的高大身影,她立即退開幾步,低頭行禮:“家主。”
林業綏淡漠的掃了眼,威迫十足。
侍婢疾步走出去。
跽坐室內的婦人見長子來此,以為是因為前幾日的事情,不等男子席地而坐,已經露出慈顏:“聽聞雀娘的隨侍被你深夜喚去,謝氏為此離家,至今不歸,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如今博陵林氏再不是從前,”
林業綏抬腳入內,看向婦人的墨黑眸子,毫無溫情可言,待徐步走到幾案前後,屈身踞坐,嗓音泛著冷:“郗女郎就是如此與夫人說的?”
郗氏被反問,一頭霧水:“不是如此?”
林業綏垂下視線,食指曲起,輕叩在憑幾上,聽它與曲木碰撞出來的聲音:“夫人若這麼關心一婢子,那便遣人去問我的扈從,他親手使其氣絕的。”
氣絕死了?
郗氏喉嚨裡瞬間便像是被什麼給堵塞住了:“你!”
已預備好筆墨的童官端著漆案走進來,放在兩人之間的幾案上,然後朝男子複命:“家主。”
林業綏食指停下,緩聲開口:“夫人與高平郗氏無非就是想要上揚郡掌管兵馬的郡長史之位,待後日旬休結束,我便能立即任命,但條件是郗氏要拿郗女郎的性命來交換。”
四日前離開,月夕就可抵達高平郡。
隨後,男子抬眼,黑眸猶如深淵,一字一句道:“我要郗郡守親自誅殺。”
氣血湧上頭顱,郗氏忽然覺得雙目不能視物,落在經書上的手指也慢慢收攏:“你、你、你!你怎會如此沒了人性,她是你表妹!”
林業綏漠視著眼前的一切:“夫人今日這話說與我聽又有何用?謝氏產子時,情況危急,家中奴僕連去四人皆失蹤喪命,妄圖謀殺謝氏,夫人身為君姑,可有儘到職責?好在追究三月,於敦煌郡追捕成功,他服罪指認郗女郎的隨侍。”
他淡掃過去,嗓音沉下來:“我說這些不是為讓夫人相信,因為夫人寫或不寫尺牘都無礙,朝堂之上的手段不儘其數,倘要我這個差點喪妻喪子的人來親自動手,便不僅隻是一條命如此簡單。”
郗氏信佛,要她親筆寫這樣的家書,無異是殺人,但她在權衡利弊之下以後,更明白不能因為郗雀枝一人,使高平郗氏整個氏族受殘害,所以婦人變得冷靜,伸手從案中拿出縑帛,在麵前展平,又提筆蘸墨開始寫,心裡默念是郗雀枝先造惡業,此是現世報,非她的業果。
顫顫巍巍寫完後,童官拿給對麵的男子看。
“自殺?”林業綏瞧著絹帛上所書的黑字,舉起盛有熱湯的漆碗慢條斯理的潑下去,“夫人應該是聽錯了,我要的是父殺子。”
於郗氏而言,自殺已經是要下阿鼻地獄的業果,聽見男子還不滿意,要看到父母殺掉親子才痛快,胸口變得起伏極大:“你何必做得這麼絕!謝氏和二郎不是什麼事都沒有?”
林業綏不信神佛,卻也知佛教說凡動妄念皆是業,惡起於心,眼前之人日日念佛,時時誦經,反愚鈍不堪。
他冷聲命令:“進來。”
侍立在外麵的侍婢屏氣入內。
林業綏看向婦人,聲音更加冷漠:“夫人眼睛不能視物,你去握著夫人的手再重寫一遍。”
侍婢不敢違背男子所命,跪坐在婦人身側,欲要去握她的手,但隨後臉頰就被打了。
郗氏憤怒的揚手,再狠狠落下去,怒瞪一眼後,認命重寫。
童官檢驗完,確認無誤,緩緩卷起來,塞入竹筒,需在城門關閉以前,送去館驛,如此就能保證先於郗雀枝到達。
那個女郎剛歸家,等待她的即是親人的逼殺。
無窮的絕望。
郗氏也終於哭了起來,覺得是自己害死的郗雀枝。
身體深陷憑幾的林業綏緩緩起身,眼眸半闔:“夫人既然不願意享福,那以後你不會再見到我們兄弟姊妹,圓韞、真愨姊弟你也不會見到。”
然後冷聲命令室內的侍婢:“看好夫人,日後夫人的一舉一動都要來向我稟告。”
郗氏止住哭聲,震驚的問出一句“你想要幽禁我”?
然後又開始她深惡痛絕的號咷。
林業綏看了一眼,語氣難以分明:“夫人日後若再做這些為家裡引來禍端的事情,我也隻能接受不孝之罪,讓你好好在家廟裡敬受我們的香火。”
在家廟受香火,便是變成牌位。
郗氏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竟竟想要殺她這個母親!
“我為何會生下你這種不孝之人!”
“從明日起,夫人遷居家廟便殿,為先祖守靈。”
*
翌日雞鳴時分。
天尚未光明,幽靜的山中時時有鳥雀啾鳴。
在天台觀祖師殿中的一側,擺著長方的矮足幾與錦席,幾上又堆壘著三四卷經書、筆墨、寫經紙,以及陶燈。
燈火中,謝寶因正襟危坐在席上,臉頰被火光鍍上柔和,她手執著出鋒最細的狼毫筆,在紙上謄寫《三官經》。
幾日來,日日如此。
雞初鳴而起,一人默默抄寫。
待到扶桑升朝輝,觀內道人便會來到殿內打坐唱念經文,同處一殿,各自唱經、寫經,互不乾擾,已是她與道眾所達成的默契。
經聲食時而止後,信徒便會來此燒香。
不多時,外麵傳來一陣交談聲,很快走進兩人。
其中一名素袍男子先開口:“謝女謝夫人。”
謝寶因停下筆尖,抬頭去看,竟然是崔家二郎,她在驚愕之餘,又出於禮數的對他淺淺一笑。
崔安顧及著二人身份,時時警戒自己要保持著距離,不敢再進一步:“謝夫人怎麼會在此?”
為避免做出無禮之舉,謝寶因放下筆,撐案起來,稍整神色後,笑道:“天台觀的仙鶴於三日前西去,我抄寫些經文供奉與它,為兒女積福。崔二郎又怎會在此,三載多前便聽聞你已經在終南山隱居。”
不願意再回到建鄴來。
言至此處,崔安神色忽然變得黯然:“我前不久才回到建鄴,隻因阿儀病逝,謝夫人也知我與這位阿妹從小一起長大,如今她離開,我豈能不歸,今日到天台觀亦是來為她辦法會的。”
崔儀死了。
謝寶因略顯詫異,手掌也不由自主的握緊,她記得自己在與崔家議婚不成後,沒多久崔儀就出適到萬年縣的世家。
崔安並非是看不淡生死之人,他家阿妹更不是,發覺女子麵露哀傷,坦蕩一笑:“聽說是急疾,離開以前的那段歲月也過得十分開心,並無任何不舍,且還有心情取笑我處處都不能與她她比較,成婚不能比,生子不能比,就連去見西王母也不能比。”
謝寶因低頭儼然一笑,確實是崔四娘的風姿。
見麵前之人展顏,崔安放心下來,而這次再也沒有崔儀在中間調和傳話,他隻能被迫鼓起勇氣與女子攀談:“謝夫人看著有些清瘦。”
曾經名動建鄴的謝家女郎,如今眼裡的光輝卻變得黯淡。
謝寶因聞言則看向神像,釋然笑起來:“暮秋來了,總是要瘦一些的,崔二郎看著也瘦了。”
自再見到女子的那一瞬間,崔安內心的洶湧就不止不休,因為他清晰的知道,這次一彆就真的永世難以相見,所以出言試探道:“倘若此生能夠重新選擇一次,謝夫人可會考慮去度過另一種與如今截然不同的人生。”
謝寶因緩聲道:“八載前,崔二郎應當身在建鄴。”
崔安頹喪頷首,那年五公主喪命青城山,天子命謝家女郎代嫁博陵林氏,此言是否在間接訴說著不得已的順從,他又想起四娘在尺牘中所言,恍然覺得天地悠悠,人終歸是要一死的,坦坦蕩蕩來,坦坦蕩蕩走,才不辜負今生看過的山水。
他拂袖向身後,望著女子,不帶絲毫的私欲或占有,隻有對一個人的欣賞之情:“當年我得知謝仆射要與崔氏議婚,並且選中我為郎婿,我當即便疾馳回到建鄴請見謝仆射,隻為親口告訴他,我願意入仕。”
謝寶因怔在原地,當年阿父與崔氏議婚的條件是崔安必須入仕,而他又說願意入仕她隻能沉默。
崔安一鼓作氣的繼續道:“我也曾愛慕過夫人,倘若當初沒有五公主,沒有博陵林氏,沒有林從安,該是我與謝夫人舉案齊眉。”
得知自己嫁去崔氏,或能一生安樂後,將死的謝寶因再也不能從容,迅速抬頭去望神像,以求寧靜。
在眨眼之間,她好像看見神像笑了。
原來神明也會捉弄人。
【📢作者有話說】
崔安、崔儀在第26、27章出場;第30章有提及,算是戲份多的。至於兩隻仙鶴的在第三章,不看不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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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 囚為禁臠
“請崔二郎勿胡說!”
晨起盥洗好, 欲來殿內侍奉在女子身側的玉藻剛好得以清晰聽見崔安最後的一言,她當即疾行幾步,進入祖師殿後, 雙手張開, 護在女子麵前,怒目切齒的低聲斥責。
即使今日女郎姻親有變,但一日未被男子遣返回謝氏,在天下人眼中,女郎就仍還是博陵林氏的女君, 而且來往天台觀的皆是豪門世家的夫人女郎,倘若剛才殿內所發生的事被圖謀不軌之人利用, 名譽必會被誹謗詆毀,最後被士族鄙夷,也無人會再納女郎為正室。
謝寶因眨了眨眼,從恍惚昏亂中漸漸清明過來, 無論後悔與否,今日的自己都已經是他林從安的正室夫人。
何況清風已經吹動絳幡,不能靜止。
她低垂下眼睫, 視若無聞的走回抄經處, 緩緩跪坐下去,卷起案上被攤開的極長的寫經紙, 隱晦酬答:“崔二郎德行貞絕,既有名士風流, 隱居不願為王臣, 何必再強迫自己涉世,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 小人之交甘若醴[1]。而崔二郎與我更適合君子之交。”
崔安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隻能如水那樣淡的毫無雜質,淡的一眼就能看清,不會有愛欲嗔癡的交織,更不會糾纏到分不清愛與恨。
在意誌衰頹的一笑後,八載以來對此事執著也終於渙然冰釋,他以君子之心朝女子莊敬揖禮做辭彆。
謝寶因和煦笑著,頷首致意。
玉藻低頭過去,跪在席上收拾筆墨。
剛走出殿,忽然有人奔走過來。
謝寶因低頭一看,展顏笑開。
林圓韞用張開還不足兩尺的手臂抱著她,仰起腦袋,開心雀躍的喊了聲“娘娘”,然後又恃愛而嬌的鬨著要抱。
幾日未見長女的謝寶因淺笑彎腰,雙手穿過孩子兩腋,用力抱起後,圈在懷中,隨即她湊過去,親了親長女軟嫩的臉頰。
而跟隨在後麵出來的玉藻見到女子懷中的人,卻並沒有覺得驚喜,反對此充滿疑惑:“女郎為何獨自一人?”
渺山在建鄴城以東,相距十七裡,一幼童如何能出現在這裡。
林圓韞兩隻手環抱著阿母的脖頸,仿效著阿母的舉止親了回去,又依戀的用腦袋蹭蹭胸口:“耶耶來了。”
將要兩歲的女郎隻能開口說一些簡短的言語,所以此話是在表達耶耶帶她來這裡的涵義。
謝寶因心中猛然一跳,迅疾抬眼看去。
身骨挺如鬆的男子就佇立在遠處,隔著爐鼎與她對麵而相望,沒有散儘的霧氣與道人所點燃的香火,交纏在一起。
雖然橫隔於兩人之間的都是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但彼此卻都沒有要再朝對方多行一步的意思。
忽然有道長橫穿他們中間,進入祖師殿。
不久後,崔安與他的奴僕便從殿內先後出來。
見女子還停留在這裡,懷抱著一稚兒,他止住腳步,最後告彆:“謝夫人珍重。”
謝寶因被聲音吸引,不再與男子對望,而是側首看向崔安,不想冒然失禮的她朝其輕輕點頭:“保重。”
崔安知足離開。
漠然觀察著的林業綏眸光微閃,嗓音裹挾了山中的涼意:“在外應當如何?”
認真在看大人交談的林圓韞聽到遠處冷淡的一聲,嘴唇兩邊也跟著低垂,然後失意從阿母懷裡離開:“遵禮,守禮。”
謝寶因聞言,將視線從遠處收回,俯身把力道慢慢減小,讓長女安然立足於地。
因為士族子弟有彆於皇家宗室、庶民,需從能走路起就慢慢訓導其禮儀,而後再授以家學,以便日後為家族,所以身為父母的他們一人溫柔,一人嚴厲。
既不想放任,使其毫無教養,成為無禮之人;也不想遏止其天性,失去快樂。
眼下,便是如此。
如今還在外,應當守禮,言行不可放蕩。
把孩子放下以後,謝寶因從隨侍手中拿過卷好的經紙,欲要轉身回到自己在觀中暫居的靜室裡,將剩餘的經文抄寫完。
林業綏看著女子要離去的方向,不置一言。
那雙黑眸卻幽靜得可怕。
崔安便是從那邊走的。
而謝寶因剛行了一步,下裳便驀然被人扯住。
她回頭看著長女。
林圓韞吸著鼻子,眼淚已經充盈滿眼眶,雖然會說的言辭不多,但是每一個字都傷心不已:“娘娘不要阿兕和耶耶。”
謝寶因眉頭微微一蹙,不解長女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隨後輕聲哄道:“阿娘怎麼會不要阿兕,隻是阿娘還需去抄經,求神明福佑我們阿兕一生康健,待抄完便能帶著阿兕歸家,你先在這裡與耶耶一起好不好?”
林圓韞依舊不願鬆手。
計無所出的謝寶因隻能同意,隨即牽著往靜室走去,柔聲命其不準喧嘩。
*
在母女二人離開以後,被遺落在原地的林業綏收回悠長的目光,渾身帶著凜冽之氣,抬腳去了宮觀中道人用以修行居所的袇房。
用陶釜在明火之上煮茶的上清看到男子前來,用漆鬥舀了一勺熱湯在耳杯中:“林仆射來此接謝夫人歸家?”
林業綏不置可否,雙手撐大腿在對麵跽坐,執耳杯飲了口,語氣冷厲:“那日你在尺牘中都寫了什麼。”
上清將雙手交疊在丹田處,閉眼答道:“觀中養有一隻白鶴,乃八載前謝夫人與渭城謝氏的範夫人親自送來的,那時我受命於天,用腳鏈把其中一隻鎖住,如今它壽數將近,但不肯歸天,所以請謝夫人來此寬解。
“謝夫人善良,命我去掉腳鏈,放白鶴飛往天際。”
林業綏轉耳杯的手頓住,想起出現在此地的崔二,握杯的力度漸漸加大,麵上卻仍是淡然的神色。
點到為止的上清在男子動怒以前,率先笑著出聲:“林仆射若是無事做,何不與我一同靜坐,或許真能見到神仙。”
林業綏抬眼,淡淡瞥了眼,然後重新垂下,沒有搭理這人,天下人都說上清已經修道成仙,不過都是同為天子家臣而已。
但早已隱居終南山的崔安突然回來,又所圖為何。
他擲下耳杯,起身離去。
*
不及五刻,謝寶因便抄寫完最後幾段經文,而林圓韞也十分乖巧的坐在一側,沒有喧嘩鼓噪,或是室內焚有安神的香,或是太過寂靜,小小的人很快便睜不開眼睛,將腦袋靠在母親的手臂上。
她低望一眼,命隨侍抱著人去中庭等候自己,然後起身將卷起用麻繩捆束好的經紙拿去三清殿,供奉在神像前,肅穆行過道禮後,再沿著石階走到祖師殿外。
醒來的林圓韞又神采奕奕的要人陪她嬉戲。
被小女郎所需要的玉藻樂在其中。
謝寶因望著嫣然而笑,隨即又淡下笑意。
他呢?
她微微側頭,便看見男子立在殿中,與神像對望,而後握拳抵嘴,輕咳了兩聲,儘顯病弱氣。
察覺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攏眉,不悅地轉身,見到是女子,語氣溫和道:“事情都已經處置好了?”
謝寶因點頭。
林業綏邁步出來。
他下意識去握女子的皓腕,而後與其十指相扣,聲音清潤:“那便跟我歸家。”
念及那日的爭吵,謝寶因錯愕的看向牽著自己往山下走的男子,為何這個人還能裝作什麼都未發生過的模樣,與她如此親昵。
可她做不到。
剛行至山門,細腕忽從掌中滑走,林業綏停下,墨黑的眼眸漸漸凝起一股落寞,然後他笑了聲:“因為崔二?”
謝寶因不知所以的望著他。
林業綏冷眼往女子身後看去。
相隨在後麵兩三丈的玉藻與其餘僕從帶著小女郎林圓韞當即便止住腳步,低頭留在原地,不敢再動半步,亦不敢窺探半分。
然後他看向女子,神情淡漠:“你曾泣言後悔生下與我的孩子,與你成昏之人也應是清河崔氏,那我便再給你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從明日起,你倘若能在三日之內成功離開建鄴,天下三十六郡任你去,與人隱居山川也隨你,但現在,你要跟我回去。”
默了默,他喉結一滾,又言:“阿慧想你。”
謝寶因以為男子是在給自己生的機會,但想及孩子,她急切出聲:“阿兕、阿慧是你的骨肉,我希望你能好”
見女子毫不否認自己所言,連他們二人的孩子都可隨意拋棄,林業綏心中更是氣結,胸口忽然悸痛,一股腥甜返上,啞聲道:“你不必與我說這些,他們也是你的骨肉。”
望著男子離去的身影,謝寶因無言垂眸,唇畔綻開蒼白的一笑,他並不想要帶有渭城謝氏血脈的孩子。
她回頭去看林圓韞,身為母親也已謀儘一切。
最後,謝寶因緩步循著石階下山,開始為自己而謀算,男子絕不會讓她輕易離開,若要成功遠離建鄴,必須給範氏遞送消息,尋求救援。
今日博陵林氏雖有權勢,但終究也抵不過盤踞江東百年的謝氏。
*
車駕經由寬闊的大路駛入建鄴城內。
及至長樂巷時,便見有一婢在巷道低頭迎候。
與男子同登一輛車駕的謝寶因在後下車,認出這是侍立於郗氏左右之人,僅聽到一句“夫人自言身體有疾,遷居一事要推遲”。
而林業綏緘默著,眸中那股陰戾漸漸變濃,越來越難以壓住,他冷聲命令奴僕將婦人的箱籠雜物收拾出來送到家廟以後,隨即便邁步去了家中北麵的房舍。
謝寶因茫然的注視北方許久,然後收回視線,緩步至居所,在臨皿盥洗時,再也不能對內心的憂懼視而不見。
惟恐局勢有變,她沉聲詢問:“夫人要遷居何處?”
媵婢執匜舀水,緩緩澆注而下:“聽聞是要去家廟居住。”
謝寶因蹙眉,雙手遠離漆皿:“為何。”
媵婢也跟著放下匜,伏低身體,再奉上手巾,搖頭稟道:“此乃家主所命令,婢也不知。”
謝寶因拭乾手心的水跡,決心已下:“命郎君的僕從前來,我有事要問。”
前幾日她剛與婦人議完阿兕姊弟的事,今日便突然要遷居,在緲山男子又說隻要三日之內能離開建鄴,天下任她行。
他所謀的到底為何?究竟是讓她重新選擇,還是用孩子來脅迫她寸步難行。
然而瀕臨絕境,她亦能摒棄所有,隻身逃離。
遵林業綏命令隨侍女子的童官又再遵女主之命入室內,聽到女子所詢問的事情,末節也毫無隱瞞的說出:“女君生產當日,奴僕悉數未歸,家主命我前去追查,最後查到是郗女郎命隨侍聘人為之,欲謀殺女君,隨即家主就令夫人代書尺牘告知高平郗氏,若想要保全氏族、子弟仕宦,便需以郗女郎性命來表其誠心。夫人也因此事觸怒家主,所以下令遷居家廟。”
謝寶因神思頃刻恍然,驚愕失色。
日漸黃昏時,林業綏歸來。
郗氏也已遷居家廟。
於室內哺乳林真愨的謝寶因聽見奴僕往來中庭與主居室的聲音,內心再也不能清靜,究其根源就在那名僕從後麵趁她驚愕之際,不管不顧的言語。
“家主前往西南處置政務時,身體損傷不止,昔年未愈的舊疾也重新發作,但仍不知休息,日夜運籌才於季夏趕回建鄴,後在途中又因馳馬顛簸以致傷情加重,被迫在陵水驛看醫,隨即女君產子艱難的消息傳來,再次吐血,歸家見女君無恙才安心,然始終咳血,調養三月的身體,在前幾日更是忽然反複。”
前幾日初二。
謝寶因的思慮漸重。
*
沐浴完畢,林業綏從浴室走出,沉默著將頭發擦乾後,又去北壁更衣,隨後在坐榻分膝踞坐,靜思起今日的事來。
直到木屐聲在室內響起,他抬頭擰眉,警備的看去。
很快眉宇又放鬆下來。
謝寶因穿著素紗衣裾,青絲未高束,而是在身後挽著垂髻,又佩以兩股玉釵,靜立或翩翩,皆為美好婉然貌。
而林業綏的氣息也在不動聲色的變沉。
他不知道如果女子真的選擇要離開,內心的欲念究竟會致使自己做到何種地步,既想她快樂無憂,又想將她獨自占有,囚為禁臠。
謝寶因端著湯藥前來,一眼就望見散發坐於窗牗坐榻上的男子,黑發玄衣,比起白日也越發病弱。
她屈膝把漆碗放下:“咳血並非小疾,平日要注意保養。”
林業綏看了女子半刻,似有些意外,而後他端起湯藥,唇角勾起抹淺笑來,語氣平和:“如今已經無恙,隻是幾滴血點。”
謝寶因默默不言。
林業綏後又溫潤而澤的答她:“我會注意的。”
謝寶因頷首,無言以對的她微微彎身,撐著坐席站起。
察覺到女子要離開的意圖,尚在喝藥的林業綏因為心急而把湯藥灌入喉中,導致息道被嗆,猛烈咳嗽起來。
在咳的間隙,他努力平穩氣息,隱忍著不適,喊出一聲:“幼福。”
謝寶因看他,見到男子手上因咳嗽過於用力而起的青筋後,又重新走到坐榻旁邊,然後跪坐下去,拿自己的佩巾為他擦拭嘴角:“剛進食湯藥,不能動氣,我已經知道夫人為何要遷居。”
咳完的林業綏眼尾泛著紅,漆黑的眸子裡也是濕潤的:“所以你的選擇是什麼。”
謝寶因眼眸半垂,始終緘默。
即使知道要置她於死地的另有他人。
然帛書非假。
林業綏放下漆碗:“可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若有事不說清楚,時日一久便會成心結,如今這個心結已經在你心中了,難道幼福便不想解開麼。”
至親至疏夫妻,他們已要至疏。
女子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他低聲笑著:“阿兕說得對,你不要我們。”
謝寶因忽脊背發麻,下顎高抬,眼眶裡的淚珠搖搖欲墜,她苦笑詰問:“那你呢?你又準備何時將我退遣回謝氏?”
林業綏伸手抓住她,眼底泛起波瀾:“幼福。”
他已經開始貪戀人世,貪戀活著,握著那截酥手的長指也不由收緊,自剖心跡道:“放妻書是在我被七大王縱馬踢傷醒來後寫的,我這一生汲汲營營,從未敢奢望過什麼。”
謝寶因哽噎:“你還是要以命博?”
那年踏春宴後,為這事,他們不止爭辯過一次。
林業綏付之一笑,忽然便不敢再與其對視,他垂下視線,指尖輕撫女子皓腕:“寫完後便後悔了,但又想著世事無常,有這樣的一封帛書在,以後不論發生何事,你總能自在些,不必受製於人,便連日後太子被廢,我若保不住自身,你也可不被牽連進來。”
他這些年所受的傷早不可逆。
謝寶因偏過頭,不再看男子,也倔強的不肯再說一句話,但情緒還是不能被消解,她悶聲道:“帛書在哪,我明日就回謝氏。”
林業綏見她心有怫鬱,又想起白日裡看到的那個人,眼中晦暗,玩笑道:“從天台觀回來便燒了,我怕你現在就要拋下我,去找你原有的郎君。”
謝寶因攢眉,想起初二所言那些,而今日崔安又出現在那裡,她開口辯解:“我與崔二郎並無私交。”
林業綏笑然:“我知道,你說我便信。”
然後,他伸手攬過女子的腰,用力一提,將人圈入懷中,低聲道:“搬回這裡來?”
謝寶因被男子從坐席拉起後,身形瞬間不穩,撐著他胸膛才勉強起身,最後她跪於男子□□,直起上半身,比他略微高出一頭。
而她依舊不置一詞。
林業綏眸中閃過一抹精光,抬頭對視,慢撚其耳,輕笑道:“幼福可是有意在那日與我說那些的。”
他們當年於九月初二行親迎禮。
心計被獲悉的謝寶因垂首,用手指輕輕摸著男子的眉眼,隻好開口妥協:“已經更深夜闌,明日我再搬回來。”
言罷就要起身。
林業綏手臂勒住她的楚腰,漸漸反客為主,忍著笑步步誘導:“今日在天台觀祖師殿外,幼福一見麵便親了阿兕,為夫也想要。”
為能儘早離開,謝寶因隻好折腰,溫順吻他。
林業綏低低笑出一聲,又再得寸進尺:“阿兕也親了你。”
謝寶因還未反應,男子已經追上來,緩齧她舌,她怎麼能忘記眼前之人最會的便是玩弄權術,算計人心。
許久以後,她舌尖酥麻,腰間大帶被男子幾下解開,原本束好的衣裾也頃刻變得鬆垮,褻衣半落。
林業綏瞧著紅腫之處,暗啞著聲:“二郎咬的?”
謝寶因委屈點頭,三月未哺乳,不僅吃得用力還學會扯咬,而不過兩息,傷處又被一股溫熱所包含。
女子長睫顫動。
林業綏毫不費力便吃到了葡萄皮之下的汁水。
【📢作者有話說】
[1]《莊子·外篇·山木》:“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譯文:朋友之間的交往要像水一樣清澈,不摻雜汙濁物。小人間的交往包含著濃重的功利之心,表麵看起來像甜酒一樣甘濃,實則渾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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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 再來一次【大修】
夜漏未儘, 雞鳴時。
飲水聲不絕。
有時急飲如渴,水跡便會從杯口蔓延而下,然而都毫不意外的全被男子舔舐入喉, 以解口腹之欲;有時又慢條斯理, 似魚暢遊水中。
而被困於帷幄之中的謝寶因意識也漸漸恍然,霧氣開始湧上明眸,視容不再清明,身體與心皆備受煎熬。
雙耳杯中的水在被男子儘情攪弄,隨即麻意又沿著脊背直達她的顱頂。
謝寶因長頸不受控的向上仰起, 眼裡所蓄的水最終落入發間,她偏頭西望, 見空曠的室內所列的青銅樹燈散出熊熊赤色。
有光。
她畏黑,所居之室必然要光明,但卻也因此給了男子可乘之機,使他能於光明中閱儘一切春景。
口渴的林業綏也於無形中加快飲水的速度。
在木柱旁兩側懸掛的輕幔飄起之際, 謝寶因也徹底迷失方向,身體難受的戰栗起來,她隻好用雙手往下去尋找依靠, 最後手指鑽進男子頭發, 承受能力已到極限。
不過一瞬,巨海洪流從山穀流出。
所有體感都恍然而止, 忽然而休。
男子饕餮飲完蜜水,抬頭看著唇齒微張的女子, 內心滿足, 然後再用如青竹的長指探入其間, 一邊還吻了吻女子唇角, 平日疏朗似清風的嗓音此刻帶著喑啞。
他低聲笑著, 大掌繼續褻玩著那兩顆葡萄,隻待稍後拿來吞咽解渴:“如此之快,幼福便如此舒適?”
呼吸由促轉緩後,謝寶因與他對視,坦然的輕嗯一聲。
望著女子帶有潮意的水眸,林業綏氣息漸重,收回手指,更無心再去顧及食用葡萄之事,掌心摩挲著她脊背,隨後一翻,啞聲道:“再來一次。”
被迫側臥的謝寶因察覺到男子意欲何為以後,急切出聲製止:“已經有過兩次,大丈夫豈能流連帷幔。”
自他們二人修好三月有餘以來,林業綏日益重欲,謂有過之無不及,常常將她困於帷幔之中,或是幾案之上,或是地上所鋪設的熊席之上,蜜露悉數滴落。
林業綏輕鬆握住女子足腕,然後抬起,俯身以額頭相抵,失聲而笑:“幼福又忘了,我連君子都不是,又豈能是大丈夫。”
謝寶因剛要開口,但音聲還未呼出,隨即又猛然中止在喉中,她左腿被抬起,長睫也跟著微微顫動著。
好脹。
林業綏的氣息也突然凝滯,於他而言,這是一條艱辛的道路,往前的每一寸皆是寸步難行,待重新調整好前進的步伐,又伸手去撚女子發燙的耳珠,動作極其緩慢,嗓音如同粗糙的礫石擦過肌膚,他也不再如平日那般從容。
“幼福,夫妻恩愛之道該是如此。”
二人攜手共進,行至終點,忽有大雨降下。
謝寶因被雨淋濕以後,身體溫度也在逐漸升高,她下頷高仰,長頸也隨著被抻長,似一截美玉,潮濕的地方再度潮濕。
而蜷縮的腳背數次弓起又舒展。
最後隻剩下飽脹。
*
西壁所置漏刻中的水緩慢滴下,壺中之箭浮起。
夜漏結束,晝漏八刻時。
謝寶因赤足從浴室走出來,身上被男子的黑羔裘[1]裹得嚴嚴實實,一襲如黑緞的頭發結髻在身後,而大裘中僅穿著白絹單衣。
她踩上動物皮毛所製的熊席,先後屈足跽坐,然後從案上拿來一卷竹簡,隨意閱覽著。
隨即,媵婢也低頭端著銅盎入內,放在距坐席一尺處。
盎裡有烈烈炭火,赤紅不減。
如今謝寶因身上有大裘,本就不覺得寒冷,豪門貴室也都是使用花椒泥糊牆,此時再有炭火,瞬息便如置身炎夏,熱氣逼人。
她看過去,淡聲命令:“另置一處。”
媵婢唯唯一聲,最後放在中央空曠處,行禮後退離開。
林業綏在沐浴好以後,未穿木屐,抬手用沐巾擦拭著頭發,而後緩步走去衣架前,欲要更衣。
室內有聲音,謝寶因警備轉頭,見男子在中單以外穿好褐色直裾皂袍與黑色襌衣,帶鉤將腰帶頭尾鉤住。
視線上移,隨即她眉頭略蹙:“頭發未乾,如何能束發戴冠。”
林業綏要去拿衣架頂端那頂玉冠的手停住,然後對她溫潤一笑:“無妨。”又言,“晝漏十刻就需前往官署處理政事。”
謝寶因放下書簡,雙手撐案而起後,走去北壁,拿來置於衣架上的沐巾,再往前幾步去擦拭男子偶爾還會有水滴落的頭發。
聞見女子身上傳來的幽蘭香氣,林業綏喉嚨微動,墨色眼眸半垂下去時,忽發覺身前的人麵有慍色。
他伸手輕撫,指腹用了幾分力,想要把臉上的慍怒給抹去:“幼福。”
謝寶因發頂隻到男子下頷處,所以擦發時需抬頭,但因為在目不轉睛的專注眼前,所以突然被喚,茫然的輕聲啊了聲。
林業綏撥弄著其若丹的朱唇,低聲祈求:“彆生我氣。”
原本想要對此視而不見的謝寶因神色漸漸柔和,最終莞爾:“我未曾生氣,隻想儘快擦乾,不要稽延政務。”
林業綏笑著,隨後安靜注視著,他的黑羔裘十分寬大,自己穿雖剛好,但放在女子身上卻顯其弱小,惹人憐惜。
待看到大裘之下隱約的赤足,他直接彎腰穩穩抱起,往幾案旁的坐席大步走去:“為何不穿木屐。”
突然被抱,謝寶因驚恐的用雙手攀附住男子脖頸:“忘了,而且我不冷。”
兩人恩愛完之後,男子直接將未著衣履的她用大裘裹好,抱起進了浴室,而室內不曾備木屐。
林業綏單膝跪下,把人放在柔軟有動物絨毛的席上,用手去暖:“病從足入。”
謝寶因畏縮的要收回右足,無果後,隻好任他動作。
給女子暖好足,林業綏順勢將近在咫尺的人摟到眼前。
雙膝跪席的謝寶因也因此與跽坐的男子麵對麵相視,她就著這個姿勢,繼續前麵未儘之事:“今日並非休沐,為何突然要沐發?”
林業綏不明意味的勾唇笑了笑,溫潤而澤的答她:“我的頭發因何而臟,難道幼福還不知。”
謝寶因默想幾瞬,想到那處隱於草叢之下的山穀流水似崩雲屑雨,浤浤汩汩。
布巾[2]也要再換。
她小聲埋怨道:“我阻止過好幾次,郎君自己不聽。”
林業綏笑意變淡,仿佛有些失落:“幼福不喜歡?”
謝寶因用手指摸了摸男子頭發,見已經變得乾燥後,放下沐巾,對此選擇避而不談:“但身為正室夫人,規勸郎君節製才是我的職責。”
林業綏垂下眼皮,手掌伸入大裘裡麵,順著腰繞到身後,緩慢摩挲著緊實纖瘦的腰窩,有輕有重,然而每次隻有被女子緊緊包裹住,他才能真切感受到她是屬於自己的。
隨後,他出聲提醒:“中單的衣帶鬆了。”
話題被轉移,謝寶因的思緒一時有些難以跟上,眼神澄澈的望著男子。
林業綏的兩隻手卻早已分彆從左右繞到女子身後,因此也將人圈入進自己的懷中,然後他親手為她係著繞襟到尾椎處的衣帶:“你還預備哺乳到幾時?”
有人代勞,謝寶因也不爭搶,唇角抿出笑,隨即皺眉:“阿慧如今才僅有六月大。”
林業綏抬眼,大裘被他弄開,隔著中衣親了親,出口的卻是那些本應出現在朝堂之上的政論:“哺乳太多,則必掣縱而生癎;貴富太盛,則必驕佚而生過[3]。”
過去幾月,林真愨生了幾次小病,遠不及他阿姊林圓韞的身體康健,所以懷中之人始終都以為是自己前三月沒有親自哺乳的緣故,內心懺愧。
哪怕被咬破皮,都忍著。
謝寶因目光往下,看見男子在親的地方,臉紅起來,迅速伸手去捂他的嘴:“十二月哺乳完,新歲便不再抱哺。”
林業綏眼底帶笑的看著她。
謝寶因瞬息收回,手心被他弄得潤濕。
“耶耶。”
“娘娘。”
林圓韞來了這裡。
乳媼與侍婢則侍立在室外。
謝寶因也迅速從男子懷中離開,用大裘遮住被白色葡萄汁弄到濡濕的中衣。
身長已有四尺二的林圓韞穿著深色衣裾,發頂結髻,佩有精美小巧的金玉步搖冠,她將杉木地板踩得發出咚咚聲走進來:“耶耶與娘娘在做什麼?”
林業綏正襟危坐,望了眼略顯局促的女子,聲音溫潤的笑道:“阿兕已經長大,有些事便不能再看。”
林圓韞歪頭不解的看向阿娘。
謝寶因拿起玉冠為男子束好發,又把案上鳩車遞給長女,試圖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不要聽你耶耶亂說。”
林圓韞不能理解父母所言何意,圓圓的眼睛好奇地眨了幾下,見到阿母給自己玩具,開心接過,跪坐在席上嬉戲起來。
謝寶因眉眼溫柔的看著。
林業綏則以手撐頷,於寬袖下揉搓著女子被他鉗製在掌中的軟嫩指腹。
晝漏十刻將到的時候,童官前來見告,言明車駕已備好。
謝寶因將手抽回,把身上所披的大裘脫下,遞給男子。
林業綏站起身,披上大裘要離開時,見林圓韞依然還在興致勃勃的玩著她的那輛紅玉小鳩車,他彎下腰,伸手去撫女子臉頰,然後迫使其抬頭看著自己,淺淺一吻。
隨後出門乘車,去了官署。
*
一出家門,便遇十二月的猛烈朔風。
天氣嚴寒。
大雪亦紛揚飄舞。
而車駕剛至朱雀門,還未入建鄴內城。
已有舍人迎候在宮門:“林仆射,陛下召見。”
林業綏默了兩瞬,隨即沉聲命令馭夫:“往蘭台宮去。”
舍人也連忙退避到一側。
馭夫則調轉方向,經由興道、務本等六坊後,從丹鳳門進入蘭台宮,待駛至闕門時,雪已漸漸停下。
長生殿前的百級石階,男子拾步而上。
黑羔皮毛所製的大裘襯在雪中,覆滿矜貴之氣。
“林仆射。”於殿外迎候的內侍憂心到疾步走去男子麵前,低聲道,“陛下前幾日忽然於夢中發疾,情況日益加重。”
林業綏腳步未緩,隻問:“此事都有哪些人知道?”
老年內侍搖頭:“關乎天子貴體,此事未敢使人知道,但七大王與太子那邊應該已經窺伺到一些情況,陛下也於雞鳴時清醒過兩刻,命我請林仆射前來。”
恍惚昏亂之中,天子還要再相見之人,必然是不需要遮掩太多。
所以,他才敢跟男子說如此多。
林業綏低垂著眸子,解了大裘入殿。
在天子日常用以起居的寢殿內,隻見中年男子於病榻躺臥。
他緩行至榻邊,以臨高的姿態看著,而後眸光漸漸斂起,相比前日會麵的時候,天子已經迅速顯露出衰敗之相。
頰發斑白,肌膚萎靡。
林業綏複又將視線落回內侍身上:“何病會如此急。”
內侍搖頭歎息兩聲:“胸痹,這是陛下壯年所遺留的舊疾,數年不再發作,而自從太子戴孝入殿,並提及哀獻皇後以來,此疾就再也難以壓製,近兩載頻頻發作,但皆用藥石抑製住,無法影響日常舉止與朝政,隻是近日來,不知為何情況開始變得危急起來,奴婢猜測大約是與陛下多夢相關。”
林業綏聞言,淡瞥一眼。
被嚇得揖禮的內侍當即便弓腰相告:“昨日陛下突然與奴婢談起年少時的事情,有時追念與昭德太子、安福公主在王太後膝下承歡,有時也會偶爾談到哀獻皇後。”
此舉似彌留。
鄭王謝三族的權勢還未全然動搖,天子若突然崩逝,便是給予其喘息之力,局勢也必會有所動蕩。
林業綏思慮數刻,在內心已把未來將會或可能發生之事簡單推導過一遍後,艱難開口:“先命醫工前來醫治。”
內侍如實答之:“醫工在五刻前剛離開,因陛下如今不能進食湯藥,我們亦不敢強行灌入,犯下不敬之罪,所以施以針刺醫治。”
然天子不醒,他們隻能等。
旋即,內侍命舍人在殿內鋪設熊席與憑幾,供男子歇坐。
*
殿中漏刻滴水至第十五刻時,天子終於有所動靜,但僅是口呼“阿兄”不停,中年之人的聲音年邁且疲倦,並充滿悔恨。
情況嚴重之際,手捂著胸口不能呼吸。
林業綏見狀,應機立斷的命殿中內侍去宣醫工,最後望向臥榻的黑眸也愈發幽沉起來,如今還能被天子稱為阿兄,隻有昔日那位昭德太子李厚。
而在醫工針刺以後,喉中濁氣消散的李璋隨即茫然睜眼,雙目卻空洞無神,熱淚順著眼角流下。
從年少就陪伴在這位天子左右的內侍迅疾上前,跪伏在旁邊,輕聲呼喚:“陛下?陛下”
幾聲呼喚之下,李璋的神色慢慢恢複平常:“召見林從安。”
見人無恙,內侍安心下來,將舍人端來的熱湯恭敬送到天子麵前:“林仆射已在殿內等候陛下許久。”
林業綏收起心中疑慮,麵向天子拱手行禮:“不知陛下召見我有何急事。”
李璋命殿中內侍舍人悉數退避後,望向男子的眼神也漸漸變得狠戾毒辣:“我要你重新審查昭德太子暴斃之事的始末。”
林業綏愕然。
【📢作者有話說】
[1] ①東漢.許慎《說文》:“裘,皮衣也。”②西周.周公旦《周禮.司裘》:“掌為大裘”注:大裘,黑羔裘。
[2]布巾(布被單):晉.葛洪《神仙傳·董奉》:“ 奉使病人坐一房中,以五重布巾蓋之,使勿動。”
[3]漢.王符《潛夫論·忠貴》:“哺乳太多,則必掣縱而生癎;貴富太盛,則必驕佚而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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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 弄在外麵【大修】
朝晨於父母的居室之中。
林圓韞專心致誌的伏在幾案上, 小手握著林業綏命工匠以紅玉琥珀雕琢而成的精巧鳩車,樂在其中的來回滑動,一刻未到, 又被鞀鼓吸引, 隨手便扔掉鳩車,直接從坐席爬到緣邊處,抓起木柄,開心的左右搖晃起來。
聽取悅耳空靈的鼓聲。
與此同時,室內響起腳步聲。
被淺吻的謝寶因在男子離開以後, 依然維持著頭顱微微仰起的姿勢,隨後左手撫上圓潤的唇肉, 低頭莞爾而笑。
林圓韞像是意識到什麼,哭著再次扔下手裡的鞀鼓,雙手撐席爬起來後,小腿邁著極大的步伐追著離開的高大身影跑去, 聲音裡含混著大哭:“耶耶耶耶”
聞見長女的哭聲,謝寶因也當即起身,疾步過去蹲在孩子麵前, 溫柔安慰:“耶耶有事, 我們乖乖等耶耶回來。”
見阿娘還在,林圓韞聽話的點頭, 然後出於本能的用手捏著阿娘的衣裾不肯放手,似乎是害怕她也要離開自己。
謝寶因用指腹輕輕為長女把眼淚都擦拭乾淨, 欲要起身去北壁更衣, 但在注意到林圓韞的行為以後, 重新蹲下去, 疼愛開口:“阿娘不走。”
林圓韞也順勢抱住阿娘, 如嬰兒時期那般把臉埋進懷裡。
謝寶因內心柔軟的微微一笑,將人懷抱起,走回幾案旁席地而坐。
在懷中趴伏頃刻後,林圓韞看見被自己遺棄在坐席上的鞀鼓,情緒便又再次變得踴躍,離開母親去搖鼓,獨自嬉戲起來。
謝寶因抬頭命乳媼隨侍在左右,才放心起身去北壁。
兩婢見女主[1]要更衣,低頭上前,從衣架上取下續衽繞襟的朱紅菱紋深衣,穿在中單以外,然後將續衽鉤邊繞至腰後。
係好衣帶,又飾以白玉組佩。
在媵婢謹慎將連綴成串的玉組輕輕放下,任其落在深衣上時,玉藻從室外入內,手中拿著紋繡囊袋,恭敬奉上:“女君,工匠已將女郎兩歲的串飾送來。”
謝寶因接過,隨後握在手心,緩步往幾案走去,從囊袋中取出一枚由紅琥珀雕琢而成的小兒騎羊佩飾,串在林圓韞腰側垂至膝蓋且空蕩蕩的小繩之上。
她懷著翼翼虔心道:“今日是阿兕的誕日,阿娘與耶耶希望神靈能祐福兆祥,讓我們阿兕在父母膝下無恙長大。”
林圓韞低頭看著,潛意識覺得應當行禮,於是把兩隻小手交疊在一起,往前一揖,在見到阿娘笑了後,隨即便高興的伸手去摸玩,陶然自樂。
少頃,飛雪飄然而下,強勁的朔風刮過庭中雜樹,發出聲響。
注意力被吸引的林圓韞又噠噠跑出去。
於鸞鏡前跪坐裝飾的謝寶因聞聲看去,憂慮的抬頭命乳媼與侍婢相隨。
在發髻之上插好玉釵、雲篦後,她亦起身,抬足穿著文履,緩緩走出室內,一眼就望見林圓韞伸手出去接好雪,再用兩掌揉搓著玩。
“阿兕。”
林圓韞迅疾跑到阿娘身邊,不開心的皺起鼻子,先發製人的開口:“不好玩,涼。”
謝寶因怔住,無奈歎息淺笑,然後拿出佩巾給她擦著被融雪弄濕的手心:“今日有宴設,若衣服因此而濕,阿兕需去浴身更衣,會使客人等待,便是無禮之舉,令氏族屈辱。”
林圓韞糯糯的嗯了聲。
謝寶因看向位於此處房舍群西麵的廳堂:“筵席如何?”
侍立在身側的玉藻聽到詢問,出聲應答:“王夫人、楊夫人與二夫人、六娘皆已在廳堂入席。”
謝寶因頷首,步入甬道:“命皰屋開始準備蔬食,然後將清酒置於堂上。”
因為孩子尚幼,未及三歲,依然還有夭折之險,不能肆意慶賀,所以隻有家人宴飲,而家中於寒冬生下的唯有林圓韞。
林圓韞伸手去握阿娘的手,亦步亦趨跟在身邊,突然欣喜的望著另一條連接樓宇的甬道:“叔母。”
產子已經八月的袁慈航身後有四婢隨從而來,她抬手向女子揖禮:“長嫂。”
謝寶因與其並肩而行,心存眷顧的詢問道:“孩子的身體如何了?”
七月,林衛鉚已為長子取訓名“明慎”二字,然而近日卻被小疾所擾,咳嗽流涕始終不止。
袁慈航笑著酬答:“身體已經康複,長嫂不必再為他憂慮。”
*
邁入廳堂,入席西麵的楊氏、王氏與入席在東的林卻意接連起身,抬臂朝堂上身份最貴之人推揖一禮。
謝寶因則抬手,向尊長正立一揖。
袁慈航隨之。
在林圓韞被乳媼帶到堂上,列席於東西的婦人、女郎接連起身,從案後走出,眾人分彆將所備的串飾係在小女郎腰側的小繩之上,很快便成了長長的一串,以此寄意來祝願孩子福壽綿長,能安然度過三歲以前的歲月。
係好串飾,眾人再次入席。
謝寶因命乳媼將林圓韞帶至後室喂食後,直行數步,列席北方。
很快,侍婢便魚貫而入,有序分開,將盛有脫骨燉肉的漆盤放於東西兩側的食案之上,又另有兩婢立於堂上中央所放置的五尺高的博山蓋銅樽旁,內盛有清酒。
一婢用漆鬥從中取酒倒入樽內,一婢端著漆案。
待取好,先去北麵的席位,而後是分列的東西兩麵。
林卻意最先執起酒樽,仰頭飲下。
謝寶因用犀箸輕輕將肉從骨上分離,看見東麵位於袁慈航席下的女郎舉止,緩緩出聲:“六娘因何不悅?”
林卻意抬頭望過去,放下酒樽,自知失禮,微側身體,朝尊位揖禮應答:“並非是我,乃是五兄他近日歸家,常常歎息不快,我也被影響到。”
林衛隺年齒已經十六。
八月,在工部仕宦任職。
然他所任官職卻難能掌實權,所學的水利工事亦無處施展,覺得與三叔父林勤所言相差甚遠。
在進食燉肉的楊氏聞言,不疾不徐的嚼咽下去,才嗤笑道:“如今除了渭城謝氏、鬱夷王氏、昭國鄭氏的子弟能輕易進入中樞任職以外,其他士族子弟能仕宦高職的都是氏族用利益交換而來。他非嫡長,既有任職,為何還要責怨?”
因為去歲的爭執,林衛隺始終都不肯向婦人低頭認錯,直言自己無錯,此身坦蕩,絕不,然不孝之罪卻難以躲避,即使他長兄為此動用荊條抽打脊背,命他跪在家廟。
他的脊背依然挺直。
他的頭顱依舊高昂。
身為大宗、長兄的林業綏已經儘到管教之責。
婦人所有的憤怒都被堵在心中,自後對林衛隺再無慈目可言。
為避家中失和,眾人聽到此話,皆默然不言。
當飲宴完,漏刻也已經浮至六十刻。
將近夕食時分。
與幾人辭彆後,謝寶因撐著身側的雲紋憑幾,雙膝站直,曳著朱紅菱紋的深衣邁步履地。
然而剛走至案前,便有一道黑影急行而來。
“女君。”
謝寶因認出是那名常常相隨於男子左右的僕從。
她長眉蹙起:“郎君還未歸?”
童官低頭,將雙手推出去行禮,因奔馳而來的喘息很快不見:“陛下召見,恐要晚歸,家主命我前來見告女君。”
謝寶因立在堂上,頷了頷首。
*
薄暮時分,天開始暗沉。
剛停下沒有多久的雪,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舞,無聲無息。
舍人見那位林仆射從長生殿出來,疾步上前,將黑色大裘披在男子寬厚的肩上,隨即又遞去一柄早已準備好的十二骨羅傘。
林業綏立在殿簷之下,神情淡薄的俯瞰著這座宮城,接過傘後,毫不遲疑地步入天地間的這一片白中。
行至闕門,他收傘登車。
馭夫駕著車轅出了宮門。
不過才駛出九百步的距離,便有人在朱雀街攔車。
阻攔之處,還是在道路轉彎之地。
馭夫見車前突然出現人,驚恐的迅速勒緊韁繩,車輿也不由得大幅晃動傾斜。
車內的人撞上右壁。
馭夫還未請罪,攔車之人已經走到車駕前:“我家主人想問林仆射今日陛下”
心神被無關之人驚擾,身體又撞到車壁,再聽見這句居高臨下之言,林業綏撐眉,隱忍著怒氣,語調毫無起伏:“我不欲與黃耳多言。”
那人愕然頃刻,隨即語氣中帶著一股傲然,一聽就知必然已經挺胸昂頭:“我家主人住在隆慶坊。”
天子為王的時候,所建王邸在隆慶坊。
這座曾經的四大王府,後來被賜給李毓。
這是在威脅他。
林業綏勾唇一笑,眸光漸冷:“尚書省綜理天下政務,陛下乃天下之主,歲暮召見公卿問政,竟也值得你家主人如此心急,既然如此,我明日便親自去向陛下請辭尚書左仆射一職,推舉七大王來擔任如何?”
西南之事使得天子不再親近李毓,自後數月,他與賢淑妃努力逢君,才得以挽回幾分,然表麵雖然和睦,但其實早已膽顫度日,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妄為。
這對最似尋常百姓家的父子,終於也變成了君臣。
隻是李毓的家臣,似乎還未能適應這種需小心翼翼的生活。
涉及到朝堂,外麵的人終於明白此事的嚴重,屈膝就拜伏車內之人:“陛下接連召見醫工,大王隻恐儘不到孝道,這才命我前來詢問林仆射宮內情況。”
林業綏斜睨一眼,默然冷待,屈指叩響車壁三聲。
倘若讓蘭台宮的人聽見這句話,天子一怒不過是瞬息之間。
馭夫聽見響聲,繼續駕車前行。
前麵的顛簸,使得男子有些不適的握拳咳嗽幾聲。
再行三百步,又遇東宮之人。
太子舍人恭敬站在道路一旁,拱手呼道:“請見林仆射。”
見到車駕緩緩停下,才上前:“聽聞今日陛下兩次召見醫工,又於非朝會之日召見林仆射,主人心中憂慮其父身體康健,特命我前來詢問其父是否無恙。”
林業綏垂眸調息,即使是麵對東宮的人,語氣依舊是淺淡的:“無事,陛下雖被小疾所擾,但仍不忘國政,涉及國事不決,所以召我商榷而已,陛下身體無恙,太子不必過於憂心。”
太子舍人也是由士族子弟出任,當即聽出男子此言是隨意應對之舉,但他不是已決定相助東宮,否則太子也不會命自己前來窺聽。
拱手行禮後,有所思的舍人回宮去回複太子。
*
未至日夕,房室內的樹燈就已燃起赤火。
在滿室光照下。
謝寶因沐發浴身出來。
她脫下木屐,跪坐於幾案南麵的席上,而濯過的長發就那麼披散在身後。
玉藻則命媵婢將錯金博山香爐放置在坐席兩側,用其熱氣將已用沐巾簡單擦拭的頭發熏乾,同時香草的氣味也會浸入其中。
謝寶因的身體忽然戰栗了一下。
玉藻驚惶的親自把炭火移近三尺。
隨即,便聽嗶啵地一聲,是熊熊燃燒的炭在火中迸裂。
謝寶因察覺到動響,抬頭望著她笑了笑,唇角的弧度還未恢複平緩,外麵又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男子在邁步進來。
媵婢與玉藻迅速伏地行禮,而等男子從浴室出來時,空闊的室內隻剩謝寶因一人。
林業綏穿著寬鬆的中衣,搭玄衣於肩,墨發因要安寢而儘散,待行至幾案東麵,看到案上漆盤所裝的紅色酸果,神色帶有疑慮。
他慢悠悠的箕踞,右手拍了拍身邊的地方,聲音不經意的沉了下去:“幼福。”
還在糾結用哪種動物皮毛縫製大裘的謝寶因聞聲抬頭,看見男子的動作後,跪直身體膝行過去。
然後,男子橫臂將其擁入懷中。
兩人對麵而視。
一隻溫厚的大掌也隨之探入中衣。
酥麻的感覺直達頭顱,謝寶因隔著衣服,用手摁住。
林業綏將人圈入雙腿之間,嗓音清潤:“涼?”
謝寶因搖頭。
男子剛沐浴不久,還是溫溫熱熱的。
“郎君在做什麼?”
林業綏眼皮微抬,目光澄澈的望著懷中的人,掌心覆在腹部:“抱歉。”
謝寶因低頭,與男子視線對上,不解其意,隨後粲然一笑:“這裡沒有我們的孩子,隻有在筵席之上所用的肉食。”
清淡飲食許久,突然使用肉類,因為難以消化,所以皆積聚在腸胃之中,需用酸果輔助消化。
林業綏淡垂黑眸,掌跟輕輕按揉著臍中央,按揉幾下,指腹朝往上四寸的地方摸去,繼續前麵的動作。
謝寶因臀骨落下,與席地而坐的男子平視,語氣認真:“真的沒有。”
產下林圓韞後,他們都從未曾預料到林真愨會來得如此快,如今嫡長子已生,因而每次男子都會弄在外麵,或是用手再摳出來。
林業綏輕笑出聲,語氣溫和。
“按摩經穴,能快速消食。”
“這裡是神闕穴。”
“中脘穴。”
謝寶因便也坦然享受,然後無聊的去玩他頭發:“陛下召見郎君所為何事。”
林業綏目光微頓,吐息也滯了半瞬,然後聞而不言。
見男子緘默,謝寶因沒有再繼續詢問。
大約是關於朝政的。
林業綏右手繼續按摩,左手不經心的去撚著女子溫軟的耳珠,輕重得當的緩聲道:“陛下念及老師曆經六朝,於文武之道上皆有功績,世族敬重,又封郡國公,還如此長壽,便想要詔他來建鄴一住,以全君王孝心,為民之表率。”
“所以才召見我一同商議。”
謝寶因聞聽,笑而不言。
王廉公已經八十有三,天子才將近知命,足以隔代。
況且當年這位郡公是主動退而致仕,還祿位於君,歸鄉終其天年,而天子念其龜齡,不宜跋涉奔波,命其無要事不必前來建鄴,為何今日又要以儘孝之名再召見。
因為天子要向百姓展現孝心,所以命杖朝之年的王廉公共奔波千裡,豈不自相矛盾。
廉公建鄴此行,恐另有深意。
林業綏收回按摩與玩弄的手,握住女子的手腕,沉聲笑道:“玩得如此不亦樂乎,看來已經好轉,可以安寢了。”
不能夠再繼續玩下去,謝寶因有些可惜的頷首。
林業綏見從來最莊嚴的她此時卻不同尋常的顯露出孩子玩性,笑意漸淡,抬手覆上女子蛾眉,已經在發熱。
謝寶因的眼睛也漸漸變得水潤。
他起身,彎腰抱起:“去臥榻上。”
然而剛將人放下,女子的意識已經模糊,不願鬆開手。
最後,她抓著男子中衣,漸漸熟寐。
【📢作者有話說】
[1]女主:既女性主人。主婦。《禮記·喪大記》:“其無女主,則男主拜女賓於寢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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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 昔年舊疾【大修】
居室內所置立地青銅樹燈的燈燭在經曆一夜燃燒後, 依然耀耀而成光,而幾案之上,漆木豆燈的光輝已經幽暗, 幾於泯滅。
尚在熟寐之中的謝寶因也如幽暗的豆燈, 不僅是怡然如荷的眉目間突然泛起波瀾,未著足衣的雙足也在衾被下倏地蹬了一下,隨即身體開始向□□斜,欲要翻滾。
林業綏橫在女子腰間的手臂,下意識地用力往懷裡一攏, 使她的脊背與自己胸膛更加貼合,指腹也不經意的摩挲著細腰。
然而, 謝寶因仍要往外逃脫。
察覺到女子蟄伏於內心深處的不安情緒後,林業綏睜開漆眸,從臥榻坐起,俯身的同時, 兩指去揉捏她圓潤的耳珠,做出熟諳於心的安撫之舉。
“幼福。”
他低下頭,兩人額頭相抵。
很快又放心下來。
隻是微熱。
謝寶因也漸漸在男子持續不斷的安撫中變得平穩, 朝右側轉過身, 無意識的將腦袋埋進男子懷裡,身體不再做出逃離的行為。
林業綏輕拍著她後背, 直至懷中的人重歸安寧,其目光才在滿室光明中掠過重重阻滯, 望了眼漏刻。
晝漏十五刻。
平旦時分, 接近清晨。
他掀開大衾, 蹬著木屐去了北壁更衣。
侍立在外的奴僕才敢推開門戶, 兩手用力握著裝有鮮紅薪炭的青銅盎兩耳, 在室中央放下以後,麵朝男子敬重行禮:“家主。”
林業綏立在衣架前,黑色深衣端正穿在身上,而後半垂著眼皮,伸手用龜紋玉鉤連接起腰間革帶兩側,然後淡聲命令:“去命皰屋將剩餘的那些藥石煎熬成湯藥送來。”
奴僕唯唯兩聲,稟令離開。
更好衣,束發戴冠後,林業綏履地過去,將垂帷撥開。
他剛屈身坐下,便對上一雙美目。
意識昏亂的謝寶因雖然醒寤過來,但精神仍還恍惚到不能支持,她見男子坐在臥榻邊,啞聲開口:“郎君怎麼還未離家去官署?”
林業綏微怔,笑著去撫她臉頰:“已是除夕臘日。”
臘日、冬至與除夕,皆要休沐,而寒冬本就多疾,女子自那夜發熱以來,情況便始終反複。
有時無恙;有時身體燙如熱湯;有時會持續低熱。
謝寶因出神望著男子腰間寓意長壽的龜紋玉鉤,不知是若有所思,還是反應遲鈍,毫無任何回應。
林業綏擰眉:“幼福?”
謝寶因聞言抬頭,望著男子幽深的眸底,將手緩慢收回,而後起身任衾被滑落至腰間,長頸也隨著微微一動:“我夢見自己奔走於廣闊無垠的原野之上,四周都看不到邊際,有猛獸忽然從遠方朝我撲來,但很快我便知道它的獵殺目標並不是我,它越過了我,不止不休的用四足朝北方奔去,那裡有一婦人是我阿母,它追擊的目標是她,隻是無論我如何拚命嘶吼、奔逐,始終都沒有任何成效。”
“猛獸的追擊好像永無止境,而我卻隻能在後麵無力看著。”
“我”
她看向男子良久,最後失魂晃頭,不再言語。
林業綏就坐在一旁,安安靜靜的聽著,他知道女子所言阿母是指謝氏的範夫人,為消她心中的憂慮,溫聲與其商量:“我今日先遣人前去長樂巷問候,看範夫人身體安否,待你病愈,再親自前往。”
謝寶因莞然,旋即張開手臂,語氣有些虛軟:“我想去幾案旁坐著。”
林業綏一手穿過女子膝彎,將人抱起,下顎輕輕抵在她發頂:“如此主動,身體真無恙?”
謝寶因雙手摟著他脖頸,在他懷裡搖搖頭,然後抬眼,從男子後頸抽出一隻手去觸碰他的喉結。
其實那個夢她並未完全言儘,在夢境的最後,在被無窮的絕望淹沒包圍之際,她竟下意識往四周環顧,迫切地想要找到這個人,向他尋求幫助。
忽然兩人眼前一暗,光線被擋。
媵婢端著漆盤從外麵走進室內,始終都低著頭不敢看,將漆碗放在幾案上:“家主,湯藥已好。”
一放下,媵婢便起身退步離開。
林業綏喉結從上而下的微滾過,稍稍緩解癢意以後,躬身把女子放在熊席上,聲音低而緩:“先喝藥。”
謝寶因調整好跪坐的姿勢,然後向身前的幾案望過去,見到的是漆碗中被盛滿發黑發黃的熱湯,因為在進食湯藥,抱哺林真愨之事也被迫提前終止。
良藥苦於口,數日下來,少時便不能飲苦的她內心對此已經抗拒到不能下咽,所以聞言一頓:“我我隻食用丹藥也能好。”
林業綏踞坐好,習慣性的將人抱在大腿上,他眸色微暗:“丹藥不能常食,那是應急之用。”
丹藥出自道人之手,多以藥性猛烈等物參雜溫和的藥石而製,有時還會在裡麵放入朱砂等礦物,士族豪門最喜食用,是謂養生,而此物也確實有急效,是以行軍襲邑常備。
建鄴豪貴、宮中醫工也多屯聚用以治病,於是時興,即使是小疾都要食用丹藥。
然多食減壽。
為保證王朝對外征戰的實力,文帝朝始,便有政令下達至各郡軍營,非重病不可以丹藥醫治。
謝寶因從男子腿上離開,獨自席地而坐,輕咳兩聲後,執著漆碗的雙耳飲下苦藥,語氣淡淡的:“那為何你又要食用。”
林業綏眸底墨海翻起,眼裡帶著審量。
時至中夜,女子身體的溫度突升,整個人都燒到燙手,情急之下,便從室內尋來一粒丹藥喂食給她。
那是他頭疾嚴重至發熱時所用,而當日王烹父親遣人送到廣漢郡的丹藥,還剩餘數粒。
追憶至此,他的情緒也開始變得忽明忽暗,後垂下眼皮,隨手從案上拿來未閱看玩的書簡,沉聲道:“那粒丹藥並無朱砂等物。”
因需經年累月的食用,當年軍中的醫工在征虜將軍王桓的威懾之下,不敢動用有害的丹砂,所以加入的皆是藥性猛烈一類的藥物。
雖能止痛散熱,但長期食用會極具依賴性。
謝寶因被噎,幾度欲言又止,想要辯解自己並非是疑竇他所給的丹藥,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緘默,放下空碗,起身回到臥榻休息。
在神誌渾沌的時候,恍然聞見室內有悉窣的響動。
是竹簡落在幾案上的聲音。
是衣服摩擦起身站起的聲音。
是邁步離開,地板所發出的聲音。
她猛然睜眼,未經思慮便開口:“今夜”
隨後,恍若初醒一般的細細喘著氣,望向漏刻,竟然已經晝漏四十五刻,而男子需去蘭台宮赴宴,與天子共守歲,自己卻差點便說出希冀他今夜歸家之言。
寬闊的長樂巷道裡。
肩搭黑色大裘的林業綏淋著大雪,彎腰上了停靠在此的車駕,想到女子清晨夢醒後的模樣,不安的朝外命令:“遣奴僕去請王夫人來家中。”
童官正立應聲,當即便領命去辦。
*
男子離開以後,房室變得更加寂靜。
謝寶因對昨夜的夢多有避忌,即使身體的低熱還未全部退散,也不敢再睡,仍然堅持起身去北壁更衣。
剛係好腰間大帶。
身為所有奴僕之長的青皂倌人便雙手提著漆盤前來,上麵規整的盛放有數張帛書與竹簡:“女君,會稽賀氏的大車也已經抵達建鄴,記載外郡世家的所饋金帛數量皆在這裡。”
謝寶因微微頷首,目光躍過眼前之人,遠眺中庭。
建鄴的這場大雪還在繼續下著,如同從風而凋的落英。
而新一輪的歲末饋送在冬月初就已經開始,在尺餘厚的積雪中,天下縱橫四達的道路上熙熙攘攘。
盤踞各郡的豪強會借此加強聯係,士族的大車也會從四麵八方的地方往國都而來。
彼時,天下唯一未被白雪覆蓋之處,隻餘長極巷。
僅僅三日內,士族的那些家臣與車轍便能將其門前的積雪踩化。
從此,門前無雪也成為士族豪強權勢的象征。
然自歲末以來,太陽不照。
寒氣時發,草木皆肅。
許多外郡的大車比昔年要提前半月啟程,但被雪所阻,在除夕才駛入國都。
青皂倌人繼續稟道:“長樂巷雖還有些餘白,無法比擬長極巷之盛況,但也彰明較著。”
謝寶因履過平地,在室內幾案北麵而屈膝踞坐,聽見奴僕所言,微笑著拿起漆盤上的造冊竹簡,權勢並非朝夕可得之物,倘若王謝之盛能如此輕易被取代。
那數百年來,謝氏子弟的奮發與心血又算什麼。
她垂眸,展開竹簡,看著負責為此事造冊的青皂倌人在上麵所記載的士族。
河內山氏。
河東毋丘氏。
河東衛氏。
扶風蕭氏。
陳留江氏。
廬江周氏。
這些都曾與博陵林氏有所往來,但近年都不再重視,今年竟又再次恢複聯係。
謝寶因視線下移,看見高平郡郗家後,她微怔,當即從數份帛書中找到寫有“高平郗”的那張。
雖然往昔產子時的事情,林業綏自後便不再提起,但郗雀枝回到高平郡以後突然大病而死,郗家聲言是少時便有心疾,醫治數日,未能挽回其性命。
而那位郗女郎昔日在建鄴的時候,也曾染疾,她命醫師來家中醫治,曾詢問過身體狀況,未曾提及心疾。
其親人最終還是選擇家族的當世榮曜。
高平郗氏也依舊還是饋遺金錢帛衣食來長樂巷,甚至比以往多出整整十車,連其嫡母所出身的扶風蕭氏都有八車。
“女君。”
謝寶因抬頭。
玉藻入內請問:“王夫人拜見,是否要迎候?”
謝寶因頷首,又言:“聽聞王廉公已到國都,但不肯入都城,居住於山中彆墅,雜樹被雪覆蓋,朔風穿過,嚴寒更甚,你遣人送去素衣麑裘。”
玉藻唯唯一聲,退步出去。
室內地板再有聲響時,婦人步履在幾案西麵止住。
謝寶因正立行禮。
王氏雙臂抬起一揖,笑著直言:“從安憂心你被惡夢所擾,命人請我來,若是身體有虞,要與我言明。”
謝寶因搖頭,重新席地:“叔母是尊長,不必因我而奔波。”
王氏辯道:“我一人在家中也是孤獨。”
月餘前,國都附近郡縣於去年所修建的內城牆因坍塌,有百姓死傷,林勤領命前去治理,查明原因。
林衛隺跟隨而去。
已拜建武將軍的林衛罹則身在南海郡,無詔不歸,送回建鄴的尺牘中。
林益自從與其妻、子/遷居彆處以後,很少再與大宗來往,在朝堂之上亦是多親近於七大王。
長大、衰老、仕宦與男女嫁娶,林氏子弟在家中談笑的時日也隻會日益稀少。
命媵婢奉湯後,謝寶因與婦人交談起此次士族的來往。
王氏多是談論這些士族子弟的才能與建功立業,然後一歎:“卻意年齒漸長,已經不再是往日幼童。”
謝寶因望著案上的帛書與竹簡:“河東郭氏與丹陽陶氏皆有此意,此次便命前來建鄴饋遺金帛的家臣傳遞欲與林氏修秦晉之好。”
王氏又有所思的開口:“她們姊妹二人,或是遭遇不同,其立身處事也大有徑庭,在三娘心中,萬事皆以自己為先,而於六娘內心,家人始終都是第一。”
謝寶因不言。
但明白隻要是她所選,林卻意皆會接受。
不會出現林妙意那樣的情況。
因為少時在山寺的經曆,林卻意變得十分眷戀親情,隻要能與家人長久,她能夠為此獻出所有。
趨近黃昏的時候,婦人也起身告彆。
*
在率領三省官員向天子朝賀元日以後,林業綏出宮回府,剛下車輿,便又去往家廟祭祖。
在靈魂用以起居的中殿裡麵,供奉有當年率領博陵林氏北渡之遠祖的衣冠及生前所用之物。
他從西階上至殿堂,目光在案上那盤被撕裂的豚肉上稍作停頓,隨即垂下視線,從盛有乾黍稷的銅盆中任意抓了一把,投入有暗火的祭皿內,以此敬奉祖先。
然後又去到中殿以左,祭祖父林祉。
出殿要去祭林勉時,男子剛邁步,就聞聽到站在殿內林勉衣冠前的郗氏與勸她的隨侍譏笑:“既然從安曾信誓旦旦的言明往後都不讓我再見到他們兄弟姊妹,那我今日偏要看他如何言出必行?
“他身為人子,不祭先父即是不孝。”
林業綏停住腳步,掀起眼皮,看見這裡確實為供奉林勉靈魂起居的寢殿後,眼神漸漸變得淡漠。
他半闔著眸子,用佩巾拭去指腹所沾染到的塵土,語氣平淡:“嚴禁有人驚擾我林氏先祖的靈魂。”
奴僕嚇得當即便匆匆而入寢殿。
很快,婦人被左右之人扶持引退到便殿。
進去祭完先父,林業綏轉身離開。
疾步追逐出來的郗氏站在殿外,但隻能望見那道寬厚的背影。
*
從家廟出來,林業綏便回了所居的屋舍。
二人起居的房室中,整夜跪侍在臥榻旁邊的媵婢見家中男主人歸來,迅即站起,轉身麵朝男子行,然後低頭出去。
林業綏朝寬大的臥榻望了一眼。
隨後,目光又落在幾案上。
那是一件黑中泛藍的大裘,應是黑熊皮。
他走過去,探入帷幔內,見女子沒有發熱才放心去沐浴。
*
青銅盤中的薪炭全燃之際,星火從其中迸裂而出,漂浮在空中又漸漸暗滅。
謝寶因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視線一偏,透過垂帷似乎看見昨夜在蘭台宮酬酢的男子就散發坐在席上。
炭火在離他三尺處。
她穿著中衣下榻,有些失神的看著男子頭發,然後拿起沐巾,雙足屈著跪在坐席:“郎君是何時歸來的?”
木屐履過地板時,林業綏就已注意到身後有人靠近,他放下沉重的書簡,抬眼與她對視:“大約七八刻前。”
而後大掌貼上女子的腰。
男子輕聲道:“我擦過了。”
謝寶因憶起他身邊僕從所說,神色肅穆:“寒冬遇水,頭風最易發作。”
林業綏眉宇微挑,望向嚴肅的女子,恍然明白昨日清晨她的異樣,以及那句質問是何意,她已從童官那裡知道自己身體是何種狀況。
他收回手,唇角勾起一抹笑,但語調低沉:“幼福就如此憂慮難與我及爾偕老?”
謝寶因重複著拭發的動作,情緒低垂:“其實你明明都知道答案。”
林業綏橫臂在女子腰間,把人從身旁攬到身前,指腹去觸耳垂,慢慢感受著軟肉在自己手中變得溫熱:“但幼福,你是一個獨立於我之外的人,我不可能永遠都猜到你內心所思所想,有些話你不說,我永遠都不會知道。”
在範夫人那裡所受的家學,使她成為嫻靜淑女。
謝寶因以十指穿插過男子墨發,指根沒有察覺到濕意才安心,然後她將下頷抵在男子肩骨上,或是初醒,精神稍有遲鈍:“你身體到底如何?”
林業綏拿起案上的大裘披在她身上,而大裘之下,手臂環上女子楚腰,放緩聲音:“昔年我雖拜王廉公為老師,但我深知留在國都與那些大儒辯道毫無益處,那時西北有戰亂,征虜將軍麾下的謀士,在隋郡為能儘早被器重才有此惡疾,多年難醫,還有便是陵江邊被烈馬所傷。”
感受到熱意的謝寶因用手指捏著裘邊,她慢慢拉攏到男子身後,將兩人全都籠罩住:“聚少成多,積小致巨,以後藥石、針刺、灸療都可一用,經年累月必會康複。”
林業綏啞然失笑,放在懷中人腰上的力道漸漸收緊。
“老師已經身在國都,明日可要與我一起去?”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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