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到我身邊
北麵堂上, 謝寶因獨自一人跽坐在案後,腿膝始終彎曲,觸地的足背無意繃緊, 脊骨也長久挺直, 掌心與手背相覆在長裾上。
從袁慈航辭彆以後,她便始終望著前方,目不轉睛。
此時西麵所置的漏刻也滴到五十三刻,天下氛邪逐漸彌漫,侵犯著太陽, 正氣被湛掩其中,於是夕陽開始傍照, 引出暮色。
傾斜的餘暉從敞開的門戶灑進來,雖照得廳堂內光滑的杉木板熠熠流爛,但未半而止。
後徠又有侍女健步走來,黑影代替光輝投射在杉木之上, 立即低頭稟告:“女君,陸六郎與三娘已經從家廟離開,吳郡陸氏的車隊也已駕離長樂巷。”
謝寶因腦袋朝下微微一動。
看見跽坐尊位的人忽然手掌撐在案麵, 雙股也離開坐具, 侍女察覺到女君是要站起,急速走上前, 侍跪在右邊,伸手去扶。
雙腿站直後, 謝寶因轉身向右, 繞過麵前的幾案, 徐步從餘暉所不能照耀的地方, 步入夕陽。
走過甬道的時候, 金色柔光一道道傾下,使其顏如舜華。
進到居室,謝寶因脫下絲履,左右足先後彎曲,在蟾蜍龜紋的坐席跽著,袁慈航所言的讖言與那隻鸚鵡所學的樂府也在思緒中交錯。
兩名侍女悄聲進出,一名端著炭火放置在旁邊,另一名伸手把幾案之上的豆形燈盞點燃。
玉藻與一名托著食盤的侍女也跪坐在女子旁邊,奉上豆粥。
隨後,侍女行禮離開。
玉藻繼續侍坐在席麵之外。
忽然門戶外傳來一聲“家主”,跽於東麵的謝寶因抬頭去看,看到身穿黑色祭服的林業綏出現在眼前。
玉藻發現家主已經回來,趕緊俯下身體,立馬從地上起來,後退著腳步,低頭離開。
謝寶因從坐席站起,跟著男子走去北壁,先一步伸手為他去解腰身所束的大帶,然後放到衣架上。
林業綏看著過於安靜的女子,察覺到什麼,溫潤開口:“今日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謝寶因轉身與他對麵而立,解開革帶與黑色蔽膝拿在手中,緩緩搖頭:“隻是突然有所感觸。”
林業綏黑眸低垂,愛惜的輕撫其右頰,喉嚨發澀:“以後要嫁阿兕的時候,你該怎麼辦。”
“還有十幾年,何必現在就自詒伊戚。”謝寶因把革帶和蔽膝放置好後,與男子對視著,粲然而笑,“那要是阿兕長成後,見意於篇籍,寄身於翰墨,有山林之誌,對天下名士心鄉往之,想要幽居恬泊,樂以忘憂,郎君又會如何?”
林業綏盯著她,指腹又順著臉頰滑到耳畔,時而撫弄軟肉,時而玩弄碎發,沉聲道:“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謝寶因停下為男子脫衣的動作,不解其意。
看著妻子神色愕然,他輕笑一聲:“她隻要能夠對自己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負責,我又能如何。”
謝寶因不覺莞爾,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但想到男子在林圓韞學步摔倒時的所言,又覺得確切可信。
林業綏沒得到回應,視線落在樹冠步搖的明珠上,手上揉捏的力道時輕時重,像是要求她寬恕,又像是在懲戒:“可是我說錯了。”
在言語的最後,他還用鼻音帶著疑惑的輕重不一的嗯了聲,既蠱惑人心,又那麼可憐。
謝寶因傾身上去,雙手環過男子的腰身,去拿他下身的整片玄色下裳,悶聲道:“以為郎君會責怨我身為其母卻沒儘到訓導之義。”
透過白絹中單,林業綏感受著懷裡的溫軟熱意,雙手抱住,聞著女子的馨香:“孩子長成,總會有他們自己的意念,父母能夠教導影響,但並不能最終決定他們的操行道德,你我儘心養育,無愧他們即是,不論她以後是學竹林七賢隱逸,還是終身孑然,都隻能她自己去承擔後果。可我雖如此說,但她要是不孝不友,我絕不聽任,懲戒也不會少。”
他伸手去摸女子身體隆起的地方:“還有這個也是。”
謝寶因給他脫完祭服,把佩綬上衣下裳按照穿戴時的樣子,歸置在漆木衣架上:“父母眷愛,兒女自然孝順,若父母不慈,何必為難。”
林業綏笑而不言,看著她身上的衣裾,輕聲問道:“要不要脫掉。”
眼前女子並不知道,他內心所想的是那個大雪紛飛的臘月。
以後可以不孝他這個父親,卻不能不孝她們阿娘。
謝寶因頷首,現在應該寢寐,當然是要脫衣,可她還沒開口,男子的長指便已經搭上自己腰腹間鬆鬆一係的藍色大帶。
林業綏垂下眼皮,把大帶解下來後,脫下三重襦衣,高髻上的兩支金步搖,然後把腳上的赤舄履換為居家的木屐,披著黑金雲紋的大氅,緩步去西壁的鏡匣。
放下步搖,又緩步到中央幾案西麵箕踞。
謝寶因也朝北麵的坐席走去。
此時,忽有侍女疾步而來,眼睛始終看著腳尖,不敢淩越:“家主身邊的仆從有話要稟。”
林業綏聽而不聞,掌心托著幾案之上的漆碗,長指執著羹匙攪弄那碗豆粥就像是在攪弄風雲。
他抬頭望向她:“粥要涼了。”
謝寶因踩上坐席,彎曲左右足的同時,身體前傾,雙手撐著案麵,跪在西麵上後,沒有先壓下去,而是伸手過去想要把漆碗拿過來,但是卻被男子躲開,用那雙黑沉沉的眸子好整以暇的在看自己。
他說:“到我身邊來。”
她靜默片刻,然後繞過一個案角,從北麵跪行去西麵的坐席,而後跽坐,卻在無形中被男子禁在雙腿之間。
林業綏遂舀粥,抬手喂她。
謝寶因張口,抿住匙羹匙,把溫熱的驙粥咽下,內心卻在反複思惟男子此刻的舉止態度。
從正月朔日以來,隻要是有關渭城謝氏的事情,男子都不會再跟她說,更加不會讓消息出現在這裡,比如從高平郡而來的家書。
忽然這樣,必有可疑,但現在卻不置一言,好像真的就是單純憂慮豆粥變涼。
林業綏情緒始終淺淡。
進食幾次後,飽腹的謝寶因開始搖頭。
林業綏也不逼迫她,隻是默默食用完剩餘的,隨即拿起手帕拭嘴,不冷不淡的吐出幾字:“命他來稟。”
一直站在室內屏息的侍女唯唯稱是。
“家主。”童官往主人的居室走了兩步就停住,麵朝東壁拱手作揖,眼睛也一直是盯著腳上的麻履,條理清晰的把事情如實稟告,“宿直的官員執著通行令闖了宵禁來稟,廣漢郡的文書已經送到尚書省,直言與西南那邊的情況有關。”
在含元殿上被氣吐血昏迷以後,天子就不再過問西南的事情,把那邊全部都交給了男子去治理。
天子隻等著要一個結果,知道結果後,也隻需要說誅殺還是賜金。
林業綏冷下聲音:“備車。”
仆從領命離去。
接著發出沉悶的一聲響,是漆碗被放下的聲音,隨後謝寶因隻覺得被一道黑影所籠罩。
林業綏已經從席上起身,走去北壁穿燕服。
在他途經自己的時候,謝寶因伸手拉住男子的下裳,抬頭的一瞬,在昏黃燈盞下更顯得楚楚:“郎君今夜要回來嗎?”
林業綏停下,內心騰起愛憐,彎腰去碰她眼睫,嗓音溫潤:“不知道發生何事,不必等我,困了便寐。”
他沒說的是,雖然不知道發生何事,但是也大約能夠猜到一二。
進入寒冬以來,西南變得極其濕冷,已經不能夠再進行作戰,因為對雙方有害無利,所以都不言而喻的息兵,現在那邊天氣回暖,所謂情況,應該也是敵軍突然進攻,而建鄴這邊的調兵文書是在十日前發下去的,按照行軍速度,要在近幾日才會到廣漢郡。
燈盞晃動之下,謝寶因跪直身體,突然撞上去吻男子,隻是技藝拙劣。
林業綏神色意外,然後眼底蕩漾著笑意,也是,成昏[1]以來,向來都是他餮貪無厭的索取。
幾瞬過後,謝寶因已經快要不能呼吸。
任由她來掌控這一切的林業綏在意識到這點以後,迅速掌握主動權。
隻是男子的進攻更加來勢洶洶,長槍突破柔軟的防守,兩條紉如絲的蒲葦繾綣在一起,互換瓊漿甘露,然後順流而下。
逐漸無力的謝寶因兩隻手緊緊抱著男子勁瘦的窄腰。
直到她手掌也快抓不到東西的時候,林業綏才終於肯放過,揩拭著女子檀口,聲音暗啞:“好好休息。”
謝寶因像條要溺死的魚,靠著男子拚命吐息。
林業綏用手背蹭著她臉頰,等女子稍微緩過來才離開。
經過前麵那場激烈的交鋒,謝寶因臀骨直直落在雙腿上,良久以後,喘息才從急促變為平緩,男子雖然不說,但是她也能夠感知到天下局勢已經在迅速發生變化,從皇權不再需要王謝來定天下,從世族人才凋零伊始,士族權勢就變得岌岌可危。
這一場王謝與皇權的博弈,也是沒落世族的機會。
林業綏身為博陵林氏的家主,三年前就抓住了,或是更早。
湯湯洪水中,所有人都不過是浮萍。
剛在思量,侍女便從外麵進來打斷思緒:“女君,剛剛家主身邊的仆從來稟,家主恐要宿在官署。”
謝寶因用長睫覆住眼眸,讓人看不到其中的神色,她也不禁在想,天子讓自己代嫁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麼。
一定是因為還有比五公主重要的東西。
但是不管如何,林業綏都是知道的。
她語氣平淡:“知道了。”
*
深夜離家以後,林業綏再也沒有回過長樂巷,隻是在三日後,突然從官署歸家宴客。
因為適人的林妙意要與陸六郎前來拜謁。
畢竟吳郡陸氏看中的是博陵林氏如今的權勢,要是身為家主的長兄沒有出現,隻恐林妙意會在夫婿麵前失寵。
謝寶因那日身體不虞,隻是以家中女君的身份去到西堂與婦女會麵,隨後便先回到自己住處,郗氏、袁慈航與林卻意繼續留在堂上。
男子歸家的事情也是從奴仆口中得知,還把自己貼身所用的佩巾[1]留下給她。
【📢作者有話說】
[1]“成昏”不是錯彆字。周禮結婚在黃昏,稱昏禮。
[2]佩巾(拭布,相當於現在的手巾)漢.許慎《說文解字》:巾,佩巾也。
感謝在2022-12-07 21:44:25~2022-12-09 23:27: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潯、一顆大胖橙嘰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92 ? 眷眷懷顧
屋舍北麵的居室中, 漏刻中的水一滴一滴的滴進銅壺裡,在靜謐的室內就像是濱海郡縣所產的明珠被拋撒於杉木之上,清靈靜心。
謝寶因從袁慈航那裡新得一卷簡牘, 燃燭危坐, 通曉不寐的夜省典籍,專心致誌到膝不移處。
玉藻進來奉匜沃盥的時候,看到更衣理髮完的女君又跽坐案前,篦梳而起的高髻配以垂髫與薄鬢,青絲無裝飾。
所衣著的是上衣與下裳連成一體的紫色衣裾, 襟袖緣邊有彩紋錦龜紋鑲沿,寬博的腰帶輕束腰身, 又再係細帶,外罩素紗褝衣。
看她轉盼流精,容顏重新煥發澤潤,稍稍寬心慰意。
大約是因為操心家中娘子的昏禮, 以至於精氣溢瀉,所以女君在積雪消去的那幾日被寒氣入體,終於染疾, 朏日就開始體感困頓, 與林妙意、陸六郎會麵完,到夜裡身體便已經發熱, 中夜變得言重,後徠林業綏身邊的仆從奉命拿著官印, 帶來醫工診治。
慶幸的是小疾, 可以不用藥石, 隻是針刺灸療而已。
如今身體也已經康復。
用輕且疾的步伐走過去後, 玉藻跪在坐席旁邊, 把盥洗的器皿放置在案麵:“女君貴體初愈,理當多休息。”
謝寶因把簡牘卷起,伸手放在幾案以北,然後舀水臨皿,緩慢澡手,洗去手垢:“終日休息七日,已經足以。”
心性已經安穩的玉藻遂低頭,不再踰越尊卑,恭敬奉上乾巾。
謝寶因接過,拭去殘留在肌膚上的水漬。
侍完女君盥洗,玉藻端著器皿站起,倒退兩步便轉身往門扉走去,侍立在外麵的媵婢迎麵進來,雙手接過盤匜,然後離開。
手中無物後,玉藻低頭去西壁,從鏡匣中取出首飾。
另一個媵婢則手持鏡台,侍坐在旁邊。
已經攤開新一卷簡牘的謝寶因稍稍移膝,坐東麵南,透過精細的銅鏡看著侍女把花鳥樹冠金步搖豎插高髻,釵首為葉的三具長金釵斜插兩側,剩一具從上而下豎插發心。
傅粉裝飾好,她右肘往後,掌心撐著憑幾,臀股離開坐具,在彩錦坐席上跪直身體。
侍在室內的再一名媵婢趕緊屈膝,雙手小心托著妊娠六月的女君的手臂。
媵婢把鏡台歸於原位,行禮退出去。
等寬帶佩以瓊琚後,謝寶因穿著文履,雙手鬆鬆抵在胸腹處,兩隻垂胡袖相連,走過甬道,去到堂上。
奴僕拜手,行跪拜禮:“女君。”
謝寶因繞過北麵的幾案,跽坐下去:”她又要什麼。“
奴僕屏息,十分平靜的一句話,卻使其不寒而栗到即使在仲春之季也瞬間汗流浹背:“二二夫人想要五千錢。”
侍坐女子右側的玉藻在內心暗自嗟歎,自歲末得到應該要饋遺給博陵郡的麑裘以來,家中這位二夫人又依杖有操持昏禮的辛苦,已經是得寸則她之寸,得尺亦她之尺。[1]
後徠麑裘還是女君從居室的箱籠中拿出兩件。
謝寶因詢問:”取之何用。“
奴僕惶遽叩頭:”欲購金翠首飾以赴聚會。“
謝寶因危坐思量,然後命侍女取來自己的玉印與翰墨,寫下數十字後,蓋紅印在帛書上:”取給二夫人。“
奴僕如釋重負的再次伏身跪拜,拿著帛書,恭敬行禮離開。
玉藻隱晦開口:”女君,五千錢非小數。“
她想說的是購飾何須五千錢。
謝寶因收起玉印,放在幾案上,淺淺笑著:”’是虎目而豕喙,鳶肩而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饜也,必以賄死‘[2]。“
隨即隻聽咚咚的聲音,林圓韞踉蹡上堂:”娘娘。“
一直在後麵保護的乳媼見女郎已經去到女君身邊,遂站在堂上不動,玉藻也往後麵退避而去。
謝寶因見長女從自己右側撲來,微微側身,伸手接住,然後笑道:”怎麼來阿娘這裡了?“
林圓韞現在還在學語,自然不能回答,乳媼低頭應道:”女郎不願進食,我便帶女郎出來嬉戲,聽到女君的聲音,女郎就自己找來了。“
除去平日,這位女郎每到晨初與夜寐都會異常依戀母親。
謝寶因聽到前半句話,抬頭命侍女送來肉糜,然後端著漆碗,用羹匙不厭喂食。
踞坐在母親坐席上的林圓韞拿走幾案上的玉印,興高而采烈的玩著,不忘張嘴吃母親喂來的肉糜,口中還時時發出不成語的音節。
謝寶因聞之莞爾。
等把肉糜食用完,侍女也疾步來稟:”女君,三夫人來了。“
剛說完,婦人已經上階及堂,手臂往前略推環成圈。
謝寶因放下漆碗,雙臂抬起,回以揖禮。
退避到一旁的乳媼看著堂上,低頭去尊位將女郎抱在懷中。
玉藻跪行過去,伸手扶之。
謝寶因從席上站起後,繞案走出去。
離開堂上,併肩的兩人緩步走出西邊屋舍,身後隨侍著六名侍女,行走於家中,然後王氏問道:“六娘之病可危急?”
謝寶因雙手鬆鬆置於身前,垂胡袖輕動:“醫工來家中為我診治的時候,已經去為她醫治,日日都在用藥石,慶幸的是如今已無恙。”
想起醫工所說,她問:“不知六娘是否有此類舊疾。”
王氏嗟歎惋惜:“因為是妊娠八月而生,所以身體羸弱,少時便常有喘欬,時時發作,證候危急的時候,還會喘欬見血。”
謝寶因默然不説,她記得那時是因為君舅林勉離世。
走到東邊屋舍,又突然遇到林衛罹。
王氏開口喊住遠處的郎君,身為從母的她看見族中子弟好逸惡勞,不覺顯露出幾分嚴厲:“四郎今日為何不去官署?”
“今日”林衛罹被問得目光閃爍,心神飄忽,先拱手行揖禮,再接著說道,“今日身體不適,已告長官,請歸乞假。”
王氏聽後,自然親近不疑。
林衛罹又微躬身,朝長嫂揖手。
謝寶因笑著頷首。
隨即,林衛罹匆匆離去。
*
尚書省官署內,寬闊的廳堂中央放置著六尺高的巨大沙盤,長四丈三尺,寬二丈二尺,上麵被精細的劃分出天下各郡縣以及山川河流,更詳者還有流動的地下暗河也清晰呈現在這裡。
在沙盤的旁邊,還有沙盤,其長一丈三尺,寬八尺七,四周全部都用木板圍擋,細沙在裡麵聚為山林城邑。
林業綏負手而立,西南諸郡儘在眼中。
廳堂之外,穿著常服的官吏從北麵徑直跑上台階,踩在杉木所鋪成的地板上小跑的時候,響起快步走過的咚咚聲,他來到這位尚書左仆射的麵前,雙手遞出有羽毛的文書:“館驛送來八百裡加急的文書,由廣漢郡而來,昨日發出的。”
林業綏伸手接過,垂眸看完以後,接連幾日來的疲倦瞬息直衝頭顱,呼吸變得粗重,闔著雙目,抬手撐了下眉。
很快,又恢複如常。
官吏拱手作揖,敬重開口相問:“不知林仆射此次可要給廣漢郡下達策令。”
西南從前一直都沒有經過任何教化,隸屬蠻夷之地,世居的都是沒有未被開化過的異族,自古就是放逐犯法的宗室官吏,近千年來各地諸侯霸主都是逐鹿中原,無人注意此地,但自從天下出現長達兩百年的割據,北方中原戰爭不斷,以至於北方人群向南遷徙,帶去文化技術,開渠引水。
至此多產水稻,變成富庶之地,再加上那裡地形崎嶇多樣,不僅層岩疊嶂,還隱天蔽日,迅速成為兵家多爭的地方。
林仆射在七日前就命太史局那邊送來昔日百年間在西南所發生過的戰爭詳錄,竹簡足足有上百卷。
這八日來,男子不是在閱看那些書簡,便是來這裡把當時城邑山穀的位置用細沙堆聚出來,隨即指畫形勢,似乎是想要根據當年戰爭的變化形勢來推導出此次交戰最可行的計策。
昨夜裡是他宿值,中夜雞鳴就聽見官署廳堂裡麵發出聲響,捧燈出來看的時候,隻看見西南地形的沙盤旁邊,這位林仆射僅僅是在中衣外麵披了一件暗紋鶴氅裘,然後赤足站在地上,單手舉著燈盞,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長杆木推,將原有細沙聚起來的一切全部推平,再重新聚沙布局,演練昔日的戰爭,推算出前人所用的謀策。
一片黑色中,隻有男子手中的豆形燈盞散著微弱的昏黃光線。
林業綏順勢把手裡的桑皮紙放在麵前的沙盤上,淡淡吐出兩字:“不用。”
在正月朔日的時候,敵軍就已經開始進攻廣漢郡,因為王烹見事態緊急,馬上啟用軍事館驛,所以隻用了兩日便把消息送到建鄴,也就是那日夜裡,尚書省官吏突然去長樂巷找他。
仲春初二,西南其餘郡縣收到建鄴所發的政令,急速調集兵力,行軍抵達廣漢郡,隻是在他們剛離開後,躲在山林間的敵軍便立即換了目標,在三日前開始進攻被借調兵力的郡縣。
因為毫無準備,所以以至於死傷百餘人,城中百姓也多有殃及,王烹雖然察覺到戰爭已經有變,迅疾派兵回去增援,但是轉瞬廣漢郡又被襲擊,無論他要顧全哪邊,總有一方會被進攻。
天子更是下達命令,百姓士兵可隨意死傷,可寸土不能失,於是遲遲都不能下決心的王烹最後是兩邊都無法顧及,以至失彼失此,錯失先機。
今日是初十
林業綏眸底變得幽暗,他拿起旁邊的木推,把沙盤裡的山林城邑全部都給推成一片平地,同時也掩埋了剛收到的這封公文。
坐而論道已經是心勞日拙。
他必須要親自去一趟西南。
不然一旦西南的戰爭失控,必然會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牽扯到天下其餘各郡,不僅他和王烹的性命會被誅,恐怕國家也將要亡失。
隨即令道:“再有西南那邊的文書,先一同收著,在旦日晨曦以前送到長樂巷。”
官吏拱手領命。
林業綏回到這八日在官署的居室,把黑色鶴氅裘搭於肩後,又命內侍將書案上麵的書簡歸還太史局,然後緩步離開尚書省。
馭夫也早就已經把車駕停在朱雀門。
要登車離開的時候,林衛鉚神色急切的找來:“長兄。”
尚書省和著作局的牽扯並不算深,而且西南那邊的事務已經有王烹接手,林業綏以為是家中出了事情,冷冷瞥了一眼身邊的仆從,而後開口:“何事?”
林衛鉚喘勻氣,目露憤激之氣,但想到那人是自己至親,又隻能無奈拱手:“我今日離家來官署得知四郎於昨日已經解印綬[3]。”
如此明顯的致仕之舉,竟然沒有先見告博陵林氏的家主、長兄,也沒有來見告他這位著作局的長官。
相較於林二郎對家弟的恨其不誌,身為長兄和家主的林業綏理當更加憤怒,可他聽聞以後,隻是一言不發。
直到喉嚨的瘙癢實在難耐,才忍不住的咳嗽幾聲,胸口和頭顱也同時作疼,他半闔黑眸,等緩過來後,終於從一尊無情無欲的神像變回有情緒的人,冷聲詢問:“他如今在哪?”
林衛鉚歎息:“不在著作局,應該還在家中。”
情緒隻是起伏了半刻,林業綏黑沉的眸子又重新歸於平靜,指腹下意識的輕輕摩挲著,留下一句“我來處理”,然後轉身,踩著車幾,上到車轅處。
再彎腰入車輿。
林衛鉚得知長兄會管,終於安心下來,折返官署繼續去編著前朝圖籍。
*
自昨夜以來,陰雨連綿,地上不斷積著雨水。
用河底沙礫及黃土所軋的大道上,兩道車轍從朱雀門輾到長樂巷。
奴仆看到家主從三馬並驅的車駕中下來,立即撐開羅傘,衝入雨中。
林業綏歸家後,徑直去往西邊屋舍,步伐戚速穩健,在看到那片在雨中傲立的青竹後,他從仆從手裡握過傘柄,邁步去居室。
隻是掃視一圈,室內空無一人。
發現家主在找人,低頭站在門扇處的侍女如實稟道:“家主,女君去了六娘的屋舍。”
林業綏頷首,瞥了眼案上攤開的簡牘後,走去北壁脫衣搭在衣架上,隨即緩步到幾案東麵的坐席前,彎腰踞坐。
*
林衛罹知道長兄歸家,開始戰戰惶惶,汗出如漿,內心也是惴惴栗栗,他不用怎麼想就能夠明白,自己今日沒有去官署,二兄必定會詢問詢問,然後知道他擅自解印綬。
離家八日的長兄又突然歸來。
他暗暗咬著牙,手掌握拳,在內心權衡著損益得失,最後把將會受到的懲戒全部置之度外,一頭衝進雨裡。
去了兄嫂所居的西邊屋舍。
侍女看到家中四郎前來,低頭就要進去稟告家主,但是還沒有走到居室外麵,這位郎君突然扔掉手中羅傘,雙膝直接在階前跪下,十分決絕。
眾人都以為是家主在懲戒,隻是儘心侍奉,對此都視而不見。
把生炭燃燒好後,玉藻捧著炭盆進居室,放置在男子身側三步之外的地方後,邊起身,邊把雙手立即交疊在腹部,低著頭要後退的時候,反複思索著,然後停下來,恭敬請命:“家主,四郎在雨中跪著,不知可要喊他起來。”
林業綏拿竹箸翻弄著炭火,神色淡漠:“他喜歡跪,便讓他跪著。”
玉藻不再逾越,諾諾從室內退出。
在漏刻銅壺中的箭標從二十三刻浮到二十七刻的時候,家主依舊沒有發話,侍立在室外的奴仆低頭,隻做分內之事。
林衛罹也還在雨裡筆直的跪著,脊背不屈。
*
林卻意所住屋舍的居室內,王氏在發現她身體確實無恙後,漫談三刻,便已辭彆歸家。
謝寶因飲完熱湯,看向漏刻,與對麵的人告彆道:“你好好調養身體,我便不再攪擾。”
林卻意聽出分彆之意,俯身拜手,行頓首禮。
謝寶因跽坐的雙足也由彎曲先後變直,扶腹從席上站起。
侍坐的媵婢伸手扶去,隨著主人一並起來,隨即低頭退避在後麵。
辭彆以後,謝寶因往西邊屋舍而去。
四名媵婢分成兩列兩行,低頭隨侍,主人步亦步,主人趨亦趨。
走進蘭庭,林圓韞興高采烈的跑上前來,小手抓著母親的衣裾,要跟著一起走。
謝寶因嫣然一笑,便也緩慢陪著,步過甬道,快到北麵居室的時候,忽然望見雨幕中所跪的叔郎。
她命乳媼看好林圓韞,隨即走過去,終於確定所見非假。
“衛罹?”
*
聽見女子的聲音,林業綏半垂眸,安靜等著,可等了許久都不見人進來,猜想到了什麼後,放下手中的竹箸,起身走出居室。
他滿心無奈的笑了笑。
果然是在勸說那人起來,言語間還夾帶著長嫂對叔弟的心疼。
眼眸下垂,等發現她的文履被地上雨水浸著,衣裾也被汙水所沾染,他皺眉不悅,肅然道:“幼福。”
謝寶因循聲回頭,看到身披黑衣的林業綏緩緩從室內走出,她錯愕良久,前麵不論怎麼問林衛罹都問不出他跪在這裡的緣由,以為是身體不虞到意誌不清。
如今內心卻是已經全部都明白。
男子伸手過來。
她嵬然不動。
林業綏看著女子,她鬢邊的垂髫隨風而揚,眼神裡帶著還沒有散去的疼惜以及淡淡的怨恨。
他加重字音的同時,卻又放緩了語氣:“幼福,上來。”
因為是擅自去解印綬,未經氏族,林衛罹不敢說出來,所以一直都是緘口不言,如今聽到長兄的言語,悄悄看了眼堅決在保護自己的長嫂,低聲開口寬慰,主動說事情原委:“長嫂,我沒事,今日是我做錯了事,自己要在這裡跪著的。”
謝寶因思量片刻,不再插手男子對家弟的訓導,往北麵邁去幾步,站在階前,緩步上階,看見男子伸出的手仍未收回,她抬眼望去,撞入漆眸。
隨即,她抬起右手,放入溫厚的大掌中。
察覺到女子的手心冰涼,又想到她這幾日曾有小疾,林業綏剛緩和下來的神色,再次變得凝重。
他語氣嚴肅:“僅為叔弟就與我鬨到如此,要是日後我真懲誡兒女,幼福是不是還預備不顧自己的性命。”
謝寶因側頭,看向雨中的郎君,淋久春雨,必會傷及身體:“《孝經》開宗即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4],郎君此舉,是在讓衛罹不孝,且‘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5],郎君自己說過不會聽任我們的孩子如此,為何如今又要陷衛罹於如此大惡中。”
林業綏斜視一眼蘭庭,神色冷肅:“幼福難道沒有聽到是他自己要跪的,與我何乾。”
然後,他俯身低聲耳語:“幼福與我負氣,便絲毫不怕痛傷我心。”
媵婢與仆從都低頭侍立在主人兩側,隱隱能聽到家主所言“負氣”二字,他們不敢揣測主人,皆神色無異。
聽著男子用低沉的嗓音說出哀怨之言,謝寶因泄氣,內心也慙愧,軟下聲音:“郎君先與衛罹談話。”
寬袖之下,林業綏暗中揉了揉她的指腹:“記得更衣。”
謝寶因垂首,看著緣邊被泥水所汙的衣裾,腦袋微微往下一動,點頭,隨後步入居室。
走去北壁更衣。
隨侍進去的媵婢到西壁箱籠找來衣裾放在衣架上。
謝寶因張開雙臂。
玉藻與另一名媵婢為其脫衣,換上三重衣。
幾案東麵擺置有炭火。
謝寶因徐步走過去,看著晨初未閱完的簡牘,緩緩屈膝,以膝上的股壓住膝下的脛:“命人去請疾醫。”
玉藻放好坐具:“可是女君身體又不虞?”
謝寶因指腹撫上竹簡所寫的前人豪情,淡言:“雨中跪久,雙膝被寒氣侵襲,沒了四時可肆意行走的能力,以後還要怎麼實現心中的抱負。”
這是給家中四郎請的。
玉藻明白過來後,退出室內,發現蘭庭中的侍女與仆從全部被遣離,隻剩家主和跪在地上的四郎。
她低著頭,麻履儘量放輕,從男子身後離開。
*
一陣風起,吹來雨絲。
林業綏立在台階之上,看著脊骨不彎的家弟,造成居高臨下的睥睨,冷聲質問:“有解印綬的勇氣,怎麼便連進來見我的膽量都沒有。”
林衛罹始終低垂著頭顱,束冠於頂的頭發被雨水打濕,身上的燕居服也緊貼著軀體:“我做錯了事情,理當懲戒。”
“做錯?”眼皮低垂,林業綏的視線往下看去,諦視著跪在自己眼前的少年,“知道自己做錯,你不來我麵前解釋,卻不聲不吭的跑來這裡跪著?既然怕我責備,便不要去做,既然做了,便要明白不管是什麼後果,你都必須要去承擔,而不是有懦夫行為。”
他斂眸,沉聲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為何要辭免官職?”看著少年被淺薄一層雨水所淹沒的雙膝,又問,“你這一跪,為的又是什麼?”
“我與二兄的誌向不同,我想要去西南之郡。”大約是長兄前麵的那些話給了他勇氣,林衛罹落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著,一鼓作氣把內心想的事情全部道出,“我想去軍營,而非官署,我想在戰場,而非朝堂,我想手握長矛,而非彤管。”
林業綏把右手背在身後,不置一言。
“長兄,你可以打我罵我,甚至阻止我去西南。”林衛罹再次表明自己的決絕和誌氣,“但即使我不能去西南,我依舊還可以去西北、南方、華北、華南,鴻鵠若不能高翔,則不死不休。”
沉吟片刻,林業綏從隋郡的那片廝殺聲中抽身,緩緩道:“在建鄴我能護你,軍營戰場之上,你這條命便是送給了天,你應當知道,軍中沒有長壽的人。”
“我不需要長兄來護,踏春宴上的事情也絕對不會再發生第二次,博陵林氏的先祖之中,也曾有人於長江水畔鐵馬金戈,廝殺血戰,造就絕世功業,如今朝堂已有長兄和二兄,至於衛隺自去年家宴以後,他便終日喜好於水利工事。軍營之中自然是該由我來,我不僅要叫他們知道南方世族不是昆侖瘦猴,更想要重振林氏在軍中的遺風。”
林衛罹抬頭,眼中是屬於少年郎的堅定和意氣:“先祖北渡而來,榮曜當世,我不需要長壽,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複何恨[6]。”
這位林四郎說:“誠必不悔。”
看著家弟形於金石的決絕,林業綏眸光閃動,他好像聽到了滔滔江水聲在耳畔翻湧。
*
疾醫請來,但是居室階前已經沒有林衛罹。
男子仍還立在原地,抬眼朝那邊的侍女掃過去,黑沉的眸子裡便已帶著股不容有絲毫的隱瞞的訊問。
侍女倉惶行禮:“稟家主,這是女君為四郎所請的。”
林業綏視線收回,語氣極淡:“帶去四郎的屋舍。”
隨後轉身進了室內。
*
蘭庭裡所栽種的青竹與斑竹皆被打濕,泛起不少土腥之氣。
居室中央的幾案以東,素絹編織的長寬皆五尺二的坐席之上,謝寶因跽坐於席麵,在其左側一步遠的地方擺置著博山爐,爐孔浮出青煙,猶如山間白霧。
她白嫩手心裡捧著半邊錯季栽種的石榴,通紅飽滿,薄薄的果皮被劃開,露出裡麵的白色隔膜,再是數不清的碩大紅籽。
被汁水染紅的指尖將一粒粒籽從上麵分離,堆壘在幾案上的漆紋盤中,旁邊還擺著醴酪[7]。
林業綏邁步走過去。
謝寶因抬目:“衛罹離開了?”
林業綏在南麵坐席蹲跪下,淡垂眸子,兩指拿了顆石榴籽:“身體還未痊愈,先去存眷彆人。”
男子發熱的指腹緊貼唇肉,謝寶因張口,舌尖去卷的時候,不小心碰觸到,下意識舔唇:“郎君日日都會遣仆從回來詢問,理當知道我已病愈。”
自那日以後,林業綏便再也沒有歸家,隻是每日都會命身邊仆從往返長樂巷與官署。
感知著指腹被女子舌尖舔過的酥麻,有意為之的林業綏隱忍下笑意,開口與她說起要離家的事情:“我明日要離開建鄴去西南,衛罹會跟著一起。”
剝好餘下的石榴籽,謝寶因伸手把這些皮膜扔在燒得殷紅的炭火上,淡淡的果香也漫出:“怎麼如此突然?”
她記得是正月開始預備西南郡縣的調兵事宜,廣漢郡那邊如今應當兵力充沛,何事竟然要綜理天下政務的一省長官親自前去。
“西南情況危急,王烹和他的幕僚毫無計策。”林業綏拿出佩巾,在坐席踞坐,然後朝女子伸手,“文書往來再快,也比不上親自過去監督其事。”
謝寶因從右側膝行去他那裡,然後跪坐,與其對麵而視:“衛罹今日在外麵跪著,便是為了這件事情?”
林業綏半垂眸,擦拭著她被染紅的指尖:“還有擅自解印綬。”
林衛罹會選擇進入軍營去建功立業,謝寶因並不感到意外,他從前所寫的策論確實大有可為。
可辭去官職也的確過於意氣用事。
還有她問道:“陛下會同意嗎?”
博陵林氏的家主已經在朝堂有如此權勢地位,要是軍中再出來一位掌權柄的林氏子弟,豈不就是有當年王謝兩族的風範,哪怕林衛罹未必就能夠建功,但終究是一個隱患。
擦完後,佩巾上麵殘留著淡淡紅色。
林業綏放下,虛攬過女子的腰,掌心輕落在女子腹部,答她前麵問的話:“丟失兩個郡,陛下如今便是顧忌也不能如何。”
隻有天下局勢過於穩定的時候,世家才會被忌憚。
既然左右都是一盤危局,為何不利用一番。
謝寶因麵向案麵,跪直身體,把醴酪澆在漆木盤麵的石榴上,攪勻好後,執木匙遞給男子,隻是目光突然被其他事情給吸引而去:“郎君又要離家?”
女子遞來嘴邊食,林業綏正要食用,卻又被拿離,進入她自己口中。
他微攏眉,抬眼,眼尾漫出幾絲被戲弄的可憐:“明日直接出發。”
自生下林圓韞以來,又在妊娠的謝寶因最不能看見他這副神情,隻好重新從盤中舀給他,毫不遮掩的說出心中的疑竇:“那怎麼還換了發冠?”
這冠是收在他們二人所住的居室中,近幾日男子並沒有派遣身邊的仆從來取,她命人送去的也是另一頂束冠。
林業綏伸手擦去女子唇上所殘留的醴酪,然後直接抬起,用舌尖舔去,輕聲笑道:“那天中夜,幼福以為是誰給擦的身?”
石榴的甜與酪的鹹甜交織中,謝寶因想起那夜的事情。
在醫工前來診治過後,又經過針刺灸療,便開始斷斷續續的出汗,到了夜裡,更是發了一場大汗,但是因為睡得迷糊,所以不願睜眼,命左右媵婢為自己淨身。
很快她就聽到腳步聲,有人坐在臥榻旁邊,那時腦袋昏沉,失去意識之前隻察覺到壓在身上的翡翠衾被掀開一角,一雙手探入中衣,輕輕擦拭著
明白過來的謝寶因視線微垂,對上男子那雙笑眸。
那天夜裡,他回來了。
林業綏又問:“佩巾可有收好?”
謝寶因輕輕點頭:“郎君留給我佩巾是何用意。”
林業綏眼神熾熱的看她,笑了笑:“當然是憂慮幼福過於思念,積成心疾。”
謝寶因聞言蹙額,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有意要掩蓋,轉而言其他:“我又不是阿兕,她才是很想郎君這個爹爹。”
比起從前在繈褓中不怎麼親近男子的時候,如今林圓韞已經開始會粘他,一兩日沒有見到,便會聳起鼻子,口齒不清的要找爹爹。
這幾日以來,爹爹二字都快要差不多能學會了。
林業綏神傷的垂眸:“是嗎?”
“那我給你的佩巾在何處。”他意味深長的笑著,“既然不會思念,那也不會有心疾,何不物歸原主,我很喜歡那塊佩巾,從隋郡就一直貼身所用,這次去西南也想要帶上。”
謝寶因被男子的話給噎住,佩巾被她放在了夜夜寢寐的玉枕旁邊。
她本來想要隨便用個理由搪塞過去,但是看見男子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又想到這幾日來他都遣仆從回來詢問家中情況,必然是了然於胸,隻好言道:“那日身體不虞,無力再歸置回箱籠,所以被我隨意放在臥榻之上,郎君如果想要,我這就去拿來”
林業綏喉結一滾,打斷她的話:“左右媵婢。”
謝寶因大約猜到了男子的意圖,紅著臉沉默。
林業綏饒有趣味的盯著她,嗓音低沉:“我不過幾日未曾歸家,這些奴仆便敢對家中女君如此不恭不敬。”
男子緩緩相逼,用著最溫潤的方式。
謝寶因意識到他這個人又在計算自己,不再局促,主動傾身上去,伸手輕摸他喉結:“郎君想要聽我說什麼,我說就是。”
林業綏笑而不言,算計而來的愛意又有什麼意思。
聞著女子身上的幽蘭香氣,他自嘲笑道:“幼福什麼都不用說。”
察覺到男子嗓音下沉,隱隱露出乞求不得的悲哀。
謝寶因附耳。
她說:“眷眷懷顧 [8]。”
林業綏眼底浮上笑意,然後得逞的吻上女子。
即使毫無意義,可他還是忍不住去算計。
因為他本就卑劣。
【📢作者有話說】
林業綏:老婆想我!
[1]改自西漢·劉向《戰國策·秦策三》:“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譯:到一寸土地就是王的一寸土地,得到一尺土地就是王的一尺土地】
[2]春秋·左丘明《國語·晉語·叔向母謂羊舌氏必滅》 【整譯:叔魚剛生下來,他的母親仔細看後,說:“這孩子虎眼豬嘴,鷹肩牛腹,溪壑尚有盈滿的時候,他的欲望卻不會滿足,將來必然為貪財受賄而死。”】
[3]解印綬:解去印綬,謂辭免官職。
[4]秦漢.儒家典籍《孝經·開宗明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5]周朝.儒家五經之一《尚書·康誥》:“王曰:‘封,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譯:最大的罪惡,也就是不孝心不友愛。】
[6]《魏書·張普惠傳》:“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複何恨。”
[7]醴酪。(甜酒和奶酪)《禮記·祭義》:“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為醴酪齊盛,於是乎取之,敬之至也。”
[8]《詩經.小明》:“眷眷懷顧。”【譯:我無限眷念朝夜思慕。】
93 ? 咬破石榴
在新生的晨羲之中, 天下萬物又重新曝露在光明裡,載著朝露的樹葉把陽光折射出數道春暉。
林卻意與林衛隺緩緩步行其間。
他們昨夜得知家中四兄這次也要跟著長兄前去西南,前來相送。
來到林衛罹所住的屋舍中, 走過植有樟鬆的庭院, 從北麵上階後,剛進居室裡麵就看見杉木鋪成的地板上,四處都零落放置著箱籠。
兩人一抬眼便能發現那個早已束冠穿衣的少年站在西壁前,收拾著自己要帶去的衣物簡牘。
林卻意沒有走過去,就近彎腰拿起一卷書簡:“怎麼這些東西也要四兄親自動手, 居室也是亂成一團,為何不命那些奴僕來整理。”
心願達成的林衛罹春風滿臉, 一開口就好像是仲春的清風提前把天下所有的春意都吹來了他這裡:“這些都是曆來兵家的大成之作,或有兵家經典,於我而言值萬錢,如何能安心讓奴僕來。”
林卻意歎氣, 看著悒悒不樂。
林衛罹以為是自己哪裡言行有失。
“與四兄無關。”林衛隺閱看著這些兵書,說明其中緣由,“因為她怕今日錯過四兄離家, 不能相送, 要我在太陽初生之際就去喊她,如今心裡有氣卻發不出來, 所以相貌怏怏。”
掃了一圈室內的箱籠,他抬頭詢問:“四兄是不準備回家了?”
林卻意立即皺眉, 朝人看過去, 語氣冷厲:“五兄在亂說什麼?”
因為看著林衛罹有要把全部的書簡都帶去西南的意思, 所以林衛隺才會有此一問, 但是麵對指責, 也沒有解釋,咧嘴笑道:“是我回不來行了吧,怎麼突然就如此護著你四兄了。”
林卻意氣得走過去,兩隻手去扯少年的臉頰:“五兄你不會說話就不要說,哪裡有你這麼說話的,什麼叫回不來了。”
她剛說完,眼睛就變紅了。
看見妹妹被惹哭,林衛罹警戒的看向五郎。
從高平郡回到建鄴以後,親眼看著外祖離世封土,林卻意就很害怕聽到跟死有關的事情,他們父親死的時候,這個阿妹也還沒有誕生。
他們以前經常嬉戲鬥嘴,從來也不見這位阿妹哭過,林衛隺瞬間開始變得手足無措,最後隻好用她往昔所言來寬慰:“四兄還要去南邊,我也要去做你口中那個愚公,山都還沒有移,怎麼可能回不來,我就是隨便亂說的。”
林卻意拿出身上的佩巾,自己擦眼淚:“我又不是因為五兄的話才哭,就是忽然覺得傷心,你們都已經有自己的誌向理想和歸處,我們明明是家人,但還是要分彆,各在一方。”
林衛隺發現有用,繼續笑言:“等四兄以後成為大將軍,便是阿妹的倚靠,要是你未來郎君敢欺負你,直接叫他提劍找上家門去。”
“那五兄呢?”
“我移山去壓他。”
兄妹二人對視良久,捧腹大笑起來。
*
青色帷幔垂下,女子在臥榻之上熟寐。
林業綏緩步走去北壁,披好黑底金紋的鶴氅裘後,往門戶處邁步。
館驛送去尚書省的文書,在平旦時分就已經送來長樂巷,家中奴僕不敢擅自接手朝政的公文,所以事急從權直接送來屋舍。
聽見室內腳步聲,雙手抵在胸腔的官吏匆匆抬頭,看見男子闊步出來後,連忙整理儀容,有禮有節的行稽首禮,然後遞上兩封羽書。
林業綏徐步至居室階前,伸手接過後,用左手一並捏著,然後順勢背在身後,部署自己離開後的公務:“我即刻要出發去西南,這幾日省內關於西南的文書,你回去歸整好後,送入太史局入冊。”
官吏拱手作揖,而後被仆從引到外麵的巷道。
已經奉命預備好車駕、箱籠的童官正好和他們擦肩而過,他急速走到還立在原地的男子跟前,叉手行禮:“家主。”
聽見坊門大開的街鼓聲,林業綏垂眸緘口,等鼓聲消弭後,才不急不緩道:“書齋的案麵有兩封帛書,送去給裴爽、裴敬搏二人。”
童官拱手領命,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又返回原地,恭敬問道:“家主,可要跟他們說什麼?”
“離開建鄴以後,我與王烹的性命便係在他們二人身上。”拂過左手所握文書上的羽毛,林業綏已經能夠預想到在自己離開後,朝堂上將要發生什麼,征戰沙場的將軍最怕的不是敵人,而是這些文臣,“不得已時,去東宮。”
廟堂之高的君心絕對不能被擾亂。
童官臉色微變,他知道家主此去西南,又是堵上自己的性命,內心不覺酸澀,但又什麼都不能說,奴隸隻能服從主人的命令,行完禮便疾速離開。
*
昨夜的那場雨下得淅淅瀝瀝,蘭庭中所栽植的鬆柏竹樹被打濕,室內的人也是揮汗成雨,最後沐完身才枕著雨聲寢寐。
謝寶因醒寤之後,內心想的是慶幸中衣是絲絹所裁製的,順滑細膩,若不然,稍稍一動就會疼。
她想,大約是被弄破皮了。
從前哺乳的時候,阿兕都沒有這麼凶。
發現晨光從南麵窗牗而進,謝寶因掀開衾被,從臥榻的帷幔後麵出來,腕骨也發酸。
幽靜的室內,男子披著外衣,踞坐在幾案西麵,大腿敞開,而後慢條斯理的揭掉上麵所沾的鳥羽,展開帛書,斂眸看過。
聽見聲音,他抬眼,順手把縑帛放在案上的另一封羽書上,溫聲笑道:“怎麼不多寐一下?”
謝寶因看見昨日的乳酪石榴還放置在案上,邊屈膝彎腰跽坐,邊把漆紋盤放在席麵上:“我以為郎君已經離家去西南了。”
林業綏笑而不語,看來他的確是過於放肆了,所以才已經使她楚弓遺影,後徠又不經意的掃過她身上所穿中衣,眉頭微皺,伸手過去,將昨夜自己未曾係好的衣帶,重新解開,長指再係結:“日漏七刻出發。”
因為要保證朝政穩定和統治,且能夠及時傳達公文和訊息,所以天下快馬近乎都在朝廷所設的館驛中,他們要先乘車去三十裡外的陵水驛,隨後再換騎能日馳五百裡的驛馬,趕至廣漢郡。
係好後,他指間穿過女子細膩幽香的烏發,以指為梳,將有些亂的鬢發弄好,漫不經心的問道:“石榴很好吃,為何拿走。”
唇齒間,嫣紅的石榴籽被咬破,細小的汁水流入喉間,後來石榴籽被弄臟,他便用玉枕旁邊的那塊舊佩巾擦拭乾淨,再細嚼慢咽的吃咽,端著的是世家長子的矜貴風範。
謝寶因看了眼男子案前的文書,雖然被上麵的帛書遮掉大半,但依舊還能夠隱約見到“西北”“隋郡”“恐”“突廠”幾字,聽見男子的話,用皎潔如霜雪的眼神看向他:“郎君還想吃?應當還有幾個,我命人去拿”
林業綏好整以暇的看著。
說至一半,她反應過來,兩頰湧上紅潮,然後雙手撐在案麵,跪直身體,直接惱羞成怒的傾身咬了上去。
女子眼底還帶著剛睡醒的霧氣,林業綏抬頭吻了吻她:“還是很痛?”
謝寶因搖頭,想起緊急的事情,趕緊問他:“郎君把佩巾放在哪裡,時日一久,會洗不掉的。”
“昨夜的佩巾我要帶走。”因為那條染上了石榴汁,林業綏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樣,哄笑道,“重新留條給你。”
謝寶因還來不及說什麼,居室外麵已經響起幼童咿呀喊娘的聲音,更衣傅粉的媵婢也低頭進來。
兩人更好衣,盥洗完後,林業綏命乳媼把哭鬨的女郎帶進室內。
謝寶因裝飾高髻的時候,忽然聽到林圓韞開口說了一句“要次奶”,回頭便見男子從那隻小手中扯過昨夜的佩巾。
兩刻後,仆從童官疾步走進居室,剛走三步就停下低頭行禮:“家主,裴禦史答了‘比乾挖心’四字,裴少卿說會儘力而為。”
林業綏嘴角扯出一抹不淺不淡的笑來,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裴爽與裴敬搏雖是族兄弟,性情卻截然不同。
聽到這麼一句激憤之語,傅好粉的謝寶因緩緩撐案而起,雙手自然抵在身前,寬袖輕垂,她好奇詢問:“比乾挖心,裴爽?”
林業綏收好佩巾,笑著頷首,然後從坐席上起身,走到女子旁邊,對她伸出右手。
謝寶因垂眼看了眼,把手交給他,腹前的另一隻手便也自然垂落在身側,與男子先後走出居室,隨即併肩而行,侍女隨侍身後。
他們還需要去郗氏那裡。
站在蘭庭裡的林圓韞看著父母要離開,急得直接嚶嚶而語,最後發現他們是真的走了,情急之下,直接糯糯的喊出一句:“耶耶”
林業綏頓步,隻覺得胸口的跳動有一瞬間停滯住,過後才再次搏動起來,他回頭望向孩子,喉結滾動,邁步折返回去,用寬厚的掌心撫摩著女兒發頂,又再走到妻旁,十指與她相扣:“多謝。”
看見他們相處親近,謝寶因眉眼也變得溫柔,從前他待林圓韞總是帶著一種疏離感,聽到男子跟自己道謝,她愣住,笑出聲來:“郎君為何要謝我?又不是我叫的耶耶。”
從林圓韞誕生以來,林業綏始終都隻不過是覺得從此世上又多了一個與他血脈相連之人而已。
唯一的不同是,這是謝氏為他生的。
直至剛才,他才開始真正去承受[1]為人父的那份情感:“多謝幼福生下她,讓我得以成為父親。”
謝寶因宛然而笑。
*
北邊屋舍的廳堂中,除卻要去官署的林衛鉚以及妊娠八月的袁慈航,家中的郎君娘子都已經在這裡。
林業綏和謝寶因來到堂上的時候,郗氏剛與林衛罹交談完,兩人抬臂向北麵行禮,隨後在廳堂以西分彆跽坐入席。
婦人也大約是覺得有個位高權重的長兄一起去西南,肯定是與其他的世家子弟一樣前去鍍金,不會真的去碰兵戈,或是殺人見血,所以說的都是些命他好好聽長兄的言語。
十分平易近人。
為了西南之行能夠順利,林衛罹從席上站起,走出案後,來到堂上,兩手相抵一拜,再跪下叩頭行稽禮:“我會緊記母親所言。”
“孝順便好。”郗氏欣慰點頭,又看向坐在廳堂西麵第一張幾案後麵的男子,雖然有爭吵,但他們畢竟還是母子,這是該有的體麵,“這次你又去那麼遠的地方,不覺想起你九年前去隋郡的時候,不過好在如今成家立業,我也不用再成天操心,西南險惡,望你平安歸家,注意身體。”
林業綏不疾不徐的垂眸喝了口熱湯,然後朝坐於北麵尊位的婦人頷首道:“多謝母親掛念。”
母子間的體麵就此結束。
童官也前來堂上回命,車駕已停在巷道中。
林業綏、林衛罹從幾案後的席麵起身離開,登車先啟程去往陵水驛,身為郎君的林衛隺跟著一直送到家門外。
身為婦女的謝寶因與林卻意則跽坐於案後不動。
郗氏看向安安靜靜抬臂食湯的女子,內心開始想起那件事情來,她知道還必須要有這位博陵林氏宗婦的準允。
因為妊娠不能飲茶,所以侍女所送的是碗肉湯,湯麵上還有肉糜浮著,謝寶因在心裡歎了口氣,晨初進食這個隻會覺得惡心作嘔,但畢竟是在君姑的堂上,為了禮數周全,也不得不食用,她拿起羹匙送入口中,細細慢慢的嚼爛後,以湯送服。
想著食用完就辭彆。
可飲完熱湯的郗氏剛開口就已經徹底打碎她想離開的念頭:“我有一件事情要與女君談。”
既是君姑,又是屋舍主人要相談,謝寶因先後垂手,放下手中漆碗,用佩巾擦拭完沾染油腥的唇角後,雙手疊著放在案下的膝股處,微微斜側著身體,看向北麵。
郗氏和悅道:“高平郗家的大夫人也就是你們舅母想要來建鄴短住些時日,等到了天氣稍稍暖和的三月就會啟程,大約在四月便能到。”
【📢作者有話說】
[1]承受就是接受的意思。《左傳·隱公八年》:“寡君聞命矣,敢不承受君之明德。”
感謝在2022-12-11 23:30:27~2022-12-13 22:51: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葉小奔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94 ? 郗家女郎
堂上有火, 有鼎。
謝寶因脛臀緊並在一起,以正位凝命,望著北麵主人之位的婦人, 情緒平淡的聽她繼續說著。
郗氏說到口乾, 便停下,不徐不疾的抬臂飲畢熱湯後,將木胎漆碗輕放在身前幾案上,右手揚了揚,重新落在因正坐而微斜的腿上:“你們舅母出身於扶風蕭氏, 並不算顯貴,屬士族之末, 從未踏足過京畿之地,去年阿父病重,我前往高平郡侍疾之時,與她閒談起建鄴景物與闤闠[1], 她對此心向往之,直言自身被困高平,不知此生可能否一睹國都之華。那時我許下來日親迎她入國都, 豈知她竟將寬慰之語當真, 在歲末高平郗氏的子弟前來奉禮時,送來帛書詢問。”
跪坐在謝寶因右側席位的林卻意微微皺眉, 先一步出聲:“那舅姊可也要一同前來?”
郗氏望見這位女郎麵上所露出的神色,似是夾帶著嫌惡與不悅, 言辭變得嚴厲, 訓斥道:“怎可如此不敬?聖賢曰’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樂乎‘[2], 你舅母與舅姊從高平郡而來, 是迢迢遠行客,你既未適人,便還是博陵林氏的女郎,身為主人,應拿豝以禦賓客,若被雀娘聽見,使得她內心感傷,便是無禮,你難道不知人而無禮,胡不遄死[3]?你如今也尚未病愈,為何還不去進食湯藥。“
林卻意聽到後麵的話,雖有憤激,但還是諾諾道:“我會謹記阿母所言,隻是我想要隨行長嫂身後離去,故未與阿母辭彆。”
“我們有事相商,且你長嫂自有媵婢隨侍,何須你來擔憂。”郗氏的視線微斜,落在緘默不言的女子身上,“你先回屋舍用湯藥,也勿要再使得你長嫂勞神。”
被堂上的婦人有意提及,始終沉默著的謝寶因也適時出聲,對家中這位女郎微笑相勸。
林卻意也隻好起身行揖禮離開。
望著堂外的謝寶因不由思量,剛剛婦人言辭如此激烈,便也說明林卻意口中所言的舅姊確實要與郗大夫人同來。
她重新看向婦人,從容微笑,事事都妥帖:“不知郗夫人與郗家舅女要來建鄴多少時日,我可命奴僕儘快收拾居室,取布製衣,若是夫人另有經略布置,我自當遵從。”
倘真是為看國都壯麗,郗家另外兩位夫人與其餘舅家姊妹也應前來,如此才算是顧全禮數。
見女子如此坦蕩,郗氏反而變得驚悸起來,又連忙把心聲言明:“還有一事,我也不想對你遮蔽,等從安與四郎他們從西南歸家,你那位舅母就會回高平郡,而雀娘此行來建鄴是長居。”
長居
婦人此話意思深長,隱約明白什麼的謝寶因喜怒不形於色,繼續相問,言語之間儘是孝德:“夫人多年不歸母家,心中必然思念手足姊妹,隻是如今夫人與舅家都理當頤養家中,不宜跋涉奔波,既有相貌肖似的舅女相伴,定也能得慰藉,但不知長舅與舅妻可願割舍,可要加蓋女君函章以與高平郡通尺牘。”
郗氏便也乘勢開宗明義:“四郎年齒十七,已經能夠相商婚姻之事,他長兄被皇室稽延到及冠才得以成婚,以致我心有遺症,他必須儘快,雀娘也剛好年紀十五,婦德婦行婦言無一有錯,嘉名,性情亦也溫順,娶婦便當該娶如此,隻是她在高平郡所生長,不及建鄴女郎莊嚴,有所怯弱,不過家中有你這位長婦與女君在,往後自可再攜她締交戚裡。”
謝寶因笑而不言,此舉是欲將她在建鄴所締交的世家關係,均要讓這個不曾會麵的舅女據有,而要結交世家夫人與女郎,不外乎是幼年相識,或是隨母赴宴,而她靠的則是渭城謝氏。
天下士族無一不想與王、謝結交。
她亦知堂上婦人是想要乘風扶助父族,如今雖能以家中嫡母的地位為兩家籌謀婚姻,使之通婚,可等郗家舅女成為新婦,在建鄴不能安身,那這將會是世家取笑高平郗氏的憑據。
但倘若據有渭城謝氏的樞紐,又有謀略運籌,待林衛罹建功立事,聘其為正室,她所出身的高平郗氏便能成為淮南雞犬[4]。
發覺跽坐在西麵的女子不讚一辭,郗氏不冷不淡的再次言道:“如今你是博陵林氏的宗婦,家中事務皆由你經營,你若不允,我自聽從。”
謝寶因的一抹視線微垂,掠過幾案之上逐漸冷卻的肉糜,湯麵已漸漸凝了薄薄一層泛白的彘脂,不能再食用。
婦人這是在用尺蠖之屈,以求信也[5]。
她隻能讚同其謀:“夫人覺得好便好。”
郗氏頓感適意,下垂的嘴角轉瞬高掛,目露稱許:“雀娘與你舅妻的居所便布置在東邊屋舍即可,不必過於糜費功夫。”
謝寶因端坐的上半身微微朝北麵斜側,隨後抬臂,抱空圈,形成圓潤弧線,行揖禮,頷首應答。
侍立在她身後幾步之外的左右媵婢低頭上前,同時緩跪下去相扶。
站直雙膝後,謝寶因就地立在坐席上,朝著婦人所跽的方向,再次行禮:“不敢再煩擾夫人。”
正坐的郗氏也回以揖禮。
謝寶因這才向右邊轉身,微微抬足,穿好絲履,緩步從堂上往外而去,走過屋舍甬道,要從西麵下階時,她抬眼頓足,看著蘭庭中在樹木周旁食草的鹿。
這隻斑鹿由寶安寺的沙門在歲首饋遺的,據沙彌所言去歲某日,他們打開寺門便見這隻野獸曲著四足,臥在階前,身有損傷,待為它醫治好後,本欲放歸山林,隻是野獸有靈,不願離去。
郗氏聽聞,直言有緣有,深覺是牟尼的法身,有意供養,沙門不敢開罪於世家夫人,於是這鹿便被奉送到建鄴城內。
收回發散的思緒,她重拾步履而下。
早該離去的林卻意也還立在庭中,身後有侍女並立,待瞧見女子走來,立即迎上去,然後行禮:“長嫂。”
謝寶因雙手落在腹前,始終不曾偏移怠惰半分,周身都是知禮節的矜重,而後溫婉一笑:“你遘疾未愈,為何不去進服湯藥,反在此等我?”
隨即便併肩同行。
媵婢、侍女隨侍在她們身後。
林卻意在山林之地生長,行事放達又坦白直率,譬如此刻,她絲毫不掩藏自己的內心所想:“藥石之效,不會因遲享而減少,但夫人卻如司寒[6]。我實在是憂心長嫂以及高平郡那位舅姊要來建鄴之事,長嫂不知,去歲孟夏在外祖家中的時候,夫人便對那位舅姊屢屢稱譽,她以節操立名,資性端正,通女功技巧,婦德尚柔,夫人所說種種,皆是確實,可我就是難以與其欣慨交心。”
謝寶因徐步前行,聲音舒緩:“大約是眾人不信世上有聖賢,故以遇見完善之人,總是會先有所疑。”
畢竟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7]
林卻意搖頭而怡悅女子:“長嫂此言不然,我並非是因舅姊一無差錯而不喜,否則長嫂處事也如聖賢,緣何我便懽喜。”
如此揶揄,謝寶因無柰她何,淺淺一笑過後,往□□步。
回居室的途中,林卻意也終於明白為何。
因為不正。
*
回到房舍,謝寶因未入居室,徑直去往北麵的廳堂,對堂上的家中奴僕命道:"郗家夫人與其女郎不久將要寓居建鄴,要以大賓之禮及大客之儀,將東邊屋舍收拾為二人住所。"
“是,女君。”
奴僕行禮,稟令而走。
媵婢也捧著炭盆進來,安放在坐席旁。
在烈火之下,謝寶因聽見庭中鬆柏枝葉的簌簌聲,目光遠眺。
如今還是仲春,天氣尚冷,朔風不消。
*
後月餘而逝。
郗家大夫人與郗家舅女乘坐牛車抵達國都建鄴的時候,已經是四月孟夏初,冬天的麑裘熊羆被歸置回西壁所堆放的箱籠裡。
落花依著高幰車,垂柳拂過行輪。
遠在建鄴的城郭之外,一輛由黑水牛所拉車轅的乘車緩緩駛過足有二十四丈寬的道路上。
在小車來到通化門的時候,從車帷裡伸出一隻手,遞出此行的公驗,隨行的侍婢上前幾步,雙手捧著簡牘,再交給城下守衛。
一片寬的簡牘按插於木製底座中,上麵用小篆寫有籍貫家業及貌相,在途徑各郡縣時,證明此乃良民,不得扣押,均要放行,並蓋公章。
隨著守衛蓋下最後一道印章,行輪再次滾動。
直往長樂坊而去。
小車內所乘的母女二人,比肩跪坐,一股清明風侵襲而來,車帷被掀起。
目視前方的郗雀枝得以乘勢望見國都壯麗,各裡坊同樣大小,猶如棋盤,道路縱橫,井然有序。
世家夫人出行所乘的牛車更是琉璃珠玉,香草之氣漫出,麗車服,使人焜昱錯眩,照燿煇煌。
她內心嘆羨的垂眸。
雖然自己出身於高平郗氏,但是氏族日漸消弭,子弟不興,急需用婚姻維係與其他士族的聯係,而天下最有權勢的世家都身在建鄴,或是據守在氏族郡望,使得普天之下,並非全是王土。
如今趁外嫁建鄴的這位三姑還康健,他們郗家必須乘勢攀附外戚博陵林氏,以爭權埶聲名。
接近長樂巷,便能窺見室家之麗。
昔日林氏家主所修室第圓館占據裡坊二分之一,母女瞻望,得觀重簷翹角,貴戚室廬相望,金帛殷積。
待小車停下。
婦女扶著麵前幾案,站直雙腿,先後從車轅處下來。
郗家大夫人蕭氏的發絲尚青,雙目清明,帶著風霜的厲,年齒十五的郗家女郎站在阿母身旁,卻是天壤之較,她容則秀雅,自是閨房之秀[8]。
奴僕、侍婢等數十人在巷道一旁,看見客車,先拜手,而後俯首,舉至頂:“奴奉家中女君之命,在此迎候蕭夫人與女郎。”
蕭氏笑著酬謝主人所派賓者,隨即問道:“這裡宮室棟宇皆瑤琁致美,不知還有誰家室第建在此坊。”
擔任賓者的奴僕行在前,引客入主人家:“長樂巷及附近街巷都是博陵林氏的家主在最初北渡建鄴的時候,所措置的家業,坊以西所修建的是林氏家廟,供奉先祖,且靠近坊牆,為出行便利,家主直接在牆上開出三丈寬的大門,可供三駕車並行,遣甲士豪奴守衛,在大宗室第四周,還有其他房舍,為小宗住所。故此坊雖還有其他世家所住,亦非巨室。”
蕭氏步入大門,持著世家風範,步步端正,又問:“不知林四郎何時能歸家?”
賓者隻答道:“四郎隨家主離家去往西南治亂,何時能歸,非婢僕可知,還請夫人詢問家中女君。”
郗雀枝擔憂婦人操之急矣,小聲勸阻:“阿母。”
雖不悅,蕭氏最終還是憤懣緘口。
【📢作者有話說】
[1]闤闠(huan2 hui4):街市,街道。《文選·左思<魏都賦>》:“班列肆以兼羅,設闤闠以襟帶。”
[2]“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論語》。
[3]詩經《國風·鄘風·相鼠》:“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譯:看那老鼠尚有肢體,作人反而不守禮儀。作人既然不守禮,為何還不趕快死?】
[4]淮南雞犬:淮南王的雞和犬。——漢·王充《論衡·道虛》:“淮南王劉安坐反而死,天下並聞,當時並見,儒書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雞犬升天者。”
[5]《周易·係辭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尺蠖行動時身體上拱,屈伸而行,求的是能夠向前伸展。】
[6]司寒:冬神玄冥。——《左傳·昭公四年》:“以享司寒。”
[7]先秦《戰國策.蘇秦始將連橫說秦》:“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忽乎哉?”【人活在世上,權勢地位和榮華富貴,難道是可以忽視的嗎?”】
[8]《世說新語》:“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
感謝在2022-12-13 22:51:54~2022-12-15 15:20: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困困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95 ? 謝家出事
賓者將客人導引至家中宴客的西堂後, 疾速上前,稽首拜道:“女君,賓客已至, 蕭夫人與郗女郎皆安然。”
在告知女君以後, 便迅即走到右側侍立。
隨即,隻見蕭氏及郗雀枝踩著翹頭履,拖曳著裙裾走來,舉止有禮,身後有兩列共四名侍婢隨行。
身為主人的謝寶因立則在堂前階下, 看見遠方來者,她先抬臂一拜, 以客禮待之。
蕭氏趕緊循禮答拜:“此行我們母女將要煩擾謝夫人,不敢受之以禮。”
郗雀枝也依照著阿母那樣對賓主拜手,然後往後退避一步,看著蕭氏與謝夫人周全禮節。
在眸光流轉間, 她也已把這位建鄴貴人全數閱儘。
謝夫人體態嫻靜,曲領中單遮住長頸,領口廣博, 前端下垂, 上襦的領袖緣邊鑲嵌綠紋織錦,篆紋七破長裾垂落在地, 從腰間所束寬帶便可知其已懷孕。
發頂那支步搖亦由金所製,在被塑成花樹後, 由樹乾向外伸展出四片長葉, 乾中又有八條彎曲的長莖向上, 頂端是花苞與盛綻的花, 它們擁簇著中心那根筆直的莖上則站立著展翅的金鳥。
將其豎插在聳起的高髻之上, 猶如群山之巔佇立著金花樹鳥。
可見工匠技藝之巧,也隻有國都能出此大匠。
融風一拂,女子兩側垂髫飛揚,素紗飄逸。
除了延頸秀項,皓質呈露,更是美目盼兮。
她的阿父與夫郎還皆是尚書仆射,掌權柄國政。
郗雀枝落在腹前又被掩在寬袖下的雙手漸漸收緊,天下庶民又豈知士族與士族間也有天壤之覺,冰炭之乘。
時人常言,身在建鄴的那些巨室才是士族。
兩拜過後,禮畢,謝寶因邁步走向東階。
蕭氏自覺比這位出身渭城謝氏的謝夫人卑下,不願走西階,也隨在主人身後欲上東階,在女子的一再謙讓中,才複又回到西階。
走至階前,主、客又要再謙讓誰先登階。
最終由家中主人先登,客隨後。
謝寶因舉起右足,左足次之,雙足並攏後,方又再登階,蕭氏與郗雀枝則等主人登上一階,才跟著登一階。[1]
走上屋宇甬道,又行至西堂敞開的門戶處,先由客蕭氏進到堂上。
謝寶因要進去的時候,忽然大風起,遠處白玉環佩所起的叮呤聲泠泠,腳步聲徐徐而來。
俄頃就已看見高髻婦人。
郗氏在居室修飾好相貌後,便帶著兩列隨侍之人浩浩蕩蕩前來,腰間白玉組佩長及地,立著世家夫人的氣勢。
剛入門戶的蕭氏循聲轉身,麵色微凝,頓時明白這位外嫁二十多載的女公此舉是為顯揚昔日之她,非今日之她。
所受屈辱,皆可討要。
蕭氏回過神來,端正身體,對著堂前從東麵上階的婦人行禮。
郗氏揚顎頷首,顧及禮節的抬臂回禮:“客從遠處來,我為賓主卻有失禮數,蕭夫人不必多禮。”
是蕭夫人,而非兄婦。
立在阿母身旁的郗雀枝也垂下頭顱,推手對婦人深深一拜:“三姑。”
郗氏瞬息便又對這位兄女露出慈顏,變得尤為親近。
郗雀枝也恭敬的扶持著婦人去堂上。
待客入內,謝寶因亦隨之進去。
低頭侍立在女子身後的媵婢亦步亦趨,而後愕然。
隻見那位高平郡來的郗家女郎竟屈跪在婦人旁邊的坐席之上。
宴客時,她們女君與夫人為主,均要入席北麵的尊位,侍婢早已將原先擺在中央的幾案向右移動,再放置一張食案,並鋪設坐席。
朝向門戶的北麵如今是兩案並列。
且客不犯主,此舉卻是不敬輕慢。
郗雀枝像是突然醒悟過來,看了眼郗氏,便立即撐案起身,從席上走出後,竟悚愳到長揖而拜:“我與三姑敍舊以致不顧禮儀,望謝夫人寬恕我的無禮。”
謝寶因好奇看著眼前惶遽的身形,高平郗氏雖不顯貴,卻也是士族之流,禮節乃仁儒外貌,即使禮樂崩壞的時候,各世家也均會以家學教導,氣度雄遠,何至於會因此便惶惶。
她莞爾一笑,出言安撫:“無礙。”
隨即走到案後,提起下緝,跪坐於席上。
郗氏把郗雀枝望來的視線當成是求救於自己,見女子未與她郗家兄女為難,神色才漸漸好轉。
待堂上眾人都列席入坐後,手捧食盤與清酌的侍婢排推而進。
於西麵入席的蕭氏舉起案上的酒樽,遙對尊位,像是忘卻先前婦人對自己的疎遠,依舊隨親稱謂:“去年與女公在家中一彆後,又是一載,夫郎甚是懷戀女公,常念不知何時還能再相逢。”
郗氏聞言,稍怠嫚的看過去,停了幾瞬才執樽而飲:“隻要活著,總能相逢,蕭夫人告訴郗郎又何必著急。”
蕭氏還未進食,卻覺得飯窒塞喉。
席間相隔一丈遠,而郗氏視線往婦人旁邊微斜過去,已經看向同列席西麵的郗雀枝,眼神柔和:“不過一載,雀娘形容怎麼便如此瘦削下來,可是家中生出變故。”
言儘,餘光瞥了眼蕭氏。
往昔她不敢,可如今已有此自信。
郗雀枝放下手中象箸,望著主位的人,小心敬答:“家中無事,隻是祖父離世,雖已守孝一載,但心中始終永懷哀悼,靡所寘念,平日少食,以致形容枯槁,未曾想對三姑犯下不敬。”
短短幾語,便訴儘孝德,郗氏聽完,甚是欣慰的寬解,又因被牽動思父的心緒而不由歎息:“你這般篤謹孝道,便是對我不敬也情既可原,況如今哪怕瘦削,依然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謝寶因神色自若的飲啖不輟。
郗氏不僅與兩位異母阿兄私怨眾多,與這位長兄之妻蕭夫人也結怨深厚,即使內心十分想要扶助父族高平郗氏,也不會如此毫無隔閡,命親子聘異母兄之女為妻。
她不經意的掠過堂上以西,綠色上襦接雙色五破交窬裙,原本甜膩的聲音中參雜著絲絲悲痛,言至途中,眼尾垂下,流出哀慽之情。
我見汝亦憐。
蕭氏生生受著婦人的輕嫚,看著堂上姑侄和睦,又再望向入席尊位的另一人,在兩人對視之際,乘勢高舉酒樽。
於郗氏和郗雀枝的談話聲中,謝寶因亦也拿起案上酒器,抬起雙臂,與婦人遙遙頷首的同時,執樽的手臂微微往下一沉,以示尊敬。
隨即等蕭氏遮麵飲完,垂下雙手後,便又緩緩放下。
這位蕭夫人所出身的母族扶風蕭氏,先祖曾在亂世分裂時於彆國顯貴幾世,但自天下三分又再次歸一以來,蕭氏族中子弟已經難以進入國都建鄴拜高官,更不能掌其政治禁令,便是士族聯姻,亦難與建鄴的士族房支聯係,遑論姻親。
能從外郡嫁到建鄴為世家夫人,也大都因為大宗房已沒有能適人的女郎再與其他士族進行利益聯姻。
郗氏對這位蕭夫人的憎惡,既不所宜儘禮,又不遮蔽,便也驗證兩家婚姻很有可能就是堂上這位郗女郎自己爭取而來的。
在女子這裡得到敬重,蕭氏的神情終於是得以緩和下來。
*
待宴客完,漏刻已上浮數刻。
陽光也從最初的熾烈變為此時的晦暗。
郗氏還要回房舍去禮佛,先行攜侍離開。
謝寶因身為賓主,又在堂上與客漫談幾刻,直至家中奴僕前來,稟明客居已經收拾適當。
聞言,她身體前傾,撐案從坐具離開。
侍坐在後方左右的媵婢立即跪行幾步,一婢把女子臀下的坐具拿離,一婢小心扶持。
蕭氏與郗雀枝也由各自的侍婢扶立。
謝寶因雙足緊貼織錦席麵,穿好絲履後,徐步從幾案後麵繞出,與婦人彼此揖禮,笑言:”我送蕭夫人與郗女郎。“
蕭氏聽之滿意,謙讓兩言便頷首。
郗雀枝也拜手,行揖禮。
*
博陵林氏的室第之內,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璫,行道纚屬,步櫩周流,又有振溪通穀,蹇產溝瀆,谽呀豁閕[2]。
緩步其中,娛樂左右,自可養精遊神。
謝寶因與蕭氏竝行[3]於步道,兩列侍婢在後亦步亦趨的隨侍。
婦人望向女子腹部,妊娠該有八月,忽然又想起博陵林氏還有一位出身陳留袁氏的夫人,思慮之下,出聲詢問:“不知那位袁夫人在何處,我此行是客,還未向賓主儘禮。”
謝寶因雙手落在腹前,輕笑著為其解答:“袁娘已經妊娠近十月,於半月前就搬入產室,如今不便宴客,且蕭夫人與女郎乃夫人親慼,不必再拘禮於此,若夫人想要會麵,我即刻便命奴僕前去。”
蕭氏趕緊開口推卻:”袁夫人與腹中孩子為重,待來日產下郎君,我定去拜會。”
隨行在旁的郗雀枝則早已神遊,她看著此間壯麗,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士族之間的差異。
她們所居住的這一處屋舍不僅臨著山林,還有可宴客的廳堂,在席與席之間相隔一丈遠的情況下,足以可同時宴請十數人。
蘭庭中栽種著花樹,樹冠碩大,冠下擺置有幾案坐榻,閒暇可坐談。
從敞開的門戶處,也可以看到朝南居室內裡的精細。
侍立在屋舍外的奴僕侍婢見到家中女君與客前來,紛紛恭敬低頭行禮。
進到堂上,謝寶因還未入席,便已出聲對侍婢命道:“去將所選奴僕帶來這裡。”
郗雀枝轉身,好奇看向堂外。
每列八名,兩列共十六名侍婢魚貫而入。
謝寶因簡單看了眼,側身與郗家婦女說道:“往後這些奴僕便會留在此處房舍侍奉,蕭夫人與郗女郎儘可役使她們。”
蕭氏喜悅開顏,張口言謝。
郗雀枝卻以為這位謝夫人是有意要把自己的侍婢給遣走,無措的上前兩步,低頭的時候儘顯謙卑:“我自知此次來建鄴是寓居於此,可菡萏幼時便侍奉在我左右,望夫人能許可。”
若無心腹,在建鄴就更是舉步維艱。
謝寶因雙目微眯,唇角泛起笑意,開宗便言寓居二字,機敏的把自身處境說與眾人聽,不知是有意,還是真畏怯,她淡下神色,僅作淺淺一笑:“我並未想要遣走她們,隻是房舍過大,諸事繁瑣,僅四名侍婢難以侍主,怕對夫人、女郎有所怠慢,有失禮節。”
郗雀枝更加惶恐謝罪。
謝寶因伸手輕扶,然後重新回歸端正,身體不偏不倚,掌心向內,緊貼身前:”路途勞頓,心神必然疲頓,我便不再驚擾蕭夫人與女郎。“
手臂微抬,揖完便抬腳離開。
蕭氏與郗雀枝也循禮長揖。
在目送女子離開後,婦人走去堂上北麵,看著堂上女郎,便會想起在郗氏那裡被輕慢冷待,內心已經積滿怨憤,可顧及大事,隻能暫時先壓下,以郗氏女君與阿母的身份訓道:“你出身於高平郗氏,行事不可失禮,時時約束言行,如今雖然已經來了建鄴,但你與林四郎的婚姻還未分明,不可忘形。”
即使謝夫人許可,還有那位精於權術的林家主。
此事關乎家族利益與天下權柄,他身為家主,未必會同意子弟聘一位父族不顯的女郎為妻,就算是與郗家有婚姻關係牽連,可這些年來,因往日那些緣由,兩家不再有交際。
哪怕是不與建鄴的顯貴世家通婚,但曾經累世顯貴的家族也還有清河崔氏等。
郗雀枝屈膝跪在堂上,聆聽教導。
她既非正室夫人蕭氏所生,也非側室夫人所生,隻是由一名侍妾所生,因生她的時候艱難,那名侍妾也為此殞命,蕭氏雖待她並無差彆,但士族需以婚姻維係家族權勢,不論顯貴與否。
那位三姑對蕭氏與郗家大兄、二兄一直都心有怨恨,雖然心裡想要扶助郗氏,但隻欲與同胞之弟,即使三叔父膝下並無能適人的女郎,便是要從郗氏遠支中選,也不願考慮另外兩位兄長的女兒。
可為了家中兄弟,也為了高平郗氏能傳百年,她的婚姻前提必然是要能給家族帶來利益的。
既然如此,何不大膽望高。
那些時日的逢迎順從,終於得以受益。
她伏地頓首道:“兒明白。”
*
西邊屋舍的蘭庭中,林圓韞跪坐在席上,拿著鳩車在幾案上來回。
乳媼侍坐在右側,以便時時照看,四名侍婢則在後方侍立。
見到人來,紛紛低頭:”女君。“
林圓韞聽見身側的聲音,馬上抬起腦袋,兩條小腿從席上站直,拿著鳩車便朝阿母奔去:”娘娘。“
謝寶因嫣然一笑,摸了摸她茸茸的發頂,發現已經隱天蔽日,天氣也開始變涼,牽著女兒走上甬道。
行到居室門戶外,將要進去的時候,家中奴僕趕來稟道:“謝郎君遣奴僕來說謝家夫人因宿疾而昏睡不醒。“
林圓韞不求甚解的仰首,隻看到阿母微微顫動的眉睫。
【📢作者有話說】
[1]主客禮參考自《禮記.曲禮》。
[2]漢.司馬相如《上林賦》。【譯注:慢步長廊,環繞四鬨,樓房重重,曲閣相連。屋椽雕彩,椽頭飾玉,輦乘閣道,綿延相連。走廊蜿蜒,山石收斂,溪水合攏,曲曲折折,溝瀆起伏。】
[3]竝(bing2)行:並肩而行。《論語·憲問》:“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竝行也。”
感謝在2022-12-15 15:20:36~2022-12-16 17:56: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玉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把你融在我的骨血裡 200瓶;葉小奔 3瓶;素爾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96 ? 不孝之甚
居室以西, 放置著的銅燈架似樹一樣往四周分支伸展,最後在頂端飾以燈盤,注入魚脂, 執火的侍婢將其全部點亮後, 瞬息便宛若列宿自成行的繁星。
在室中央幾案旁,從浴室出來的謝寶因穿著白絹中衣,踩著木屐,徐步走到背向臥榻的東麵,而後屈膝跽坐在席上。
兩媵婢也隨之跪侍在她身後左右, 一婢手捧如雲的青絲,一婢拿著布巾, 小心擦拭剛沐過的黑發。
林圓韞則獨自團坐在兩三丈的織錦席上玩鳩車,認真至極。
謝寶因微起身,離開坐具,伸臂拾來一卷簡牘, 安靜閱看著。
目不轉睛的同時,竹片上的字跡在眼中漸漸模糊,心緒也開始變得飄忽。
關於喪失城池, 在暮春三月的時候, 西南那邊便有公文被送至建鄴,天子雖有心疑慮謝賢與鄭彧, 想要借此問罪,但因不能證據其事, 故隻能以兩人失職, 再三保舉無能之人, 有徇私之嫌, 罰五千石月奉。
不僅於此, 鄭彧此次還牽扯到七大王。
天子近來胸痹之症日益加重,醫工要其善自調養,故郊祀白、青、黃、赤、黑帝的儀禮交由太子與七大王前往,但公文送達以後,忽又下詔,以七大王身體有疾,改為三大王李風隨行太子。
謝賢的司徒公也一同被罷黜,隻餘尚書右仆射一職。
聖意已經不再顧及士族,朝廷之上也開始搖動不定,七大王更是怒不見舅父鄭彧,謝賢亦頽唐到告假數日,方重新上朝。
家族權勢受阻,去年身體小疾不斷的範氏內心也益發鬱結,小疾忽轉為惡疾,已經臥榻多日。
隨家中夫郎去往其他郡縣的三姊謝絮因也攜兒帶女,於月初回到建鄴長極巷,親自為母侍疾。
季春之時,她也曾去拜見過,分明已經有所康複,為何會如此突然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聞見清香,謝寶因抬頭。
玉藻與三侍婢各執著一盞青瓷香熏從居室外麵進來,腳下緩步輕聲,恭敬低頭,有序,將香薰放置在坐席四角,嫋嫋煙霧自爐孔而出,熏著一瀑黑發,使其染上芳香後,經旬乃歇。
謝寶因思緒被打斷,聲音重歸寂然平靜:“明日我會帶著女郎回長極巷,你不必隨侍,要時時注意家中。”
郗氏與楊氏都皆不能讓她安心,況且如今還有蕭氏與郗雀枝寓居建鄴。
跪侍在地上的玉藻低頭彎身,深深一拜後,稟命而言:“不知女君要去幾日。”
謝寶因垂下眼,指尖撫過冰涼的簡牘:“須看阿母病情如何。”
玉藻在她身邊隨侍數年,內心十分明白女子所思,雖非親子,但亦有養育之恩與尋常百姓家的親情。
熏好香,青絲也已拭乾。
媵婢將女子發尾一端往上折,再用頭發纏住,而後從中垂下一綹發,便是溫婉日常的墮馬髻。
隨後,行禮退出。
謝寶因看向大女,然後隨手拿來鞀鼓,兩指微撚短木柄,輕輕轉動起來,小鼓兩側繩槌所係的木丸便開始擊打著牛皮所製的鼓麵,發出清脆聲響。
林圓韞也果然如此,好奇又驚喜踴躍的偏過頭來。
如願吸引來女兒的注意,謝寶因一麵將手中鞀鼓給她,一麵柔聲問道:“阿兕可想要去看看外大母?”
林圓韞黑亮的圓眸笑起來,小手握著木柄,乖乖點頭,學語許久的她很輕易便清晰說出一字:”要。“
謝寶因莞爾一笑。
*
夜漏結束後,白日計時的漏刻又再緩慢上浮至第十六刻。
來到雞鳴時分,於朝露迎來日晞。
東方已明,照亮青青園中葵。[1]
侍婢捧來盛水的器皿,供女君與小女郎盥洗。
隻是初醒寤的林圓韞還迷茫的依在阿母身邊,嘴角耷著,不願穿衣。
謝寶因盥洗好,從侍婢手中接過浸濕的布巾,輕柔擦拭著她的麵頰,放緩語氣,:“阿兕再不穿衣,便不能隨阿娘去看外大母了。”
林圓韞對外大母並無什麼記憶,但聽到不能隨行阿母一起出去,很快就警悟起來,焦灼的咿咿呀呀許多話。
謝寶因溫婉笑著,專心勸誘:“那阿兕可要好好穿衣?”
林圓韞安靜下來,認真想了想,一顆腦袋重重往下一點,也不再抗拒侍婢為她穿直裾,插戴鳥首鹿角金步搖冠。
謝寶因滿眼寵愛的看了幾瞬,然後扶著隆起的腹部,撐案從坐席而起,走去北壁的衣架[2]前。
兩名媵婢儘心侍主更衣。
謝寶因看著腰間所飾的白玉雜佩,將其擺正。
今日還需去晨省郗氏。
穿好長裾,束以寬帶後,她伸手牽著林圓韞緩步走出居室,往位於家中以北的房舍而去。
兩列四名媵婢與乳媼亦步亦趨隨侍。
走過蘭庭甬道,入居室時。
郗雀枝已踞坐在婦人身側,拿著簡牘在念竺法蘭與迦葉摩騰所譯的《佛本生經》,載笑載言。
謝寶因淡掃一眼,朝東麵所正坐的婦人推手行禮,循例問道:“不知夫人今日安否何如。”
郗雀枝跪坐於坐榻上的雙膝也趕緊移動,麵向這位謝夫人稽首。
聽到興致正濃的郗氏似是不滿被打斷,收起笑顏:”一切無恙。“
謝寶因緩緩垂下手臂,落在身前,直言此行的要事:“謝家阿母身染重疾,昏睡不醒,我欲帶女郎前往省視,所以特來辭彆。”
有郗雀枝相隨,郗氏性情變得慈和,知曉此事,也隻以君姑的身份訓誡道:“尊長有所不適,子女理應儘孝在身旁,此乃未可厚非,我亦不能說什麼。圓韞年齒不足三歲,你如今也已孕育八月,不宜在寢病之室久待,謝家其餘女郎與郎君理當寬大包容。家中也不必憂慮,袁娘雖不能扶助,但如今有雀娘在。”
如此謬妄之失。
謝寶因不露辭色的望向那位郗家女郎。
聽見婦人所言,郗雀枝毫無舉動,似要看這位謝夫人會如何做,可在察覺到那道目光,既無責備,也無慍怒,情緒淺淡到似水,但卻使人極易感到不安。
她趕緊抬起雙臂,高舉過頭頂,向婦人敬小慎微又動不失機的言明己誌:“三姑此言,使我羞愧流汗,舉手不能言。去年大父喪儀,我隻是在旁為阿母處理家私,那些事情便連九歲孩童都能易於反掌,我實則華而不實,常覺得珠玉在側,覺我形穢。況謝夫人出身於渭城謝氏,治理事務必定周全,三姑不必為此而憂心。”
郗氏聽兄女如此說,逐漸想明白此舉背理,便也不再彊求。
謝寶因亦也揖拜一禮,轉身離開。
乘黃牛車去往長極巷。
*
時維隅中。
李保母站在巷道上,雙目浮腫,人看著已朽邁。
有頃,華貴牛車緩緩駛來。
健壯黃牛所拉車輿的前後車壁被打通,車頂鋪有往左右垂下的帷幔,車身四周則共有九名奴僕隨行。
最前麵還有一位侍者引路。
那位嫁去博陵林氏的女郎正坐於車內,身後有憑幾可靠,未束高髻,未戴金步搖,層疊鬢發中僅是一柄雲紋玉篦,雙股白玉釵。
曳地長裾外罩著素紗襌衣。
終年常端正。
林家的小女郎也坐在她阿母旁邊。
牛車停下,李保母走上前,伸手去扶持:“女郎。”
謝寶因從牛車下來,看著眼前婦人的悲痛麵容,不免憂慮起來,急切詢問道:“阿母今日可安?”
李保母是從順陽範氏隨嫁而來的媵婢,後又撫育謝氏的郎君與女郎生長,範氏於她而言,已是親人。
婦人緩緩搖頭。
謝寶因也變得憂心忡忡。
直至垂胡袖被輕扯,林圓韞稚嫩的一聲“娘娘”才將她拽離。
*
範氏所居住的房舍在謝家以西,繞過重台樓閣,剛步入堂上,便見已有婦人與女郎列席危坐於東西。
跽坐在東麵的謝珍果注意到門戶處的陰影,抬頭看去,哀痛悲苦立即化為眼淚流出,同時又從席上站起,絲履也未穿,直奔女子而去:“阿姊!”
西麵危坐的婦人聞聲,側頭遙望,最終微笑頷首:“阿妹。”
於婦人右側,間隔一丈而列席跪坐的兩個女郎也恭敬的朝門口拜手長揖:“五姨安。”
謝寶因淺淺笑著,她內心清楚明白的知道這位幼妹如今迫切渴望一個懷抱來獲取依靠,因而沒有任何言語,隻是輕輕摸了摸其發頂,如同少時哭鬨時那般寬慰。
少頃,她又顧及禮節的抬手合攏,雙手推向婦人,揖拜一禮:“三姊。”
謝絮因比她年長十五歲,所誕子女皆已能議婚,雖已三十餘,但仍還華容婀娜,性情溫和,不喜爭奪相殺,跟著夫郎外放也從未有過怨憤之言。
範氏往昔常說的便是她所生大女過於剛,所生三女又過於柔。
季春來省視時,謝絮因還不曾到建鄴。
此次是她們時隔十一二載的再次相見。
謝絮因緩緩從席上站起:“可是要去見阿母?我與你同去。”
謝寶因嫣然頷首。
若不是堂上還有林圓韞與外生女[4]在,阿姊這般熟悉的語氣輕易便能使得她恍惚,好像她們從未分彆過,仍還所居閨門。
謝絮因穿好絲履,從幾案後走出,望著阿妹身邊好奇在看自己的外生女,愛惜道:“當年還不知何為敦倫的阿妹,竟然就為人母了。”
謝寶因言笑:“所以才歎歲月如流,譬諸逝水。”
兩人併肩離去。
林圓韞被留在廳堂,與她從母和兩位姨姊同處。
進到婦人所住的居室,隻見臥榻之上,疾而不起的範氏雙目緊緊合著,鬢邊也忽而生出白發,不僅體衰,觀其氣色亦有病氣。
謝寶因看著那抹白,深吸口氣,而後長嗟一聲,淚落連珠。
見狀,謝絮因上前將阿妹帶出居室,輕聲慰藉:“昨日阿父已命家中奴僕去往蘭台宮,醫工診治過後,直言是氣血攻心,待心神舒緩便能醒來,阿妹還要以腹中孩子為重。”
隨侍的媵婢雙手奉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