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該做哪個
高平郡的大喪治完後, 身為女兒的郗氏也接連哭了好些日子,為贖十幾年的不孝,決定留在高平郡守完大功的孝期, 林妙意與林卻意也自然要跟著一起守小功的孝。
在建鄴的林業綏幾人則都是已有官職在身或即將入仕的兒郎, 若要守孝,必將影響仕途,便遵循了非近親不必服喪的禮製。
五個月過去,楊氏因為那次時令果蔬的事被林益一頓訓斥,所以安分了很多。
謝寶因也清淨了這些日子, 撫育林圓韞,治理家中和林氏族中祭祀等事務, 偶爾去赴幾場世家夫人的宴會,閒暇的時候就和王氏與袁慈航她們談笑,有時候楊氏也會來,一家婦女言笑, 大約就是聖人所言的人倫之樂。
隻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司,並不能時時如此。
譬如今天看起來格外靜謐的西邊屋舍,因為要核實家中六月份至九月份的錢財, 謝寶因已經連著好幾天沒有休息過, 王氏等人看到過一次後,也都默契的沒有再來煩擾。
快到日正時分的時候, 坐在居室外麵胡床上的紅鳶一直打著哈欠,剛要閉上眼睛睡過去, 突然聽見咿呀學語的聲音, 是乳媼抱著女郎出來庭院嬉戲了。
她猛然想起什麼, 趕緊伸手擦去嘴邊的口水, 起身走去位於屋舍北麵的皰屋, 然後端著漆木長平盤,低頭進去室內。
用視線餘光看見女君跽坐在麵西的坐席上,長頸垂下,手指在擺弄著麵前案上的竹籌,白玉鐲被摘下擱在一旁,蓮藕一樣的皓腕上什麼都沒有。
落地的窗牗被打開,清風吹進來,吹亂女君的發絲,身上寬博的衣服也被吹出了風的痕跡。
紅鳶放慢腳步走過去,在幾案南麵跪坐著,第一次僭越的說了句:“女君也應該休息一下,身體要緊。”
謝寶因緩慢卷起麵前的竹簡,脖頸抬起,聽到這個侍女的話,知道她是善意,所以頷首道:“已經全部都籌算好了。”
紅鳶把漆碗從平盤裡端出,放在案上,然後開始收拾竹籌:“那女君剛好可以睡一下,現在已經是秋天,最容易困乏。”
謝寶因上半身慢慢挺直,屈著折疊起來的雙腿便也被臀骨壓得更緊了,她用木匙從漆碗中舀起黃白色的凝固狀物,然後送入口中,綿密的羊酪瞬間在舌苔上化開,泛著微酸,她的長睫遮住半張眼眸,思量著事情:“聽說二夫人前幾天身體還是不舒服,我要過去看看。”
女君心裡有所部署,紅鳶也不再多說而搪揬主人,手掌撐著膝蓋旁邊的地起身,去把憑幾拿來,放在女君坐席後麵,可以倚靠,但是她看到女君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沒有絲毫歪斜彎曲,和憑幾之間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吃下半碗羊酪後,謝寶因就覺得十分葷腥。
侍女又立馬低著頭,雙手捧來漆盤,她趕緊塞了個鹽梅入嘴才勉強把心裡的惡心感給壓住了一些。
紅鳶也趕緊端著銅盆進來侍奉盥洗。
等盥洗好,謝寶因也扶著憑幾徐徐跪直身體,隻是跽坐了太久,腿骨早就已經發麻,隻是前麵被壓著,所以沒感覺,現在突然起來,那些麻意也就開始鑽入骨血裡麵。
意識到雙膝這樣一直跪在席上是不雅的事情,她不動聲色的緩了一下,隨後站起,由侍女侍奉著穿好翹頭履。
紅鳶也把木案上的玉鐲重新戴回女子腕骨,又命隨侍/女君前去的侍女帶上腰扇,雖然已經是十月了,但現在還是日正時分,熱氣還盛。
玉飾佩戴在腰間後,謝寶因緩步走出居室和庭院。
等走到林衛鉚、袁慈航的屋舍,發現裡麵也是安安靜靜的。
有個侍女看見家中女君前來,趕緊去居室稟告:“夫人,女君來了。”
謝寶因走過庭院的時候,忽然聽見有鵲聲,一偏頭就看見旁邊的竹籠裡有隻腹白背黑的長尾鳥。
大概是知道有人在看自己,鵲聲越來越歡樂,她笑著聽了幾聲,隨即去居室。
剛走上居室前的台階,便聽見袁慈航笑逐顏開的喊了一聲“長嫂”。
看見她人出來,謝寶因始終莊重放在腹前的雙手急著去攙扶:“你這是要去哪裡。”
袁慈航笑著答她:“我現在這身體就算是想要去哪裡,二郎他也不準,隻是剛聽侍女說長嫂來了,所以特地出來相迎。”
知道她不是要出去,謝寶因扶著人往室內走,莞爾一笑:“一家人哪裡用如此迎。”
走到居室內後,便有侍奉在這裡的侍女過來扶著袁慈航走到東麵的坐席前,她遵禮抬臂,行肅拜禮:“長嫂不僅是長嫂,還是家中治理事務的女君,是博陵林氏家主的妻子,這是尊卑,以禮治國,以禮治家,秩序才不會亂。”
謝寶因站在西麵坐席,對此淺淺頷首,然後屈膝落在席麵,並攏好,往後坐在小腿骨上。
隨侍而來的侍女看見女君脖頸似乎開始燥熱,也拿出腰扇輕輕扇著風。
看著袁慈航已開始顯懷的腹部,身為孩子伯母的謝寶因心裡自然覺得歡喜,用心詢問:“最近孕吐這些狀況可有好轉。”
長嫂坐好,袁慈航才在侍女的攙扶下,跽坐在案前,聞言,手掌下意識落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滿臉的紅潤:“已經好了很多,隻是胸口還是覺得堵悶,一口氣在堵在這裡不上不下,既不想吐,也不想吃什麼。”一邊說著,一邊又去看謝寶因的氣色,沒有什麼血色,“長嫂最近在忙家中事務,應該好好休息。”
她是六月份探出的孕脈,如今也已經有四個月了。
“你不必來憂慮我。”謝寶因笑了笑,用襦衣寬袖遮擋住,淺飲湯水,“聽說你前幾日吐得天昏地暗我看著確實消瘦了很多,等熬過這些天,你對那些葷腥不再作嘔的時候,我再命家中那些奴仆送些滋補的食物來,還有各類動物奶酪都可以食用,你也可以去庭院裡麵散步,為以後的妊娠蓄力。”
袁慈航認真聽著。
日昳時分的時候,外麵庭院傳來奴仆的聲音。
站在居室門口的男子看見室內還有除妻子以外的另一個人,趕緊拱手行禮:“長嫂。”
看見林衛鉚已經回來,謝寶因也不再煩擾他們夫妻恩好,從席上起身,侍奉一旁的侍女也把腰扇卷起,斜插在腰間,伸手去扶,等女君站好後,又馬上退到半尺以外,兩隻手交疊在腹部,恭敬低頭。
離開他們所住的屋舍後,謝寶因又碰到已經入仕的林衛罹也剛好從官署回來,他與自己二兄林衛鉚一樣,是在著作局任職,隻是看起來卻並不快樂。
看見長嫂,他連忙上前,行揖禮:“見過長嫂。”
叔嫂在家中不好單獨相處,隻怕會生流言,謝寶因頷首過後就走了。
*
回到西邊屋舍的時候,剛進庭院就聽見有人拊手歡笑的聲音,還有憂慮驚愕的喊叫聲。
謝寶因以為是出了什麼事情,腳下快走幾步,繞過庭裡的草樹,走到眼界開闊的地方時,心裡提著的那口氣悠然落了下去,她無奈搖著頭。
玉藻和乳媼幾個人在庭院裡團團圍著一個稚童,一下笑,一下喊,一下又被嚇到不行,很快又開始撫掌大笑。
還是紅鳶先看見不遠處的女子,趕緊低頭行禮。
謝寶因走到居室門口,又聽見那些聲音,神色淡下來:“何必顧慮這麼多,要是沒有磕碰,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學會走路,你們這樣護著她,反而是在害她,要真憂心她的安危,現在就彆讓她走。”
林圓韞雖然隻有十個月大,但是比其他的孩子早慧,已經能夠偶爾咿呀幾句,扶著東西也能走出去幾步,因為步履蹣跚,所以這些侍女乳媼才驚恐。
本來林圓韞心裡不怕,她們一喊叫,自然也會讓孩子害怕。
女君已經下令,乳媼侍女連忙認錯低頭,任由林圓韞在地上走,快要摔倒的時候,她們也沒有上去扶,林圓韞自己站住了,後麵更是沒有顧慮的大步走起來。
謝寶因收回視線,轉身進居室,隨即便在室內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郎君今天怎麼歸家這麼早。”
林業綏披著外衣,敞腿箕坐在幾案北麵的席上,手裡還握著卷起的竹簡,對女子也沒想著要有所隱瞞,直言:“西南匪患有麻煩,我怕陛下找,所以就先回來了。”
事發已經三個月,三郡近兩萬的守軍非但沒有殲滅那些匪寇,近日來還接連損傷兵卒,天子發怒是遲早的事情。
緊接著就要召見三省官員,命他們馬上想出解決的辦法。
他早就已經把王烹調任回建鄴,就看天子會不會用,再多的,召見他也沒有用,不過就是去聽一些謝賢和鄭彧的極力挽救之言和天子之怒。
“那這不是擅離職守?”謝寶因脫下翹頭履,走去東壁換好高齒木屐,“郎君竟然還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日正時分已過,本就應該歸家。”林業綏沒了繼續看的興趣,扔下手中在看的《道德經》,望向女子,“回來不見你,去哪了?”
謝寶因走到幾案東麵,屈膝跽坐:“二娘身體不適,我去看了看。”
雙股剛落在足跟,庭院裡麵就傳來孩子的哭喊聲,那幾個乳媼哄了很久都沒有哄好,侍女也趕緊低頭站在居室門口稟告:“女君,女郎摔倒了,一直在哭。”
謝寶因命道:“抱進來。”
沒有多久,一張哭到皺巴巴,臉上全是眼淚鼻涕的林圓韞就被乳媼抱到室內,看見母親跽坐案前的背影,立馬便朝前麵伸出兩隻手,同時嘴巴也還癟著,繼續在哭。
看著就特彆可憐。
乳媼趕緊悄聲走過去,喊了聲女君,彎腰把孩子送到女子懷裡後,因為顧忌她們家主在這裡,所以馬上就低頭離開了。
謝寶因抱著林圓韞,雖然耐心哄著,但她還是在哭。
比起女子,林業綏隻是瞥了一眼,麵無動容:“這是你自己摔的,也是你自己要走的,既然如此選了,便要學會承擔做一件事的後果,哭又有何用。”
謝寶因立馬開口辯道:“阿兕現在才多大,郎君就和她說這些,女郎總要有個能哭的時候。”
林業綏意味深長的看著女子,不再說話,繼續看竹簡。
林圓韞終於不哭的時候,她又開始在母親懷裡嬉戲起來,咿呀幾句類似娘、娘的音,很快變累,因為想要睡覺而再次哭起來。
謝寶因哄睡後,命乳媼進來把人抱走。
踞坐旁邊的林業綏抬眼掃向門口,很快又重新垂下,視線雖然仍還輕飄飄的落在竹簡中所書寫的那些經文上,但是案下的右手卻禁錮住女子的手腕,嘴角噙笑:“前麵還在責問那些侍女太護著阿兕,怎麼轉頭就又來我麵前護著了?”
謝寶因絲毫不懼,笑著看向男子:“父母中必須要有一個嚴厲的才行。”
這樣既不會因為溺愛而讓林圓韞變得驕縱不軌,也不會因為嚴苛而讓她性情變得軟弱。
林業綏的視線離開案上竹簡,手上一用力,便讓女子離開坐席,撲入自己懷中。
謝寶因踉蹌跌過去,雙手撐著男子寬肩,在他麵前跪直身體。
想起她說的話,林業綏輕微仰頭注視著,笑著狎昵道:“幼福也是女郎,那幼福能哭的時候是何時。”
不知道是不是相處久了,謝寶因一聽就知道男子心裡想要聽的答案是什麼。
臥榻之上,他身上,他身下,他用儘全力疾速的時候。
她紅著臉,沒有說話。
“今晚我們該做哪個?”林業綏手上揉捏她柔嫩指尖,故意開口提醒,“嗯?”
聞言,謝寶因全部都記起來了,不自覺的往下瞥,又見他穿著中衣,隻披了件外衣,墨發散開,小聲問道:“郎君已經沐浴過了?”
林業綏眨眼,點頭,笑意不減。
這風也在使勁吹著。
*
恩好過後,林業綏把衣服整理好,又拿手帕去擦著女子唇邊,然後把身體幾乎是趴在地上坐席的人撈到懷中,讓她坐跪坐在自己麵前,再用濕帕擦著她的嘴和手。
他審視了一下,手指擦去殘留的那些,動作輕柔,聲音低啞:“全部咽了?”
因為前麵的事情,沒有力氣的謝寶因撐著男子胸膛輕咳幾聲,眼裡含著亮晶的淚珠,腦袋微微向下輕點,他以前不也吃了自己的好幾次。
林業綏一時間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生氣,明明都已經讓她吐掉,事已至此,他隻好把案上的漆碗端給她。
捧過湯碗,謝寶因蕩了好幾次口。
隨後男子又命侍女端來能喝的湯水。
侍女端著漆盤進來,始終低著頭,目不斜視的跪坐下去,放下漆碗就立即出去。
“河內魏氏有意三娘,想要為家中七郎來說這門姻親,魏七郎為人不錯,心中也有抱負,家中子弟也沒有敗壞家風的,等過幾天三娘她們歸家,兩家就可以相談。”謝寶因飲下加了些蔥薑桔皮薄荷等佐料的湯水,心裡還在想著家事,“我想著要是順利,趕在今年除夕前走完六禮,明年三春之季就能親迎。”
九月中旬,郗氏便來了一封家書,說是近日已動身啟程回建鄴,大約十月上旬末就能到。
那時候林妙意她們身為外孫的五個月孝期也守完了,再談婚事亦無礙。
林業綏擦完手,把手帕扔到一邊,安靜聽著。
“郎君覺得如何?”湯水飲半,謝寶因很快就覺得飽腹,把湯碗放在麵前案上,在席上跽坐的更端正,“家私雖然已經一清二楚,但是我怕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言外之意,是要問朝堂。
林業綏想了想河內魏氏在朝堂上幾個顯眼的子弟,然後思量著那個魏七郎,以入仕執政為準,評判著:“子弟都有才能,隻是始終都差著一股風,所以好幾人都是抑鬱而終,始終無法得誌,魏七郎也屬這類人。”
魏家大概是想要借他們博陵林氏這股風。
“魏七郎才華不錯,心中有溝壑,品德也好,沒做過什麼壞事,家風亦是清亮,不然祖輩就不會都是抑鬱逝去。”發現女子在發怔,他探手過去,輕捏了把,“放心就是,不過借風而已,孔明還有草船借箭,使自己的能力永遠埋沒,那才叫無能,況且未必就是為了借風。”
謝寶因心裡並不憂慮這個,世家姻親為的就是族中在朝堂的利益,比如袁家,隻要品行好,家風好就行。
她笑言:“這個魏七郎讓我更加好奇了。”
林業綏不答,隻盯著她上襦交領處。
謝寶因也察覺到男子的視線,垂頭看,竟然一片濕濡。
男子笑道:“看來得換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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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 被逼生子
謝寶因晨起的時候, 身體突然感到不舒適,腦袋昏昏沉沉,十分倦怠, 在盥洗更衣, 治理完家私以後,踞坐在窗牗邊,旁邊靠著隱囊,閉眼假寐。
隻是呼吸一下輕,一下重。
後麵因為實在是難以入眠, 所以乾脆睜開眼睛,起身走去書案旁, 在錦席上屈膝跽坐,伸手把案上卷起的《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攤開,安靜閱看著,在看到”常遣其欲而心自靜, 澄其心而神自清”的時候。
侍女低頭進來,恭敬詢問:“女君,現在可要用朝食。”
謝寶因視線不離經文, 輕輕頷首。
侍女領命出去。
很快便有幾個侍女端著漆木淺盤, 一一進到室內,跪坐在室內中央的幾案旁, 把皰屋做好的粉粥、索餅和花折鵝糕放下,然後行禮離開。
隨即, 玉藻雙手貼在腹前, 走進來:“女君。”
謝寶因斜著看了眼, 把經典卷起, 抬臂由侍女扶起, 走去幾案北麵的坐席,然後緩緩跪在席上,往腿骨做下去的同時,右手拿起犀箸夾了塊花折鵝糕,但是隻吃了一點就擱下。
看見女君脾胃好像不怎麼好,跟著跪坐在旁邊侍奉的玉藻又把稍遠的索餅拿到麵前:“女君,這是特命皰屋所做的湯餅,以雞子清溲麵,放在豉汁中熟煮,能治脾胃氣弱。”
隻是聞到這氣味,謝寶因就皺眉搖頭,看見這侍女苦著臉,無奈指向那碗由各類穀物研磨成粉,而後煮成的粉粥:“朝食難以咽下味道過重的,把穀粥給我。”
“可是女君”玉藻雙手捧著漆碗放在女君麵前,小聲說道,“吃粥哪裡能夠飽腹。”
“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隻將食粥致神仙。”謝寶因撚著湯匙的玉柄,雖然舀了很多,但是真正吃進去的隻有一點,嚼了兩下便吞咽入喉,然後又不動聲色的放下這碗粥,“這粥可以成神成仙,又怎麼能隻想著飽腹之用。”
玉藻想女君身體應該是真的不舒服,所以也不敢再開口勸,命侍女把案上漆盤拿出去,然後雙手落在身前,恭敬低頭稟道:“要不要命人先去夫人那邊說一聲,女君還是明日再去?”
居室外麵也有兩個侍女端著銅盆進來,跪坐在左邊侍奉盥洗。
謝寶因蕩好口,然後濯洗著手,不冷不淡道:“不是什麼大病,就是小疾而已。”
郗氏她們回到建鄴的那日,剛好是十月初十。
一路上舟車勞頓,到了家中以後,不僅是郗氏打不起精神來,一副萎靡的相貌,扶額說頭痛,就連林妙意和林卻意兩個娘子也是耷拉著腦袋。
六娘更是直嚷著要回住處去睡覺。
兩個女郎雖然在次日就又精神起來,但是郗氏卻休養了四五日才好。
今天日出時分快結束的時候,北邊屋舍就傳出了消息。
那每日的省視自然是不能再錯過的,雖然說現在已經是食時,但是怎麼也應該去,聽說袁慈航和幾個郎君娘子已經去過,她要是散逸輕慢,不孝的罪名就又要落在頭上了。
玉藻把巾帕遞給女子,腦袋一直垂著,不敢注視,怕女子動怒,語氣也十分低卑:“女君為家中事務操心勞神,一日都沒有好好休息過,所以才身體不適,要是能夠好好休息,身體就不會這樣了。”
謝寶因擦去水珠,沉默不語。
玉藻捧過女子用完的巾帕,撐地起身,和侍女一同退了出去。
很快又另有侍女低頭進來,從鸞鏡前拿起金步搖,斜插在女子的高髻上,再侍奉女子穿好袿衣,翹頭履。
謝寶因抬臂,理好寬袖後,徑直朝著郗氏所居住的北邊屋舍走去。
兩名侍女隨侍左右。
走到北邊屋舍後,謝寶因望了眼庭院裡麵的朱梅,這株朱梅本來是遠方各郡進獻給天子的名果異樹,栽在蘭台宮的林苑裡,但是百年前,當時的林氏家主在成為郡公以後,天子就把朱梅賜給了博陵林氏。
穿過蘭庭,走進居室。
謝寶因在幾案不遠處停下,看見衣服淡雅的婦人跽坐在席上,她抬起雙臂,雙手相疊,寬袖重合,輕輕往前一推,便環成一個圓形,尊敬的行肅拜禮:“母親。”
現在畢竟是在博陵林氏,為了避忌,就算是要守孝也不能像在高平郗家那樣披麻戴孝,做些過分的行為,若不然就是在說林氏有喪,所以隻能穿戴素潔來儘孝心。
這次回到建鄴,郗氏沒有再像以前那樣為難,對謝寶因慈愛頷首,開口命其坐下。
謝寶因緩步走過去,在婦人對麵的坐席前站定,屈膝跪下,然後跽坐著:“不知道母親身體有沒有好一些。”
郗氏:“休養了這幾天,好還是不好都已經隻能養到這樣了,人的身體就像是那枯萎的花,年歲一大,再怎麼小心養著,也回不到年輕的時候。”
謝寶因雙手落在屈坐的腿上,微微一笑:“我覺得更像是樹乾,隻要好好休養,何嘗不能夠延年益壽,母親庭院裡的朱梅就有百歲樹齡,後麵我再命家中奴仆給母親送些藥物來。”
侍女跪坐在一旁,奉上熱湯。
“這些我都還有,不用再送。”郗氏端起湯盞,用手擋臉,飲了一口,湯盞放在案上發出沉悶聲的時候,她又說起其他的事情,“前麵袁二娘也來過,我看她腹部隆起像是已經妊娠五六個月了,應該會是個郎君。”
婦人又說:“時日過得還真是快,我記得袁二娘是今年三月和二郎成婚的,雖然說是六月才探出來的孕脈,但是懷上的時間肯定是要比這個月份還早,大約就是四五月的時候,竟然這麼快就懷有身孕。”
熱湯的白霧騰起,謝寶因垂眸看著,不飲,也不應。
郗氏的心裡隻想著自己的事情,肯定也就不怎麼在意這些,再開口的時候,已經是直言無諱:“你懷圓韞的時候,嫁進林氏已經有半年了吧。”
謝寶因淺笑,稱是。
“圓韞現在也十個月了。”郗氏歎道,“我這次回去高平郡,家中有個外甥隻比從安小一歲,孩子都有三四個了,年初剛生的那個,還是在前一個剛出生三個月的時候懷的。”
這句話以外的意思很容易就能聽明白。
侍奉在一旁的桃壽在心裡歎息,不自覺的看向這位女君。
神情始終都是不悲不喜。
“像我們這樣的高門世家,子孫繁衍尤為重要,家族權勢都需要子弟來支撐。”郗氏開始用體亮的語氣說道,“我知道這麼頻繁妊娠特彆傷身體,尤其是女郎,再說從安身邊始終都隻有你一個人,家中和宗族的事務也要你去治理,還要你顧及子息,確實是為難與你,所以從安身邊還是得再有個側室。”
熱湯徹底涼下來,謝寶因也笑著回上一句:“母親說的對,這件事情是我想得不周全,等郎君過幾天從宮中回來,我會好好和郎君商量的。”
“這事還需要商量?”郗氏高聲一句,“這是你身為女君的分內之事,去跟從安一個男子商量什麼,你霸占兩年已經很好了,況且又那裡有男子是會拒絕妻子給自己娶側室的,隻會嫌少,你儘管去看那些世家女郎,要是實在不行,等過些日子我來幫你看。”
謝寶因沉默,隨後頷首。
儘管如此,郗氏還是沒忘記說一句:“你要是給林氏生個郎君,我也就不著急催你給從安娶側室了。”
謝寶因垂下眼簾,長睫遮住思緒,然後又抬臂,擋住臉上所有情緒,咽下一口湯水。
跽坐半刻,郗氏便說身體疲頓。
謝寶因起身離開,在庭院裡又遇見三娘林妙意來這裡,隻聽見一聲“長嫂”便擦身而過,她也不怎麼在意,隻以為是有什麼急事。
走出屋舍後,隨侍而來的兩個侍女看見女君突然停下,趕緊走上前:“女君怎麼了。”
謝寶因麵色如常的搖頭。
她終於得以喘息。
*
林卻意到北邊屋舍晨省完,便回自己所居住的屋舍用朝食,後來又變得怏怏不樂,照顧她的乳媼拿來很多智巧玩具給她,玩了沒多久就全部扔在書案上,從跪坐的席上起身,要去西邊屋舍找自己長嫂和林圓韞。
乳媼勸阻不了,隻能隨她去。
“長嫂!”剛走到西邊屋舍,離著至少還有好幾尺,林卻意突然興奮地喊起來,朝人奔過去。
“怎麼來我這裡了。”正要上階的寶因被喊住,停在原地等著,而後伸手過去幫忙理了下她亂飛的額發,輕輕笑著,“三娘去了夫人那裡,六娘怎麼不去。”
旁邊的侍女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笑起來,眾人都知道,這位六娘除了喜歡粘著家中女君,最愛跟著的就是三娘林妙意。
簡直就是形影相吊。
“我已經去過夫人那裡。”握住長嫂的手後,林卻意歪頭眨眼和撒嬌一樣都沒有落下,想起阿姊,突然就沒有了什麼興致,“日出時分我去找阿姊的時候,她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讓我先去。”
謝寶因牽著人上了門前石階,往庭院裡麵走去:“三娘可能是怕自己害得你被夫人訓誡。”
“可能是吧。”很久不見,林卻意也變得特彆依戀,握住手就不肯鬆,“長嫂,我總覺得阿姊和夫人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這次回建鄴也是突然就做的決定,就在啟程回建鄴的前幾天,夫人、郗家三舅母和阿姊在一起談了次話,我後麵去問過阿姊,但是她不願跟我說,這一路上,夫人和阿姊也是變得比我更親近,一直待在一起竊竊私語,還要躲著我說。”
“長嫂你要不去問問阿姊?”剛說完,她又瞬間因為林妙意和自己疏遠而賭起氣來,“算了,反正也就是那些不能知道的話,我還不想知道呢。”
姊妹間的事,謝寶因不好多說什麼,而且家中這兩個娘子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嫌隙,最後可能還要來怨恨她,不如讓她們自己去解決。
走進居室後,早就得到命令的侍女端著漆盤放在幾案上。
高平郡沒有這些東西吃,林卻意看見,眼睛瞬間發亮,乖乖在案前席上跽坐好,然後說起在外麵發生的趣事:“長嫂你不知道,那些舅母表姐看見我們帶去的東西,臉上都笑出了褶皺來,還問了好幾次長兄和長嫂,就連阿兕都問了好幾遍,天天圍在夫人身邊轉,好像夫人是什麼神仙西王母一樣,不過夫人也不覺得煩,還很高興。”
謝寶因在東麵坐席跽坐著,懷裡抱著乳媼送來的林圓韞,輕輕撫拍哄睡,聽到林卻意說的這些話,莞爾一笑,親眼看見曾經欺壓過自己的人卸去那副驕橫跋扈的相貌,看她們跪在腳邊討好自己,怎麼可能會不開心。
*
北邊屋舍,林妙意滿臉羞意的從居室離開,眉目間是說不出的歡樂,碰到楊氏也停下來,抬起雙手,行肅拜禮,尊敬的喊了一聲“二叔母”,隨即體態輕盈的離開。
楊氏被弄得不知所措,這位三娘從前看到她就恨不得趕緊躲開,怎麼突然就不怕她了,但此次不是因為這個娘子而來,所以沒看幾眼就去了郗氏的居室。
看到室內靠著憑幾踞坐的婦人,開口就笑:“十幾年沒見,嫂婦還是從前的貌相。”
有客前來,這樣的坐姿是十分不雅和無禮的,郗氏聽見外麵的聲音,本來想要起身跽坐,但在發現是楊氏後,又不再動了:“娣婦也是風韻猶存,就憑你這張嘴便還能再年輕幾十年。”
楊氏跽坐在婦人對麵的坐席,忽視掉婦人的坐姿,笑言其他:“嫂婦離開建鄴這麼久,大約都不知道家中新來的這位女君舉措之狠,我那六郎自從生下來後,這是第一次回建鄴,也不知道怎麼就讓林氏的家主和女君不高興了,先是被從安罵,然後又是被謝五娘克扣鮮果。”
從侍女手中拿過佛珠後,郗氏麵無表情的說道:“這幾個月我不在家中,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說完就問自己留在建鄴的侍女。
聽完後,婦人雖然沒有言語,但是臉色也說不上很好看。
楊氏又道:“不知道今年過冬,她又要如何”
林勉喪禮上所發生的事情,郗氏至今都還記得一清二楚,楊氏說得一字一句都能夠倒背如流,還說什麼林勉不能享家廟,現在聽到楊氏竟然還敢來欺負自己的兒婦孫女,冷笑連連:“國與家一直都是沒有什麼區彆的,天下有律法、禮法管束,家中也自然是一樣,行事辦事都有規矩章法,要是因私廢公,那族中子弟都會不服家主,而且從安是大宗,他在朝堂建功立業,謝五娘身為他的正室妻子,就是林氏宗婦,現在家中事務我也全部都已經交給她去治理,既然她是女君,那麼她怎麼做,我都不能管,我身為林氏的人,也要聽她的,娣婦來找我,可能是找錯了,要是哪裡不舒心,你還是去找家中的女君說吧。”
可能是還不解氣,婦人繼續譏諷:“既然現在回到建鄴,就不要再有巴郡那種貧瘠之地的陋習,林氏子弟也不是那麼好做的,怎麼用食在禮法裡都有所規定,你也是從世家大族裡麵出來的女郎,隴東楊氏雖然是窮鄉僻壤了一些,但是也不至於如此無禮,這也幸好是圓韞沒有什麼事情,從安他們兩個也不追究,可要是我這孫女出了什麼事情,你那郎君的性命也彆想留下半條。”
楊氏隻知道郗氏因為身邊的仆婦和謝寶因生了嫌隙,歸家後也是為難,沒想到還能有相護的時候。
她不尷不尬的擠出個笑,要不是怕林益知道,此時也不會忍著:“嫂婦說得這是什麼話,我就是過來跟你說說而已,我前麵是在誇女君,怎麼突然就說到我和六郎身上了。”
郗氏滾著手中的佛珠,隨和笑道:“隻是說說就好,至於誇,娣婦來我麵前誇也沒什麼用,不如親自去女君麵前誇誇,更顯你對她的喜愛。”
楊氏訕訕離開。
等人走後,郗氏終於有了空閒時間,對身邊侍女命道:“你親自去建康坊的陸家一趟,就說是我相邀她們過來相商兩個月前寫信所說的事情。”
侍女桃壽低頭領命。
家中現在雖然是女君治理,但是她還清楚自己侍奉的是誰,女君那邊有些事情可以說,有些事情不能,就算是說也要找準時機。
至少不是現在。
*
待到晡時時分,林卻意才離開回到東邊屋舍去。
聽見庭院裡麵的風聲,謝寶因把睡著的林圓韞輕輕放在臥榻上麵,然後走去東壁的箱籠裡拿出幾件衣服和鶴氅裘。
隨即跽坐在案前,認真疊著,對室內的侍女說道:“命家中奴仆把這些送去蘭台宮的望仙門,就說是給林仆射的。”
近幾日男子都一直宿在蘭台宮的值房中,不止是他,還有謝賢、鄭彧連同王宣也是,好像是為了西南那邊的匪患,天子特地留下三省官員,以便能夠及時相商。
侍女低頭上前,從案上拿起衣物,匆忙離去。
玉藻、紅鳶兩個侍女也先後走進居室。
男子沒有回來的這些日子,女郎林圓韞偶爾會來這裡睡,夜裡她們兩個人也會睡在內室以外,一起守著女君。
孩子突然哭起來,謝寶因從案前起身,繼續命道:“你們明日去請沈女醫來家中一趟。”
紅鳶想起今天用朝食的時候,下意識就開口問道:“女君哪裡不舒服?”
“隻是想讓她給我看看身體。”謝寶因坐在臥榻邊,微微俯身,輕輕拍著要醒來的林圓韞的胸口,話也說得不冷不淡,像是在說彆人的事情,“看何時能懷上。”
紅鳶不再說話,默默侍奉著,女君突然說這件事情,肯定是跟那位夫人有關。
玉藻也安靜的在地上鋪著睡覺的衾被,但是心裡卻忍不住一酸,漸漸開始抽泣起來。
謝寶因隻是掃了一眼,沒有去管。
紅鳶知道女君不願意看到彆人為她的事情哭,趕緊走過去,低聲詢問:“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玉藻自己抬手擦著眼睛,說話的聲音也低到不敢去煩擾女子,“隻是覺得胸口好像有一團棉花堵著,明明有千言想要說,但是現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想,人活到某個時候,可能突然就會像這樣。
女君肯定已經比她先知道了,因為女君現在連哭都很少了。
【📢作者有話說】
[1]【出處】陸遊《食粥》:“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隻將食粥致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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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 胎兒潰敗
入夜很久以後, 寒風一陣陣的刮過。
人定時分的淅瀝風聲,到了平旦時分已經變成慘栗。
睡在內室以外的玉藻被這個聲音吵醒,隻覺得耳朵都已經快要給吹破, 在衾被裡麵捂著耳朵, 左右翻滾,還是隔絕不了烈烈北風。
沒有多久,便覺得愈發冷起來。
她突然想起來什麼,趕忙從地上爬起來,一手拿著青釉蓮瓣紋的燈盞, 一手擋在微弱的火苗前,悄聲走到暫時用來阻隔的素絹屏風前麵。
繞過屏風, 就看見臥榻旁矮床上的豆形燈盞在閃動。
玉藻趕緊走上前,重新換了根芯絨,後麵又怕寒氣侵襲在臥榻上眠著的女君和女郎,不放心的掀開帷帳, 把衾被細心蓋好才離開。
一起睡在這裡的紅鳶也抹著睡到迷糊的眼睛,打著哈欠醒了。
玉藻邊穿衣服,邊命道:“你去端盆炭火進來, 我去給女君拿件厚的衾被。”
說完就輕著手腳去東壁角落的箱籠裡翻找。
紅鳶低頭應下, 然後立馬穿衣,把她們在地上睡的衾被全部疊起來, 抱著拿回自己的住處。
隻見天色發起白來,家中奴仆也已全部起來。
她走去皰屋燃炭。
居室內, 玉藻在箱籠裡找到床羊絨衾後, 轉身就看見拿層層疊疊的青色帷帳被一隻潔白的手給撥開。
穿著白絹中衣的謝寶因從臥榻下來, 足上踩著木屐, 走了幾步後, 便停在中央的幾案東麵,於坐席上跽坐。
玉藻立馬把衾被放下,先從橫杆上拿來鶴氅裘,披在女子身上:“女君怎麼起這麼早,現在還沒到日出時分,可以再睡一會兒,我也剛從箱籠裡把衾被翻找出來,不會冷的。”
侍女端著炭盆低頭進來,放在離坐席五指的地方,然後又低頭倒退出去。
身側有潺潺暖意流動,烘著腰身和被壓住的腿腳,昨夜沐過的烏發散在謝寶因的肩頭,她攤開竹簡,淡聲道:“夜裡突然起風,本來就不怎麼能夠睡著,女郎還沒有醒,你換衾被的時候小心點,不要把她給弄醒了。”
孩子一旦會行走,不過兩三天就已經不需要人扶著,開始四處橫衝直撞,隻是也越來越頑皮,每天不僅醒得早,還要幾個乳媼侍女陪著嬉戲,才能夠把她全部的精力都給耗儘。
“是,女君。”
玉藻把羊毛衾放到臥榻上的時候,放緩了動作。
庭院裡倏地一陣響,是竹林簌簌,謝寶因被吸引的抬頭,望向居室南麵那扇很大的落地窗牗,靜靜聽著北風。
日出時分,侍女端著熱水進來侍奉盥洗。
梳妝更衣後,謝寶因便去了北邊屋舍晨省郗氏。
從北邊屋舍回來,再去廳堂把家中事務都給治理完,她又重新跽坐在居室案前的坐席上,誦讀經典。
林圓韞也被乳媼帶著在居室的屋簷下嬉戲走路。
命人去請來沈女醫後,玉藻也快步來到居室,低頭稟道:“女君,有個侍女在外麵,說是夫人身邊的桃壽命她來的。”
謝寶因頭也不抬,隻命道:“讓她進來。”
玉藻後退著離開。
室內再有聲音的時候,已經是那個被大風吹到滿臉通紅的侍女:“女君。”
謝寶因斜瞥一眼,隨後視線又落在竹簡上:“何事。”
侍女做事說話絲毫不遷延遲,幾個字就已經把事情全部稟告出來:“陸家的大夫人來了家中。”
聞言,謝寶因置於竹片的指腹頓了下,抬頭問道:“哪個陸家。”
侍女把頭垂得更低,雙手也不敢鬆懈的貼著腹部:“建康坊的吳郡陸氏,高平郗家的三夫人和這位陸夫人好像還是親慼[1]。”
得到答案,謝寶因收回目光,她記得吳郡陸氏留在建鄴的是青城房,世代都是崇文擅書,族裡還出了很多擅書的大家。
這個陸夫人好像出身的是清河崔氏旁支。
既然是郗氏身邊的侍女命人來稟的,那肯定是去了北邊屋舍,不用她這個女君過去做什麼。
等侍女離開,在居室外麵陪林圓韞嬉戲的紅鳶忽然走進來,低頭說道:“女君,我記得這位陸夫人在七年前還來過長樂巷,那時候夫人生了場大病,因為高平郗家那邊幼弟不能前來,所以郗家夫人就煩擾在建鄴的陸氏族親前來送藥,幫忙照看,那一段時間林陸兩家也就經常來往,聽夫人身邊的侍女說,郗家夫人算是陸夫人的表妹,她家祖上就是從建鄴這支出去的。”
玉藻端著新燃好的炭盆進來,:“女君不必擔憂,陸夫人應該是知道高平郗家有喪,所以前來慰藉夫人的。”
謝寶因沒了再看閱看經典的興致,伸手從旁邊的炭火中取暖。
*
北邊屋舍的庭院裡,桃壽坐在胡床上,守著泥爐在煮熱湯,前麵不久她剛命人去了女君的住處。
有些事情必須要等人做了才能夠去那邊說,因為家中這些奴仆全部都看見陸氏的牛車停在長樂巷,知道陸夫人來了北邊屋舍,所以即使女君知道,婦人也不會懷疑她。
桃壽放心一件心事,將樹葉烤好磨碎後,另起爐子燒水,放入薑棗胡椒煮開,再放入樹葉的碎末,煮成熱湯。
她握著陶甕短柄把渾濁的湯水倒進漆木碗中,然後端著去了堂上。
等恭敬從堂上退出來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仆婦從庭院外麵走過來。
桃壽認出這是六娘林卻意身邊的乳媼,不敢怠惰,但是又怕煩擾堂上的兩位夫人,所以主動迎上去:“陸家的大夫人來了,夫人正在廳堂會客。”
李乳媼有事而來,也不在意夫人在不在宴客,直言:“六娘今天從夫人這裡回去後,臉上被寒風吹得特彆疼,用手碰都不能碰,聽說夫人有藥膏能治,所以才來的,還請去稟告夫人一聲。”
桃壽聽完緣由,猶豫片刻後,轉身去堂上,再出來的時候,說完一句“我這就去夫人居室內給六娘取”就離開去了位於北麵的居室。
李乳媼站在原地等著,因為離廳堂不算遠,再走幾步上階就能到門口,現在堂上的談話也隱隱約約的傳出。
本來以為兩位夫人是在談笑往事,但是越聽下去,她越不敢吸氣,趕緊悄聲走遠。
崔夫人先是開口寬慰了幾句剛喪父不久的郗氏,隨即兩個人又互相說了一些冀望彼此身體康健的話,最後再談及七年前的那段淵源。
郗氏對這件事情也是心懷感激:“那時候真是慶幸有你送來的藥石,還時時來長樂巷陪我談笑。”
現在的博陵林氏不同往昔,以前兩家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如今卻必須需要得時時尊敬著,崔夫人跽坐在東麵第一張案桌前的坐席上,郗氏坐在北麵的尊位,她微微側身,看向婦人:“夫人言重,高平郗氏的三夫人雖然隻是我家阿郎的遠房表妹,但吳郡陸氏族內從來都不分遠近親疏,當初郗夫人寫家書給我,我肯定不能視若無睹,隻是沒想到還會因此續結一段姻親。”
郗氏抬臂飲湯,動作輕緩,儼然是一個建鄴世家夫人的威嚴:“不知道陸六郎如今在哪任職?”
崔夫人應道:“太常寺治禮郎,唯恐不能和林氏女郎相配。”
郗氏也開始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我雖然出身高平郗氏,但是那些兄長對我並不好,隻有我同胞幼弟夫婦念著我,今天博陵林氏起勢,絕對是不能忘恩的,自古姻親利益最牢固,本來是想著和締結姻緣,沒想到郗家的幾個郎君娘子都已經成婚嫁人,剩下合適的也交換過通婚書,那時候我們說起,還在感歎神仙弄人,聊著聊著就忽然想起你我七年前曾有過一段不淺的交情,所以才煩擾郗三夫人給崔夫人寫去一封家書。”
博陵林氏已經起勢,她肯定也要想著高平郗氏。
崔夫人無聲笑了笑
桃壽從室內拿了藥膏出來。
李乳媼雙手接過,趕緊低頭離開。
*
回到東邊屋舍,仆婦還在想著前麵那件事情。
林卻意跽坐在書案前,看著案上的《詩經》,乳媼就跪坐在旁邊,用光滑的扁木把藥膏塗抹在這位娘子臉上。
最後一下林卻意被戳的直接嘶了聲,她冷聲詰問:“你今天是怎麼了,要是身體不舒服就回自己的住處去休息。”
李乳媼被嚇得趕緊收回手,看到娘子臉上沒事後,馬上膝行後退幾步,立馬伏倒在地:“望娘子饒恕,隻是前麵去夫人那裡給娘子拿藥的時候,聽到夫人好像是在給三女郎議婚。”
林卻意拿過藥藥,自己摩挲著擦在臉頰上:“這有什麼好新奇的,長嫂不是一直都在給阿姊找合適的世家子弟。”
李乳媼屏息:“女君不在夫人那裡。”
林卻意聽見,雙目圓睜,顧不得再擦藥,雙手撐著案麵,從席上站起,就要往外走,乳媼倉惶從地上起來,命侍女攔住這位娘子,然後快步走過去,恭敬低頭:“娘子這是要去哪裡?”
“我當然是要去母親那裡,女郎的婚事關乎往後一生。”被攔住的林卻意回頭,一張臉氣得鼓起,“你這是在乾什麼?”
她不信母親能給阿姊找到什麼好的世家子弟,建鄴城那些世家夫人所舉辦的宴會都很好去參加,怎麼可能會認識什麼家風清亮的世家。
李乳媼命侍女去拿來鶴氅裘,然後勸告:“六娘去又有什麼用,夫人會聽你這個女郎的嗎?你這一去,不僅會讓夫人在陸夫人難以,還會有忤逆尊長的罪名,女郎這樣是幫不上三女郎的,輕率行事隻會害人害己。”
雖然心裡在焦慮,但是林卻意還是把話聽進去了,扔下一句“我去找長嫂”就轉身離開。
李乳媼歎了口氣,她也隻能幫三女郎到這裡。
從前在家中過得艱難,要是再嫁個不好的世家子弟,這一輩子就真的毀了。
*
林卻意連走帶跑的穿過西邊屋舍的寬闊庭院,從東麵上階到居室門口後,趕緊走進室內,即使慌亂之下,也始終謹記禮數,抬起雙臂向跽坐在北麵坐席的女子行肅拜之禮:“長嫂。”
謝寶因剛閱完一卷竹簡,頷首:“六娘來找我何事。”
林卻意喘勻氣息,急切開口:“聽說母親今天在為阿姊議婚,長嫂可知道這件事情?”
侍女也抱著從漆木箱籠裡找到的竹簡回來,放在案上。
謝寶因伸手拆開束帶,聽到這聲問,有些芒然的搖頭,很快又開始思索起林卻意的話和不久之前那名侍女的話議婚吳郡陸氏?
這卷竹簡從來沒有被閱看過,竹片也沒有被潤過,慢慢攤開的時候,一個沒注意,指腹被竹簡毛刺給紮了下,短促又鑽心的痛,她也因此冷靜了下來,掌心落在案上的竹簡上,在坐席上跪直身體。
雙足站起的同時,她果斷命令:“我去夫人那裡一趟,要是沈女醫來了,你先讓她去廳堂等我,如果我回來太遲,你給她一百錢,再命家中奴仆送出坊。”
侍女走去東壁拿來紅色鶴氅裘。
玉藻心裡也明白婚姻之事對女郎的重要,更不願意拖女君的後腿,沉穩應答:“女君放心。”
要離開的時候,謝寶因又對林卻意說道:“六娘你也在這裡待著。”
這種事情不能讓她一個女郎露麵。
林卻意不敢給長嫂惹麻煩,乖乖點頭。
最後是紅鳶隨侍左右。
*
一路來到北麵屋舍,謝寶因看向庭院裡的那株朱梅,突然一股疼痛侵襲,她用掌心虛捂著腹部,閉眼痛苦的吐息。
侍奉在右邊紅鳶見狀,趕緊去攙扶:“女君。”
緩過來的謝寶因輕搖頭,繼續往廳堂走去:“應該是這月的天葵要來了。”
這件事關乎著林妙意的一生,已經走到這裡,絕對不能夠再回去。
坐在庭院裡燃炭的桃壽看見女君來了,趕緊低頭恭敬上前。
走到堂外階前的時候,謝寶因冷著一張臉,低聲詰問:“人走了嗎?”
桃壽搖頭,如實回答:“夫人還在宴客。”
謝寶因雙眸微動,看了看廳堂。
桃壽立馬明白過來,進去稟道:“夫人,女君來了。”
不等廳堂裡麵的婦人開口,謝寶因已經脫下鶴氅裘,從西麵上階,邁步入內,最後在堂上站定,抬起雙臂朝北麵尊位上的婦人行肅拜禮:“母親。”
郗氏收起臉上的笑容,不悅地發問:“你來我這裡乾什麼。”
坐於東麵的崔夫人一抬頭就能看見,她默默思量著這位謝夫人,三重寬袖上襦,襟袖為黑紅,九破交窬裙垂在地上,而足上那雙翹頭履勾起前麵的裙裾,便於行走。發髻兩側斜插著寬玉釵,髻中央簪著一柄玉篦,用料質地都是白玉,沒有世家夫人的威嚴,更多的是柔婉。
謝寶因身體微轉,又麵向東方,對著崔夫人行禮:“聽家中奴僕說陸夫人來了,我在如今治理家務,按照禮法所定,理應親自宴客,否則就是博陵林氏待客無禮不敬,陸夫人又是尊長,更不能不孝。”
崔夫人也趕緊回以揖禮:“謝夫人言重。”
謝寶因隱下心裡其他的思緒,雙臂垂落,掌心交疊在腹前:“聽說母親七年前生病,陸夫人那時候就時時送來藥石,典籍中也有‘及輔氏之役,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2]的道理,我熟讀經史,更不能視若無睹。”
郗氏的臉色終於是緩和下來了一些。
謝寶因又抬臂行禮,言道:“陸夫人以後要是有為難之處,博陵林氏一定會竭力相助,要是想要為家中郎君議婚,隻要是我認識的建鄴世家,一定會為夫人引薦。”
崔夫人大概也聽懂了,偏頭去看郗氏的神色,發現婦人已經慍怒,隻是因為有她在,所以不好說什麼,當下就辭彆離開。
果不其然,崔夫人剛走,郗氏就開始譏諷:“你這麼急著趕來,究竟是要結草銜環還是要背恩忘義,傷化薄俗!”
謝寶因淡然處之,隻問一句:“那夫人又是要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郗氏反問一句,隨後大怒起來,“我身為嫡母,難道連家中女郎的婚事都不能做主了?難道這也是謝夫人應該治理的事務?嫡母還在,家妹的婚事又哪裡需要你這個長嫂來插手做主,三娘的年紀也眼看著變大,你不急,我做母親的當然要急。”
謝寶因微垂頭,呼吸滯了下,蹙著眉頭,緊咬著牙,腹部的痛感再次複蘇,一絲一絲的。
等這陣疼捱過去後,她本來想要開口說河內魏氏早就已經想要前來相商,隻是因為林妙意十月廿九才過孝期,所以一再推遲,但是郗氏不給自己絲毫說話的機會。
婦人還在繼續說著:“既然已經是博陵林氏的宗婦,那就好好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務,二郎婚事確實是靠你,但那是因為我在修行,所以顧不上,以後家中其他郎君娘子的婚事不用你這個長嫂操心。”
堂外的侍女突然低頭走進來,恭敬稟道:“夫人,女君,三女郎來了。”
林妙意就站在堂前階上。
郗氏看見後,譏道:“現在三娘也在這裡,你自己問問她是怎麼想的。”
謝寶因喘了幾口氣,想起昨天林卻意說的那些話,心裡就已經明白過來了,她忍著腹部抽痛,沒有責怪,沒有慍怒,隻是平淡的緩言相問:“三娘早就和母親商量好了?”
林妙意低著頭,沒有開口。
郗氏歎道:“你一直在說要給她議婚,但是兩年都沒有個結果,她是個女郎,心裡當然會有想法。”
隨侍在旁邊的紅鳶低頭腹誹著,這兩年來,博陵林氏發生了多少事情,三女郎又是被誰給耽誤到十七歲的。
謝寶因早就已經沒有心思去想這些,腹部的痛感還在源源不斷的襲來,使她疼得彎腰,腦子也混成一團,眼前像是被蒙了一層霧,什麼都瞧不清,漸漸變花,最後都分不清是疼得腦袋發蒙,還是原本就如此。
紅鳶被嚇得趕緊去堂上,雙手去扶著。
沉重的身體有了依靠,謝寶因合上雙眼,不願意再受其擾,呼吸漸漸放緩,任由它痛著,不管不顧。
隨即一聲悶響落地。
黑發中所斜插的雙股白玉釵滑落。
“女君!”
“長嫂!”
看見女子突然昏倒過去,郗氏也慌了起來,對堂上的侍女命道:“還不趕緊扶去側室躺著!”
因為憂慮女君會受傷,所以陪著一塊屈膝倒下去的紅鳶不敢離開半步,直接跪坐在地上,也管不上郗氏如何,眼眶紅著抬頭求人:“煩擾你命人去西邊屋舍,看看沈女醫有沒有來。”
眼前這副情形,桃壽也被驚嚇到,趕緊命侍女去看,然後又來幫著攙扶女君去側室。
兩刻過去後,沈子岑從西邊屋舍趕來,因為知道事情嚴重,所以室內的夫人娘子她都直接視而不見,行完一個揖禮就徑直走去臥榻旁邊,看著沒有絲毫氣血的女子,心裡不由得一駭,連忙小心的把手臂挪到踏邊,伸手探著腕脈。
她眼睛動了動,呼吸也屏住,隨後問:“有沒有安胎固血的藥物?”
紅鳶馬上應道:“有。”
沈子岑深吸了口氣:“先命人去拿來。”
心裡隻有女君安危的紅鳶還沒有反應過來這藥物的用處,隻知道命人迅速去取來。
但是林妙意一下就聽懂了。
早已.經曆過這些的郗氏更快明白過來,趕緊問:“安胎難道又懷有身孕了?”
沈子岑收回探脈的手,然後掀開衾被,又看了看交窬裙,有少量的出血:“女君是妊娠之兆。”
紅鳶聽到女君有身孕,還沒有來得及高興,轉眼間,渾身就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從腳底涼到心底。
“但是此胎已經有潰敗之象,我未必能夠穩住胎兒。”
【📢作者有話說】
[1]親慼:與自己有血緣或婚姻關係的人。《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昔 周公弔二叔之不鹹,故封建親慼,以屏藩周 。”《隸釋·漢小黃門譙敏碑》:“寮朋親慼,莫不失聲,泣涕雙流。”
[2] 《左傳·宣公十五年》:“及輔氏之役,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夜夢之曰:“餘,而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餘是以報。”
【解釋:等到輔氏這一役,魏顆看到一個老人把草打成結來遮攔杜回。杜回絆倒在地,所以俘虜了他。夜裡夢見老人說:“我,是你所嫁女人的父親。你執行你先人清醒時候的話,我以此作為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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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 懺悔無用
遙天萬裡, 陰雲厚積。
不過才剛到日入時分,暮色就已經籠罩天地。
長生殿的宮簷翹角依然巍峨,脊上的鴟吻在替殿內帝王默默凝視著這座建鄴城。
宮侍握著短柄淺盞的行燈, 把這條望不見頭的甬道給照亮了, 與其擦肩而過的中書舍人則還在繼續朝著那座最高的宮殿疾步快行。
爬上殿階,繞過殿柱,把一封文書交給等候在這裡的人,喘著氣,趕忙道出一句:“西南的軍報。”
內侍接過加蓋“馬上飛遞”的文書, 利落轉身走進殿內,在離案桌還有三尺的地方, 手疾眼快的把拿文書的姿勢改為雙手捧著,腳步細碎。
奉給天子的時候,腰身彎得更低,以顯恭敬:“陛下, 已經送來了。”
李璋擱下那些朝臣遞上來的文書,伸臂將這封軍報拿在手上,不聲不吭的看了片刻, 又翻來覆去的瞧了一遍, 似乎它將會決定很多事情。
一旦打開,便再也回不了頭。
隨即嗤笑一聲, 緩緩拆開,他倒要看看是自己回不了頭還是誰的性命又要沒了。
兩刻之後, 三四個內侍急匆匆退出長生殿, 腳下不敢停歇的跑下數百階, 四處分散開來, 宿在值房的三省官員又一次被天子召見。
隻是這次有所不同, 首先去召的是謝賢、鄭彧的值房,其後才是王宣、林業綏。
“看看!你們都給我仔細看看!”李璋把手裡緊緊捏著的文書扔在兩人麵前,“西南匪軍不過數千人,三郡軍馬卻有近兩萬,就給我打出這樣的戰役來!竟然還敢一直欺瞞不報!”
謝賢巋然不動,是鄭彧急得忙撿起來看。
殿內,流淌著天子之怒。
殿外,寂靜中除了風聲,還佇立著兩人。
王宣來到這裡的時候,男子已經站在階石之上,一身黑底金繡鬆柏鶴氅裘,眼底沒有絲毫波瀾,默默聽著裡麵君臣的辯白。
他脫下氅衣,整了整官袍衣袖,正要讓內侍開門入殿:“林仆射,為何不進去?”
夜色逐漸吞掉最後一點白,寒風愈演愈烈,林業綏望過去,不急不緩的開口:“當日給陛下的諫言非我,今日之怒我自然不必承受,何時陛下消氣,我何時進去。”
自從發生了鄭戎的事情,已經選擇要帶著琅玡王氏獨善其身的王宣也忽然止住了腳步,他轉過身,站著不再動。
林業綏付之一笑。
為了防止三郡守軍隱瞞軍情,天子在數日前就已經特遣張衣樸執詔命前往蜀郡擔任軍司,臨時監察軍務,並且戰報一律由館驛官吏直接交由中書舍人,再遞交至長生殿。
這是張衣樸去西南後的首次上報。
在月初的一場戰役中,敵我對壘,本來已經勝券在握,剿滅匪軍數百,但是鄭氏子弟好大喜功,不顧幕僚勸誡,繼續追擊,陷入山穀,反死傷千餘人。
成為開戰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死傷,但是至今才傳到建鄴。
殿內的聖怒依舊還在繼續。
李璋已經開始殺人誅心:“渭城謝氏將軍房當年助太.祖平天下,族中子弟哪怕戰死沙場也絕不辱聖命,一路西至泥婆羅,凡從軍,皆任職至將軍,才有了你將軍房名號,可是今時今日呢!兩萬人用半載都對付不了區區千餘人,今日的將軍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摧也!子仁啊子仁,你要我對你如何才好啊!”
謝賢沒有看軍報,隻當是那兩個侄子領軍出了事,手中權柄也早不如以往,一股巨大的無力感迎麵而來,麵對天子的斥責,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當年巴郡守軍無人可領,是七大王到我前麵親自舉薦你鄭氏子弟,結果是無戰能守,若戰則潰,三族子弟當真是無人可用了。”李璋不分親疏的怒斥鄭彧,然後又開始哭訴自省起來,“還是因為我沒有先祖仁德,所以賢能將才之士都不願意出世輔佐我治天下。”
提及七大王,鄭彧想要辯白。
可這場戰役是李璋自即位以來最屈辱的一戰,而且都還算不上是戰役,與先人繼往開來的差彆,讓帝王心中生出羞怒,根本就不願意再聽,直接就要見另外兩人:“林從安和王宣可來了?”
內侍答:“已在殿外。”
旋即出去,請人入殿。
林業綏脫下鶴氅裘,交由內侍,沒有絲毫遲疑,徑直入內。
王宣則站在原地整好衣袍,看著這黑夜哀歎一聲才進去。
看見男子進來,李璋收起怒意:“西南軍事一再潰敗,他們又原是邊境叛軍,後逃到那裡去的,要是傳到隋郡等地,必會牽連諸郡,你們兩個今夜就給出個對策來,尤其是你林從安,當年你領隋郡相,是王桓的司馬幕僚,想必就是因此才會有這些叛軍逃出為寇。”
林業綏知道今夜就是最好的時機,他不再像前幾日那樣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直言而無諱:“臣舉薦昭武校尉王烹,他曾隨父征虜將軍有過實戰經驗,更以三千兵力擊潰過敵軍萬人。”
王烹是在四個月前被調回建鄴的,從隋郡可領千人的建武將軍職,調任為無兵可領的散官。
官員變動,鄭彧自然知道是林業綏在其中周旋的緣故,但是由實職調為閒職,他也隻當是男子在動用手中權力為故人謀利。
建鄴為中央官,且不必辛勞就能領俸祿,世族之中常有人如此做。
並且王烹比起其父實在算不上是個人才,求父親的昔日幕僚林業綏調他做個寄祿官,實在太正常。
謝賢趕緊拱手,說道:“陛下,他們已經熟悉敵軍和地形,貿然換將,實在不妥,而且三郡守軍雖然是共同剿匪,但是卻各自為伍,如此何以統軍作戰?還請陛下任蜀郡的安西將軍暫為統帥。”
麵對謝賢的阻擾,林業綏立在一旁,緘口不言,似乎這次舉薦就真的隻是為君分憂,毫無私心。
李璋隻好看向進來的另一個人。
王宣垂手,話術轉變,把決定權交還給了這位天子:“臣子隻能提出所有可解決問題的辦法,至於要用哪一個,全在陛下權衡。”
世上無人比鬱夷王氏更懂得生存之道,皇權式微,他便淩駕,皇權興盛,他便俯首,不論是何種境遇,其家族永遠都有續存下去的機會。
李璋選擇了中庸之道,以一個帝王的身份說道:“今年的雪還沒有開始下,那就等到今年的雪下了,再化了,要是西南匪患再不解決,三郡將領不僅要全部革職問責,連你們二人,朕也要追責。”
天子之怒就此止歇。
謝賢、鄭彧和王宣先後離開。
李璋審視著眼前這人,冷問一句:“王烹這步棋,你早便算好了?”
“戰事變化無常,臣又豈有天算之才,可以去算到西南匪患,算到三郡守軍節節潰敗,如此無用?”麵對天子居高臨下的詰問,林業綏淡定自若的抬眼,輕咳兩聲,徐徐答道,“王桓將軍對臣有恩,其子王烹有雙兒女,身為大父,不願意看到孫子在邊境長大,三月份就已經寫信給臣,恩人之請,臣不得不應,這才擅用權力將其子調了回來,他妻兒也隨著來了建鄴。”
想到王桓女兒抑鬱而終的事,李璋笑了笑,不再繼續問:“看子仁那兩個侄子爭不爭氣吧。”又見男子咳嗽起來,如父般關懷道,“近來天氣多變,你也要多注意身體,這兩年你受的傷可不算輕啊,去年被馬踢傷的可好了。”
外麵風聲漸大,如泣如訴。
林業綏淡下聲音:“醫工說還需養幾年。”
從長生殿出來後,男子咳疾不再,立在殿前,微垂眼皮,看著被內侍手中的宮燈所照亮的石階,逐漸被打濕。
這場雨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落下。
等內侍弓腰上前披好鶴氅裘後,他中斷神思,伸出泛著玉白的手,握住羅傘的木柄,拾級而下,步入夜色中。
回到尚書省值房的時候,內侍已經儘職的在室內燃好炭火。
林業綏站在門口望了一眼,默然將傘遞交給外麵的人,脫下鶴氅裘後,屈膝趿坐在坐席上,雙手烤著火:“擅入尚書省值房,縱是我也保不了你。”
偽裝成內侍的王烹從黑暗中現身,在男子對麵的席上跽坐,把一個瓷瓶放在兩人旁邊的案麵上:“我父親從隋郡送來的藥物,治你頭疾的。”
林業綏隻淡淡掃了眼,不做回應。
閒了四個月的王烹想起調任之事,言語間也露出不滿:“當年陛下既邀你入局,這兩年又重用你,為何不直接說,要如此麻煩。”
這些日子以來,男子看似對西南匪患不上心,但是卻早在皇帝之前就掌握了那邊的具體軍情,因為勞神過度,所以隋郡落下的毛病又複發了。
炭火成灰,林業綏執著竹箸撥開那些無用的:“我已經官至尚書仆射,若再沾染兵權,與鄭彧他們爭相舉薦,你覺得陛下會如何想?”
他今夜剛舉薦,天子便冷聲相問。
王烹不敢言,因為天子隻會覺得博陵林氏也想要學三族來挾製皇權。
“他當初拉我入局,把我當作一枚棋子。”林業綏斂住眸中光芒,“做棋子,便隻能按照執棋人所想的路走,但凡偏移,不過棄子。”
如今太子羽翼還不夠,必須要有軍中的人。
他隻需要讓天子知道朝堂上有這樣一個人可以用,而且現在就身在建鄴,如今軍中還有幾人不姓鄭謝,要權衡就隻能用其他世族子弟,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烹用不用,在於天子自己。
可是不用王烹,還能用誰?
林業綏夾了塊薪炭放入熊熊燃起的火中。
達到目的後,放下竹箸。
*
雨水順著瓦簷滴落成線,風吹過庭院,隻聽見瑟瑟聲。
送走女醫後,側室的夫人侍女都全部離開,北邊的屋舍也從日入時分開始,慢慢沉入一片寂靜中。
婦人跪坐在佛龕前的席上,雙目緊閉,撚弄著佛珠,口念著阿彌陀佛和八十八佛大懺悔經文。
紅鳶站在側室外麵的屋簷下,焦慮的踱步。
很久就有侍女急匆匆從遠處走來,一隻手徒勞的遮在頭上擋雨,懷裡還緊緊抱著從醫坊配來的藥物。
駭人的風聲就砸在窗牗上。
她接過藥,趕緊回到室內。
走到室中央,透過臥榻的帷帳,能朦朦朧朧看見女君倚著隱囊在閱看竹簡,長睫下垂,中衣寬袖滑下,露出段雪臂,玉鐲也被半隱在衣下。
紅鳶把藥放下,低頭走到榻邊,行過禮後,才去掀開衾被,伸手摸著榻尾的銅爐,已經變涼,她趕緊請罪:“女君怎麼不叫我。”
謝寶因是在日昳時分醒來的,換好白絹中衣後,又一直躺到現在,興致怏怏的她隻能誦讀經典。
看見侍女如此倉惶,輕聲道:“無礙。”
聽見女君沒有怪罪下來,紅鳶鬆了口氣,低頭離開臥榻後,跪坐在炭盆旁,用竹箸夾著燒好的薪炭裝進銅爐中。
靜謐中,居室外麵有侍女在說話:“三娘怎麼還在這裡。”
她口中的三娘則不怎麼有精神的答道:“聽說長嫂醒了,所以我來看看。”
謝寶因抬眼看向室內的人,冷冷淡淡,沒有什麼神情,她從來都不喜歡被人愚弄或是越俎代庖。
紅鳶把銅爐放回原處,然後邊倒退,邊把兩隻手落在腹部,低頭稟告:“三娘是在晡時時分來的,隻是那時候女君身體不適,不能勞神憂思,沈女醫離開的時候,親自回絕了三娘。”
放下竹簡,謝寶因說:“讓三娘進來。”
她也想聽聽這個娘子會怎麼說。
紅鳶恭敬領命,隨即垂頭退出去,把家中這位三娘請進側室後,又去炭火上另起泥爐,準備煎藥。
林妙意來到室內,先在門口猶豫了許久,然後才走到臥榻前,行完肅拜禮後,直接屈膝跪地。
看見她一進來就給自己跪下,謝寶因沒有絲毫動容,淺笑著說道:“我隻是你長嫂,還不能夠受三娘的跪拜大禮。”
紅鳶發現女君沒有開口命自己扶起這位娘子,所以她繼續看著藥爐。
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的林妙意低著頭,有很多話堵在心裡卻不知道要怎麼開口,緩了好久才擠出一句:“今天都是我的錯,差點讓長嫂和長兄失去孩子。”
謝寶因眼神淡然的看著,沒有應她。
林妙意又趕緊為另外一件事情解釋:“母親說得也不是真的,我沒有因為婚事而怨恨長嫂,我知道長嫂這兩年為博陵林氏已經十分操心勞神,當年那件事情長嫂的恩德,我怎麼會忘記。”
“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不應該愚弄我。”提起這件事情,謝寶因終於還是不忍開口,“既然已經和夫人商量好了,為什麼回到建鄴後不來跟我說?”
林妙意咬著唇齒,磨蹭半天:“吳郡陸氏這一支並不顯貴。”
這話的意思就算是紅鳶再怎麼知道尊卑,也開始變得輕視這位三娘。
謝寶因又怎麼可能會聽不出來,氣血翻湧起來後,呼吸漸促,眉頭也蹙起,她抬手撫著胸口,閉目順氣。
等到好轉的時候,心底也跟著一起變涼,她睜開眼睛,所有情緒都全部消散,隻有極為冷淡的一句:“你覺得我和你長兄會拿你去做政治聯姻的籌碼?非顯貴不嫁?”
曾經的沈氏女郎被她父親因為聘金就嫁去庶族林妙意沉默著,同時也是默認。
泥爐裡的苦味彌漫出來。
紅鳶把湯藥倒在漆碗中,等變溫後,低頭走到榻邊:“女君,該用藥了。”
謝寶因接過,一口飲完,繼而蹙眉:“有些苦。”
紅鳶立即低頭:“我這就去為女君拿鹽梅。”
等侍女離開側室,謝寶因看著榻邊跪著的人:“你一直都在家中,為什麼就非要陸氏不可。”
要重提舊事,林妙意的雙手慢慢握緊,然後開口:“七年前,陸家六郎隨著他母親來家中看母親,那時候我為了躲開吳興,隻能離開自己住處,躲到其他地方,但是沒想到遇到了陸六郎,他年紀雖然不大,但是卻擅書善文後麵隻要是陸夫人來,他就會跟著來,在長嫂之前,是他先向我伸出了一根枝條,我抓著它才撐到長嫂來救我,我庭院中的那顆青梅樹,也是因為他栽種的,為夫人侍疾的時候,我跟吳興求來的。”
沉思一番,謝寶因突然記起郗家三夫人來家中的時候,林妙意的異常,知道陸氏太歡樂,離開又變得落寞。
林妙意繼續說道:“這次跟著夫人去高平郡,夫人就有想要給高平郗氏謀利的心思,最開始想的便是兩姓通婚,那時候剛好提到舅母在建鄴的表兄有一郎君,當年來過家中,我一聽就知道是他,所以夫人來和我說的時候,我立馬同意了。”
雖然很讓人感動,但是這又如何。
自己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但是卻被愚弄,被背叛,被算計,被踐踏難得的真心,男子當初所說這些弟妹的姻親都要以品德為重,現在想來也是好笑。
他們兩個人都被辜負。
謝寶因垂眸,無情道:“身在世家,三娘就應該要明白婚姻之事,不管是兒郎還有女郎,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兩人結為夫妻,三娘以為是恩愛兩不疑,還是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你今日所享受的,都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入仕,是林氏女郎嫁去其他世家,兩姓聯姻得來的,所以世家婚姻稱為秦晉之好,而不是琴瑟之好。”
林妙意聞言,頓時慌起來:“隻要長嫂同意這件婚事我”
“夫人同意,三娘同意,我有什麼不同意的。”謝寶因笑著開口打斷,眼裡那池湖水,不起一絲波瀾,“我隻是你長嫂,你的婚事不應該由我管,至於六禮這些,我身為家中女君,會幫你預備好的。”
隨後,腿腳跪麻的林妙意一瘸一拐的離開。
*
王烹走後,童官也在黃昏時分之前趕到尚書省的值房中,從家中書齋裡拿來男子多年前所寫的戰役文章,其中剖析了此役的得失成敗。
隻是在提筆寫這些的時候,尚未成人穩重,不懂得政事和軍事。
他現在要重寫。
室內無人,林業綏改跽坐為箕踞,麵向炭盆的身體也轉向案前,他提筆蘸朱砂,在原有的字跡旁邊,重新寫字。
他一如往常的問了句:“家中如何。”
童官愣住,因為知道家主這句話問的是女君,可是來的時候,女君特意命他不能跟家主說,所以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炭盆迸裂出響聲。
寫到雷霆二字的時候,林業綏沉聲道:“我不想再問第二遍。”
童官趕緊跪下:“女君所懷胎兒潰敗。”
林業綏不說一言。
他手中的筆鋒長久不動,慢慢洇出一灘紅色,像道割出的傷口,緩緩流出鮮紅的血液。
黃藤紙上,一句“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才剛寫完,便沒有了下文。
*
童官駕著馬車,從尚書省到長樂巷的一路上不知道喊過多少句“尚書仆射的車,爾等竟敢阻攔”,才能在宵禁後趕回長樂坊。
停穩車駕,他搬來車凳放好,又趕緊踮起腳從車裡拿出柄十二骨青羅傘。
這些幾乎都是瞬間做完的。
緊接著,車帷被長指掀起。
林業綏幾步就下到巷道裡。
童官立馬把撐開的羅傘遞給彎腰出車輿的男子,隨後拿出鶴氅裘給男子披上。
不過幾息間,林業綏已經撐著羅傘,入了家中,直接往北邊屋舍走去,整個人都沉寂的可怕。
雨水澆在傘麵,猶如碎玉之聲。
侍女看到男子來,趕忙低頭行禮:“家主。”
專供佛像的室內,郗氏跽坐在席上,還在念著第五遍經文,香火繚繞,虎口處的佛珠在指尖來回,就好像是佛教裡所講的人也有輪回,隻聽見婦人說:“今諸佛世尊,當證知我,當憶念我。我複於諸佛世尊前,作如是言:若我此生,若我餘生如過去未來,現在諸佛所作回向。我亦如是回向。眾罪皆懺悔,諸福儘隨喜無量功德海,我今皈命禮。”
經聲混雜在雨聲中。
隨即,另有一道兩者之外的聲音響起。
嗓音低沉清冽,似山穀回聲,字字念來。
“我以廣大勝解心,深信一切三世佛,悉以普賢行願力,普遍供養諸如來。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林業綏走進室內,立在門口,半闔著眼睛,比起婦人佛龕上的那尊,更像是威嚴莊肅的神佛,聽到婦人在念懺悔的經文,就像是極度不滿這個信徒的不虔誠,親自開口念起經文來。
念完後,他掀起眼皮,像是佛的質問:“母親原來就是這樣修行的,造一遍惡業,便來懺悔一次。”
被迫終止誦經的郗氏回頭去看,察覺到是誰後,又重新轉過頭去,似乎是明白男子為何歸家,她歎出一口氣,像是一個蓬頭攣耳,齞脣曆齒的老人,自己確實是在為差點就害得林氏子弟喪命而懺悔。
婦人緊緊捏著佛珠,愧疚道:“慶幸孩子還在。”
林業綏掃了眼:“我不問結果,隻問原因。”
生怕再被男子送去寺廟,婦人想要從跪著的席上站起,侍奉在旁的侍女恭敬低著頭,不敢聽不敢看,趕緊上前去攙扶。
郗氏走了幾步,又突然止住,男子隻是稍抬眼,她竟然就不敢再靠近自己這個兒子半步:“議婚的事情這是在高平郡的時候,你舅母覺得三娘特彆有世家女郎的風範,說要是你那些表兄弟沒有成婚,一定要把三娘留在高平郗氏,然後又說到我七年前生病的那次,她在建鄴的表嫂婦來看我,家中六郎的也已經快及冠,因為守父孝才耽擱至今,我想著三娘也還沒有議婚,謝氏又治理家中諸事,難以顧及,三娘也是我膝下長大的,我問過三娘,她同意,我才商量議婚。”
“既然如此,日後三娘的婚事,母親就彆再拿去煩擾她,家中還有誰是不滿婚事由自己長嫂做主的,母親也一起問清楚。”林業綏冷著聲音,“要是又出今日的事,母親再造惡業,又得多念幾遍經文了。”
“家中的事情我可以不過問,但是我作為嫡母,難道為孩子議婚都不行了?你也不用送我去修行,直接送毒酒給我不更好!”信佛的郗氏聽到男子這麼說,手裡的佛珠也因為她的惱羞成怒而啪嗒作響,“你父親在的時候,你還沒娶她之前,哪裡是這樣的!”
聽見婦人的言語,林業綏不置一言,被雨水打濕的衣袍沾滿這個黑夜的寒意,連帶著滲入骨頭,又或許是他的冷漠比之更甚。
他沉默著,長久佇立,哪怕億萬年過去,也始終都不會悲憫一眼。
“母親的心思,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他撚著指腹,冷眼旁觀,“想要借我權勢,庇蔭高平郗氏和吳郡孫氏,但是母親也要明白,現在博陵林氏所擁有的權勢是有代價的。”
被男子說中,郗氏猛吸了口氣,有幾分痛惜和悔恨:“血親比姻親更為重要,既然世家注定要兩姓聯姻,為什麼就不能是高平郗氏。”
林業綏一字一句的說出內心所渴望的東西:“因為我不想死。”
高平郗氏的子弟要是真的有治世之才,為何從入仕開始,便一貶再貶,林勉和昭德太子在獨斷朝堂的時候,與世族對立,導致朝中無人可用,不是沒有提攜過郗氏的子弟。
今夜長生殿,天子的冷聲詰問,仍在耳畔。
“母親真的以為我現在過得很舒適?覺得我手掌權柄能呼風喚雨,還是朝堂也任我擺布?博陵林氏如今的權勢還遠遠比不上三族,陛下想要解決林氏,隻需要眨個眼。”林業綏平靜的看向龕上跌坐的阿彌陀佛像,“哪日陛下看我不順眼,想要我的命,你們也需要跟著一起赴死,跟母親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等到了死的那天,你們在黃泉自會相見。”
他道:“母親繼續向諸佛懺悔吧。”
*
大雨襲來,西邊屋舍居室簷下的玉片在叮噹響。
玉藻跪坐在臥榻旁邊,守著服用湯藥後就一直在昏昏入睡的女君,時不時就用竹箸夾著薪炭往炭盆裡麵添,保證熱氣不斷。
到了黃昏時分,她聽見榻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放下竹箸,跪直身體,看見女君已經熟睡,把帷帳落下,然後撐地站起,把炭盆置於榻邊,低頭離開。
走過擋在中間的素絹屏風後,看見紅鳶從她們的住處拿來衾被在地上鋪著,她立即詢問:“女君這胎不是有潰敗之兆嗎,怎麼會在夜裡就突然回來。”
紅鳶回她:“女君不願意在夫人那裡睡臥,所以趁著雨停的時候,乘坐步輦回來的。”
玉藻又問:“此胎能不能穩住?”
女君昨夜還在因為這件事情憂慮,結果今天就有了,可能真的是有神仙王母在護佑。
紅鳶點頭:“醫工說隻要女君好好靜養,不要勞神,再每日進食湯藥,此胎就能夠穩住。”
玉藻安心下來,突然又聽見庭院裡麵有聲音,趕緊出去看,發現有個高大身影邁步走來。
她疑惑片刻,然後趕緊回到室內,命紅鳶把地上的東西拿回她們自己的住處。
紅鳶雖然不解,還是重新疊好,感到鬱悶的說道:“女君身體不適,我們不用守了?”
玉藻低下頭,快步拉著人離開:“家主回來了。”
*
皰屋的奴仆重新燒了熱水提去湢室,又燃了炭火端進她們家主與女君的居室。
林業綏走得急,回到室內的時候,身上已經濕了大半。
他解下衣袍,先去卸冠沐浴,等出來時,徑直走去臥榻那邊,兩指輕輕撥開帷帳,安靜望了眼,看見女子酣然入夢,收回手,回到室內中央的幾案南麵踞坐著,緘默烤火取暖。
黑眸中映著一片紅。
直至雞鳴時分,他才去到窗牗旁邊的坐床睡下,身上隻蓋著那件黑金繡鬆柏紋的鶴氅裘。
睡了一個時分不到,男子的眉頭便攏成山川,腦袋開始裂痛起來,他起身,繼續坐回到炭盆旁邊,深吐息幾次才有所好轉,然後去到書案前。
童官在日出時分醒來後,記起昨夜王烹送來的藥物,趕緊拿來送到西邊屋舍,聽見室內的動靜,立即開口:“家主。”
“進來。”
居室內,男子衣服單薄的踞坐在書案前,童官放下藥,急忙去坐床那邊拿來鶴氅裘給他披好,然後恭恭敬敬的跪坐在旁邊侍奉筆墨。
吃了隋郡那邊送來的藥,頭痛稍有緩解後,林業綏便毫不停歇的從案上抽出一張文書專用的藤紙,提筆寫出幾行楷書。
他擱下筆,交給奴仆:“送去尚書省,再為我告幾日病假。”
西南匪患已經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要是再進一步,他就算是咳死,天子也隻會親眼看著自己死。
童官拱手領命,把藤紙收好後,從地上爬起,低頭出去。
忽然,帷帳裡麵傳來帶著哭腔的喊聲。
林業綏從案前坐席站起,還沒有走近,便聽到女子又在喊:“玉藻?”得不到回應的她許是想著左右不過就是近身侍奉自己的侍女,繼續言道,“你去拿條濕帕來,我要淨麵。”
他又去外麵命令侍女端熱水進來,稍稍擰乾巾帕後,掀開帷帳,在臥榻旁邊坐下,隻見女子微帶病色的臉上淌著眼淚,連鬢發都被打濕,睫毛遇淚就凝成幾股分開,眼睛始終閉著。
謝寶因知道有人在旁邊,卻不知道是誰:“你是哪個侍女?”
林業綏未應,拿著巾帕,把淚水經過的地方都耐心的輕輕擦去,兩頰,下顎,眼角,耳鬢全都已經全部擦淨。
隻剩下眼睛。
他望著女子,輕聲開口:“睜眼。”
謝寶因早就已經醒來,沒有陷入夢魘,隻是夢中不知不覺就流了太多眼淚,實在是太過糊臉,連睜開眼睛,眼眶裡麵都是淚花,看不清楚東西,特彆難受,她以為玉藻那兩個侍女昨夜依舊守在室內。
聽到男子的聲音,女子又驚又喜,但是隻能模模糊糊的看見他所披的黑底金繡大袖襦,還有散下來的頭發,不自覺地便帶了委屈:“我看不清。”
“等下便好。”林業綏俯身,手上動作更加輕柔。
等看清男子眉眼,謝寶因問道:“郎君怎麼回來了。”
林業綏把巾怕扔回旁邊矮床上的銅盆裡,激起水波,他溫潤如玉的笑著:“幼福這是不願意見到我?”
謝寶因邊搖頭,邊看了眼從窗牗透進來的天色,最早不過日出時分,坊門應該還沒有開。
她問:“郎君什麼時候回來的。”
男子也不瞞她:“昨天夜裡。”
那就是知道白天發生的事情才回來的,她睡下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坊門落下,但是謝寶因不想再提林妙意的事,所以隻能開口提另外一件,她粲然一笑:“我和郎君又有了孩子。”
林業綏目光落在女子腹部,那裡平坦一片,卻差點沒有了一個生命,可是在那之前他笑著,卻不及心:“怎麼不讓奴仆跟我說家中的事情。”
“不是什麼大事。”謝寶因簡單解釋了兩句,話鋒忽轉,“宮裡的事情都處理好了?”
林業綏無奈頷首,知道她在轉移話題,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隻是屈指揩去女子鬢邊殘留著的眼淚,又問:“為何哭。”
“做了個夢。”謝寶因垂眸,再想起昨夜那個夢,她隻覺得是自己這些日子靈台不清的緣故,想來也很久沒有抄過經文,“我想要抄些經文送去天台觀供奉道德天尊。”
不用想就知道大概是什麼夢,林業綏為讓女子安心,並未拒絕:“外邊冷,等侍女把炭盆端進來,你再接著睡會兒。”
得到準允,又有人在旁邊守著,謝寶因安心睡去,等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食時,幾案旁邊擺著一盆鮮紅的炭火,案上有抄經所需的筆墨和麻紙。
還有冒著熱氣的湯藥。
男子箕坐在北麵坐席,披衣閱看竹簡,一副閒散之人的模樣。
看見他人要起身過來,動身下榻的謝寶因麵帶嗔怒的開口:“走這麼幾步沒事的,總是不動豈非更不好。”
林業綏笑著收回動作,眼睛卻時刻落在女子身上,直到她在東麵坐席站定,終究還是忍不住憂慮,伸手去托住其手臂。
隨後放下竹簡,從席上站起,去東壁拿來女子那件黑色鶴氅裘。
謝寶因也顧慮自己妊娠,昨天此胎又差點潰敗,所以不再屈膝跽坐,而是改為臀骨落在席麵的踞坐,然後又自覺飲完湯藥。
林業綏彎腰用鶴氅裘籠罩好女子身體後,又俯身揩去她唇角藥漬。
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起來,然後坐在席上,做著各自的事。
一個看竹簡,一個抄經文。
幾瞬過後,謝寶因專心謄抄完這卷經文上的最後一字後,懶懶趴在案上,跟男子攀談起來:“建康坊的那個陸六郎如何。”
在看曆朝曆代一些大型戰役經過的林業綏,似乎是極其理所當然的說了句:“有文才,無政才。”
如此正經,謝寶因一時無言。
反應過來的林業綏把帛書輿圖收好,伸手撫摩著女子發頂,竟然想不起那個人有什麼值得說的地方,隻能把家族情況和從小到大的際遇說一遍:“他父親常年在外任職,由母親帶著在建鄴長大,四載前喪父,因為有母親管著,所以品德說不上好壞,至於吳郡陸氏的子弟也都是有文采的,尤其擅書,卻做不了什麼大事,朝堂上沒有顯才者,好在宗族裡麵相安無事,自太.祖建朝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一起子弟相爭的事情,是群鷗鳥忘機之人。”
聽了那麼多,謝寶因隻記住一句:“陸六郎自幼跟他母親長大,還被他母親管束著?”
林業綏沒有應答,反而皺眉,見女子又要開始為此事操心,不悅地去撚揉著她耳垂:“既然勞而無功,這些事情都不必再去管了。”
謝寶因淡淡一笑,乖順頷首,現在她好好生下腹中這個孩子才是最要緊的事,轉瞬又想起其他的要事,趕緊命令家中奴仆帶上重禮去河內魏氏致歉。
陸六郎想必很聽他那個母親的話,要是好相處的,嫁過去也不用受姑氏的苦,要是不好相處,夫君又不護她,有謀略就是渭城謝氏的夫人,沒謀略
謝寶因淡漠眨眼,繼續抄寫經文,抄著抄著忽然記起一件事情:“郎君今天不去官署?”
林業綏半真半假的道出一句“頭疼”,發現女子滿眼擔憂的抬頭,似乎下一秒就要馬上開口命人請醫工來。
他傾身,為妻子去攏落下的鬢角碎發:“告病假總得有個理由。”
謝寶因視線落在竹簡上,狀似無意的說了句:“不知道以前是誰答應過我,不管什麼事情都不會隱瞞我。”
多日不見,男子身邊的奴仆又來往家中和尚書省,她怎麼可能會不問他在宮中的情況。
林業綏怔住,大約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笑意直達心底,指腹去摩挲著女子耳鬢。
他不說話,謝寶因心裡且憂且怨,擱下毫筆,手掌撐在案上,順勢從跽坐改為雙膝跪在坐席上,然後她上半身往左邊的北麵探過去,去與男子額頭相抵,不放心的再問:“真的無礙?”
兩人如此近的距離。
林業綏輕笑一聲,吻過她嘴角:“前麵已經進食過藥石。”
分離許久的人,一旦肌膚相親就很難抑製,謝寶因也是。
她耳語道:“又得忍耐好幾個月了。”
【📢作者有話說】
青梅樹這個情節在43章有提及。
[1]【出處】春秋孫武《孫子·軍爭》:“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2]本章寫出來的經文都是出自佛教的《八十八佛大懺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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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 出言相譏
家中女君懷有胎兒卻潰敗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東邊屋舍, 連胎兒潰敗的緣由也被這些奴仆說得一清二楚。
侍奉在側夫人周氏所居住的屋舍裡的老嫗不知道從哪裡聽到幾句閒語,坐在庭院裡麵,邊給側夫人燃炭, 邊說:“聽家中其他侍女說女君又懷有身孕了, 但是此胎差點潰敗,還是在夫人屋舍的廳堂裡出事的,好像流了很多血,而且都還驚動家主連夜從宮裡趕了回來,慶幸的是沈女醫就在家中, 才穩住了此胎,要是沒穩住, 北邊屋舍的那些奴仆肯定都逃不過家主被問罪,而且家主昨夜歸家還是先去的夫人那裡,然後回了西邊屋舍。”
紫朱本來是想要給側夫人做羅襪,但是因為太冷, 手指都凍僵了,所以才來這裡取暖,聽到老嫗所說, 感到新奇的問道:“夫人這是又做了什麼事情, 竟然惹得女君如此動怒,讓胎兒潰敗。”
老嫗家裡也有兒郎, 她也是做姑氏的人,聽到侍女這麼說, 立即為郗氏辯護:“這次還真不是夫人的錯, 三娘已經快要十九歲了, 夫人身為母親, 心裡替女郎焦慮, 所以這次回高平郡的時候,從郗家三夫人那裡知道吳郡陸氏的子弟品德很好,回到建鄴後,剛休息好就立馬請陸夫人來家中相商,三娘對這件事也已經點頭同意,這本來就是好事一件,但是女君在知道以後,竟然跑去夫人那裡把陸夫人給趕走,還出聲怒斥夫人。”
“雖然現在家中全由女君來治理,但是夫人還是已逝前家主的正室夫人,是她姑氏,不尊不敬就算了,竟然還想要越俎代庖替夫人給家中郎君娘子議婚,那時候二郎的婚事是因為夫人不在家中,如今既然歸家,肯定是要嫡母做主,後來三娘親自前去,替夫人說了幾句話,女君自己接受不了才讓腹中胎兒潰敗的。”
庭院外麵走進來一個侍女,雖然聲音響亮,帶著幾絲與人為善的笑,但是說出來的話卻又讓人無地自容:“阿婆這話說得還真是拿八兩線出來就想要織匹布,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過,十分新奇。”
老嫗看到侍女走來,臉上立即堆砌著笑:“綠葒娘子怎麼來了這裡。”
綠葒一家世世代代都是博陵林氏的奴隸,再加上她的祖父對太公林祉有護主之恩,太公在的時候,待他們一家都很好,就算是後麵郗氏治理林氏的家務,因為有前家主林勉在,所以也不敢苛刻。
因為得到主人重用,所以心裡才會有尊嚴,不像其他的奴隸已經被世家的家主女君給馴化的奴顏婢膝,但是她也並不會因此而做出勢利之交的事情。
她手中拿著家中女君夫人所賞賜的三吳錦和各色絲線,走到紫朱麵前,語氣崇重:“我想要請你幫我縫製一些過冬的貼身衣服。”
紫朱接過來,翻了翻這些三吳錦,厚實保暖又不紮人,最適合做貼身衣物,每年家中女君都把這些製衣所剩的布料賞賜給奴仆,她看了幾眼,然後問道:“不知道女君腹中胎兒潰敗究竟是怎麼回事。”
綠葒朝老嫗看去,聲音放低:“因為昨天六娘突然跑去西邊屋舍找女君說夫人在為三娘議事,從前夫人待三娘如何,眾人都知道,不僅六娘憂慮,女君也憂心,所以女君才趕去夫人的屋舍,在陸夫人離開後,也是夫人先出聲怒斥的,女君後麵才開口說了一句話,但是夫人勃然發怒,開始譏刺女君,隨後三娘又出現,親口說她早就已經跟夫人商量好這件婚事。”
她接著說道:“沈女醫昨天剛好就在家中,那也是因為女君身體不適,西邊屋舍的侍女特地請來的,本來就不舒服的身體,再被人這麼譏刺,怎麼可能承受得了。三娘的婚事也一直都是女君在給她議,而且前麵還有二郎在,禮有尊卑長幼之分,二郎的婚事不解決,三娘的婚事也不能操辦,但就算是不滿意女君,提前和嫡母商量好其他的世家子弟,也應該提前寫家書告知,或者是在回到建鄴以後跟女君說一聲也好,女君至少不必再操心,也能直接回絕河內魏氏,如此愚弄,心裡對女君沒有半分尊敬,這兩年來女君還待她那麼好,付出自己真心。”
老嫗聽見,暗裡譏道:“綠葒娘子又是在用幾兩線織布?”
綠葒以白眼對之:“我世代都是博陵林氏的奴隸,從林氏跟隨霸主爭天下的時候就已經是,到今日已不知道是第多少代,所以隻知道儘心侍奉主人,聽從家主和女君的話,不懂得織布。”
老嫗明白侍女的意思,她雖然是奴隸,但是跟隨曆代家主多年,在博陵林氏比自己這個用錢財贖買來的更加重要,所以不敢再說話。
綠葒要離開的時候,位於屋舍南麵的居室裡麵走出來一個侍女,低聲說道:“側夫人有請。”
她雙手交疊,放在腹前,跟著低頭去到室內,看見跽坐在案前席上的婦人,恭敬回道:“不知道側夫人有什麼事情要命令。”
雖然是側室夫人,不比正室夫人敬重,但是侍奉在她住處的奴仆並不算少,婦人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她開口就詢問:“女君此胎潰敗和三娘有什麼關係。”
綠葒稟道:“昨天建康坊陸家的夫人來了家中,夫人與她在商量三娘的婚事,因為女君憂慮這家子弟品行不端,所以過去相看,但是卻不知道夫人早就已經和三娘商量好了。”
周氏又問:“女君身體可有大礙?”
綠葒再稟:“女君和胎兒都無礙。”
周氏頷首。
等侍女離開,婦人命侍女梳妝更衣,不準侍女隨侍左右,獨自離開庭院,本來想要去林妙意的住處,但是走到一半,又停下腳步。
再三思慮下,還是去了家主和女君所居住的屋舍。
*
周氏匆匆來到西邊屋舍。
庭院裡麵的侍女看見後,還來不及去稟告家主和女君,婦人已經走到居室那邊,從南麵上階,沒有進去室內:“女君”。
室內,謝寶因剛和男子耳語完那句話,便被他抓著鳴口嗍舌,一時相吮,茹其津液,或緩齧其舌,兩口相咽。
聽見聲音,她心中一駭,下意識看向窗牗,不大確定的回了聲:“側夫人?”
外麵的婦人答道:“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煩擾了女君靜養。”
女子突然離開,興致剛起的林業綏眉頭皺起,但是在看到女子唇上沾染著那層亮晶後,又被安撫下來,笑著伸手擦去。
“側夫人言重。”依舊還是跪在席上的謝寶因手撐著案麵,想要用力站起,“側夫人為何不進來。”
這次胎兒潰敗慶幸不算是很嚴重,在臥榻靜養整日後,便可以適當散步,再服用湯藥就行。
林業綏同時也把幾案挪動,隨後握住女子的手腕骨,把人攬到懷裡,撚她耳珠,與她耳鬢私語,嗓音裡揉入了笑,極儘繾綣:“我隻是答應幼福可以抄經文,可沒有答應這件事情。”
謝寶因已經快要從坐席站起,突然被男子圈在身前,頓生嬌嗔,剛想要抬頭和他爭辯。
又被他吻住。
居室外麵所站著的周氏完全不知道室內所發生的事情,但她知道林氏這位家主肯定也在裡麵,她隻是林勉的側室,又很少出來走動,更加不敢去麵對男子,還因為這層緣故,帶著敬重道:“不敢煩擾女君靜養,我說完話就走,今天來主要是想替三娘來給女君賠罪的,她年紀尚輕,遇見婦人就說不出話,從小就是這樣,更彆說是要她去忤逆婦人這個母親了,還望女君千萬彆和她去計較,我知道女君對三娘的好和用心,但是她這次竟然還差點害得家主和女君的失去孩子。”
婦人的話,謝寶因聽得迷迷糊糊又斷斷續續,好不容易被男子饒過,愣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側夫人不必憂心,三娘是家中的娘子,博陵林氏的女郎,郎君的家妹,夫人的女兒,我又怎麼可能因為這件事情就去怨恨三娘。”
看見女子溫順在自己懷裡待著,林業綏伸手從案上拿了一卷竹簡看,似乎絲毫不關心她們在說的事情。
靠著男子,身體變熱,手卻開始覺得發涼,謝寶因把雙手掩在鶴氅裘之下,神情始終不冷不熱:“側夫人應該知道,我隻是三娘的長嫂,家中還有夫人這個嫡母在,兒女婚事確實不應該由我做主,要是雙親都不在才應該有我這個長嫂來,更不用說三娘自己也對夫人所議的這門婚事覺得滿意。”
隻是周氏心裡還是有憂慮,畢竟現在博陵林氏的女君是室內的女子:“但是夫人一直都對三娘有些不喜歡,我擔憂夫人會在妝奩上不儘心,不過現在有女君在,我也能夠安心。”
郗氏早就已經不再治理林氏家務,這是皮裡陽秋之言,警戒她會苛刻林妙意的出嫁妝奩。
謝寶因的眼裡逐漸有了冷意,這種事情她根本就不會去做,範氏從來沒有教過她,而且世家夫人都是出身矜貴,受過家學,一言一行都代表所出身的士族,更不會讓家族受辱,現在婦人說這種話,就是相當於在侮辱她,侮辱渭城謝氏,況且她心裡對林妙意確實說不上是悔恨,隻是一時氣血上湧,過去也就過去了,何必因為這件事勞神,林妙意日後嫁到其他世家,代表的就是另一個士族,她又何必因為這件事給博陵林氏樹敵。
以後該怎麼相處還是怎麼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