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再也沒有情義,沒有感情。
她借力打力,直譏道:“側夫人此言說得有些敗興,夫人怎麼可能會不儘心,又何來什麼不喜歡,我有時候還真像夫人那樣,表麵上不喜歡三娘,但是暗地裡卻還是費儘心思的給三娘議好婚事,愚弄眾人,就隻是為了讓三娘高興。”
察覺到懷裡的人動了氣,林業綏立即放下竹簡,想要安撫。
謝寶因怒瞪了一眼,掙紮著離開他的懷裡,手撐著幾案,膝行幾步,重新回到東麵坐席,踞坐著,然後一聲不吭的重新拿來筆墨,提筆抄經。
“女君要靜養。”被無辜牽連的林業綏也沉下臉來,不由得對外麵的人動了幾分怒,“我不在家中的時候,你們就是這麼侍奉的?”
聽到室內傳來男子的聲音,周氏還來不及先請辭,侍女已經被家主的冷聲質問嚇得趕緊請這位側夫人離開。
【📢作者有話說】
被周氏氣到的謝寶因:林氏的人都可惡!
被無辜牽連的X業綏:我現在不姓林了
【出處】《洞玄子》:“兩口相咽,一時相吮,茹其津液,或緩齧其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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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 居心不淨
周氏去看望過女君的消息剛傳出去, 次日楊氏便也前去拜侯,家中六娘林卻意在被身邊侍女勸阻後,等長嫂身體好轉, 過了五六日才前往西邊屋舍拜見, 袁慈航、王氏也顧慮謝寶因身體虛弱,有過胎兒潰敗之兆,憂慮她會勞神,特地相隔十餘日才先後看望。
三娘林妙意沒有前去。
範氏在十一月初的時候也乘牛車來過長樂巷,昔日為人剛毅的她, 身體已經變得很羸弱,自言從今年初的那場大病過後, 身體便再也沒有好過,時時會有小疾,要進服藥石,實在病弱到不能治理家中的時候, 偶爾也會命謝珍果過來治理家私。
謝珍果也已經快要十一歲,聽說性情已經變得持重。
到了十一月末,今年的雪終於開始下起來, 先是鹽粒似的下了幾日, 砸的瓦簷哐啷,就在昨日夜裡, 天地間吹起了柳絮,地白風色寒, 紛紛揚揚的雪花墜落。
今天日出時分, 謝寶因剛醒就聽見庭院裡麵窸窸窣窣的幾句嬉戲聲。
推開窗牗, 入目是一片白亮。
竹梢上積滿雪, 潺潺水流中浮著碎冰, 樹枝被壓彎,家中這些奴仆都穿戴著蓑衣在掃雪,後來岌岌的枝頭猛然晃動一下,剛掃淨的地上又落滿了雪。
倏地,窗牗被關上。
她好奇回頭,瞬息之間便眉眼彎彎,然後抬起手,剛被窗外寒風吹到微微泛紅的指尖去扣男子衣服前襟處釘著的兩枚布扣。
林業綏垂著長眸,寬厚的掌心貼上女子後腰,把側身壓腿跽坐在坐床的人翻正身體,後來又乾脆將她抱到自己腿上坐著,然後敞腿箕坐下去,兩人對麵相視,溫笑一聲:“不氣我了?”
從前為了周氏的事情,冷落了他好久。
昨天夜裡,兩個人互相用其他舉措為彼此疏通人.欲的時候,因為實在難以忍耐,所以不小心弄到了她臉上。
把前襟的布扣扣好,被迫踞坐在男子懷裡的謝寶因又去扣領口一側的兩枚布扣,知道他是故意提起此事,一時窘促無計:“居心不淨。”
她休養的這一個多月,很多時候都在躺在臥榻上,或者跽坐案前閱看經史,家中事務和祭禮都交由袁慈航與兩位娘子代勞,再日日服用湯藥,身體已經無虞。
林業綏重複起昨夜的動作,伸手撫摩著她臉頰,就像是為她擦去那些從自己體內出來的混濁,狎昵笑道:“那幼福說說是誰先開始的?”
是她。
謝寶因兩耳逐漸變紅,然後淡然從容的問道:“郎君是不是跟夫人說了什麼?”
自從她這胎差點潰敗以來,因為需要好好休養,所以暫時沒有再去北邊屋舍晨昏郗氏,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前幾日郗氏突然命身邊侍女來見告她,以後都隻需要像從前那樣逢五前去晨省。
可是從寶華寺回來後,郗氏讓她日日晨省就是堅決要整頓自己。
林業綏撫弄著女子白中泛紅的耳垂,似一顆玉雕的石榴籽,引得人想要去咬上一口,隨後他便真的那麼做了。
被人齧咬,謝寶因長眉微蹙:“郎君?”
他沉默片刻,隨即坦蕩認下這件事:“母親晨起後習貫禮拜佛像,我擔憂晨省會擾亂母親對如來的誠心。”
聽著男子如此有孝道的話,謝寶因莞爾一笑,自己要是再去懷疑其中的真假,那就是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
兩人相依說完話,林業綏才離家前往官署。
看見家主離去,等候在居室外麵的侍女不敢僭越的低頭行禮,隨後端著器皿進到室內,視線始終不敢亂動,隻專心盯著腳下。
謝寶因也早就已經在男子離開以後,坐姿由無禮的踞坐變為矜重的跽坐,在案前坐席上嵬然不動,安靜的看帛書。
炭盆就在她身側取暖。
兩名侍女在旁邊跪坐下去,肅敬的侍奉女君盥洗。
等盥洗好,又有侍女低頭進來侍奉更衣。
接近食時的時候,皰屋的奴僕端來幾個繪有紅紋的黑色漆盤,內裡盛有飯食與肉物。
謝寶因跽坐在僅供一人屈膝的矮足坐榻之上,看著跪坐在食案旁的兩個侍女,一個端著食盤,另一個恭敬把漆木盤放在案上。
隨即站起,低頭侍立在旁邊。
她拿起象箸,緩慢進食,直至三刻以後才放下。
看見女君放下食箸,侍女又等了片刻,確定女君不再進食後,不徐不疾的再次跪坐著收拾食案之上的漆盤象箸,然後行禮退出居室。
玉藻也隨之進到室內,親自奉上熱湯:“女君。”
謝寶因接過,抬臂以寬袖遮擋。
玉藻看著女子氣血無恙,安心笑道:“女君此次妊娠比上次要輕便。”
蕩完口,謝寶因緩緩垂下右臂,把漆碗放在麵前的案上,囅然而咍。
這胎大約是在八月或九月的時候所孕,到今日也已經有三個月,慶幸的是沒有當初懷女郎林圓韞的反應大,很少嘔吐,葷菜百蔬都能進食。
隨後,她撐著憑幾起身,緩步走到室內中央的案桌旁,在東麵坐席跽坐,伸手拾來一卷竹簡攤開,命道:“你去我存放書簡的箱籠裡把那卷載有竹林七子文賦的竹簡找出來,再把放置在西壁箱籠裡用葛布所裁製的手帕拿來,還有那支貫以白珠的黃金步搖。”
女君有所命令,玉藻立即恭肅應道:“不知道女君是要給建鄴哪個世家送去,我這就去命奴仆預備車駕。”
葛布潔白細膩,為從前吳郡所盛產,昔年三足鼎立的時候,據守在北方的霸主還派遣使者去吳郡為自己所寵愛的夫人求過,那時候吳郡還是被另一位霸主所占,但依舊不惜以一郡換之,隻為給那位夫人裁製一件雜裾垂服,哄她一笑,可見珍貴,就算是現在也萬錢難求。
“不是給世家送禮。”謝寶因道,“我今日有事情要去找兩位叔母商榷,二夫人與六娘也來拜見過我,所以備禮酬答。”
玉藻撐地站起,行禮領命,隨即便去尋找女君所要的東西。
謝寶因繼續垂目閱看,在聽到一聲“女君”的時候,抬頭去看,看著侍女手裡所端的漆盤,確認上麵的東西無誤後,頷了頷首。
玉藻聽著庭院裡麵的雪聲,憂慮道:“現在雪還沒有停,女君還是等雪停再去最為適當。”
謝寶因聞言側頭,望向窗牗,隱約可以看見紛紛揚揚往下落的鵝雪,然後頷首應允。
慶幸的是等到隅中時分,這雪便已經止住。
剛好看完這卷竹簡的謝寶因動作輕緩的把連綴起來的竹片卷起,再用束帶捆束好,放回原處。
侍女也去拿來動物皮毛所製的手衣與銅爐。
謝寶因從席上站起,雙手攏進有茸毛的手衣裡,然後穿好重雲履,腰間垂落著白玉雜佩,徐步踩在白雪之中。
身後還有四個侍女端著漆盤隨侍。
在走去東邊屋舍的路上,謝寶因停下,對左右隨侍令道:“竹林七子的書簡送去給二夫人,手帕送給三娘,黃金步搖送給六娘。”
這支垂落白珠的步搖,她曾經佩戴過,林卻意望之羨慕。
端著漆盤的侍女點頭領命,隨後離開去家中夫人娘子的住處。
謝寶因也徑直去往楊氏的住處。
半月前,郗氏就已經和吳郡陸家的夫人把林妙意與陸六郎的婚事全部議好,陸夫人歸家沒幾日,陸家就立馬送來通婚書,博陵林氏這邊也由三從父林勤代寫一封答婚書還之。
直到四日前,正式稟告禮部後,兩家已經可以走六禮。
走過庭院,來到楊氏的居室前,發現階上雪未掃。
謝寶因歎出一口白霧,蹙著眉頭,最終還是抬腳踩了上去,隻是每步都走得謹小慎微。
向主人稟告完出來的侍女低頭行禮:“夫人在裡麵,請女君入內。”
謝寶因從西麵上階後,進到室內,看見婦人踞坐在席上,絲毫沒有要動的意思,這已經是無禮不敬,侮辱之舉。
她從容抬臂行揖禮:“叔母。”
女君是家主之妻,楊氏想到林業綏的計算之心,還是不敢太無禮,回以揖禮,然後邀女子入席:“女君怎麼會來這裡。”
謝寶因走過去,屈膝在坐席上跽坐,身後端著漆盤的侍女也跟著跪坐在旁邊,她伸手揭開覆物之巾,拿出白色布帛,雙手遞給婦人:“我現在身體無虞,所以前來酬答叔母。”
楊氏看到連羅襪都不足以裁製的布帛時,以為女子是在汙辱她,麵露不悅,等拿到手中,摸著質地,發現是吳郡所產的葛布,又高興起來,命侍女奉湯:“辛苦女君,這禮實在珍貴。”
謝寶因以襦袖擋臉,淺飲熱湯,開宗明義的言道:“禮雖珍貴,但我也有事需要煩勞叔母,叔母應該知道三娘如今已經和吳郡陸氏的子弟議好婚事,很快就會開始行六禮,隻是我現在妊娠,內心憂慮會因此延長三娘的六禮,袁二娘如今也妊娠五月,至於夫人已經為了三娘的婚事耗費心神,實在不忍再叫她去操心,所以我想煩勞兩位叔母。”
楊氏聽到女子讓自己操辦家中女郎的昏禮,重要程度等同於是宗族祭禮,儘管心裡已經十分高興,但是看到女子從容的神情,還是存心要為難,遲疑許久才應下。
周旋幾刻,前去其他夫人娘子住處送禮的侍女歸來。
謝寶因起身辭彆,離開東邊屋舍,又去往與長樂巷相隔兩條巷道的另一處住邸。
不同於楊氏的踞坐,王氏是跽坐在坐榻上,兩步之外就擺著炭盆,在拿著布帛做女功,以供服飾之用。
聽到侍女稟告林氏女君前來,趕緊抬頭。
謝寶因已經來到室內,遵禮向尊長揖拜:“叔母。”
王氏還以揖禮,命人在自己對麵布置坐榻。
坐榻基本都是隻供一人跽坐,榻足隻有半指高,謝寶因緩慢屈膝,莊嚴跽坐著。
隨侍的侍女也立馬跪坐下去,低頭把漆盤舉過頭頂。
謝寶因遞給婦人,依舊是用酬答作為飾詞。
王氏收起葛布,笑道:“謝娘此行應該不止為酬答而來。”
謝寶因也直言無諱:“前幾日叔父剛回完答婚書,吳郡陸氏就已經稟告禮部,三娘和陸六郎很快要行六禮,陸氏的意思應該是想要儘快親迎,我前麵已經去過二叔母的住處,煩勞她操心,但是心裡還有疑慮,所以才來找叔母。”
聽明白的王氏鄭重頷首:“謝娘儘管安心,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三娘的六禮失事。”
婦人歎息:“三娘此事還真是尼父所說的‘朽木不可雕也’,看她昔日怯弱的相貌,怎麼就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謝寶因垂目不應,此事的得失,她緘口以慎。
王氏又問:“你此次妊娠也艱難,八九月所孕,十月也有兩個月了,怎麼如此晚才知道?”
謝寶因雙手疊落在暗紋裙裾上,矜重應答:“從五月開始,我的天葵就開始混亂,因為此事的緣故,在六月還以為有孕,可是命奴仆找來疾醫探脈才得知是天葵遲來而已。”
天葵混亂也能妊娠,王氏覺得新奇,很快又歡咍的說腹中孩子是受天命保佑的。
謝寶因澄心凝思,然後再言:“還有六娘的事情,我也要煩勞叔母。”
*
楊氏心中得意,立馬開始命令起家中奴仆。
居住在北邊屋舍的婦人知道謝寶因把如此重要的儀禮交給楊氏操辦,不愉而言:“家中姑氏還在,她視而不見,竟然去找叔母。”
侍女奉上湯藥,寬慰她:“夫人近日為三娘的婚事操心勞神,女君是憂慮夫人的身體。”
郗氏冷下聲音:“我看她是防備著我。”
侍女知道這位夫人對女君有嫌隙,低頭侍奉,不再說話。
*
日昳時分,外麵的雪又開始下了起來。
謝寶因抬目看向居室南麵所開的窗牗,憂心這場風雪會變大,落在裙裾上的雙手舉起,上襦寬袖筆直垂落,合圍成環,向婦人辭彆,而後掌心扶著屈坐的雙腿用力,站起來後,再次行揖禮。
王氏身為主人,起身相送。
跟隨而來的四個侍女也侍奉女君攏好手衣。
隨後乘坐牛車回到長樂巷。
下了車輿,步入家門,走到栽種蓮花的湖邊時,謝寶因止住腳步,看著結冰的湖麵,枯荷被風雪冰凍,水麵僅剩兩舟,上麵落滿白色的雪。
“長嫂。”
聲音傳來,謝寶因側頭去看。
皚皚白雪中,林卻意披著赤色氅裘走來,高聳的發髻上還豎插著她今日剛送的黃金步搖,一步一搖,步搖上的桂葉也輕輕顫動。
十三歲的她性情變得持重,不再像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已經越來越像建鄴世家的女郎,但是在家人麵前,還是穉子。
等她人來到自己身邊,謝寶因才莞爾開口:“這麼快就已經佩戴上了?”
林卻意行完肅拜禮後,才伸手去摸發髻,笑言:“步搖的簧片與大雪匹配更有風趣,就像是黃金桂樹佇立在簌簌雪中,所以立馬就想給長嫂看。”
措辭也仍帶著道儒釋三家之言。
謝寶因還沒有應答,她又喃喃自言:“本來是想要拉著阿姊一起來的,可是她”林卻意楞住,然後笑道,“阿姊身體不舒,所以讓我代她向長嫂稱謝。”
身體不適恐怕是不知道怎麼來麵對她。
謝寶因淺笑著:“時至大寒,三娘又要預備昏禮,可能是被寒氣侵襲,你讓她注意休息。”
林卻意有些窘迫的替自己阿姊應下。
謝寶因裝作看不見她的神色,淡定從容的說道:“從前你一直冀望著女郎學語,現在她已經會喊人,可要去看看?”
林卻意眼前一亮,剛要應下,但是在看清遠處闊步走來的人後,立馬嬉笑相拒:“長嫂如今妊娠,風雪也漸大,我還是等下月女郎周歲再去。”
謝寶因本來是有事情要跟她說,現在也隻好在這裡勸導:“六娘已經十三歲,再過幾年就該要去做世家夫人,世家關係盤根錯節,人情往來與宗族事務都直接關聯朝堂利益,從前你雖然和三娘跟著我學過,但是儀禮還不曾習過,治理二郎昏禮的時候,也被家中奴仆所累,所以此次你要跟著兩位叔母學習如何治理家私,料理儀禮。”
林卻意頷首應答:“長嫂所說,我謹記在心。”
隨後又不徐不疾的抬臂行大禮:“長兄。”
謝寶因大約也已經猜到,立在雪中的她從容轉過身,身後是霧凇沆碭的蓮湖,與雪相混成黑白兩色的舟,然後眉眼帶笑的看著身披黑金雲紋鶴氅裘的男子踩著地上細雪,朝自己一步步的走來。
林卻意行完禮,早已離開。
林業綏走近後,伸手用指腹沾去女子長睫上所落的雪花:“不冷?”
謝寶因把雙手攏著的手衣露出來,然後拉著男子一起攏進茸毛裡。
她蹙起眉頭:“怎麼這麼涼?”
林業綏怕冷到女子,把手抽離:“尚書省有炭火取暖,隻是歸家路上受了涼。”
謝寶因直接將手衣遞給男子,見他要還回來,於是伸手去牽他離自己最近的那隻掌心:“我這樣也能夠取暖。”
林業綏無奈低笑,握著女子的右手一起放在手衣裡,繼續前行。
兩人一路緩步走回西邊屋舍。
雪依然還在下。
剛進到庭院裡麵,便能聽見牙牙學語的聲音。
大概是承襲了父母二人的身量,林圓韞已經開始變得挺秀,不再像從前那樣看著身短體胖。
她立馬跑去抱住母親的腿,把臉埋進繁重的交窬裙裾裡,再抬頭口齒不清的喊上一句:“娘娘”
後來就鬨著要女子抱。
林業綏把手衣遞給妻子,彎下腰,雙手將女兒抱在懷裡。
猶豫要不要抱的謝寶因鬆了口氣,林圓韞現在最喜歡嬉戲,有時候手腳會沒有分寸的亂動。
林圓韞看見是父親抱自己,也沒有揀選,高興地喊娘娘。
謝寶因開口糾正:“阿兕應該喊爹爹。”
隻是林圓韞始終都喊不出爹爹的音來,最後鬨脾氣連娘娘都不肯喊出口,兩隻小手緊緊抱著男子,不再看母親一眼。
謝寶因皺起眉來。
林業綏卻笑了起來,抬手去撫平女子的眉眼,附耳調笑道:“她才多大,哪裡能喊什麼爹爹或父親。”
謝寶因知道男子這是把自己從前說過的話給還了回來,笑著看了眼他們父女兩人以後,先行上階回居室。
林業綏也轉身要把林圓韞交給乳媼,隻是她抓著大氅不肯鬆手,於是隻好抱著一起去室內。
女子剛好屈膝,跽坐在案前。
他邁步過去:“幼福。”
謝寶因抬頭。
林業綏用手捂住林圓韞的眼睛。
隨後他彎腰朝妻子吻了下去。
87 ? 雖然激烈
這場大雪雖然時斷時續的一直下到除夕, 但是與去年相比,仍是望塵莫及。
在夜裡所飄然的雪花,條狼氏在次日食時便能掃淨, 而白日紛紛落落而下的鵝雪, 因為天下各郡縣的士族都開始給留在建鄴的宗族支係送歲末之禮,以及向在朝堂有往來或是有所婚姻的建鄴世家饋遺金錢帛衣食。
這時候才是真正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絡繹不絕的世家車駕也早就將建鄴縱橫交錯的街巷積雪給碾軋成水,與砂石黃土融為一體, 阡陌不見白。
謝寶因在日出時分便已經起來,剛下臥榻就看見男子箕踞在案桌西麵的坐席上, 未曾束冠,白絹中衣外也隻披著件黑底金繡的寬袖大襦,三指外的地方擺著炭盆,薪炭鮮紅。
他抬眼與她對視, 嗓音溫其如玉:“梨已經烝食好。”
再去看案上,有散著熱氣的漆碗。
聞到室內撲鼻的貴果清香,謝寶因穿好榻邊的木屐, 走去案邊, 好奇問道:“郎君要什麼時候進宮。”
臘日朝官會休沐,不必再去官署。
儘管如此, 但是在除夕這日,天子還是會詔見親近的高官入蘭台宮, 陪同守歲, 林業綏拜尚書左仆射, 不僅是三省長官, 而且朝臣都知道他甚得帝王器重, 所以在昨日的時候,長生殿內侍就已經前來長樂巷見告男子。
天子所設的宴集雖然很好,鼓瑟吹笙,和樂且湛,但是帝王身邊的席位並非容易能坐,需言必慮其所終,行必稽其所敝,更要謹於言而慎於行。
林業綏用竹箸夾著一塊黑色生炭置於火中,輕便答她:“在宴集開始前抵達宮內即可。”
謝寶因走到位於東麵的坐席前,屈膝跪在席麵,聽到男子所說,連後麵跽坐的動作都忘記,微皺眉頭,直問:“這麼遲?”
她在渭城謝氏的時候,記得謝賢都是食時命家中仆從去備牛車。
林業綏往在對麵坐席上跪直身體的妻子看過去,靜默很久,然後唇角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因為中間並無阻礙,所以長臂一伸就輕易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同時低聲逼問:“幼福就這麼希望我離家?”
突然被男子摟腰入懷,謝寶因笑著跟他周旋:“我分明是憂慮郎君稽延入蘭台宮,陛下會問罪。”
林業綏笑而不語,西南那邊戰況出其不意,今夜或者最遲明日,蘭台宮就能夠收到戰報,天子怎麼可能還會注意臣工是何時抵達。
他手掌托著妻子臀骨,讓她能夠有一個舒適的坐姿,隨後笑說:“有王宣相陪,怕什麼。”
謝寶因明白過來,宴集隻需要在開宴前抵達即可,昔年皇權式微,天子哀莫大於心死,開始恒舞於宮,酣歌於室,以此來回擊,要用自己的衰頹來讓天下看到這些世家的狼子野心,這是對世家的直接譏刺。
當年的天下還是渭城謝氏與鬱夷王氏分權而治,麵對天子的舉動,在晨曦時分就直入蘭台宮,跽坐在含元殿裡。
雖然一句話都不說,但是權臣威嚴讓畏死的天子立即整冠前去,此後這位天子再也不敢。
窮年累世下來,這也成了威懾天子的權術,帝王被掣肘。
現在王宣已經看清局勢,不會再和鄭彧、謝賢一起入蘭台宮。
腹中饑餓的謝寶因沒有再繼續發言,看著旁邊低足案上的漆碗,動了動食指。
林業綏注意到她的視線,掌心離開女子後腰,伸手端來。
因為妊娠,所以總是感到疲困的謝寶因惰懈的伏在他胸膛裡,緩慢進食。
林業綏則突然低頭正視著她的身體,大掌還時時撫著她隆起的腹部,眼裡含笑道:“比幼福懷阿兕的時候要明顯很多。”
醫工說過,因為她此次妊娠不僅沒有嘔吐,而且進食無阻,所以會很明顯。
謝寶因咽下喉中的甜湯,悻悻而言:“郎君是不是以為我進食過多。”
除卻平日進食頗多,臘月以後,每次寤覺都要先食梨。
林業綏用寬厚的掌心繼續在女子腹部輕輕撫弄,他低聲笑道:“去年你妊娠嘔吐不止,我當然是希望你能多食。”
謝寶因突然看到案上被攤開的書簡,在發現竹片上所寫的黑字是什麼後,放下漆碗,跪直身體,膝行到沒有坐席的案前,緩緩壓在腿骨與足跟上,低頭閱看起來,但是很久以後,失望嗟歎。
林業綏望著女子筆直的脊背,視線又短暫掠過被她自己壓住的雙足:“幼福想要看誰的辭賦。”
《文選》收錄的是天下名士與名臣的辭賦文章,但這隻是其中一卷。
謝寶因回頭看他,神彩秀徹:“[1]李令伯的表文《陳情表》,當年蜀漢被滅,天下僅剩兩方勢力割據,又以晉武帝為強,隻是篡權得來的帝位,導致政局不穩,需要籠絡蜀漢舊臣以示新朝寬仁,其中曾為蜀漢太子洗馬的李令伯就是其中之一。晉武帝請他出仕,在這種進退維穀的情況下,李令伯寫下這篇表文,他措辭謙卑,言明自身是孤兒,由祖母撫養長大的遭遇,然後用新朝的以孝治天下,對天子陳述自己不願意奉詔出仕絕非是懷念舊國,也絕非是對新朝不滿,隻是身為子孫,理應在尊長麵前儘孝。而曆來君王都奉行‘夫國以簡賢為務,賢以孝行為首。孔子曰:‘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是以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2],要是李令伯拋棄八九十歲的祖母而去遙遠外郡出仕,晉武帝將要如何治國。”
她悵然失誌:“可惜這篇表文的最後兩段沒能看到,雖然他的生平已經在史書忠,但我還是想知道李令伯最後是怎麼自述的。”
這篇表文後來被收錄在《文選》裡,但是因為《文選》卷數很多,需要大量謄抄在竹片上,所以完整的更加難得。
林業綏安靜聽著,為她的見識而讚賞,看到她的神彩,黑眸裡麵的笑意也加深,他彎腰傾身往前,伸手把柔軟的坐席放置在她身邊:“那是第三十七卷,等下我去找來給你,先坐好,再進食烝梨,快要涼了。”
謝寶因聽到男子竟然有全卷《文選》,笑著頷首,再次跪直身體,然後跽坐在席上,端身進食。
林業綏也在席上站起,走到西壁,從案上高高摞起來的竹簡最底下找出那卷書簡,放在案上,隨即去東壁戴冠更衣。
等更好衣,轉身就看見女子再次放下漆碗,素手去拆開束帶,愛惜的輕輕把卷起來的竹片推開。
他喚了幾聲,沒有應答,最後彎下腰身,逼迫女子長頸往後屈,帶著不滿的吻下去,雖然激烈,但是謝寶因什麼都沒有記住,隻隱約知道自己被他吸吮了口舌,因為有一股酥麻感在裡麵殘留很久。
*
隅中時分,侍女進到室內,低頭稟道:“家中有奴仆想見女君。”
謝寶因跽坐在案前,低頭看著記載有世家禮節往來的帛書,不僅外郡士族要靠攏建鄴的世家,以謀權勢,在建鄴的士族也需要依靠各郡勢力。
從前與博陵林氏來往的外郡士族基本都是南方士族,或者是昏禮有所匹配的一些世家,但是現在向博陵林氏靠攏的北方士族已經開始變多。
她命道:“令她去廳堂等我。”
侍女領命,依舊保持著低頭的姿勢退出去。
謝寶因繼續看著帛書,把上麵這些士族簡單記住後,雙手撐著案麵,左膝先起,右膝再起,而後雙足站立,穿好坐席旁的重台履,雙手交疊在腹前,同時又被寬袖遮住,出了居室,走過廊廡,再從西麵上階。
兩名侍女隨侍在身後。
看到堂外的人影,站在堂上的侍女不敢逾越,立馬退避到一邊,低頭行禮。
謝寶因走到位於北麵的坐席,先後屈足跽坐,看著這個有些陌生的奴隸,出聲詰問:“來找我有何事。”
侍女又馬上走到堂上中央,如實稟告:“女君,二夫人想要拿那兩身麑裘,可
是剩下的麑裘是要送往博陵郡的。”
因為楊氏還居住在此,所以家中奴仆口中的二夫人都是稱她,袁慈航還以在陳留袁氏的齒序稱呼。
謝寶因冷下聲音:“‘因事而製禮,禮法以時而定,製令各順其宜’[3],你以為此事可合乎禮法?”
尋常百姓冬日穿粗麻過冬,而世家冬日都以各種動物皮毛取暖,其中麑裘最珍貴,且不是士族都能用,一件裘衣就可以看出家族權勢。
渭城謝氏也隻有入仕的子弟才能穿著出去。
博陵郡是林氏的郡望,那裡還有博陵林氏的其他支係,而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居在建鄴的嫡宗數百年來跟博陵郡子弟之間的聯係始終都沒有被長江隔斷。
侍女立即屈膝跪下,掌心觸地,額頭落在手背上,戰栗道:“二夫人說女君把家中事務都已命她來治理。”
謝寶因看著伏拜在堂上的人,明白楊氏這是想要獨斷專行,她看向外麵的風雪,淡淡道:“那就給她,博陵郡的麑裘我來措置。”
侍女應是,謹小慎微的把伏倒下去的身體直起來,然後行禮離開。
玉藻也低頭端著炭盆來到堂上,放置在北麵席位的兩步之外,隨即麵向門口跪坐,在旁邊侍奉。
謝寶因望著蘭庭賞雪。
炭盆裡的暖意也開始攀升。
*
日入時分,家宴已經完備。
奴僕急速前去各處屋舍見告家中女君、夫人娘子與郎君。
謝寶因跽坐在居室案前,繼續在看林業綏給的那卷書簡,侍女就低頭站在不遠處稟告,她嵬然不動,視線落在聯綴的竹片上,隻說:“去命乳媼把女郎帶來。”
侍女領命,後退著出去。
在她看到書簡最後幾根竹片的時候,乳媼便抱著林圓韞從居室外麵進來,恭敬行禮:“女君。”
謝寶因聞聲望去的時候,林圓韞已經掙開束縛,張開兩隻小手,雖然走得還不怎麼穩,但依舊高興的撲向母親。
她上半身微側,為了護住腹中的孩子,先伸手去扶住。
林圓韞穿著五破襦裙,戴著一頂渭城謝氏送來的步搖冠,臉頰兩側有彎月斜紅,還有一雙皓眸。
謝寶因嘗試著引導開口,有益她學語:“阿兕應該喚我什麼。”
林圓韞趴在母親屈著的腿上,品性不受禮俗拘束的她,一笑即是自然天真:“娘娘。”
謝寶因嫣然一笑,撫摩她發頂,然後撐案起身,走去東壁。
一直侍立在室內的兩名侍女也低頭上前,從木架上取來白玉雜佩,係在女君腰間,又拿來翹頭履。
隨後,大雪中可見四名侍女恭敬隨侍在三重襦裙的女子身後。
*
西堂堂上,家中的夫人娘子都已經在此,各自踞坐在東、西兩麵的食案後麵。
郗氏、楊氏、王氏分彆跽坐在西麵的第一、第二與第三張坐席上,袁慈航、林妙意、林卻意則分彆跽坐在東麵的席位。
北麵隻單設一案一席,為女君尊位,朝向門口南方。
其他子弟在其他廊室分案而食,因為家主林業綏不在,所以由二郎林衛鉚代為宴客。
謝寶因從西麵上階後,在堂外解下鶴氅裘,在走到郗氏案前的時候,抬起雙臂半遮麵,以兒婦的身份向姑氏行肅拜禮,周全孝道。
即使郗氏不願,但還是抬臂朝身為女君的兒婦回揖禮。
楊氏、王氏雖為尊長,可家主統率博陵林氏的子弟,為君者,家主之妻治理家私,同樣也是君,遂先行揖禮,隻是無需起身。
跽坐東麵的袁慈航、林妙意、林卻意則從席上站起,推手向前行肅拜禮。
謝寶因淺淺頷首,而後直走幾步,在北麵食案後停下,把翹頭履放置在席麵旁邊,再先後屈下左右足,緩緩壓在腿上,莊嚴的目視前方。
乳媼帶著林圓韞在東麵第二列單設的食案後。
隨即,侍女端著漆盤進來,然後分散跪坐在每張食案前,把粺飯肉食逐一放在案上,再擺上象箸,低頭退出堂上。
等女君、夫人與娘子進食完,侍女再奉上熱湯。
前麵席上便時時在談論,現在王氏已經在說:“東宮在九月就有郎君誕生,隻是生之難,其母李昭訓不幸殞命。”
郗氏雖然很少和建鄴的世家夫人往來,但是也知道太子李乙的子嗣艱難,現在已經二十又八,郎君女郎都沒有在世的,聽到坐在右邊不遠處的婦人所說,嗟歎一聲:“李昭訓誕下東宮第一個郎君,要是能活下來,以後其子生長尊貴,也會使她榮華。”
太子即位為帝,此子便有機會成為儲君。
楊氏回到建鄴已經有半載的時間,與其他世家夫人常有往來,東宮的事情輕易就能夠知道,遂也道:“聽聞太子是命太子妃羊氏來撫養這位郎君,大約太子已不再冀望太子妃能夠再妊娠。”
王氏歎息搖頭,事情始末絕非隻是表麵這麼簡單,但腹中那些大逆無道的措辭又難以明說,於是她看向北麵跽坐的女子:“女君應該明白。”
謝寶因緩緩抬臂,半擋麵飲湯,聽到婦人喚自己,垂手放下湯碗,把婦人的言語揣摩過後,心裡就已經明白其中含義,但是不能說得太明顯,故莞爾道:“李昭訓所生的確實是東宮第一個郎君,但並不是第一個孩子,正月妊娠的昭訓和承徽已經先後為太子誕下兩位女郎。”
因此在李昭訓殞命以後,建鄴有流言,李昭訓乃太子所殺,此舉是要去母留子,不讓其威脅到太子妃,但是臘月東宮又有郎君誕下,而其母並未殞命,流言開始消散。
郗氏與楊氏如牖中窺日般,貫通其意。
酒食相邀的彆歲過後,即是達旦不眠的守歲。
眾人從席上站起,走去西堂旁邊的廊室。
袁慈航出身世家,自然也明白這些話裡的意思,在途中,遂低聲問道:“長嫂,李昭訓當真是生之難嗎?”
謝寶因笑著搖頭。
她不知道,這件事大概隻有太子才會知道。
來到廊室內,不同西堂的分案而食,這裡更加燕居,由長案變為方案,四麵有坐席,炭盆設在左右。
謝寶因立在北麵,脫下翹頭履後,踩著席麵,彎腰俯身,雙手前撐案麵,先跪下左膝,而後彎曲右膝,跪坐在左右的侍女則急速把手裡的漆木坐具放置在其臀骨下方,然後坐下去,寬博的裙裾遮住了分開的雙腿與腿間的坐具,看著仍還是矜重。
因為要跽坐整夜,又在妊娠,所以不得不用。
袁慈航在西麵跽坐,隨侍的侍女也拿著坐具放在她臀下。
林妙意與林卻意跽坐東麵與南麵的席位。
郗氏三人則跽坐於坐榻之上談笑。
*
天又開始簌簌下起雪來。
幾人言笑到中途,林卻意突然噤閉不言,看著門口,遊神望雪。
林妙意喚了幾聲都沒有應答,看向坐於北麵的女子:“長嫂,你看阿妹。”
在臘月十五的時候,林妙意前去西邊屋舍慶賀林圓韞生日,因為有往事在,所以不敢久待,但是在看到長嫂待自己如往昔,心裡變得通暢,不再畏懼。
謝寶因笑得嫣然:“昔年有謝太傅寒雪日內集,不知道今天我們可否也能學前人揚名於後世。”
林卻意立馬端正身體:“如何揚名於後世?”
謝寶因雙手置於身側的炭火上取暖:“謝安問兒女白雪何所擬,其兄子胡兒與兄女謝道韞先後應答,成就文史美談,那六娘胸中可有樂府來擬今夜的雪勢。[4]”
林卻意看著室外的黑夜白雪,就像是被割裂的白絹,欣然道:“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5]”
林妙意望著那抹月色,也笑言:“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6]”
袁慈航遲鈍片刻,然後才道:“溪穀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歎息,遠行多所懷。[7]”
謝寶因跽坐的北麵,剛好麵向門口,幽深黑夜像是要吞噬掉一切,她下意識就說出一句:“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8]”
一人一句後,林妙意出言取笑:“阿妹怎麼用班婕妤的哀怨詩。”
“那阿姊所言的次句寓意也不好,長嫂所言的也是。”林卻意伸手從案上漆盤中拿來試年庚用的骰子,在辯論完後,她突然又言笑道,“阿姊很快就要適人,可還記得前年除夕,你所擲何物?”
林妙意答:“應該是夕顏花。”
林卻意卻拊掌大笑:“這就證明阿姊將會朝夕都被陸六郎愛惜。”
吳郡陸氏前幾日已經派遣使者送來家廟占卜得到的日期,要在二月初二行親迎禮。
眾人粲然皆笑。
因為袁慈航前年還沒有嫁進博陵林氏,所以林卻意要她也擲一次,最後擲出鴛鴦,她高興道:“二兄與二嫂是鴛與鴦,不會分離。”
袁慈航的心情也因此變得愉悅。
林卻意又追著問:“長嫂前年所擲的是何物。”
侍女送來熱湯,謝寶因淺飲一口後,不徐不疾的放下,從容應答:“蜜餞,六娘要作何解?”
聽到蜜餞二字,林卻意的神色緩慢凝住,忽然喃喃一句“蜜餞都是湯藥太澀口才食用的”。
【📢作者有話說】
[1]西晉李密《陳情表》,李密字令伯。秉承古人稱字不名。
[2]《後漢書·韋彪傳》:“夫國以簡賢為務,賢以孝行為首。孔子曰:‘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是以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
[3]《商君書·更法》:“及至文武 ,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製禮,禮法以時而定,製令各順其宜。”
[4]謝太傅寒雪日內集這段出自《世說新語.詠雪》。
[5]《怨歌行》漢.班婕妤。
[6]《白頭吟》漢.卓文君。
[7]《苦寒行》曹操。
[8]《步出東門行》漢.無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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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禁止侍奉
林卻意究竟說了什麼, 謝寶因雖然沒有能夠聽清楚,但是喧嘩鼎沸過後,不覺憶起她們剛剛隨口所言的那些樂府詩。
她眨了眨眼, 雙手交疊落在屈折的腿上, 指腹若有所思的摸著交窬裙的卷草花紋,望著門口紛紛揚揚的夜雪。
倏忽之間,整座建鄴城都開始鐘鼓齊鳴,慶賀又一年新歲。
家中的奴仆紛紛屈膝,雙手環成圓形落在地上, 額頭緊貼手背,身體也伏倒下去, 稽首祝願主人:“伏惟女君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跽坐著的袁慈航、林妙意與林卻意也撐著案麵從坐席站起,微微側身朝向北麵,雙臂抬起, 腦袋低垂,身軀前傾,齊聲慶賀:“元正啟祚, 萬物惟新, 祝願女君尊體安康。”
謝寶因被這一聲聲的祝願喚回神誌,看向身前案上的三足青銅燈架, 熊熊的火苗就像是強有力的心跳,不僅勃勃陽陽, 還萬物蕃昌, 再看到室內今在的繁華, 她嗟歎一聲, 歎自己怎麼也成為杞國那位憂慮天地會崩墜的黎庶。
隨即, 她身體微傾,雙手撐在案前,臀股離開坐具,剛跪直身體,左右腿便先後站起伸直,穿著足衣的雙腳踩在席麵上,五尺長的絹裾罩住雙足,餘下部分堆在席上,腰間的用玉玦聯綴成片的雜佩也隨著站起的動作重新垂至足腕,而發髻中所斜插的幾根雙股白玉扁釵,在室內燈火中,散出潤人的光澤。
然後,謝寶因稍彎腰身,朝向南麵,揖手行肅拜禮:“新歲之初,祝母親延期以永壽。”
郗氏頷首,跽坐在坐榻上,回以揖禮。
楊氏與王氏也都隨著回以揖禮。
孝道與尊君的禮數都被周全。
謝寶因放下手臂,複又再次屈膝跽坐,於西麵站立的袁慈航也正身,跪坐在她旁邊侍奉的侍女也已伸出雙手扶她手臂,把漆木坐具放過去。
林妙意、林卻意也先後列席。
眾人也從建鄴的世家一直談論到天下各郡的士族,因為建鄴是中央國都,所有政令都從這裡發出,牽動天下時勢,很多時候朝堂事勢都是雲譎波詭,要想氏族權勢長久,便必須隨風而動,所以分布各郡的士族都一直以操權柄的渭城謝氏、鬱夷王氏的舉動來斷定。
現在王宣帶著鬱夷王氏的子弟明哲保身,渭城謝氏的謝賢卻依舊嵬然不動,以至於天下士族開始涇以渭濁。
同時還有少部分南北士族選擇起勢的博陵林氏。
雖然天下權柄的變化還並不明顯,但歲末的饋送就是一次時勢動蕩之下所顯示出來的消息。
未來天下士族的一時之冠未必就還是鄭、王、謝。
談論到最後,盆盎裡的炭火也在竭力焚燒,從散發暖意的鮮紅,再到逐漸黯淡,寒意侵襲。
擺在室內北側一隅的漏刻也露出八十三刻,郗氏、楊氏與王氏都從僅供一人跪坐的坐榻起身,要先回住處去休息。
尊長離去後,謝寶因、袁慈航、林妙意接連以手撐著案麵,先後跪直身體要站起,回自己所居住的地方。
林妙意先一步從席上站起,要去穿布履的時候,突然喚了一聲:“阿妹?”
謝寶因也循聲看向和自己對麵而坐的人,發覺林卻意依舊還跽坐在南麵的坐席上,安於磐石,頭顱一直低著,露出秀項,衣裾上麵還有遺跡。
她在涕淚。
袁慈航出言相問:“發生了何事?”
於是林卻意開始陳說:“阿姊就要嫁去吳郡陸氏,我心也不覺憂傷,隻想家人再多同處幾時。”
家中這兩位娘子可謂親密無間,不久就要分彆,各在一方,必然難以承受。
因為自己在渭城謝氏也有姊妹,所以謝寶因有所感觸,她跪直的身體慢慢再度往後坐下,臀股落在坐具上,雙腿彎折而跽,莞爾而笑:“那不若談笑至黎明?”
袁慈航也一手扶著腹部,一手撐著案麵,重新跽坐。
林妙意則早就已經先兩位嫂婦屈身,雙膝跪在阿妹身旁席麵,伸手去握著她交疊置於腿上的手:“不論我以後是誰妻誰母,我們永遠都是姊妹。”
林卻意抬頭,破涕為笑。
隨後,她們舉觴對膝,飲酒歡樂起來。
謝寶因與袁慈航則開始漫談陳説其餘世家。
在侍女跪坐在盆盎旁用竹箸往裡麵加生炭的時候,乳媼從室外低頭進來,來到謝寶因身邊侍立,十分恭敬:“女君。”
謝寶因微抬眼,側目而視,然後淡言:“何事。”
乳媼的頭顱更往下垂去,急切稟道:“女郎在哭,還一直要找女君,不願意臥寐。”
因為林圓韞已經在學語,又十分依戀母親,所以家中奴仆很容易就可以知道這位女郎想要做什麼。
謝寶因凝思片刻,內心不忍,命道:“把女郎送來。”
當淚眼汪汪的林圓韞被抱著進來室內時,剛去到母親身邊就立馬抱住不鬆手,用臉一直蹭母親身體。
謝寶因看著長女眷戀自己的情態,粲然而笑,然後輕聲詢問:“阿兕要在阿娘身旁待著?”
林圓韞聲音糯糯的嗯了一聲。
跪坐旁邊隨時侍奉的侍女也笑著給這位女郎脫下布履,又拿來憑幾置在女君身後。
隨即,隻見幼童和母親踞坐在同張坐席。
*
陳說良久以後,侍女低頭進來為口燥唇乾的主人奉上熱湯。
眾人也漸漸困乏起來,開始靠著憑幾欠伸,可林卻意還是不想離去,於是便商量博戲馳逐。
妊娠六月的袁慈航把全身力量都放在身後的憑幾上,率先建議:“共玩樗蒱如何,聽說還是源於老子。”
林卻意放下酒樽:“竟然還跟老子有關?”
家學從母的袁慈航少時常看,笑道:“前漢馬融的《樗蒱賦》中記載‘昔有玄通先生遊於京都,道德既備,好此樗蒲,伯陽入戎,以斯消憂’。”
在她們說話的時候,謝寶因已經命令侍女去把擲具取來。
當看到案麵所擺的一堆器械,常居山中的林卻意又新奇問對麵的長嫂:“這該要如何博?”
謝寶因抬臂飲完湯,望了眼枕在自己膝上的林圓韞,小小身軀側臥在坐席上,已經熟寐過去,炭火的熱意驅散寒夜的冷。
她掌心撫摩著,平靜開口解釋:“主要分為枰、杯、矢、馬、五木,這棋盤之上也可容納一百二十枚棋子,其子又要在盤中擺出溝壑、戰陣、軍隊等來,然後再用五木擲出采數去進攻對方的戰陣,而己方也要用矢來防禦,博起來與行軍兵戈無異。”
因此樗蒱起初都是郎君所博,用以磨礪治軍才能,後來天下結束大亂,誌氣不再,既有圍棊樗蒱而廢政務者,或有田獵遊飲而忘庶事者,輸掉數萬錢,士族紛紛開始禁止族中子弟博此戲,而子弟未曾為此荒廢心誌的士族還依舊用博戲來磨礪子弟,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比如渭城謝氏、鬱夷王氏,其家主以為荒廢誌氣是人之過,與物無關。
謝寶因少時就曾在謝賢注視之下,和謝晉渠博過,最後以這場博戲,各自賦文論用兵之道,而袁慈航能夠建議博此戲,想來陳留袁氏的家主也是。
她與林業綏也曾博過。
在漏刻滴完一百二十刻,又重新回到一刻,開始新的一晝夜的時候,家中奴仆在庭院中懸起祈福的彩幡。
室內幾人也終於博完,彼此望著相樂,因為不博錢財,所以每輸一次,都會在對方頰上用赫赤描以斜紅,或繪卷草花紋。
謝寶因命乳媼抱走還在熟寐的林圓韞,隨之手撐幾案站起,雖然有坐具佐助,但雙足屈坐整夜,不免無力,在短暫靜立緩過來後,她穿好坐席旁的翹頭履。
隨後,一一離去。
*
白雪所覆蓋的庭院裡,奴仆在滌場。
居室的門戶之外,為防備度朔山中的萬鬼前來作梗,於是要立大桃人,在上麵畫主閲領萬鬼的兩位神人鬱壘、神荼,再懸索葦以禦凶魅。[1]
侍女看見雪中走來的女子,低頭行禮:“女君。”
謝寶因上階後,直入居室。
隨侍而去的四個侍女,兩個去皰屋預備盥洗之水,兩個跟著進去侍奉女君更衣。
室內東壁的漆架前,謝寶因抬足,由侍女脫履,穿木屐。一路而行,曳地的三重衣裾被雪所汙,然後又張臂易衣,係好腰間長衣帶,再留有三尺長,任由其在腰身左側垂落。
在侍女捧著器皿與巾帕進來後,謝寶因邁步到幾案北麵跽坐,盥洗完便命人取來翰墨與縑帛,伏案寫下要饋遺給建鄴各世家的絲帛與金銀奇寶。
其餘各郡士族與建鄴的往來在歲末,而居於建鄴的各士族往來在元日。
很快,玉藻端著盛滿炭火的盆盎來到室內,放置在距女子五指的地方後,又走去南麵,伸手推窗牗。
否則,閉則熱而悶。
寫完要饋遺給渭城謝氏的,謝寶因用毫尖舐墨,開口命令下去:“家中奴仆都賜錢一百。”
玉藻在領命後,立即去辦。
*
當漏刻滴到第八刻的時候,庭院裡突然傳來奔走急行的踩雪聲。
隨即侍女也急速低頭進來相稟:“女君,家主身邊的仆從求見。”
剛把帛書寫好的謝寶因像是內心有所感般,聞言屏息,放下手中筆墨,緩緩抬眼,她所席坐的地方正對南壁窗牗,能夠遠望素白的蘭庭,旁側的炭火又殷紅到像血一樣在熊熊燃燒。
把右掌置於隆起的腹上後,她頷首。
仆從疾走幾步,徑自在女子前麵伏地而言:“家主在蘭台宮染血,歸家後便一直在書齋,禁止侍奉,惟恐身體有損傷,還望女君前去勸導。”
謝寶因在幾案之下的左手也隨著仆從的每一字慢慢緊握,氣色泛白。
【📢作者有話說】
[1]王充《論衡·訂鬼》引《山海經》:“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裡,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鬱壘,主閲領萬鬼。善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於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鬱壘與虎,懸葦索以禦凶魅。”
感謝在2022-12-03 21:51:45~2022-12-04 23:15: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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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 青竹溝壑
於二十四丈寬朱雀大街上, 各郡縣官員以及羈縻府州、附屬藩國所派遣而來使臣的車駕正絡繹不絕的駛進蘭台宮,去向天子朝賀。
在含元殿中,拜尚書仆射、司徒公的謝賢則已經統領三省官員在朝覲天子, 由他念著拗口的賀年駢文。
很快, 中書舍人徑直來到殿上,遞出手中的羽書。
黃門侍郎伸手接過,再交由天子。
李璋拿在手上後,緩緩展開,逐字逐句的看著。
立在謝賢身邊的林業綏也不動聲色的抬眼審視著, 這位天子的神情由憤怒轉為悲痛,然後再是掩藏不住的誅戮之心。
“一群豎子!”不能承受的李璋緊皺眉頭, 隨即用拿著羽書的手緊緊抓著胸口,縑帛與衣袍一並出現同樣的褶皺,共同承擔著帝王的悲憤。
這一聲怒斥也迫使謝賢立即停下,即使賀年駢文已經隻剩下最後幾句沒念。
殿內官員都紛紛看向天子。
林業綏亦在心中計算著這位帝王接下來的舉動。
等緩過來後, 李璋一句話都沒有說,緩緩從坐榻站起,走下幾級殿階, 與朝臣對麵而立, 然後喚來外麵的殿衛,再抽走殿衛隨身所佩戴的儀刀, 開口陳說:“我性情容易燥怒,因此還死過不少人, 但即位以來, 為做君主表率, 已經很久不再碰刀, 把自己寄身於翰墨之中。”
他手腕轉動, 似乎是在提前試試這把刀用來殺人稱手與否,語氣也越來越冰冷和痛切:“沒想到你們竟然就真的把吾當成是善良之士。”
進退疑懼的鄭彧連忙拱手寬慰:“陛下孝慈仁愛,使民如子弟,臣等始終都敬重陛下。”
王宣心裡也想不明白天子怎麼會突然如此說,遂看向林業綏,隻是男子對此卻是置之不理的態度,一眼都沒有望他。
李璋勃然發怒:“究竟是敬重!還是愚弄!”
鄭彧出身昭國鄭氏,這些年與渭城謝氏、鬱夷王氏操天下權柄,他一人就足以代表世家數百年對皇權與天子的駕馭,此時出來說敬重二字,隻會讓天子覺得自己被羞辱。
但天子一反常態的平靜開口:“西南匪患剛起來的時候,你與謝賢二人向我請求命三郡守軍共同禦敵,但是不過半載時間,三軍兩萬守兵都難以解決區區幾千人,竟然還敢對戰況隱瞞不報,後來又是你們二人要我再給兩族子弟一些時日,我也答應寬限他們到雪融之日,可結果”
最後李璋高仰頭顱,閉上雙目,刀尖抵在殿堂所鋪的杉木之上,像天地起風那般萬竅怒呺:“巴、蜀兩郡都已經被人給奪走了!守軍絲毫不抵禦,將領逃走,為了不讓戰況傳至建鄴,竟然還敢追殺張衣樸!倘若不是有人救下他,是不是還預備把建鄴也拱手相讓!”
丟失天下城邑是一個持盈守成的帝王的莫大恥辱,自開國之日起就從沒有發生過此事,但現在卻在他手裡丟失。
天子也被內心的悲憤所役使,他直接揮刀向人砍去。
就近的鄭氏子弟趕緊衝上前幫鄭彧擋刀,隨即一抹鮮血從他頸處湧出,悶響倒地的同時,性命也就這麼沒了。
鄭彧沒有殺成,李璋胸口的悸痛變得更加嚴重,把染血的刀落在地上才勉強穩住身形不倒。
內侍想要上前去攙扶,但是卻被嗬叱。
其餘官員也都屏息,不敢出聲。
緊接著,李璋再次雙手揮刀,可這次是謝賢的門生前來阻擋,鋒利的刀刃所帶出的熱血也全部灑在旁邊的男子臉上。
林業綏眨了眨眼,黑眸更冷下幾分,似乎是憎惡於這血的腥臊。
隻不過這人卻沒死,一次次被忤逆的李璋直接把怒火發泄在他身上,開始揮刀亂砍,濺出來的血就像是桃花在綻放。
可是人卻堪比六畜,倒在殿上的時候,身上沒有一處好的地方。
站在後麵的謝賢身體右半邊都是鮮紅。
旁邊林業綏的冠服也被血所汙。
天子在宮殿要殺朝臣,還是三公九卿之二,內侍急忙跪地,死死抱住李璋的腿,其餘官員也接連跪地懇求。
隻有林業綏、王宣、謝賢三人仍還站立著。
便連鄭彧都難以承受天子之怒,伏倒在地。
李璋掃過殿內的人,視線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然後踢開內侍,扔掉手中的刀,抓著胸口,嘔出一口血來,蔑視一笑:“愚蠢之人,不足多誅。”
最後便昏倒在地。
內侍和殿衛急忙把天子抬到燕寢,又去命醫工速來診治。
百官則還等在含元殿。
兩刻後,殿衛趕來這裡急切稟告:“各地官員、附屬藩國和羈縻府州的使者都已經入蘭台宮,要來朝賀陛下。”
謝賢、鄭彧一心在燕寢,王宣也不打算管這些政務。
林業綏隻好走上前去處理,哪怕臉頰與身上都是血,仍麵不改色的淡定命令:“派遣內侍去把他們阻擋在中書省官署,便說謝司徒仍未朝賀完,奉帝命率他們去官署短暫休息。”
隨後他抬目,冷言:“殿內發生的事情,誰要是敢傳到殿外,全都割舌刺目。”
殿衛拱手作揖,馬上領命離開。
沒多久,天子醒來,遣散官員離開,唯獨留下一人。
內侍上前道:“陛下要見林仆射。”
林業綏隻好又去了天子燕寢。
已經快到知命之年的李璋病臥在睡榻上,發間竄出了幾縷白發,胸口起伏也極其不正常。
胸痹之症加重的天子艱難吐息:“張衣樸是被你救下的吧。”
林業綏眸光微閃,緩緩吐出一字:“是。”
身為一國君主,就算是功績如天地,但隻要失去城邑,後世都會把這位皇帝歸為無能,功績減半,而在連失兩座城邑的恥辱之下,天子對他的戒心必會消減。
天子要殺人,所怒的也不僅隻是城邑一事,而是內心對於三族的憤恨加深,動了氣疾。
這次是他要拉天子入局。
“不愧是林從安,用一顆計算之心就算儘天下事。”李璋心裡始終都在想西南三郡的事情,已經無力生氣,讚賞一句後,又無奈笑出兩聲,“真是可惜啊,剛剛沒有能夠殺了他們,鄭彧也就算了,畢竟是他族內的子弟,理應護家主,但是沒想到謝賢的門生也有如此忠義之舉。”
林業綏半垂眼皮,將淡淡笑意斂在眸中:“陛下今日要是真的殺了他們,天下士族便可鳴鼓而攻之,所以陛下能夠對他們治罪誅殺,但不能在未治罪前動手,屆時無論有罪與否,士族都會認為是陛下已經難容世家,惶恐之下,將會滋生動亂。”
“那就治罪。”李璋幾乎是咬牙說出這一句話,往日三族雖然淩駕皇權,但是子弟才能足以治天下、守天下,可今日皆是糞土之牆,“西南三郡那邊由你來治理,等這場大雪消融,便重新從其他郡調兵,讓王烹過去領兵。”
“但也要明白,要是王烹收不回來巴、蜀兩郡。”
“我也可以殺了你林從安。”
*
走出燕寢,來到含元殿外,男子聞著裡麵彌久不散的血腥味,受不住的彎腰猛烈咳嗽起來,但他任由咳疾發作,沒有半分要去克製的意思,連帶著前兩年所受的內傷也跟著一起發疼。
內侍立馬上前,遞過手帕:“陛下命我給林仆射,要望林樸射多注意身體。”
林業綏直起腰背,頓首謝恩,然後緩步下殿階,看著天地之間的一片縞素,咳聲仍然還止不住,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他從隋郡重回到建鄴,在緲山提劍殺梁槐的時候。
隻是這一次,執劍人卻不再是他,成了殿內的天子。
男子沿著甬道離開的時候,風雪的聲音掩蓋住咳聲,黑底金紋的鶴氅裘把衣服上的血跡覆住。
等在闕門外的童官看到男子臉上的血,嚇得失色。
登車歸家後,林業綏也直接去了書齋。
童官捧著大氅,想起家主身上的血,恭敬詢問家主可要去請醫工來,但是室內毫無回應。
倉惶之中,他命仆從立即去稟告家中女君。
*
身側的炭火在崩裂出聲的時候,謝寶因也鬆開緊握的左掌,她垂頭望著腹部,在內心默默消化著。
隨即手撐憑幾,在跪直身體後,緩緩從席上站起。
侍奉在旁的侍女不徐不疾拿來絲履。
謝寶因抬足穿好,雙手交疊在身前,然後走出居室。
侍女也持著羅傘隨侍而去。
走到書齋,還未上階,童官已經拱手行禮,急切稟告:“女君,家主的衣服與臉上都是血。”
謝寶因鎮靜命道:“先奉匜沃盥。”
然後進到室內。
家中居室、廳堂與書齋的四壁都是以將花椒搗碎混泥,塗抹而成,能夠使得室內溫暖如春。
林業綏跽坐在幾案東麵,幾案之上有翰墨與一根竹簡,他視線微垂,始終都沉默不言,蜿蜒在眉眼上的血跡雖然已經乾涸,但抬眼的瞬息,冷意乍現。
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林從安,眼中雜糅了無數的情緒。
決絕,淒愴,悲切,殺伐還有放棄。
他想要放棄什麼。
她倉猝開口:“郎君?”
發現女子在蹙眉憂心,林業綏唇角扯出一抹淡笑:“這血不是我的。”
謝寶因走到他身旁,屈膝跽坐下去。
林業綏伸手繞到女子身後,托著她腰身。
室外的侍女也進來奉匜,謝寶因在看向案上的那根竹簡後,才從侍女那裡接過巾帕,一點點擦去男子臉上的血跡,小聲哀求:“我們回去吧。”
林業綏溫和一笑:“好。”
*
浴室內,侍女魚貫而進。
旁邊的居室中,謝寶因站在東壁,給男子緩帶脫衣。
等林業綏離開去沐浴,她命人喚來男子身邊的仆從,而後問道:“蘭台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童官先行揖禮,再如實稟告:“今日朝賀的時候,醫工被詔令去含元殿,外來使臣全都未能朝覲,而謝司徒和鄭令公的身上也全是血。”
謝寶因噫氣:“他們身上可有損傷?”
童官搖頭:“應該沒有,並未被醫工診治過。”
詢問完男子的仆從,謝寶因回到室內,她緩緩走到幾案南麵,在坐席旁脫履,然後跪坐下去,即使身側有炭火,心神也變得凝滯。
等聽到木屐的聲音時,漏刻箭標處已經上浮三刻,謝寶因循聲抬頭,往東麵看去,男子沐過的墨發散開而來,發梢還有水珠低落。
大袖交衽袍,黑色金繡的大氅。
她那年在緲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便是這樣。
不同的是,那時的林業綏與自己相錯而行,各自沿著山階上下,如今卻朝她一步步走來。
林業綏走到女子身邊,蹲跪在席麵,用冰涼的掌心撫摩她發頂,腦中還充斥著前麵仆從所稟的話。
他半垂眸,看著隆起的腹部:“四個月,好像可以了。”
謝寶因側過身體,目光停留在男子眉心,點了點頭。
相同的是他眉目間還是那麼疏離,毫無感情。
林業綏問:“要嗎?”
謝寶因沒有直接回答,隻說:“不能太用力。”
林業綏意味不明的笑著,貼耳低聲道:“我這次隻需要用到幼福兩個地方,不用那處。”
謝寶因以為會是手和嘴,可當上半身伏趴在麵前的幾案之上,雙腿肌膚感知到陣陣冷風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錯了。
粗壯的青竹磨在山中溝壑間。
林業綏掐住女子凹陷下去的腰身,又小心的不去觸碰到那部分隆起,他忽然開口:“那血是鄭彧族弟和謝賢門生的。”
謝寶因愣住。
男子身邊那個仆從向他稟告了。
林業綏重新換了個地方,毫不避諱的告訴她:“陛下已經命我來治理西南三郡的事情,他想要殺了鄭彧和謝賢。”
意識到女子在走神,他又不滿道:“夾緊。”
逐漸迷離在山林雲霧中的謝寶因聽到男子的話,乖順照做,又努力保持著靈台清明,西南三郡到底出了什麼事,竟然讓天子這麼堅決,甚至不惜得罪天下士族。
男子呼吸猛滯,隨後長吐一口氣,他俯身下去,掐著謝寶因的下頜,逼迫她回頭與自己接吻,然後兩隻手握住女子下腰,把她換了個方向。
兩人對麵而視後,他順勢箕踞在席上,悶聲道:“丟了兩個郡,守軍將領逃了。”
坐在林業綏腿上的謝寶因低頭看著交窬裙下的微微凸起,明白是男子的那個東西。
她想起那根竹簡上麵所寫的“吾本棄俗,厭離世間”八字,張臂摟住男子,與他交頸相靡:“因為這件事情,所以郎君才待我那麼疏離?”
伯父留在世上唯一的兒子已經是必死無疑。
謝賢是她父親,他是渭城謝氏的家主,他一旦失勢為匹夫,或是喪生,將軍房必會衰亡,她很想為渭城謝氏做些什麼,但又怕男子是在試探自己。
因為得知自己向他身邊的仆從詢問謝賢的事情,以為她要選擇父族,所以冷淡。
她最後隻能說出一句:“天子之詔,臣子莫違。”
聽著極力忍耐的顫音,林業綏喉結滾動,身下青竹也在這股烈火中逐漸軟掉:“我會想辦法保住謝賢的性命。”
謝寶因看向熊熊炭火,沒有回答,開口問男子竹片上的那八個字是何意,她記得那是《坐忘論》中的經文,譯注為:我本來就厭惡世俗,要離開人間。
她閱看的時候,一直都覺得沒有人會不留連俗世。
想起從前的事情,她說:“你要放棄什麼。”
性命還是我。
林業綏也不答她,手上稍用力,把女子從自己身上抱離,然後放置在坐席,低頭專心檢查,三重襦衣被揉亂,褌被撕爛,內側布滿斑痕。
他開口命侍女端來熱水後,先站起,再彎腰抱起女子,緩步去臥榻,隨即脫衣,親自清洗她腿上斑痕。
他答:“那是父親的遺物。”
昭德太子薨後,林勉常在深夜望月,眾人隻道是緬懷舊人,卻不知道昔日意氣風發的人早就已經厭世良久,最終在第三載的端陽節追隨昭德太子而去。
因為要遵循其希冀與昭德太子一同供奉的遺言,他故意掩蓋真相,對外說是病逝,所以這件事情,除他之外,無人知曉。
西南軍情也遠沒有那麼樂觀。
謝寶因被迫箕踞坐在臥榻,安安靜靜的,任由男子來擦拭,等擦完後,她突然說:“謝賢是我父親,你是我郎君。”
林業綏身形頓住,回頭看她。
謝寶因十分平靜:“你是博陵林氏的家主,而非渭城謝氏。”
天下熙熙攘攘都為利益二字,現在她更是博陵林氏家主之妻,需為林氏謀劃。
林業綏去漆架處拿來絲絹中衣,看見她一臉肅然,輕笑道:“嶽翁在朝中是司徒公。”
鄭彧也是中書令,他們隻是舉薦,並未指揮,西南之事再如何嚴重,也不能直接要他們的命。
他又患得患失的說道:“幼福出身渭城謝氏,我怕幼福恨我。”
在書齋看到那片竹簡的時候,他確實有一瞬間也曾想過放棄生命,像林勉那樣用死來結束所有的痛苦。
謝寶因穿好中衣,主動傾身向前去摟男子窄腰,用臉頰輕輕蹭了蹭他脖頸,忽然問道:“是不是雪開始消了。”
林業綏聞言朝居室南麵看出去,然後嗯了一聲。
到那時,王烹也該出發去西南。
【📢作者有話說】
[1]“吾本棄俗,厭離世間”出自唐朝道士所著道教經典《坐忘論》,譯文來源網絡。
90 ? 士族婚姻
這場紛揚而落的大雪是在正月末開始消的, 被雪所覆的天下萬物也都開始褪去素白,表露出原本麵目。
朔風微動,收口的寬袖輕拂。
兩名侍女低著頭, 雙手緊貼在身前, 並肩走進位於屋舍北麵的居室,在她們身後還另外跟著兩名手捧器皿的侍女。
在距離中央幾案不遠處的地方,先後止住腳步,恭敬行禮:“女君。”
謝寶因跽坐在案前,因為隻穿著中衣, 清晰可見她臀股下有漆木坐具,案麵上是一卷竹片泛黃的書簡, 這是林業綏去家廟前找來給她的。
聽見聲音,又瞥見麻履,她微微點頭。
始終低頭的侍女這個視角剛好能夠看到跪坐席上的女子一舉一動,所以低頭除了能夠明確尊卑等級秩序, 不敢僭越外,還能夠更好侍主。
見女君頷首,站在前麵的兩個侍女同時上前, 侍立左右, 彎著腰,伸出雙手小心護著。
已經妊娠五月有餘的謝寶因在傾身撐案站起後, 右手下意識護住腹部,然後走去北壁的漆架前麵。
侍女從架上取下一重藍絹中單, 再是襟袖都有金紋的二重衣, 然後是第三重紅色金紋寬袖上襦。
因為身份為尊, 所以寬袖是敞口, 而非侍女的收口。
逐一穿好, 兩個侍女又把藍白暗紋的一片式十二破交窬裙在女子腰部往上的位置繞過一圈半。
七八尺長的藍色腰帶鬆鬆係在裙頭,長垂足腕。
發現女君已經更好衣,手捧器皿的侍女不慌不忙的侍坐在鸞鏡旁侍巾侍水,隨即起身,低頭退出居室。
等盥洗完,前麵侍奉更衣的侍女跪坐在左右,直起身體,雙手從鏡匣[1]中各自拿出一物。
她們撐地站起,行禮離開的時候,謝寶因也再次回到幾案旁邊,屈膝跽坐,誦讀竹簡,在她梳起的高髻中有一縷頭發散落在外,以及兩支似樹冠的金步搖豎插裝飾在其中。
忽然有咚咚的腳步聲響起在室內,穿著上襦破裙,頭戴金冠的小女郎闖進父母的居室。
跟在後麵進來的乳媼也因為未能教化好女郎而十分惶恐的行禮:“女君。”
謝寶因視線微抬,看了眼乳媼,然後平視身側,已經身長三尺五[2]的林圓韞也在孟冬學會走路,行如脫兔,現在學語也能夠連著說上兩三個字。
隻是如果無人引導,很多時候都不願意開口,所以每次她都要柔聲詢問,誘導其說話:“阿兕怎麼又不喊我了。”
林圓韞這才稚聲稚氣的開口:“娘娘。”
謝寶因嫣然一笑,摸了摸她腦袋。
林圓韞看到阿娘對自己笑,像是明白什麼,一隻手去握阿娘的手指,另一隻手努力去指著斜前方,隻為讓阿娘知道,喉嚨處還發出因為學語不精而模糊不清的音節。
謝寶因順著她的手指看向幾案,那裡擺著一駕小小的鳩車,昨夜在這裡玩的時候留在這裡的。
她望著略顯急切的長女,不確定的問道:“阿兕想要玩?”
林圓韞堅定的嗯了聲。
謝寶因微微往前傾過身體,伸手把鳩車給她拿來。
林圓韞得到想要的,立馬踞坐在阿娘的坐席上,專心玩起來。
乳媼看女君對此並無不悅,趕緊侍坐在旁邊,為女郎脫去布履,不至於把席麵弄臟。
在漏刻內的滴到箭標浮出十七刻的時候,一名侍女低頭進來:“女君,家中奴仆有事要稟,已經在廳堂。”
謝寶因望了眼西壁的漏刻,隨即淺淺頷首,命乳媼留在這裡照顧林圓韞後,起身往廳堂去。
足上的翹頭履走過甬道,曳地的裙裾在身後隨履而動。
太陽也已經從朝霞中升起,高懸穹天,曝在日光之下的麵如凝脂,泛起碎柔的光澤。
堂上的奴仆看向門戶,垂頭退避右側,等女子在北麵的席上屈膝跽坐好,走到中央,跪下後,拜手拱起,然後觸地,額頭也隨之俯下,行頓首禮:“女君。”
謝寶因屈足入席後,不動聲色的調整了下坐姿,雙手交疊在一起,掌心朝下落在幾案之下的腿上:“三娘的賄遷[3]預備得如何。”
行完禮,奴仆直起身體,侍女也端著漆盤來到堂上,直走到北麵,把漆盤奉到女君麵前。
謝寶因先抬起右手,從盤中把帛書拿起,左手隨後也從案下舉起,展開被疊過三次的縑帛。
奴仆見女君已經在閱看,同時也開始稟道:“財物禮器都已經備好,隻等黃昏時分吳郡陸氏的墨車前來。”
今日黃昏就是家中三娘林妙意行親迎禮的吉日維戊,賄遷在月餘前就開始預備。
謝寶因簡略看完,把帛書緩緩放在案上:“隨資由五萬錢增為十萬錢。”
奴仆有些怔住,這些錢財並不是小數,又是家中女郎的賄遷,從博陵林氏帶去吳郡陸氏的資財,誠惶誠恐的急忙頓首:“望女君恕罪,不知家主可知道此事。”
謝寶因看著堂上伏拜的人,麵無慍怒的淡聲道:“你們家主知道。”
奴仆安心領命道:“那奴這就去命人急速用箱篋裝好。”
謝寶因:“祭禮又如何。”
奴仆立即回稟:“家主已經在家廟那邊主事。”
謝寶因若有所思的頷首,又問:“隨三娘去吳郡陸氏的侍從都是哪些。”
堂外有麻履聲,奴仆回頭看向外麵,撐膝從地上起來,退避到一邊。
隻見八名侍女分成兩列,共有四行,魚貫而進,隨後又站成四列兩行,低頭行禮:“女君。”
謝寶因看向堂上,以家中女君的身份命令這些性命歸屬於博陵林氏的奴隸:“你們身為媵婢[4]跟著三娘去吳郡陸氏,性命便都是三娘的,以後要好好侍主,不準叛主逆主,也要永遠牢記自己是博陵林氏的奴,而非吳郡陸氏。”
八人卷舌同聲道:“是,女君。”
隨即,奴仆與八名媵婢邊後退邊從堂上離開。
侍女也捧著炭盆進來,放置在堂中央,謝寶因望著身前案上的帛書,資財有變,需要重寫一份:“奉翰墨與縑帛。”
她剛命令下去,又另有侍女跟隨其後,來到堂上稟道:“女君,二娘已來。”
謝寶因聞聲往前方看去,妊娠七八月的袁慈航已經從北麵上階,邁步進來,站定後,雙手相抵,臂成拱形,略微向前推去,俯首行揖禮:“長嫂。”
她揖手至頭,回以空首禮,而後邀人入席。
袁慈航遂走去廳堂西麵的第一張幾案前。
同時有兩名侍女也從外麵走來,一名拿著坐具去了西麵,一名手捧漆盤,直接去到北麵的尊位前。
袁慈航雙足拖著長裾,踩在坐席上,先後屈下左右足,雙腿分開夾著坐具,再把臀股落下去,而後微微側身,朝北麵說道:“兩位女郎去了夫人的屋舍。”
謝寶因笑著頷首,林妙意要去郗氏那裡接受父母的訓誡。
隨即,她從漆盤中拿來縑帛,在案麵展開,再執著以竹為杆的聿,垂目開始抄寫,而脊背依舊筆直。
這份資財書,其餘都不用改,隻需要把“錢五萬”變動為“錢十萬”即可。
在縑帛上把賄遷財物重新寫好後,謝寶因放下竹聿,把帛書重新放回到案麵的漆盤中。
剛與袁慈航談笑幾句,林妙意與林卻意便並肩走來,向堂上的嫂婦行揖手禮後,各自在東麵的兩張坐席跽坐。
八名侍女也分成兩列四行,魚貫而進,四名手端長盤的一列,四名雙手貼在身前的一列,然後左右侍女組成一隊,分彆在北麵、西麵、東麵的幾案右邊跪坐下去,從另一名侍女所端的長盤中,把盤器放在食案之上。
再是酒樽。
等侍女逐一退出去後,跽坐在東麵第一張食案後的林妙意才伸手端起酒樽,側過身體,麵朝北方的尊位:“長嫂。”
謝寶因放下象箸,看過去。
林妙意的酒樽也已經舉至與雙目同高,陳說道:“三年以來,長嫂待我這個女妹如家中姊妹般存眷,要是沒有長嫂,今日我就不能列席堂上與,更不會有昏禮,長嫂對我有恩惠,但我卻是背恩棄義之類。”
謝寶因在聽完這些陳說後,她神色不異,淺淺笑著:“我是家中女君,家主教育博陵林氏的子弟,我要存眷婦女與治理家私,往日所做都是理當,今日是三娘的昏禮,也理該以你為尊,在此祝願你與陸六郎宴爾新婚,如兄如弟。”
因為不能飲酒,所以食案上的是熱湯。
她端起漆碗,朝東麵頓手過後,抬臂先飲。
看見女子飲湯,林妙意才以寬袖半擋麵,飲完酒樽裡的酒。
在家中女君祝完以後,袁慈航同樣端起湯碗,因為坐在西麵,所以與林妙意對麵而視,右手在空中一頓:“祝願三娘夫妻好合,如鼓瑟琴。”
林卻意也緊隨其後,舉起酒樽:“祝願阿姊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5]”
她從前在宴上因博陵舊音而不能完整說出來的話,在此時終於能夠好好說出,卻是送自己阿姊適人。
林妙意笑著酬答,然後把酒樽裡麵的濁酒全部飲下。
在堂上漏刻快滴到二十一刻的時候,有侍女來稟禮部讚者已經來了長樂巷,要為新婦裝飾戴金冠,穿雜裾垂髾服,然後去家廟便殿南麵站立,等吳郡陸氏來迎。
謝寶因聽完侍女所稟,看向案麵斜右方。
察覺到女君的視線,坐侍在右側的侍女立即明白過來,直起身體,跪行到案邊,把漆盤端去東麵。
林妙意望著侍女所奉上的東西,不解的朝北麵看去。
謝寶因雙手落在屈著彎折的腿上,肅坐道:“這裡麵是賄遷財物禮器的帛書,更是博陵林氏給你的資財,去到吳郡陸氏,你雖是新婦,但也要記住直至你死去以前,這些資財都是屬於博陵林氏的,你要守住以自富,不要使其流失。”
隨侍林妙意的侍女雙手去接過漆盤,而她則從席上起身,自案後走出,站在堂上屈膝跪下,與前麵所行的揖手禮不同,這次所行的是稽首禮,因為她知道這是氏族所給予的:“我在此拜謝女君與家主。”
謝寶因笑著頷首:“該回去等陸氏來迎了。”
林妙意被侍女扶著從地上站起,用寬袖擦過眼下後,低頭再行揖禮,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林卻意不舍阿姊,想要再多共處一下,也跟著行禮退出堂上。
看著她們離開,袁慈航可能回憶起自己也是在一個黃昏時分離家,從此再也不能歸,嗟歎笑道:“我們嫁來博陵林氏,她們又要嫁去其他世家。”
謝寶因和她相視一笑。
這便是天下士族的婚姻,她們身為世家女郎的婚姻。
*
堂上娰娣二人漫談陳說,堂外卻突然傳來極像人言的聲音,在幾聲以後,也終於聽清口中所言的是“年命如朝露”“壽無金石固”[6]。
侍女倉惶進來,低頭請罪:“稟女君,是那隻鸚鵡[7]所言的,已經命人拿走。”
神色有異的袁慈航望向尊位:“可是長嫂教這西域靈鳥的?”
飲完熱湯,謝寶因放下手中的漆碗,笑道:“這種悵然失誌的樂府非我所喜,我更喜好‘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8],為何有此問。”
“女公很喜歡‘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聽說在離世的時候,派遣身邊的侍從帶回來給叔母,希冀以此詩來寬慰叔母勿要為她悲慟。”
袁慈航說:“我覺得此詩就是女公的讖言。”
*
黃昏時分,吳郡陸氏親迎的墨車駛來長樂巷,其侍從手執著燈燭走在車駕前麵,指引車隊緩緩前行。
陸六郎也乘坐在為首的墨車上,四處無帷,旁邊有從車二乘,在博陵林氏的家廟前停下。
身為家主的林業綏以主人的身份著玄端站在廟門前相迎,遵循禮數朝著陸六郎揖手兩拜。
陸六郎也拱手作揖答以兩拜,隨後手上拿著大雁入廟門。
在人進去後,林業綏回到廟堂,跽坐在位於堂上西麵的坐席,陸六郎則在外麵等候片刻才進去,把大雁放在地上後,朝著男子跪地拱手,掌與心齊平,頭俯觸在手背之上,然後雙手落地,頭也隨著一起稽首。
行完兩次最重的稽首禮,站起離開。
站在便殿南麵再次受完郗氏的訓誡,林妙意也緩緩出殿門,從西麵下台階,跟隨在陸六郎身後,一同離開家廟。
林業綏站在廟堂前,看著他們離去,不再相送。
身為庶母的周氏還要跟著一起送到家廟外,為林妙意在腰間係上小囊,再次重申父母之命,告誡道:“我接下來的話,你要恭恭敬敬地聽著,父母與你說的那些要時刻遵奉,在家中不要違背舅姑,不要違背夫命,夙夜都需謹慎,也不要有任何過失,看到父母的賜物酒要記起在家時所受的教導。”
林妙意頷首受誡,然後登上另外一乘四麵有帷帳的墨車。
*
等車隊駛離長樂巷後,童官低頭走進林氏家廟,快步走到立在廟堂階前的男子身邊,雙手奉上手中的織物:“家主,帛書已經從館驛取來。”
因為官方的館驛都隻為政治與軍方服務,所以家書一般需要靠遠行的友人幫忙帶回,但是士族或者是朝中高官,為自己的私事而動用館驛馬力早就已經是常事。
林業綏把視線從遠處收回,兩指夾過,垂下眼皮,拆開束帶,幾下展開卷起來的縑帛,隻見上麵洋洋灑灑寫了數百字。
他一一看完,而後斂眸,冷聲道:“明日回信告訴王烹,他在追捕逃走的那兩個將領時,可以生死不論。”
雖然積雪現在才消,但是王烹身為將領,被男子直接以尚書省長官的身份下了命令,已經在正月就出發去了西南,要求整頓那邊剩餘的兵力,統計死傷及逃兵人數,並且暗中為他再去調查其他的事。
若是官方文書,隻能送到所屬的官署去,為了避開昭國鄭氏與渭城謝氏在朝中的子弟門生,來往信件不僅需要用家書的名義傳遞,而且還會先由王烹把家書送至他母族那邊,再由其表兄送到高平郡,而後再從高平郡由郗家外祖的名義送來長樂巷。
童官看見男子已經閱完,再次奉上一卷:“家主,王將軍還同時通過館驛送來用麻絹捆束的帛書。”
麻絹是關於謝賢和鄭彧的消息。
林業綏瞥過一眼,神色如常的伸手接過,然後轉身進了廟堂,把帛書燒毀,一字一句道:“讓他寫封文書送到尚書省。”
童官在心裡提了口氣。
他雖然不知道裡麵具體寫下什麼,但是知道家主這是不會再插手乾涉此事,不乾涉就意味著無論渭城謝氏的家主有什麼罪名,都不會有任何被誇大或者是被隱瞞的可能。
這已經是他們家主對那名嶽翁的仁慈。
【📢作者有話說】
[1]本文設定一尺等於23.1cm,三尺五就是83.1CM差不多,林圓韞一歲兩個月。
[2]鏡匣。(梳妝用品的匣子,裡麵裝有可以支起來的鏡子。)漢徐乾 《情詩》:“鑪薰闔不用,鏡匣上塵生。”
[3]以爾車來,以我賄遷。【譯:你用車來迎娶,我帶上嫁妝嫁給你。】
[4]媵婢(隨嫁的婢女。)漢.劉向《列女傳.卷五.節義周主忠妾》:「三日主父至使媵婢取酒而進之。」
[5]《詩經.周南.桃夭》。
[6]兩漢《驅車上東門》【譯:命如朝露短時儘。壽命怎有金石堅?】
[7]鸚鵡至少在漢朝就有了,兩漢的禰衡就寫過《鸚鵡賦》,認為是西域的靈鳥,最聰明的鳥類。雖然很早就出場,但就是突然想到說一下。(捂臉)
[8]曹操《龜雖壽》【譯:人壽命長短,不隻是由上天決定。調養好身心,就定可以益壽延年。】
[9]結婚流程依舊參考《 儀禮 ·士昏禮》。
感謝在2022-12-05 23:10:30~2022-12-07 21:44: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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