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因用佩巾輕拭兩頰:“阿母怎會突然如此?”
“為了你二姊。”離開居室,行在樓閣間的甬道上,謝絮因才繼續言道,“你應當也知曉,王三郎已於前幾載便以用鸞膠再續婚姻,兩家聯係從此不再頻繁,雖朝廷中還有阿父與王侍中,以致未到‘鄰國相望 ,雞犬之聲相聞 ,民至老死 ,不相往來[3] ’,但前幾日文朗成昏阿母得知後,強撐病體去觀禮,結果他竟不認謝家為他外祖,你二姊生他之難才喪命,他那一字一句都無外乎是在剜阿母的心。”
一路言談回到堂上。
侍婢還在掃地設席。
聽到堂外兩姊所談,謝珍果露出憤憤不平之色:“鬱夷王氏以清談玄學之家自居,簡直是可笑,二姊為何會十七而殞命,皆因誕下他王文朗,今日他可以不認謝家,卻絕不能不認二姊,況阿母多年來待他諸多寵愛,最後竟還來責備這一切都是當年阿父與與阿母不願嫁五姊的過錯。”
“他憑何為此怨憤?”
剛落席的謝絮因斜望向東麵,厲聲道:“小妹!”
當年之事已經過去六七載,王文朗那時尚少,怎會知道其中詳細,今日再提此事,不用細想便知是被誰指使,倘若沿波討源,全因渭城的謝氏權勢漸失,王氏才會有此管寧割席之舉,又何必再言,增加阿妹隱痛。
位列東次席的謝珍果緘口以慎,後悔的抬頭看向左側,既怕女子神傷,又怕有損她身體。
待侍婢設好席,謝寶因提起衣裳下緝,離地一尺後,先後屈足在東麵第一張坐席跪之,與謝絮因相望。
原在十姨身旁的林圓韞也依戀的跑來與阿母同席。
謝寶因伸手為女兒整飭著容服。
士族婣親,一貫不容家中郎君與女郎從心而動,況王三郎此舉是‘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5],為何要因此自苦。
時至日晡,謝晉渠與其妻歸家,前來堂上相會,從官署歸來的謝賢隻命奴僕來稟他已知曉子女之孝,但因昨日為她們阿母一事,內心悲痛過度,不宜相見。
況此次也是為重疾的阿母前來,故以見範氏為主。
這便是推辭會麵。
*
日入薄暮時,眾人共進飧饔後。
李保母與八名侍婢手捧熱湯奉給堂上諸人。
謝絮因眼光掠過堂上,看見這個從小撫育自己的保母,心裡也感念她對範氏的情誼,出聲關懷:“保母應多注意自身康健,我若未記錯,你比阿母還小兩歲,看著卻要比她年邁。”
“多謝女郎掛心。”
李保母感動的深深一拜,後退著離開。
望著低頭行禮退出去的婦人,謝絮因繼而感嘆道:“阿母常言父母子女最好不要有任何羇絆,可最後她自己卻因此而苦,一個外孫而已,又何至自苦如此。”
“阿母十月孕鬻誕下二姊,二姊又十月誕子。”謝寶因心有所感的望著在自己身側玩鳩車的林圓韞,言語中含著哀慽,“阿母是痛惜二姊。”
範氏並非是因王文朗不認謝家為外祖如此,隻因王文朗竟如此對待她所寵愛的女兒,是為生他喪命的謝若因而憤懣。
謝絮因飲完湯,想起早逝的二妹,溫和的她也變得聲色俱厲起來:“母死不認,已是不孝之甚。如今隻冀望王文朗還未喪失那顆仁義之心與良心,勿要最後連生他之人都不願再祭祀,勿使二妹寢殿裡的長明燈熄滅,勿使她變成一縷無依無靠的孤魂,被野鬼蠶食。”
王三郎為與渭城謝氏劃清界限,竟做到這種地步,命親子王文朗來做此惡行。
謝寶因望向席位後側的花樹燈架。
燈盤裡的那火還在熊熊燃燒著。
願勿熄滅。
【📢作者有話說】
[1]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樂府詩集·長歌行》
[2]《爾雅·釋器》“竿謂之箷” 晉 郭璞注:“衣架。”(掛置衣服的架子。)
[3]出自先秦《道德經》:“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4]外生女同外甥女,非錯字。
[5]西漢·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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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 盧橘夏熟
黎明剛至, 雞剛初鳴。
林圓韞便隨著阿母一同醒寤。
謝寶因櫛好發髻,烏黑的發叢中插戴著白玉篦釵,然後緩步走去衣架前, 展開雙臂, 任侍婢更衣束帶,將要在腰間佩玉時,忽聽見臥榻上發出孩童的嚶聲。
她顧不得儀容,提起曳地的直裾,當即往東麵而去。
侍立在榻邊的侍婢也已敏捷的將帷幔往兩側懸起。
謝寶因剛屈膝, 腰間就被兩隻小手給環住,她謹慎規避著腹部, 隨後垂頭去問:“阿兕這是怎麼了?”
林圓韞困意未消,此時已經哭紅了鼻,圓圓眼睛像是在湖水下的寶石,碩大的淚珠還掛在眼下, 抱住人便不肯鬆手。
在謝家這種陌生環境中,使得自幼便在父母身邊成長起來的林圓韞內心始終都警戒著,不論是去何處, 必要緊跟在阿母身側才能安心。
謝寶因愛惜的擁女入懷, 抬頭令道:“命人準備盥洗。”
侍婢稟命退出室內。
再有人入內時,是兩婢捧著盛水的器皿, 奉上巾櫛與盤。
謝寶因也重回衣架前,飾好白玉組佩, 而後朝漏刻看去:“我們該去看外大母了, 阿兕今日可還要去?”
這已經是第四日。
範氏仍還寢病未醒。
林圓韞從寬大的坐席上站起, 一隻手抓著直裾下擺, 身體緊貼著阿母腿, 順從的嗯了聲。
謝寶因垂目,宛然而笑,足踏翹頭履,牽著她往西邊的房舍走去。
有六婢隨侍其後。
*
行至謝家園囿時,見碩果灌叢,丹桂圍木,梬棗楊梅,櫻桃蒲陶,羅列園中,最外圍所栽培的盧橘[1]也已到了成熟的時節。
林圓韞一步一行,偏著小腦袋,眼睛直直看著某處,言語間含糊不清,一隻小手還在不停往園囿那邊指去。
最後,用力扯了扯阿母的長裾。
謝寶因朝園囿長望一眼,竟是她那阿姊謝絮因帶著小妹謝珍果與兩女在搭梯摘果。
隨行她們的侍婢立在一側,拜手行禮:“女郎。”
謝寶因循聲望過去,視線落在位於第一列的侍婢身上,眼中漸漸浮上驚異之色。
柳斐看到這位女郎的疑惑,恭敬開口:“去歲冬,夫人欲將奴遣走,女郎善心,命我常侍身邊。”
謝寶因笑著頷首。
隨即,盧橘樹上遽然傳來一聲呼喚:“阿妹,你快來。”
謝寶由小道步入園中,見婦人的垂胡袖快要被樹枝勾破,她走過去,抬手幫婦人把寬袖捏緊:“阿姊怎麼還是那麼貪食。”
謝絮因夠到一枝,將掛滿橙果的樹枝從細處折斷,拿著一束盧橘笑道:“於我而言,人生之樂不外乎口腹。”
謝寶因無可奈何的微微一笑:“大雀善驚而難得,黃口貪食而易得。[2]”
謝絮因也從梯上落地,寬袖重新遮住手臂,即使年過而立,言語中也含著無儘肆意:“家室之內又有何懼。”
謝寶因想起往事,囅然而笑:“阿姊那時剛誕下孩子,歸家的第一件事便是來這裡摘甘橙,阿母又怒又笑,既怒你已經適人,不便訓責,又笑你已經成為阿母卻還舉止如孩童。”
整理好容服後,謝絮因傲然立在小道上:“大姊隻是性格隨阿母那般剛強,昔日家中隻有我與你大姊、二姊三個,其實最不漸訓誨,不聞婦禮的是我,那時阿母常常傷憂我適人後,會‘懼失容它門,取恥宗族[3]’,家廟便殿受誡時,所言也是要我克己複禮。眾人都覺得跟著你姊夫外放很苦,我卻不以為然,小郡依阻山水,登山望高,何其樂哉。”
“阿母還常言阿若就是與我學的,可惜命運使然。”
謝寶因不經悵然,最喜食盧橘的其實是她們二姊謝若因。
在哀慽之情漸濃時,園中被小姨抱著成功摘到碩果的林圓韞朗朗笑著,衝淡了兩人心中的傷情。
謝絮因亦剝開盧橘的外皮,塞入身旁阿妹口中,又對遠處笑言:“等九月橪柿結果,小妹你再抱著我們這小外生女來摘,那滋味才叫甘美。”
謝寶因嘴裡鼓鼓囊囊的,慢慢嚼食著。
忽然,一侍婢健步而來。
“夫人在囈語後已醒寤過來。”
*
範氏悲傷發疾,恍惚昏亂的幾日,既覺得失意不快,又時時感到驚心,無故恐懼,她像是身處天地未開前的混沌,不能視,不能聞。
及至聽見眾人的賀喜。
她慢慢睜開眼,發現自己竟身處於居室之中,最後循著賀喜聲,見一女郎懷抱著嬰兒,怡怡其樂。
那是她誕下阿若以後?
疑慮剛起,室外走來一婦人,還未入席,已經急切開口和訓示:“可都安好?為何不好好休養身體,快把孩子給乳媼。”
不,這是阿若誕下孩子以後。
她疾步上前,想把女兒拉走,拉回到身邊,可四周忽然速疾變化,再次睜眼,眼前一大白。
最後終是想起一切。
她的阿若已經死了十幾載。
*
來到居室,隨行的侍婢止步於門戶,恭敬侍立在外。
室內,婦人兩股落地的踞坐在坐榻之上,因身體衰弱,隻能倚賴著憑幾,瘦弱到骨頭凸出的手裡虛虛握著盧橘,喃喃細語:“盧橘又熟了。”
李保母侍坐一側,涕淚不語。
謝寶因與阿姊謝絮因、小妹謝珍果相覷一眼,隨即麵朝南麵,共同抬臂拜手,再頓首:“阿母。”
範氏依然還是疲弱無力,見到三位女兒都還安然站在麵前,微笑著露出慈顏,不見剛毅:“你們的孝心,我都知道。”
謝絮因看向女兒。
兩位女郎也閒雅伏地稽首:“外大母。”
林圓韞有些敬畏,在阿母謝寶因的安撫下,稚嫩行禮。
經過王文朗的事情,範氏再看到這些外孫女的尊敬有禮,哽咽著教導:“子曰:‘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五者備矣,然後能事親[4]。’聖人所言諸事,你們要拳拳服膺,要夙興夜寐的去做,勿要辱及生育你們的父母,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
謝絮因所誕兩女皆聆聽訓示,尚幼的林圓韞雖還不懂,但也專心靜聽著。
*
範氏訓導完,又揮手讓外孫女去到她身旁,以含飴弄孫為樂。
謝寶因、謝絮因、謝珍果則同席跽坐在坐榻對麵。
滿室其樂融融之際,侍立在外的侍婢忽連續行禮,地板也發出咚咚的聲響。
範氏看過去,嘴角的笑漸漸收起,變得冷淡。
謝蘭因剛入內便怒瞪著謝寶因,那凶狠的目光更是落在其腹部。
婦人發出兩聲咳嗽,以示警戒。
謝蘭因走到自幼便寵愛自己的阿母麵前,不跪不禮,不尊不敬,銜恨言道:“阿母得為女兒行公理,盧懷春益發膽大,已經開始不顧及我這個正室,夜夜都流連在那些侍妾之間,孩子不斷出世,我當年抱到膝下養的外室子竟被他嫌棄是外室所誕,隻恐以後我的地位也要不穩。”
謝絮因心中谘嗟,原以為她這大姊是被家私束縛,今日疾速而來是為阿母憂憂,可竟如此不孝。
謝寶因垂眸,交疊落在腿上的手指緩慢在素紗上爬行。
範氏命李保母將圍繞在身邊的外孫女帶出居室,然後靠著身後的憑幾,長吐一口氣:“你與我說又有何用?我大疾未愈,恐難以相助。”
她在給這個大女最後的寬容。
但作為婦人的第一個孩子,謝蘭因算是最受溺愛的那個,無人與其爭奪,範氏也未曾主理家私與宗族,有精力溝通,給予所有的關懷眷顧,因而聽到婦人所言,她並不畏懼,亦聽不出弦外之意,神色更為悲憤:“若是阿母和阿父當年與我同意,我如今也不會進退維穀。”
範氏又將手中的盧橘皮剝離,放進口中慢嚼,最後忍耐著:“當年我說得還不夠明白?”
謝蘭因即使年近不惑,依然像個被寵壞的孩子:“阿母不能誕郎君,所以我這個女兒也不能,我又身為家中長女,分明就是為其餘姊妹承受的,既然阿母明知自己有隱疾,為什麼還要生我。”
謝寶因平靜的看向踞坐在坐榻的婦人。
頭顱突然發痛,範氏扶著額角:“你可知我恍惚昏亂了幾日?我在暮春有疾,家中已出適的女郎就你不孝不友,李保母一個奴僕還知為我傷心,但親子卻行若狗彘!我這次要是真的卒於死,我看你去怨恨誰,你以為盧四真的是因你沒生郎君才如此相待?那是他看你阿父被罷免司徒公,在趨利避害,畏死樂生。”
婦人厲聲道:“我生了這麼多子女,怎麼就屬你最蠢!”
生平第一次被阿母罵“行若狗彘”,謝蘭因變得恐懾,自悔也無用,伸手想要去碰婦人的手:“阿母身體可無恙了?”
肌慄心悸的範氏自喉間暴怒出一句:“滾出去!”
謝絮因見阿母狀況不好,應機立斷的以右掌撐著坐席起身,穿好絲履便拉著這位大姊迅速往居室外去。
兩侍婢也低頭進來奉湯藥。
謝寶因聞聲望去,隨即微微動了動被壓住的雙足,緊接著臀股離開坐具,再是雙膝離席,先後站直,安步走去南壁。
複又在僅容一人所坐的坐榻旁跪坐下去。
她向左側伸出手,淡吐兩字:“給我。”
一婢手捧食盤,侍立在其旁邊的另一名侍婢,則恭敬把漆碗遞出。
謝寶因用木匙舀起湯藥,親嘗一口才喂給婦人,舉止敬重。
範氏心神舒緩過來後,看著眼前這個女郎如文帝侍母那般為她嘗藥,怔愣許久,最後她咽下發苦的湯藥,無限感概:“李夫人與我說起想要去照顧你,你待我都如此儘心儘力,想必心中更念親母,如今就看你是怎麼想的。”
謝寶因垂下長睫,繼續為婦人侍湯藥,語氣平平:“我奉在阿母膝下十幾載,受阿母教順,以孝敬忠信為吉德,至於李夫人。”
過去的許多年裡,雖然很多時候都是如履薄冰,但亦有溫情脈脈的時候,與家中姊妹、幼弟也親如同胞。
即使親疏有彆,可婦人自幼受習於《女誡》,以班昭為師,內心常感“男能自謀,不以為憂,唯念諸女,每用惆悵[5]”,因而待她與其餘姊妹並無區彆,以嚴教之。
她知道,這樣的嫡母已經是很好。
想起李夫人在她出嫁前所說的那些話,謝寶因神色淡然:“李夫人若想來,我身為親子,自要掃榻相待,不敢減孝心。”
範氏聞之滿意,她的昔日悉心教導皆被遵循:“從安還未自西南歸來?”
謝寶因跪直上半身,用身上佩巾去為婦人拭去:“郎君命部曲往建鄴送過幾次簡牘,大約要暮秋九月才能歸家。”
範氏見她姙娠,命侍婢拿來坐具,然後令她不必再侍湯,隻是想起代嫁一事,如實告之:“當年的事情,你阿父不是不想拒絕,也絕非是因為與天子的那些知己情,他和天子的知己情再重,還能重過他和林立廬的?隻是不能拒絕。自你大父始,渭城謝氏便已開始式微,逐漸失去能與天子抗衡的能力,這權柄就像那陵江裡的細沙,握的越緊就流失的越快。”
謝寶因既感到驚愕,又瞬息明白過來,天子介入士族的姻親,是欲以此為探路的瓦礫,要看三大士族是否還如昔年那般不可撼動。
林業綏與她的婚姻便是瓦礫。
*
謝絮因親送阿姊謝蘭因登車離去後,在巷道又遇一個所屬士族的奴隸。
回到居室,她便與人說道:“阿妹,林家有奴僕前來尋你。”
謝寶因兩拜行禮後,緩步出去。
她看著階前庭中的那人,訊問道:“尋我何事?”
奴僕不敢抬目,低頭恭敬應答:“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二夫人從蜀郡帶回來的那位小郎君在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聽聞是右臂見血,二夫人因此而大鬨,家中無人能理事,隻好來長極巷請女君歸家。”
謝寶因聞之顰蹙,不發一言。
見血?怎會如此嚴重。
五郎林衛隺的品性亦不是能做出此事之人。
憂患已在蕭牆之內滋生,她隻好去與婦人辭彆:“阿母初醒,子女理應憂慮侍疾,但家中有事,我恐不能再儘孝。”
範氏做女君多年,知道其中緊急,頷完首,最後再教誨道:“治理家私便如同治理國政,萬物莫不有規矩。雖太.祖以孝治天下,但明法令,嚴刑罰,國才能不亂。”
她笑著望向這位女郎,嘆息一聲:“你比你那些阿姊都要通暢聰慧,不僅誦讀儒家經典,還涉獵兵家經典,內心該明白孫子所言‘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
謝寶因拜手長揖,靜心受訓。
她知道,那件事情已經無法避免。
如今必須為之。
【📢作者有話說】
[1]盧橘即枇杷最早的稱呼。
[2]三國.王肅《孔子家語.六本》:“大雀善驚而難得,黃口貪食而易得。”【譯注:大鳥容易受到驚嚇,所以難以捕捉到,雛鳥貪吃,所以容易捕捉到】
[3]東漢.班昭《女誡》:“但傷諸女方當適人,而不漸訓誨,不聞婦禮,懼失容它門,取恥宗族。”【譯注:但是家中的女孩子們正當是到了該出嫁的時候,而沒有受過好的教誨的影響,不懂得婦女的禮儀,恐怕會令未來的夫家失麵子,辱沒了宗族。】
[4]先秦.孔子及弟子《孝經》:【譯注:孔子說∶“孝子對父母親的侍奉,在日常家居的時候,要竭儘對父母的恭敬,在飲食生活的奉養時,要保持和悅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要帶著憂慮的心情去照料;父母去世了,要竭儘悲哀之情料理後事∶對先人的祭祀,要嚴肅對待∶禮法不亂。這五方麵做得完備周到了,方可稱為對父母儘到了子女的責任。】
[5]改自東漢班昭《女誡》序言。
98 ? 枝庶分流
寬廣的庭院栽植著柏木, 不僅有禽獸居之,還有自滄海而來的巖石,置與高大柏樹之下, 居住於此的郎君的大丈夫雄心勃勃憤發。
在雄心之下, 是奴僕、侍婢全部伏地叩拜。
衣著曲裾袍的婦人從遠處不徐不疾的走來,她雙手掩在丈餘長的袖下,端置身前,雙目一直在遠望中庭,所見是家中兄婦在高聲大罵。
隨侍在身後的四名奴婢則不敢抬頭去窺探主人, 把頭顱垂得更低了。
王氏來到庭階,看著婦人如同拷問罪人般的氣勢, 隨即笑問:“不知兄婦因何如此氣激發怒?”
楊氏傲視一眼,伸手把身後的小郎君拉到身前:“弟婦過來看看你侄男的右臂便知道為何了。”
林得麒怯愞的不敢動。
楊氏怒而推他。
被壯健的小郎君突然撞上,年歲已長的王氏眉頭緊蹙,望了眼對麵的婦人, 少焉,又對兄子露出和藹的笑,麵色如常的把手掌從袖口的黑色衣緣處伸出。
她手捧其掌, 慎重檢查傷處, 入眼便見掌心最厚實的地方被擦破皮肉,肉裡還嵌著沙礫和塵垢, 從中流出來的血液與其參雜過後,已經足以駭人。
再把寬袖往上推, 手肘也有擦傷, 所幸有衣服所阻, 沒有破皮流血, 並不危急。
隨即, 婦人朝這些伏地的奴僕憤憤責駡:“為何無人來為郎君清理傷處?還不速去病坊!”
常侍在林衛隺身邊的僕從稟令直起上身,可額首才剛離開交疊的手背,又立即被譴責。
楊氏放聲而斥:“是誰準你去的!”
僕從戰戰兢兢的重新伏地,不敢再動。
楊氏又不滿冷笑:“先去把你們五郎找來,我今日隻論公理,他憑仗家主女君,便可如此欺負從弟?”
這裡是林衛隺的住所。
王氏也明白這位兄婦話裡的意思,她任由親子喊痛的目的是要先讓林衛隺謝罪,再行尋醫,畢竟一旦醫師來診治上藥,便不能看見手臂的傷處。
為了不讓傷口延誤治療,她藹然言道:“去喚五郎來。”
僕從畏恐的把身體伏得更低:“五郎不在屋舍。”
楊氏嗤鄙出聲:“恐怕是知道自己無禮理屈,畏懼被議罪處罰,所以才躲藏起來了。”
這位二夫人性躁急凶悍,家中奴僕最懼,紛紛不敢言。
為了家室和睦,王氏也緘口以慎。
不能抒發心中鬱悶的楊氏,言語激憤的繼續痛駡奴婢:“為何都不言語?我是家中二夫人,難道還不能命令於你們?有了渭城謝氏的女君,便不聽命了?區區奴隸,竟也學會餐腥啄腐。”
被喧囂到頭痛的王氏擰著眉勸道:“兄婦,博陵林氏先祖皆是有文德之人,且建鄴士族的室第相望,你如今喧嘩,若是越過蕭薔,建鄴其餘世家夫人將如何看待林氏,不僅累及林氏,以後便連六郎的婚姻都要受其影響,有何事不能安靜詳說,這與謝夫人又有何關係?”
楊氏眼光鋒利的看向婦人,燎原的怒氣又再被激揚:“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1],庶子之妻與姪子[2]果然是同舟共濟,這麼快就同氣連枝,可憐從安身為我林氏家主,卻被迫把姪子聘為妻。”
王氏目光沉滯,瞬時就變得窘迫無計。
*
青青草畔,華袂逶迆,一雙秀足履過地上白霜,垂落的寬袖與三重衣裾亦也隨步輕動,高髻上的垂髫似陵江邊的春日楊柳,隨江風拂動。
聽見遠處的喧嘩聲,謝寶因忽然停下。
她平望過去,安靜聽著。
情緒沒有絲毫的起伏。
王氏身後的隨侍很快便看到站在對麵不遠處的人,惶恐的伏拜,恭敬稽首:“女君。”
轉身看到女子,王氏的神色終於緩和過來。
楊氏也鉗口不言。
謝寶因在原地靜默許久後,徐步走至中庭,淡如水的視線掠過楊氏後,隨即微微一笑,展顏招呼婦人旁邊的小郎君過來,語氣寬柔:“六郎告訴我,手臂這傷是如何來的?”
林得麒不敢讕言,低頭囁嚅道:“是被五從兄推的。”
謝寶因彎下腰身,視線也落在孩童比成人纖細許多的小臂上,再是掌側,她胸中漸漸凝起一口氣,詢問事情始末:“五從兄為何會推六郎?可是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楊氏倐然大怒:“傷處與人證具已在此,謝夫人身為宗婦,不秉承公理,卻還想著要來尋六郎的錯,為五郎辯護?”
謝寶因聞聽此言,先是愕然,然後內疚垂眸,因婦人的此話,而開始內省其身,在憶起大女林圓韞後,能近取譬[3],不再先問起因,出聲命道:“去將五郎找來,若是不肯便見告於他,待他長兄歸家,不論是何處罰,此事始末如何,我都不會護他。”
前麵的那名僕從隻覺抵在手背之上的額頭一陣發涼,上半身緊緊伏地,戰慄而報:“女君,屋舍四周皆已尋找,未見五郎蹤影。”
謝寶因思慮片刻,慎重開口:“遣人往宗廟去尋。”
發現未被女君責駡,僕從安心的稟命離去。
楊氏見此狀況也突然變得平和,隻字不言。
*
三刻逝去,日已大如車蓋,其光和煦。
惠風流淌於庭院,先前跪伏在這裡的奴僕早已散去,隻有兩列侍婢端著食盤,魚貫而入議事的廳堂。
未幾,少年嗒焉自喪的來到堂上。
遣去尋他的僕從就跟隨在身後。
林衛隺看向尊位,略顯衰頹的揖手:“長嫂。”
叔嫂二人在家中共處幾載,謝寶因深知其性情,雖然不信他會做出此事,但事實已在眼前,她望向前方所站的人,從容詢問:“六郎的手臂有傷,為何要去推他?”
林衛隺避開視線,沉默不語。
正坐於東麵的王氏目光始終緊隨兄子,內含著她身為長者的急切擔憂,而在西麵席坐的楊氏目露凶光,便似靜待時機一擊斃命的野獸。
謝寶因視線下垂,看著背陽的叔郎在地板投下的陰影,已經算是魁岸高大,少年將長成為郎君。
行事卻還似幼穉。
她當然能看出他的意誌所在,也祈他不失其本心,於是儘心教誨:“五郎既要做立於天地間的大丈夫,便不隻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4],還要知悔過,勇於負責。今日之事雖已然發生,但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
林衛隺抱負遠大意向,聽到此言,有所動容,寬袖下的手指也慢慢向掌心彎曲:“六郎欲來搶我手中的簡牘,我不願給,他便張口咬我,因疼痛難忍才伸手推之。”
最後他徑直跪下,雙手撐地,隨後俯下身體,以額觸地,負荊道:“我雖並非心存惡意,但確實造成惡果,願意受罰,還望長嫂勿要告知長兄。”
長兄如父。
這句話他已經深深領悟過。
長兄比阿父還要嚴厲。
王氏急得即刻從席上起身,疾步到堂中央:“把手伸出來。”
堂上的少年不敢忤逆尊長,直起身體後,依舊保持跪的姿勢,隻是抬起左手給婦人看。
在拇指與第二指所相連的地方有牙痕,而傷重的地方不止泛青,連皮肉下的脂肪都已曝露出來,仿佛是鮮血中被滋生出來的肉蟲。
因前麵的頓首,脂肪又再次被擠壓,露在肌膚之外。
謝寶因不忍再看,命令侍坐一旁的媵婢:“速去病坊給五郎與六郎請醫診治。”
右側手執腰扇的媵婢恭敬拜手,稟令離開。
聽到步履聲,王氏往堂外看去,也隨之出聲:“既已受傷,為何不命奴僕去請醫?”
林衛隺把手收回,垂下頭顱:“本是要讓身邊僕從去的,但二叔母一來便在外麵大罵,我心生畏懼。”
王氏果斷將跪著的少年拉起來,盛怒道:“你有何可懼的?此事並非是你之罪,掌心脂肪都已翻出在外,所幸是傷在左,若是在右,以後豈不要被迫放棄宦途!身為郎君,一生都隻能寓居於天地間,那豎子竟能與突厥比凶殘。”
言語裡的弦外之意已經不言而喻。
楊氏自知無理,頓時期期艾艾,最後平視跪著的少年:“六郎年齒比你幼,你身為從兄,為何不懂得禮讓,一卷簡牘而已,拿與六郎翻閱誦讀又有何不可,若你不起吝嗇之心,懂得兄友弟恭,又豈會發生今日之事。”
婦人既加冤枉,林衛隺握拳隱忍著:“我曾拿給從弟看,但他剛拿到手中便不知愛惜,倘若此經典乃我所珍藏,不論是三卷還是五卷,從弟若是真的喜愛,拿去當薪柴聚火,我都不言,然而那卷簡牘是我向裴家五郎所借,長兄也曾教導我,他人之物,損傷毀壞,猶如盜竊。裴五郎願意借我,即是信我,我更不能有負於他。”
楊氏卻依然無故指謫:“無論如何,他都是你從弟,你不該如此推他,理應承擔教導之責,與他說明其中道理。”
站在少年旁邊的王氏看了婦人一眼,那是深深的憎惡之情。
林衛隺也在繼續克製著自己,一字一句道:“他不願聽。”
楊氏又再指責:“那你該與我來說,而非擅自欺弟。”
最後,林衛隺的少年心性再也難以忍受婦人的厚顏。
他看向西麵,嗔目而視,發指眥裂:“為何要與叔母說?叔母從蜀郡歸家那日,阿兕便無故有難,難道叔母當時不知?但叔母字字都是維護之辭,所言歉辭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竟還挾逼寬恕,若六郎真的知錯,你用心教誨,長兄也不至於動怒。如今憶起你當時所言,我都還時時感到羞愧。”
少年所言,使得楊氏毫無辯駁之力,窘迫的口吃起來:“你、你、你簡直是狂妄!”
林衛隺仰著頭,還欲再辯。
但謝寶因見婦人已有攻心之兆,趕緊出言製止:“衛隺!”
若楊氏今日真的有疾,此事不論對錯,林衛隺都將被世人輕侮吐棄。
侍坐在夫人身邊的侍婢也被驚嚇得膝行上前,一人奉茶,一人拿出腰扇驅內熱。
等堂上安靜下來後,謝寶因坦然相告:“今日之事,起於五郎與六郎兄弟之間,而他們各自有阿母,我身為長嫂與女君,不便介入治理,惟恐難令二位夫人皆滿足,待兩位郎君診治過後,望叔母去與夫人商榷。”
楊氏明白再辯論下去,自身與六郎都將徹底遺臭,故不再說話,默認下來。
俄頃間,媵婢也請醫歸來。
謝寶因看著少年手上的齒痕,夾帶疼惜言道:“叔郎先起來去診治。”
雖手掌有傷,林衛隺仍拜手長揖後才起身離開。
立在堂上的王氏見那道寬厚的人影消失在視線裡,稍稍安心,整理好容服便重新入席,屈膝跽坐。
媵婢則早已重新跪坐在女子右側,拿出腰扇,將半闕素絹扇麵緩緩展開,輕輕揮動。
清微之風隨即吹拂而起,垂髫輕揚。
謝寶因用寬袖遮麵,淺嘗羊酪。
想起那句“家中二夫人”,她垂手的同時,諦視向西麵的坐席:“女郎成長迅速,不覺已一歲有餘,衛鉚與袁娘的孩子也將要誕下,待以後衛罹、衛隺他們成昏也會有子女,子弟繁衍,氏族昌盛。家中許多房舍都不再空置,二夫人若有空便可準備另居室廬。”
從謝家歸來時,範氏與她所言,正是此意。
此事之所以出在蕭薔,根源皆在除嫡長子外的眾子應向外分流,但她從前念及從父林益初歸建鄴,無職無俸,難尋室廬,且又是近親,故不願循禮而行。
楊氏驚愕的張目叱之:“謝夫人這是要驅走我?”
謝寶因平緩開口,音調鏗鏘,聲如鐘磬,惹得清風也肅穆:“何為驅趕?父不食於枝庶[5],天不食於下地[6],此始自周。長子百世不遷,庶子無祭祀之責,且郎君已繼承大宗,為博陵林氏家主,先祖其餘庶子理應搬離。如此昭穆繁昌,枝庶分流[7],三叔母早已另擇室廬,不知二叔母有何疑慮。”
王氏飲完清酒,繼而言道:“兄婦前去蜀郡之際,也曾浩然之氣的與我分辨此理,逼迫我與勤郎遷居,今日女君所言,句句皆理,兄婦又豈會不明白?”
當年楊氏在長兄喪禮大鬨過後,因對被外放一事存忿忿之心,便要使她們也生活不安定。
謝寶因無害的盈盈一笑:“叔母出身天下望族,所受家學不凡,理應誦讀《儀禮》,便該知‘庶子’二字所指乃嫡子以外的眾子,家中除夫人與我之外,皆為庶子之妻。”
楊氏神色怔鬆,逐漸醒悟過來,她前麵所說皆被這位女君聽去,最後無言可辯,隻能朝北方強作笑,揖道:“多謝女君指道,今日我便遷出去。”
謝寶因屈足跽坐,頭顱不垂不低,坦然頷首,以女君身份受婦人一禮:“往年所遺諸事也需結清。”
然而堂外忽有黑影,使她言語中止。
謝寶因抬目,看向門戶。
是已醫治好的林得麒來報安。
而後郗雀枝也從中庭徐步來到堂上,敬重的拜手行禮:“謝夫人,三姑聽奴僕說五郎出事,命我前來一看。”
在望見身旁的孩童時,竟頃刻便驚惶失容:“林小郎君這是發生了何事?”
因林得麒所傷不重,以紗布裹附,恐生炎症,故未纏紗。
遠不及恐怖。
謝寶因等她言畢才淺笑啟唇:“郗女郎心性良善,我早有聞之,但還望待我與楊夫人議完事。”
郗雀枝瞬息便像是被人給驚動的燕雀,失措的長揖,唯唯連聲,口吃道:“對、對不起謝夫人,是、是我僭越了,不該妄議夫人家私。”
謝寶因擰眉,銳敏的隱隱覺察出其中異樣。
見這位郗娘子被嚇得期期艾艾,楊氏當即側身,不僅出言相護,且還請罪:“今日的事乃六郎之過,可郗女郎潔行馴良,又寓居建鄴,仰人鼻息,亦是從安的姨妹,不知郗女郎做錯何事,以致女君如此訓她?”
王氏在旁靜觀著這位郗家女郎,嘴角了然一笑,她前麵所言,三言兩語便將謝娘置於咄咄逼人的境地,更輕易就能使人以為謝娘為凶惡之輩。
謝寶因含笑的雙眸逐漸凝出一層薄冰,直言前事:“楊夫人曾借五千錢及兩件麑裘,望夫人能依據市價給與。”
言語裡不加掩飾的黑白分明,讓楊氏鉗口,不敢再說,揖禮過後便起身離去。
郗雀枝繼而告彆。
王氏側目笑望門口,女子前麵所稱的那句“楊夫人”便意味著從今日起,家中二夫人將是袁慈航。
以後室第也能安寧。
*
治理完家事,待王氏辭彆以後,謝寶因離開所跽的坐席,緩步離開廳堂,由甬道走到居室外時,便見醫師拿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絹。
她冷聲命道:“不必纏紗。”
醫師行禮,又把薄紗收了回去。
正坐的林衛隺甚是不解,看向居室外麵。
謝寶因舉足入內,莞爾道:“五郎先去夫人那裡。”
林衛隺怔住,很快便想明白其中含義,撐膝從坐榻站起,向長嫂恭敬一拜後,帶著僕從往郗氏的屋舍去。
望著少年離開的背影。
謝寶因欣慰一笑。
少年的背脊變得比從前厚實,身長將七尺三。
他已在成長。
*
從郗氏所居房舍歸來的郗雀枝徑自來到廳堂,嚴苛循禮的對堂上婦人拜手,而後彎膝跪下,伏地稽首:“阿母。”
蕭氏端坐於尊位,目光含著冷,不經心的質問一聲:“聽聞今日你使得謝夫人動了怒?”
郗雀枝看著杉木鋪成的地板,呼吸因惶恐而開始變得輕淺不一,片刻又平複下來,小心謹言:“謝夫人未曾動怒,隻是在以公心處置家事。”
蕭氏自是不信,家中這位女郎的心性究竟如何,她為嫡母,再清楚不過,此時語氣也甚嚴厲:“我是如何教導你的?”
郗雀枝順從的複述婦人往日所言:“不可失禮,不可忘形,約束言行。”
蕭氏聞之,右掌狠狠拍擊了下身前的幾案,再由侍婢扶起,從案後走到跪拜的女郎麵前,教馴道:“今日博陵林氏的女君乃謝夫人,宗族、家事皆為她決斷,你三姑都不能就此多言,你不知前因,便妄想擅自乾預,且那位楊夫人屬枝庶,你與她溝通繁多又有何用?我今告誡於你,切勿貪心,二者都想兼得。”
郗雀枝趴在地上的手指小幅度的一彎,益發恭敬的伏拜:“兒謹記,謝夫人雖有片刻不悅,但那是與楊夫人,與兒說話時,謝夫人言語帶笑,應當無礙,阿母不必為此過多憂慮,我會時時以高平郗氏為行事準則。”
蕭氏斜瞥一眼地上,警戒了句“再勿有今日之事”便徑直走過,離開廳堂。
隨著絲履踩過地板的聲音逐漸消弭,郗雀枝緩緩跪直身體,雙足依次站起,心卻已經遊神。
待醒悟之後,立即命隨侍菡萏去喚人。
不久便有一婢跟隨而來。
已踱步入席的郗雀枝抬頭望去,受完奴僕的揖禮後,言道:“聽聞謝夫人親母不日前有疾,高平郡有一神藥,我欲獻之,但恐有所觸犯,因而才想要詢問你此事可真?”
侍婢聽言則敬答:“稟女郎,此事為真,但有疾的是渭城謝氏之嫡母,非女君親母。”
郗雀枝麵色平靜,像是早已得知,言語間卻是愕然:“謝夫人親母不是渭城謝氏的女君?”
侍婢亦如實應答:“女君乃側室夫人所生。”
女君自幼由嫡母範氏撫育,並非是難以啟齒之事,士族大家亦從不在乎汝母為何人。
隻問所出身的氏族。
家族才是女郎與郎君的底氣。
郗雀枝再問:“家中君姑還在,為何家私不由君姑決斷?”
不論這位女郎問何,侍婢皆具答之:“博陵林氏的大宗已是家主,家事自該由女君治理。”
確定內心所疑問的,郗雀枝忽而淺笑,揮手招之,輕聲問道:“不敬姑氏,謝夫人便不怕被遣回謝氏?”
這些皆是她所好奇的,往昔不能問婦人,惟恐得不酬失,今日自要詢問個明白,以後才好行事。
侍婢驚恐拜手,拒不敢言。
郗雀枝笑了笑,用著最溫柔的音調,一步步的脅逼勸誘:“我此行寓居建鄴,本是為一睹國都壯麗,但出行寥寥,既得你們女君照拂,又有郗夫人為姑母,凡聰慧的都能知道其中緣由,譬如不日你便該喚我夫人,而你一個奴隸,日後我想令你如何煎熬,便如何煎熬。”
“生、不如死。”
侍婢顫著閉眼答道:“五公主羽化以後,女君代主適人,不得肆意遣返。”
郗雀枝望向北麵的尊位,一字一字的往外吐:“此、生、都、不、能?”
已汗流浹背的侍婢一鼓作氣的儘數告知:“家主如今已拜尚書仆射,為陛下重用,若不喜,自可再納正室,是否會遣回謝氏,婢不知,因皆在家主一念間。”
郗雀枝也終於滿意。
侍婢如獲大赦般的匆匆退了出去。
*
居室北壁,女子佇立。
隨著她展開雙臂,寬大的垂胡袖也筆直。
兩名媵婢見狀,低頭上前,走到其左右兩側,解開腰間衣帶,抬手輕捏袖口衣緣,將素紗襌衣脫下,置於漆木衣架,然後取來褐色直裾。
在為女子更衣時,門戶的方位傳來腳步聲。
被命令跟隨林衛隺去郗氏屋舍的媵婢入內後,停在不遠處,歸來稟道:“女君,五郎已從夫人那裡離開,回到自己的房舍。”
謝寶因棄掉青玉帶鉤,僅用細帶束衣,而後徐步去南麵的坐榻:“夫人如何處理的此事。”
媵婢站在原地未動,隻是緩緩跟著女子的行跡而轉動身體:“夫人聞之盛怒,欲要懲戒,但有郗家女郎在旁勸阻便不再追究。”
謝寶因扶腰踞坐好,倚著三足憑幾輕輕頷首。
郗氏乃林衛隺的嫡母,罰或是恕,皆是孝義,誰又敢有異議,且郗雀枝得婦人喜愛,能聽她的諫言,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留守在家中的玉藻命兩婢端著盥洗的器皿進來,聽到媵婢所稟的最後一語,侍坐在女子旁邊,奉巾而報:“女君這幾日不在,不知郗女郎與家中的夫人、女郎交往甚多,初到雞鳴時分,她便去陪伴夫人禮佛,待夫人休息後,繼而去二夫人的房舍相談許久,短短幾日,兩人已快成知己。”
謝寶因笑而不言,最重嫡的人忽然轉變去護郗雀枝的疑惑便也得以疏通,隻是當時在那位郗女郎身上所覺察出的異樣,此時卻如何也難以回顧起來。
待盥洗完畢,又有奴僕尋來。
有關楊氏:“夫人已在準備遷居,命我來報女君,五千錢並非是小錢,麑裘也並非是輕易能得之物,均還需時日。”
去書案處取來東西的玉藻重新跪坐在女子身旁,雙手奉上,她雖低著頭,眼裡卻儘露鄙夷,原來這位二夫人也知道五千錢非小數,麑裘非池中物。
謝寶因伸手接過沉甸甸的一卷書簡,唇畔淺淺彎著,又給出期限:“自是可以,便以兩載為期。”
奴僕默然片刻,似乎不願相信所聽到的,想要無限稽延直至女君忘卻此事的夫人心願看來已經破滅。
見再無轉機,最後行禮離開。
而憶起李夫人要來一事,謝寶因從典文中抬眼,掌心落在腹部,望著一處靜默良久。
“去命人再另收拾一間居室。”
【📢作者有話說】
[1]先秦·《莊子·徐無鬼》:“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膻也。”【中性成語,可作謂語、定語;指追逐名利。】
[2]姪子:謂庶出的女兒。《公羊傳·成公二年》:“ 蕭同姪子者,齊君之母也。” 何休注:“ 蕭同 ,國名。姪子者,蕭同君姪娣之子,嫁於齊 ,生頃公 。”
[3]能近取譬:能就自身打比方。比喻能推己及人,替彆人著想。→先秦·孔子《論語·雍也》:“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4]《孟子·滕文公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5]枝庶:嫡長子以外的支係。→《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序》:“至孝惠時,唯獨長沙 全,禪五世,以無嗣絶……故其澤流枝庶,毋功而侯者數人。
[6]漢.王充 《論衡·明雩》:“父不食於枝庶,天不食於下地。”【譯注:死去的父親不享用庶子所供的祭品,上天也不享用各諸侯國的祭品。】
[7]晉.潘嶽 《楊荊州誄》: “係自有周 ,昭穆繁昌,枝庶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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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白色斑痕
及至五月仲夏時, 日永星火。
甘棠[1]樹於中庭,蒺藜豐於室廡四周。
鳴蜩[2]於碩大的樹葉之上悠閒避日,汲取清涼。
敞開的繁華門戶中, 可見明淨的室內放置著一套青銅器皿, 有壺有匜,有高有低,清水在其中來回流淌,模擬那山林間的潺潺溪流,加之中庭有高樹, 遮陽庇蔭,輕易便得清涼。
在室內東壁的臥榻前方, 又擺置盛有堅冰的青銅鑑,上麵獸紋繁複精美,器皿一旁有竹席,媵婢雙膝跪著侍坐在上麵, 雙手持著長柄腰扇生微風。
冰鑑即刻被白霧繚繞,往榻內悠然飄去,而為防寒氣過重, 青色帷幔被垂放下來, 使得水汽被滯礙部分在外。
十步外的幾案旁邊,跪坐在席上習女工的婦人感知到陣陣涼意後, 抬頭命令:“把冰鑑的蓋身合好,受冷過多, 於你們女君身體和皆有害, 用腰扇送清風即可。”
婦人乃她們女君親母, 自不敢怠慢, 違背其命。
媵婢朝婦人微微拜手稟命, 隨即把手中腰扇放在身側竹席上,俯身用雙手拿起那沉重的斜坡苫型器蓋,小心翼翼放進四方的器口上,將其覆蓋的周密無際。
婦人又轉而望向臥榻,目光落在尚在熟寐的女子身上。
謝寶因於朔日便搬入產室,如今已是月夕,不日將要生產,隻是近期天氣悶熱,她不僅多眠,且還時常入夢中。
外出歸來的玉藻剛入內,見這位李夫人今日也照常來了這裡,低頭上前,拜手行尊卑之禮:“夫人。”
李夫人頷首,繼續女工。
玉藻再拜過後,去到東麵臥榻旁,侍坐在地板上所鋪的竹席右側,不時便側頭看向跽坐在幾案旁邊的婦人。
婦人到這近一月,常常都要來此親自照顧女君,日日習女工以供女君與小女郎的服飾之用,行事確實如一個親母,言行周至,拳拳若親,仿佛是她自小眷愛到大的愛女,但昔日往事卻仍還曆曆可數,希望她是真的已經病愈,不會再像從前那般癡狂。
臥榻內忽然有囈語。
室內的眾人瞬間便枕戈寢甲。
與玉藻一同侍坐在此的媵婢迅速放下腰扇,急切膝行過去,將薄如蟬翼的兩層帷幔攏到一邊。
於琉璃榻上寢寐中的女子也清晰顯現在眼前,她躺臥其上,長眉蹙額,即使身上穿著輕薄順滑的絲衣,但已是汗濕絲絹,額角與鬢邊的碎發也被浸透。
擁覆著觸之則肌膚生涼的絲衾也不見效。
玉藻見狀,敏捷拾起席上的腰扇,送去涼風。
風拂半刻才有好轉。
媵婢則跪坐在旁邊,用麈尾驅著夏日蚊蟲。
安謐中,謝寶因長睫煽動幾下,雙目還是合著,後來又似乎是想要翻身,但腹隆如球,有些艱難,內心漸漸生氣煩躁之意,抬手便要抓腹。
憂慮會出事,她急忙出聲喚醒:“女君。”
李夫人見那邊的形勢有所危殆,也暫緩女工,寬袖拂過幾案後,撐物起身,隻著著足衣,匆匆履過杉木地板,穿過兩婢中間,雙足垂坐臥榻邊。
*
謝寶因覺得自己陷進一片渾沌不分的宇宙之中,四周皆是熊熊焦火,她微翹的羽睫顫動著,宛若在同烈火掙紮,而後悠悠醒轉,眸底散著一片霧,眼裡迷離。
李夫人見她醒寤過來,拿出身上的佩巾,覆在手上,而後伸去女子唇畔。
謝寶因下意識便張開口,吐出嘴中所含的蟬玉。
李夫人右手往外遞給侍坐在榻邊的媵婢,同時又對玉藻令道:“命侍婢來為女君奉巾奉匜。”
玉藻唯唯稟令,行禮低頭退出。
隨即,李夫人又揮手命侍立在遠處的媵婢前來,把女子扶持坐起。
在臥榻踞坐好後,謝寶因的意識也變得清明,她倚著斑絲隱囊,望向婦人:“阿娘怎麼不回居室去休息?”
李夫人依舊坐在原處未動,視線往女子雙腿看去,雖因妊娠而浮腫,但仍還算纖細,她歎息一聲,伸手去揉:“你如今將要生產,古往今來婦人妊娠皆屬險惡之事,我若不在,怎麼安心。”
謝寶因用心觀察著婦人,感知到肌膚被觸碰後,連忙避開,這近乎是一種出於習慣的警戒,眼中還有一絲沒來及被掩飾掉的恐懼。
很快,她又從容言語:“阿娘是生我之人,理應是由我奉養膝下,照顧飲食與起居,雖我已為人婦,但阿娘來到我家中,即是賓客,為兒為主,都不敢使阿娘來侍我,豈非不孝不敬。”
李夫人還在愕然,待明白過來後,用以飾辭從室內離開。
少焉,木屐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嘎吱響起。
謝寶因更好衣,緩步至南壁,於坐榻踞坐,而後她悵然抬手,撫上長頸,望著窗牗外的蒺藜不言。
玉藻入內見此狀況,又想起離開的婦人,便大約知道一二。
昔年李夫人患病癡狂,舉止可怖,這位在渭城謝氏齒序第五的女郎就曾差點喪命於親母的雙掌之下。
發生此事後,謝家阿郎才下命把女郎交由嫡母範氏撫養。
奉匜奉巾的兩婢也低頭上前,屈膝侍坐。
“女君,請盥洗。”
見侍婢跪坐在眼前,謝寶因回過神,伸手從篚中取來匜,臨盆澆水盥手,隨後淨麵。
*
庭院裡的仲夏蟬鳴以及徐徐清風吹過甘棠葉的沙沙聲經過南牗進入室內,室中央青銅器皿所模擬的淙淙源水也流聲悅耳。
如此安謐之下,謝寶因危坐書案前,翻閱簡牘。
媵婢侍坐在左右側,用腰扇送風。
女子在看到最後幾根竹簡上所書的“峻岨塍埒長城,豁險吞若巨防。一人守隘,萬夫莫向。公孫躍馬而稱帝,劉宗下輦而自王。由此言之,天下孰尚?[4]”時,心神開始迷失。
前些時日,西南那邊便傳來軍情,林業綏、王烹所領的軍隊一再潰敗,非但沒有收複失地,還死傷千餘人,朝中官員紛紛開始上書要求天子問罪於二人。
尤其是舉薦王烹的林業綏,在他們口中可謂是有雙重的罪。
這些人,莫不是謝賢的門生,或是昭國鄭氏的子弟,基本都屬於鄭謝權勢範圍之內,而他們兩人卻都於當日告病。
那時僅有裴敬搏、裴爽在朝會上據理不撓。
裴敬搏以國土未丟,便是勝利為由,譏諷鄭謝。
可諸多朝臣仿佛是受過誰的教導,並未陷進二人所設的圈套之中,隻死死抓著王烹未能戰勝一事諫言。
最後裴敬搏不再開口。
天子李璋似乎也有所動搖。
裴爽為不負男子所托,能夠穩住君心,繼續極力抗爭,上書言道“鄭謝潰敗死傷,半載歲月,朝廷群臣無一人敢言,為何林仆射與王將軍才四月時日,諸公便一副國要亡的氣勢,恨不得以亡國罪對二人論處”,後又激昂諫言“諸國戰事之中,所有勝局,將、師、君皆缺一不可,將要勇,師要謀,君要穩,如今勝負尚未分出,將、師仍還在西南,陛下便要因為這些鄭謝庸狗而遲疑嗎?”
這些話,字字句句都戳著鄭謝的心肺,朝上有不滿鄭謝的官吏,興致勃勃的說與同僚聽,便也傳出了含元殿。
但最後天子是如何決定的,是聽進諫言,或是聖怒,無從知道。
謝寶因再也看不下去這些密密麻麻的黑字,把書簡卷起,放回原處,重拾了卷簡牘,在案上攤開後,提筆開始在未連綴的生竹片上抄寫從前答應過法師的經文。
這部經書日後需供奉在神像前,因與那隻仙鶴的緣分,是以上清法師才找到她,積累功德的事,自不能推脫。
隻是體量太大,又需用小楷一筆筆的寫,凡有臟汙錯字,整根竹簡都要被廢棄燒掉,斷斷續續一載,隻剩下最後一章,本想著等腹中孩子誕生,再寫完送去。
可近來心神既不安也不寧。
漏刻的滴答聲中,她停筆,將帛書卷好捆束。
隨後命玉藻小心送往天台觀。
即刻,奴僕便駕車載著人往緲山去。
*
同時,在千裡之外的西南,一匹棗紅馬被人騎乘著出了廣漢郡城門,疾速跑在官道上。
十六尺寬的道路,隨著行駛,漸漸變為八尺,而後是七尺。
一聲勒韁繩的聲音落下,馬也停在了一處山腳下。
王烹連忙翻身下馬,拿著聖諭,去了半山腰處的紫霄觀。
這處道觀,從前也是信客芸芸,香火瓦器精美不斷,但自從西南三郡出現叛賊,此山又鄰接著他們所盤踞之處,無人敢再來供奉,漸漸也就變得冷清。
隻有道士還在。
觀內正坐於樹下修經文的道人見有士族子弟前來,不疾不徐的行道禮。
從小在隋郡那種修建防禦工事之地長大的王烹信不來這些神神道道,但還是回了個平禮,問道:“林仆射在何處?”
十幾日前,男子舊疾再犯,來到此處靜養。
道人伸手指引,恭敬應答:“林仆射在靠近山崖的那間靜室。”
王烹抬腳就往後麵供信客休息的地方走去,推門便見男子披著大氅立在臨北的窗牗前,望向對麵青山。
幾案之上所擺的博山爐散著靜神的幽香,一旁還有小粒紅丸散落,與漆案所比,宛若黑暗中所綻紅梅。
大約是男子起身時未曾注意,裝有這些丹藥的陶瓶被帶倒所致。
“從安兄。”他倒吸一口涼氣,這人還沒被疼死,那真是八方神仙都守在紫霄觀,“這十幾日來,你都未曾食用藥石?”
配了一月的量,不應還剩如此多。
林業綏頭也沒回,聲音不急不緩,帶著山間的寒冽:“太過依賴這些藥,我會死得更快。”
當年男子從建鄴去隋郡,因水土不服,抵達後,臉色有月餘都是蒼白的,後在他父親王桓將軍麾下,又因年紀太小,而被其他司馬幕僚所輕視,那些覆滅叛軍約三十萬的戰役,是這個人整整七個晝夜不曾合眼,不停推導出的勝利。
可後麵半載的時間裡,也以致碰根頭發絲便如同萬針紮進顱內,軍中醫工雖給專門配了藥石調和,但其中止疼的具有依賴性。
因而男子隻有在嚴重到難以忍受時,才會服用。
熟知這些往事的王烹不再勸阻,從懷中拿出一封文書,遞過去:“果然如你所料,鄭謝的那些門生與子弟上書參你,裴家那對族兄弟與他們辯論了兩個朝會,最後還是裴爽不肯放棄,接連諫言,陛下這才寬限我們到九月,要是還沒有打出一場勝仗,便要派人來西南問罪。”
病這些日子,林業綏消瘦不少,伸手接文書時,也能窺見其指節泛白,青筋瞧得一清二楚。
他淡淡瞥完,問道:“太子可有被牽扯進來。”
王烹搖頭:“這幾日,建鄴那邊送來的尺牘都並無提及。”
雖然人離開建鄴,但男子在那裡留有後手,自從來到這裡養病後,消息便由廣漢郡的他來全權接收。
一件大事落地,林業綏眉眼鬆開,低垂黑眸,把文書折疊回原樣,付諸一笑:“不虧是有比乾挖心之誌的人。”
太子是自己的萬不得已之策。
若太子出麵,便證明他和太子私下有所聯係,這盤棋將會徹底變亂,不論是他還是太子,在天子麵前行走都會更加艱難。
王烹一邊把文書重新放回懷中,一邊憂慮開口:“可天子隻給我們三月期限,這一仗能贏嗎?”
近四個月來,他們完全就是被對方牽著鼻子在走。
“下月便能回到建鄴。”林業綏抬眼,從窗邊走開,凜冽開口,“我已知道他們背後之人是誰。”
王烹驚了下:“誰?該不會是那些世族”
林業綏拾起被壓在竹簡之下的佩巾,他不經心的用手輕拂而過:“我所有謀策都能被對方給破解,你覺得還有誰?”
王烹恍然大悟,男子這些年隻在隋郡做過郡相,隋郡主要防禦的便是西北的突厥,就連那些叛軍也都有突厥人在背後。
突厥百年前被打到一蹶不振,被迫和他們議和,最近這些年恢複過來後,越來越不安分。
出身於太原王氏的他立馬就想要去告訴自己父親,可當意識到如今身處於西南後,又冷靜下來:“但西南位處我國境內,突厥便是指揮著這群叛賊攻下這些郡又有何用?難不成還想要建立國中之國?還是篤定他們能夠由此郡張開大口,吞噬掉我們的國土?”
林業綏過去將另一邊的窗牗也給推開,重新看向對麵的高山,那些人便像西南的蛇蟲般隱匿其中:“他們意不在蜀、巴、廣漢三郡,更不在那另外兩郡,而是另有所圖,現在所做也僅是想要消耗我們的兵力,迫使我們再繼續從周邊郡縣調兵,尤其是涼州郡。”
他一雙黑眸沉下:“好讓突厥從此郡踏入我國境內。”
來西南的那日,收到的兩封文書中,有一封便來自隋郡,王桓在上麵說附近突厥大軍有異動,他們立馬戒備,可長達近一年時間,都不見侵犯邊境。
隋郡位處西北,隸屬防禦突厥的重要郡縣,此郡由征虜將軍自治,算是郡國,可置相國、司馬此類官職,太原王桓這支,因先祖封為郡國公,從立國起,便駐守在此,早已熟悉突厥特性。
自王桓鎮守以來,重創過他們一次後,這二十幾載來都不敢再輕舉妄動。
而涼州郡兵力凶悍且多,隻是世代傳沿下來的守軍將領之職,如今是個無能之人擔任,且還完全不熟悉突厥。
在接連受到挫敗,養病期間日夜駐足在此,看到這些畔賊的通訊方式時,他才聯係反應過來。
王烹緩了好久,本來隻是圍攻叛賊,卻突然變成與突厥的戰爭,如果這裡處理不好,必定又要陷入戰亂。
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看向男子:“可有應對之策?”
林業綏負手,指腹輕撫著佩巾,若等人出招,永遠隻有被動:“留出主力一萬,其餘四千兵力分成四隊,兩隊分彆進攻巴、蜀兩郡,還有兩隊埋伏在途徑這兩郡的道路兩側,先攻打巴郡,營造出我們大部分兵力都聚集在此,引得另一郡的叛賊來救援,此時蜀郡防禦薄弱,主力過去直取即可,當他們反應過來,必定會原路返回,埋伏的人則需在半路阻攔,但絕不可戀戰,適可而止。”
“依照此法,便可收複巴、蜀兩郡。”
未曾聽到男子再說彆的策謀,王烹有心提醒:“可若如此,其他兩郡也有丟失的危險。”
看著眼前人焦慮的神色,林業綏淡垂眼皮,忽笑道:“他們的大多數兵力都駐守在這兩郡,去騷擾另外兩郡的不過隻有百餘人而已。那些留守山中的,找個起東南風的時日,圍山放煙。”
停頓片刻,他毫無悲憫的開口:“跑出來的,殺還是俘,由你自己決定,沒出來的,一直圍困到冬天,無水無蔬食,自然便死了。”
“那我明日布置下去。”王烹深知,如若他們此時並非身處西南,而是在隋郡、在敵國境內作戰,“圍山放煙”必定會變成“圍山防火”幾字從男子口中說出來。
說完要走時,看見林業綏所拿的佩巾,又停住了腳。
來了西南以後,這塊佩巾便從不離他身,看那半舊的模樣,想來是一直用著的,隻是到了這裡,竟然都舍不得用來擦東西了。
王烹愧疚一歎:“從安兄,此地雖然艱苦,但你不用如此節儉,我努力儘早結束西南戰事,待回建鄴後,佩巾你想用多少都無礙。”
林業綏聞言低望,泛舊褪色的青絹上附著有白色斑痕,意識到什麼後,喉結滾動便似有瓊漿從喉中流過,臨行那夜的吞吐、噬咬與吮吸,以及唇舌對那兩顆明珠的儘情攪動,在感官之上反複重現。
而後,他抬眼,從容藏入襟袖:“此物於我無價。”
*
翌日水從雲下。
盛暑之下的建鄴被一場微雨給渥潤過後,即是新晴,六合清朗。
謝寶因挽家居的墮馬髻於身後,穿霧綃輕裾,跽坐在堂上北麵,一手垂放在案下,一手伸出平放於案上。
她的視線越過從竹席起身離去的醫者,望向中庭高樹。
跪侍一側的媵婢見女君許久未動,大膽膝行幾步,拿來蒲葵扇,把幾案最右側一角所擺冰鑑的冷氣用風揮散開來驅熱:“女君不必憂心,依醫師所言,並非是毫無舉措,孩子定能安然誕下。”
謝寶因把手收回案下,眉心憂慮卻絲毫不減。
直至林圓韞邁著大步進來,即使足著絲履,踩在地板上也發出噠噠聲,她跑過堂上,未繞過幾案,去到阿母所跽的坐席,而是站在對麵,隔著幾案,努力伸手到阿母嘴邊。
謝寶因看了眼,見她小小的手中拿著已發黑成熟的亭奈[4],遞來時又礙於身長而吃力,隨即唇畔露出笑意,身體前傾,張嘴食用。
林圓韞開心笑起來,很快又眨眼開口喊“耶耶”。
謝寶因一聽便知她言語間的真正含義,淺淺一笑:“耶耶想耶耶了?”
林圓韞嗯了聲,從左側繞到幾案後麵,直接踩在箕紋席上,張開手去抱。
謝寶因笑著擁女入懷,心情也變得舒暢:“耶耶很快便能歸家了。”
抬頭見阿母嘴裡在吃著自己前麵喂的亭奈,林圓韞忽用好奇的眼神端詳起來,然後道出一句童言童語:“吃了,有阿弟。”
謝寶因聞言,原在嚼食的唇齒不再妄動,驚愕垂首。
*
不及半刻,幾案左側有侍婢奉匜。
謝寶因把嘴裡已被嚼爛的亭奈果肉吐淨後,厲聲詢問堂上眾人:“女郎今日都與誰有過接觸?”
玉藻也從堂外進來,低頭報君:“李夫人清晨曾帶女郎去過二夫人的屋舍。”
謝寶因眼眸微垂,呼吸漸重。
袁慈航在四月誕下了一名郎君。
李夫人來時,尚不明白是何狀況,待聽媵婢陳述完,笑而答之:“你如今是博陵林氏的宗婦,膝下怎能無兒郎,吳郡曾有世家夫人帶家中女郎去生男之室,於無意中從盤中帶回櫻桃給阿母食之,乃生男子。”
謝寶因突然無力起來:“阿娘也是如此與阿兕說的?”
李夫人坦然無愧的頷首:“女郎隨你這個阿娘早慧,大人所說,她已皆能明白,無需費心,孝心亦然。”
早慧。
隨她。
謝寶因笑然,唇畔輕彎的那抹弧度中含著難言出口的悲哀:“僅此一次,還望夫人日後勿要再行此事。”
李夫人隻覺她的善心足以感動人:“我聽聞郗夫人已對此有所不滿,難道你要以後日益失意,最後不得寵愛,因心生怨言而被厭棄?就如我一般?”
謝寶因向東怒視,然而濃長似鴉羽的長睫卻輕輕一顫,言語間竟是濃濃哀戚之意:“如夫人哪般?”
玉藻遲速勸阻:“夫人慎言。”
李夫人在誕下孩子之後,阿郎便極少再去看她,恰逢女君那時又誕下六郎謝晉渠,婦人就以為根源在她所誕是女郎。
這是她癡狂的原因,或也是女君內心難以愈合的傷。
謝寶因看著盤中被嚼爛的果泥,心中一片汪然平靜,寂然澄清:“不論是女郎或是郎君,我皆會寵愛,視為珍寶。我不需我的孩子帶著這種冀望誕生與活著,也不要她們平生就如此過完,更不希望她們一生都心懷‘父母並不為我的誕生而喜’的抑鬱之情,若林從安因此有側室之子,有所新寵,我必會讓之,絕無怨言。”
李夫人最後拂衣而去。
一直侍坐右側的媵婢在去置換鑑中的堅冰時,與同為從渭城謝氏而來的媵婢玉藻私語了幾字。
玉藻驚恐的看向於尊位跽坐的女子。
*
雞鳴剛至,郗雀枝便來到居室門扇之外,細心詢問侍立於此的侍婢,婦人今日安否,舉止言行皆恍若親子兒婦。
禮佛時,又與婦人一同跪於香壇,竭儘虔誠。
待誦完經,漏刻已浮數刻,將至清晨。
郗雀枝先一步於蒲席上起身,漫步至燭架前,從侍婢手中拿過香火,去佛像前點燃,然後橫置於掌心中,以拇指與第二指中間托住,朝婦人深深一拜。
郗氏垂下於胸前合十的手,睜眼看神佛,接過香火,禱祝完後,遞給侍婢去供奉於佛前爐中,隨即走去左右兩側的燈架前,續點長明燈,隨即出殿門:“衛罹與他長兄即將歸家,你也已出孝期,不日便可與高平郗氏討論你們成昏之事,我今已向阿彌陀禱告,祝願林氏能如螽斯羽,詵詵兮,振振兮。”
郗雀枝侍立在婦人右側,雙手恭敬落在身前:“謝夫人與袁夫人皆已誕子,三姑不用多憂。”
步過甬道,郗氏於堂上北麵的食案前入席,整理好容服後,嗤呼不喜道:“謝氏遲遲未誕嫡長子,如何不憂?”
郗雀枝在東麵的食案屈膝席坐,臀剛落在雙腿上便聽到婦人所言,沉默少頃,疏緩進諫:“昔日黃帝子孫蕃育,蓋由妾媵眾多[5],或可廣納淑媛。”
見兄女還未嫁為兒婦,便開始為自己解疑釋結,郗氏意知滿足的朝她頷首而笑。
二人其樂融融欲進食時,侍婢低頭而入:“夫人,醫師來報女君此次診治的結果。”
關於宗子,身為君姑自要知曉過問。
郗氏執起象箸,露出未能用朝食的不悅之色:“命他在外等候。”
侍婢也對答唯唯,恭敬而退。
*
一人疾速行過地板,咚咚的走路聲便似戰場鼓點。
那人停下後,朝尊位揖了一禮:“謝夫人此胎乃橫產,生產時需萬分小心,要有醫師侍在左右兩側,以保安全。”
郗雀枝聞而抬頭,振奮的注視著堂上。
郗氏依然是常例詢問:“孩子可無恙。”
醫者怔住。
郗氏音調加重:“孩子是否無恙。”
高位者的質問,使得醫者戰慄拜手:“安然。”
聞聽後,郗氏麵容平淡的揮退此人。
最後,命侍婢捧來佛家經典。
一切如故。
【📢作者有話說】
[1]甘棠:即杜梨,高大的落葉喬木,春華秋實,花色白,果實圓而小,味澀可食。→《詩·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三國吳.陸璣疏:“甘棠,今棠梨,一名杜梨。
[2]鳴蜩:蟬的一種,出自《詩經》。
[3]西晉.左思《蜀都賦》。
[4]亭奈:梨。
[5]出自二十四史《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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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 子姑待之
濕潤的磚石之上, 淺淺積著清澈見葉影的窪水。
兩側青草勃勃,白蟻成群繞高樹。
忽又有踏水聲傳來,接著窪水激起白花。
一人, 兩人。
他們上階後, 右轉入相通樓宇重屋的甬道,疾步走過數根圓柱,抵達這處屋舍群中最大的一間居室。
但又在室外停下。
由隨侍先入內見告:“夫人,高平郡那邊派遣了使者而來。”
蕭氏坐在編有綺紋的竹席上,頭上隻有簡單的金飾, 靠著身側的憑幾,麵南而望庭院, 享用著侍婢用扇送來的冰涼:“為何而來?”
隨侍如實應答:“隻說是阿郎所命令的。”
蕭氏聞言,掌心撐著憑幾,慢慢正坐。
自前朝伊始,天下權勢的分配便始終在變, 以往能在天下這盤棋局中與各方勢力的郗氏如今卻急需用女郎婚姻來重新與其餘士族架構起一條共同利益,試圖重入權勢紛爭,使宗族昌盛。
此次與博陵林氏的婚姻便是一次時機, 郗家尤為看重, 且家中最小的郎君已及冠,聽聞上揚郡掌管兵馬的郡長史之位將要空置, 士族都已虎視眈眈,其欲逐逐。
郗家也不例外。
隻恐是為了此事來催促的。
她屏氣以待:“命他進來。”
隨侍應諾。
待室內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隨即又響起。
蕭氏轉頭向西看去。
使者徑自走到婦人麵前, 一手撩起下裳, 而後利落低頭跪下, 雙手奉上手中的一根尚還泛著青色的竹簡:“夫人。”
蕭氏心切的伸出右手直接奪來。
見狀, 旁側的隨侍亦十分機敏的觀察著婦人神情,然而卻見夫人竟麵有悅色。
不過轉瞬,蕭氏手肘一折,掌心落在身前,順勢也將尺牘所書遮掩住,笑著與使者言道:“我還需與謝夫人、郗夫人辭彆,你且先在建鄴尋處館舍住下,明日再隨我的車駕一同回高平郡。”
使者不敢推卻,應下“唯唯”後,欲要往外退去。
但剛至門口,又見一人。
他連忙揖了一禮:“女郎。”
郗雀枝望著這人思量少頃,意識到他是郗氏的家臣後,頷了頷首,而後昂起頭顱,邁步徑直走過。
入到室內,她又恭順的行禮:“阿母。”
蕭氏倚著漆幾,手指無意識的撫摩著竹片:“今日怎麼歸來如此早?”
婦人似和悅似審問的態度,讓郗雀枝一時難以分辨其中喜怒,屏息良久,不敢複言,最後隻好告知:“三姑說外兄不日將要歸家。”
此話的含意便是不日將能成昏。
不知為何,蕭氏竟歎息一聲,然後將手中尺牘放在身下所坐的席麵之上:“那便好。”
郗雀枝眸光流轉,為人卻愈加謙恭:“兒還有事需阿母教導。”
然蕭氏不以為意:“但說不防。”
郗雀枝閉目,再三思慮,終開口言道:“敢問阿母,兒的親母盧氏究竟是因何而喪命的?”
蕭氏眯起眼,注視過去,這女郎的所言已都不需多想便可知是在侮辱於她,滿腔怒火瞬間積攢在心裡,切齒反問:“你疑我?”
感應到婦人的怒氣,郗雀枝迅速俯身,以額觸地:“兒不敢。”
蕭氏心知眼前看似平日篤謹孝道的姪子,實則內裡有著殺不儘的野心,對權勢名利充滿了過分的貪欲之念。
如今有此一問,絕非興起。
婦人冷笑,表露出父母威嚴:“不敢?那你此問是何意?”
無論何時何地,父母永遠都是抑製子女的一方,郗雀枝的手心也開始出汗,不敢抬起頭顱。
蕭氏卻對她事事都詳儘,明白此態非恐非懼,抬手命左右隨侍即刻退出後,厲聲道:“說。”
郗雀枝清楚的了解一個事實,若要成事,她便必須鋌而走險,在屏息過後,徐徐開口:“不敢愚弄阿母,今日我從醫師那裡得知謝夫人乃橫產。”
蕭氏看過去:“所以。”
郗雀枝直起伏地的上半身,以跪姿示人:“若我為女君,一定讓高平郗氏的子弟前來國都。”
“橫產在生時確實艱難,但未必就”蕭氏言至一半,目光忽變得冷厲起來。
橫產若遇上經驗足的穩婆,一樣能夠安全無恙,但眼前的人既能說出此話,那定是已經有把握讓謝寶因喪命於此。
痛心疾首的婦人字音也逐漸咬重:“多行不義,必自斃。”
郗雀枝低頭,但依舊倔強:“我隻不過是借勢,何為不義。”
蕭氏譏笑道:“借勢?”
郗雀枝身體跪的筆直,目光灼灼:“天下被稱為英雄者,有誰不是借亂世而起,譬如往昔,三主爭霸,不正是士族過盛,導致各方勢力把王朝撕裂,掌握兵馬之人開始平亂,隨之出現占據一方的霸主,於是諸多氏族開始選霸主而忠,忠的又真是家國大義?不過是忠家族權勢與利益,又有多少寒門因此成為今日的士族?倘此為不義,他們又憑何被稱為英雄,憑什麼成為士族。”
蕭氏深吸一口氣:“天下紛爭是你來我往,利益交錯,涉及權勢、土地、財產乃至是對你我婦女之分配,為何與爭霸天下混淆?我告訴你為何不義,昔年鄭莊公為王,其弟為臣為幼,卻意圖取而代之,再而三僭越。”
郗雀枝沒有絲毫動容。
蕭氏知道她已無法再教順女郎,看到席麵上的竹簡時,輕聲歎息:“高平郡有使者送來尺牘,昭國鄭氏欲與郗氏議婚,你阿父命我即日歸家。為你嫡母,為郗家女君,我皆已儘心勸誡於你,我也知便是嚴令你不準行此事,以你的聰慧,要你三姑事事皆聽從於你,不過是須臾幾言之間。你若如願成事,郗氏絕不有求於你,但若你失事,郗氏亦不救你。”
昭國鄭氏此時要通婚,看中的就是郗氏乃是她這位外甥林業綏的外祖,這是想要以此給博陵林氏重擊。
今日既已派使者前來催她儘早歸家,想必已經選定昭國鄭氏,畢竟她那女公與他們有往事橫隔,以後也一定會處處受製。
郗雀枝聞言,瞬間驚愕失色。
念起這些年來的怨恨,日後她們母女也未必能再見,蕭氏終說出當年事實:“你心中始終都以為是我暗中下令害死你親母,為了郗氏一族的利益,必定更加認同你的所作所為,從而助你,但你可知盧氏生你之時,正值烈烈冬日,雪已有膝高,醫師也因此被阻絕數裡,在生死抉擇之際,就因曾用龜甲占卜過,你父親對這個孩子必定是郎君深信不疑,所以下令救你,並親自擯棄了你親母。”
數載來,她都在深思一事,家中最受他寵愛的妾婦就因腹中胎兒可能是郎君的一念而喪命。
侍君之道,在什麼?
可以無寵,但須有他不敢讓你死的理由。
不要做盧氏那般的籠中雀,隻知去討歡,不懂看天下局勢,愚蠢至極。
婦人笑笑:“當看到所生是女郎,他又氣惱到當即就要命僕從拿去活埋[1],是我把你奪到懷中,撫育於膝下。我將這些告知於你,隻是望你明白,若非是我,你早已命喪於十幾載前,隨你親母同去,而你既能為你親母一事恨我,那更不應去害他人之母,更該明白‘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2]’之理。”
郗雀枝還精神恍惚的沉浸於蕭氏前麵所言,昭國鄭氏要議婚,又將女君召回家中去,那她豈不是
蕭氏看著她,鄭重而言:“這已是我能給你的最後勸誡。”
郗雀枝拜伏稱謝。
王者承天意以從事[3]。
此乃天意。
既是天意,天也必眷顧於她。
蕭氏明白她心意已決,無奈谘嗟:“子姑待之[4]。”
*
季夏來至時,蕭氏與高平郡而來的使者早已各自乘車離開。
郗雀枝卻不幸有疾在腠理[5],在居室裡重繭衣裘,數日不出。
今日,其隨侍菡萏入室奉湯時,則見女郎跪坐於書案前,神色凝重,一言不發。
她近前跪侍,放下湯藥:“女郎。”
郗雀枝瞥過來,在執雙耳杯要喝之前,忽悵然,聞其歎息之聲:“不必再看管檮杌,任它自由來去。”
檮杌是一隻貓的名,由西域安息國所產,毛色純白,左右雙瞳為異色,體形優美。
因為謝夫人聽聞她懼怕園林所豢養的那些猛獸,不敢親近,唯獨愛貓,所以特地命奴僕送來。
飲完湯藥,隨即她又令侍婢去拿帛墨。
菡萏揖手至唇畔,稟命去往西壁。
雙耳杯落案的同時,郗雀枝也小心翼翼從書案一隅高壘的卷卷竹簡之下抽出一張帛書,這是她從三姑郗氏那裡得來的。
乃林業綏親筆所書。
身為隨侍左右之人,菡萏將從竹箱裡取來的縑帛放在幾案上後,發覺女郎欲要書字,立即與左側之人分擔職責。
侍左者把縑帛展開攤平。
侍右者拿來那支盧湛作筆,蘸墨後遞給主人。
郗雀枝提筆,以小篆接連書下“放”“妻”二字,然後又停住。
仿效筆跡與她而言,易於反掌。
可人非禽獸,自然能夠感受到他人真心,且行此險招,內心又怎會毫無顧忌,但隻要想到,她的父族已經選擇昭國鄭氏,任她在國都獨行踽踽,不留一言一語,不留任何家臣仆從,一如數載之前要埋她,所以今日她就算是隻為了自己,也必須成事。
看著縑帛上漸漸乾透的字,郗雀枝滿足而笑,從筆跡來看,並無錯漏。
最後,還需再加蓋印章。
她落在帛書上的手掌漸漸收緊,隨後鬆開,似是已徹底下定決心,絕不反悔:“我已病愈,把檮杌帶來。”
隨侍左側之人不解出口:“女郎不是命”
“請女郎寬恕。”菡萏看著幾案上的帛書,即刻明白主人所想,跪拜謝罪,“檮杌不見了,恐是跑去了彆處,我這就命人去尋回。”
跪侍在左的侍婢也不再多言,跟著一同伏在地板上。
*
不出幾刻,眾奴僕及家中夫人皆知安息國而來的那隻貓不見了。
有疾的郗雀枝親自出居室尋覓。
謝寶因得聞,命令其餘侍從幫忙搜索。
而郗家女郎也如願行至重簷大屋下,博陵林氏的家主之印就在男子的書齋裡麵。
遣返一家女君並非個人私事,而屬氏族之大事,必然要用大印加蓋。
戍衛於此的僕從既不敢阻攔,又不敢違背家主命令,最後兩全道:“此乃家主處理事務之地,我檢察過後,再行出來告知女郎。”
郗雀枝溫柔敦厚的微笑頷首:“多謝,但檮杌隻認我,恐會傷你,或不願露麵,由我隨你進去更為安全。”
僕從身為奴隸,不敢相拒家裡的賓客,沉重點頭。
進到室內,郗雀枝沿著室壁緩緩走動,輕揚的寬袖不知拂動何處,突然掉下一張帛書。
她展開掃過,而後愕然,心中漸漸生出一股悲愴之感。
郗雀枝笑著將帛書塞進大帶。
渭城謝氏又如何?
一樣會被自己的夫君擯棄於野。
*
至夏太陽,烈烈如火,其光灼灼。
天朗無雲。
連接樓閣重屋的寬大甬道兩側每隔六丈便立有木柱支撐,在熾熱陽光的照影下,柱影傾斜在平滑的石地上。
然後,有一雙青絲履緩慢步過,又有跟隨的四名侍婢亦步亦趨走過。
謝寶因一步一行。
清風吹來,鬢邊細發輕拂麵頰。
到議事的廳堂時,正坐在東麵的醫師立即站起,恭敬拜手。
謝寶因由媵婢扶持在尊位跽坐,輕裾下隱著漆木坐具,隨後徑直將右手腕伸出,置於幾案上。
媵婢在幾案右側重新設席。
醫師也迅疾繞出幾案,入席跪坐,在望聞問過後,發覺這位夫人時常以左手抵在胸口,低眉輕蹙,似乎有物哽在胸口,氣色全無,有虛汗而出,肌膚亦也異常透亮,且燙熱。
他又伸手切脈,診其寸口,視其虛實,隻為以知其病,病在何臟腑[6]。
謝寶因也緩下動作,抬眸看去。
醫師低頭揖禮:“女君小時身體就有實熱症,如今又在妊娠,勢必會加劇此症,因而身體才會有高熱、口乾發汗、焦慮頭暈之症,夜裡更是失眠多夢,且已隱隱有陰虛症之兆,雖疾重曰病,但女君不必憂慮,進食清熱補陽的湯藥即可。”
謝寶因身感疲倦,眉目無神,淡淡言:“我不想用藥石,可還有其餘醫治之法?”
醫師略微思索,再揖一禮:“可用以針刺之法,若避開腰腹與幾處重要穴位,不會傷及夫人與孩子。”
謝寶因同意。
侍立著的媵婢馬上便去端來熱湯,又將女君右手的垂胡袖往上拉,露出白皙小臂。
醫師也拿出鑱針,將其在熱湯中浸過後,用巾帕包裹住全針,慢慢擦拭幾遍,然後輕紮在手臂穴位。
謝寶因亦咬著牙,忍耐著這股隱約的痛感。
視線垂下,可見肌膚被淺刺出血。
左右隨侍拿出佩巾為女子擦汗擦血。
直至過去三四刻,終於針刺完畢。
從堂外進來的玉藻垂眸看著女君手臂,心裡的憂愁再次加深:“橫產可有方法提前醫治?”
謝寶因停息幾瞬。
靜待回答。
醫師搖頭,麵向女子,恭敬而言:“夫人理當寬心,尚在妊娠時,橫產其實並無所害,橫產之險,需在生產時注意,除了經驗足的婦人,必要醫師侍在左右,還要保持心情舒暢,不可憂思過度,如此才會減少危險。”
謝寶因笑了笑,頷首稱謝。
見人未再多想,醫師欣慰收起針,從堂上退出。
剛從東麵下階,直起身體要離開時,忽又看見對麵甬道上立著一婦人,辨認出是誰後,他停下,對其彎身揖禮:“李夫人。”
李夫人徐步來至中庭,直接開宗明義:“不知是郎君還是女郎?”
醫師沉默幾息,遲疑不決道:“切脈應是位小郎君。”
李夫人放下心來,興高而采烈。
見婦人大喜,醫師喉嚨裡那句“脈像恐受身體其他因素影響,並不能以此為準”又咽了回去。
深深一拜後,轉身離開。
*
經過針刺,內心陰沉散去。
謝寶因伏在身前的幾案上,合眼欲寐不寐:“家中可是出了事情。”
在醫治途中,郗雀枝的隨侍菡萏突然來了這裡。
“並無大事,隻是來替郗女郎詢問女君所用何香,她覺得其味清雅,我剛也已去女君居室拿了兩袋香料給她。”玉藻摒退右側的媵婢,屈膝跪在席上,“女君不日將要生產,應以休息為上。”
謝寶因輕嗯一聲,漸漸呼吸均勻。
玉藻執著腰扇輕揮驅熱。
旋即,命侍坐在左的媵婢為女子披衣。
*
西南之地,王烹遣送走軍中的醫工以後,重新回到謀議的幄帳內。
一眼看過去,見男子散發披衣,站在一張羊皮輿圖前,背向身後的手不停摩挲著,或是按壓指腹。
隨即,低低咳嗽幾聲。
他轉過身,邁步走至用沙子聚出三郡地貌的漆盤前,發覺前方所立的人巋然不動,淡吐兩字:“羽書。”
王烹望著男子白而微青的麵容,欲要再勸:“從安兄,身子為重。”
仲夏月夕,他們依據男子所出的謀策主動出擊,於夜裡收回巴郡,隻是叛賊也迅速想出對策,竟主動放棄巴郡,用全部兵力死守蜀郡,同時還有部分來不及回城的兵力亡命流竄,布滿山野,時時出來騷擾他們主力作戰。
林業綏亦明白,他在紫霄觀靜養的事情必定會馬上被突厥那邊得知,為不連累那些道眾,連夜下山,但還是被敵方將領提前得到消息,於路上設伏,襲擊車駕,致使他從車內翻滾在地。
頭顱撞上石頭,胸腹也有所損傷。
這幾日來,又時常徹夜不眠。
舊疾、新傷全都並發。
醫工還言明,他胸肺有溢血之兆,應是七大王當年縱馬踢傷所致。
林業綏伸手撿起漆盤旁邊的礫石,放於沙堆之間,模擬著戰勢,聲音不冷不淡:“儘早把這邊事情解決,我方能安心回建鄴養病。”
不僅建鄴群臣緊逼,天下局勢也在緊逼。
王烹低頭歎息,簡單口述今日所閱的羽書:“蜀郡還未完全攻下,他們以城中百姓設盾。”
不能再拖下去。
林業綏屈指,指尖落在礫石上,任由尖銳之處紮刺。
他抬眼,看向輿圖,又垂眸盯著沙盤,而後將礫石放在細沙堆積而起的城牆之上,隨即又看它倒塌,這塊最薄弱:“命左右將軍各帶五百兵從蜀郡東麵城牆強攻進去,不準戀戰,以救人為主,再分一隊人馬等在外麵接應他們。”
王烹的武將素養讓他沒有立刻接命,反走過去,仔細觀察,給出自己的想法:“雖然這裡防守的兵力極少,但距離其他兩處很近,隻怕我們這邊剛攻,那邊就已來人,派去的這兩千人都會被包圍,難以抽身。”
欲開口的林業綏忽然覺得頭痛,閉眼暫歇片刻後,聲音裡帶了幾分氣虛:“要是他們敢分兵力來這裡救援,那他們調哪處兵力,我們就攻打哪裡。”
他坦然:“如今陷入被動的是他們。”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王烹領悟過後,大笑著出去喚來手下將領,命令他們依計行事。
然後,不斷有消息傳來。
東麵城牆被攻破,叛賊其餘兵力雖來增援,以致我方死傷數十人,但依然按照軍令強攻進了城牆的其餘兩處。
城中百姓也早已被殺儘,隻被叛賊留下十幾人用來為人質,如今大多都被救出,隻剩一個孩子。
林業綏喝著湯藥,淡淡聽著,似這一切都早在他意料之中,若是威脅,殺人才是最有威懾力的事情,可城中那些叛賊卻隻在第一次殺了幾個人,後來再未殺過。
他曾看過鄭謝將領寫給尚書省的文書,上麵提到這群叛賊嗜血成性,數次交戰都會殺百姓挑釁。
如此反常,必有所謀。
幄帳外,剛從戰場下來的王烹也大步找來:“你那位四弟領著十三個人深入城內,在救一孩童時,被敵軍包圍,可要抽些主力去救援?”
放下漆碗,林業綏冷然:“不用。”
但王烹對此難以做到作壁上觀,而且他們還同為世家子弟,轉身就要帶上兵力,親自去增援。
跪侍在旁邊的童官也有些不明白他們家主的做法,覺得過於無情,看過去的時候,又被嚇到。
隻見踞坐在坐榻上的男子半垂著眼睛,披著外衣的上身微微向前俯著,雙腿敞開,手肘則分彆落在漆木憑幾上,手指也在慢慢收緊。
隨即他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道:“我說不用。”
林業綏摔下手中木胎漆碗,動了怒:“如今我們死傷嚴重,每一步部署都已經是物儘其用!你還希望我如何去救?用數萬將士的性命還是用大半國土!在這戰場之上,一兵一卒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蜀郡還未收回,你現在冒然抽走兵力,一旦使他們有了可趁之機,便是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王烹聞言,收回腳步。
不受控的咳出幾聲,轉眼男子又起身冷靜布置,似乎前麵的動怒都不過是錯覺:“收回蜀郡就隻在這一兩日,你親自去領主力兵卒,等其餘幾處也被攻下來以後,你要立馬發起進攻,不可有半分猶豫。”
“我馬上就去。”王烹抱拳稟命,隨後戴上兜鍪,在走之前,還是不死心的說了句,“那可是你胞弟。”
林業綏拿佩巾捂嘴輕咳,態度帶著接受任何結果的淡然:“我早與他說過,建鄴城內,無論他出何事,我皆能護,但在軍營中,我護不了。”
建鄴是朝堂,便是徇私,又能如何,可軍營關乎國之安危,戰場瞬息變化,任何一個決策都可能萬劫不複。
或失國土,或再起戰亂,天下重入亂世之中。
王烹深吸了口氣,出去後,騎馬往蜀郡疾速而去。
童官也撿起地上的漆碗,低頭離開。
林業綏的右手垂在身側,隱在寬袖之中,他摸著那條青絹佩巾,思緒飄回建鄴。
已到季夏,他們的孩子該誕下了。
【📢作者有話說】
[1]活埋女嬰一事的史料支持→南朝梁.沈約《宋書》:“義熙中,東陽人黃氏生女不養,埋之。”
[2]先秦·孔子《論語·雍也》:“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譯:那仁人,自己要成就,而且要使彆人成就,自己要顯達,而且要使彆人顯達,能設身處地,推己及人,這可以說是仁人信奉的道理啊。
[3]《漢書·禮樂誌》:“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務德教而省刑罰。”
[4] 先秦·左丘明《左傳·隱公元年》:“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意指:一個人若不仁義的事情做多了,必定會自取滅亡,你就等著吧!
[5]腠理:中醫指皮下肌肉之間的空隙和皮膚、肌肉的紋理。為滲泄及氣血流通灌注之處。→晉 左思 《魏都賦》:“膳夫有官,藥劑有司,肴醳順時,腠理則治。”
[6]出自《黃帝八十一難經》,是中醫現存較早的經典著作,最早記錄中醫“望聞問切”四法的文獻,一般都認為成書不晚於東漢,也有認為是扁鵲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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