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她的人就是孟姐姐。
——要揭蓋頭了。
喜娘的吉祥話在紀明遙耳邊繞過一圈,全沒進去。她隻從蓋頭下看到崔玨的青袍離她近了,青與紅稍稍碰觸,又飄蕩著分開。
她聽見了輕微的呼吸聲。
是崔玨在緊張嗎?
紀明遙眼前豁然亮了。
她抬頭,眼中正撞入崔玨的臉。他似乎麵色平靜,眼中也無波瀾,耳根卻已經微微發紅。
幾個月不見,他好像……白回來了,所以那一抹紅就分外明顯,讓紀明遙不禁又想起一年前,安國公府的花園裡,她傻傻地問他京中有什麼流言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紅了耳朵。
紀明遙不由一笑。
崔玨一怔,也一笑。
紀明遙還從沒見過他笑……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她想起初春山間門的積雪落入清溪,溶溶飄化,清寒的風吹在她臉上,她卻隻覺得春意盎然。
“笑了——快看,都笑了!!”
“新郎官看新娘子都看直眼了!”
不知是誰帶頭,屋內一片善意的起哄聲。還有小女孩清清脆脆地說:“娘,畫上的仙女下凡了!”
“是啊!”不知是誰又接話,“娶這麼一位神仙似的娘子進來,怪不得咱們小崔翰林都化成了繞指柔!”
紀明遙也禁不得這樣的打趣,連忙低頭。
崔玨也垂下眼眸,在喜娘的指引下坐在新妻身邊。
合巹交杯。
崔玨穩穩端住酒杯,看著新妻飛上紅霞的臉,與她交臂同飲。
她的手臂比他的細很多,也……更軟。
解纓結發。
兩人的發絲緊緊纏繞在一起、不分彼此,被放入錦囊。
禮成。
女客們都被孟安然請出去入席。
一切喧鬨都遠去了,忽然隻剩他們兩人,房中便比平常更覺安靜。
大紅的床帳下,紀明遙與崔玨默默相視。
誰都沒有移開眼神,但誰也沒有先動一動。
孟安然派來暫時相幫的丫鬟嬤嬤還沒摸清新二奶奶是什麼脾氣,其實,咳,更不熟悉二爺,便看安國公府陪嫁來的人。
紀明遙的陪嫁就更不會去打攪姑娘和姑爺了。——這還是姑娘第一次離姑爺這麼近呢!
況且姑娘自己心裡都有主意。
紀明遙心裡……沒有主意。
她隻覺得崔玨離得太近了,近得他的呼吸都能撲在她臉上。她不免想到,自己的呼吸是不是也能被他感受到?可她想屏住呼吸,又覺得這樣好像是她先服軟,輸了的一樣。
何況——
他真好看。
崔玨的手在袖中攥緊了又鬆開,手心漸漸出了一層薄汗。
夫妻之間門,相互注視合乎情理,他不能躲。
他也沒有不可被新妻細看之處。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有小半刻,紀明遙……脖子酸了。
這鳳冠她快戴大半天了,好累啊。
她還渴,還餓。
“我——”最終還是紀明遙先打破了這一室靜謐,“我能先、先換衣服嗎?”
崔玨先還一怔,隨即飛快起身:“你、你……夫人請便。”
他調整氣息,儘量平穩地說:“我先去前院待客,夫人請用酒膳,不必等我。”
“好……”紀明遙想起身送他。
從前他是未婚夫,是客,她該送他。如今關係更親密了,她卻更該依禮待他。
但她一日沒吃飯,頭頸又發沉,起身時便微微晃了晃。
崔玨看在眼中,並未多想,便忙去扶她:“你坐著就是。”
他一手攬上她肩頭,另一手鬆鬆握住了她的手腕,並未將手收緊。但僅僅是這樣輕輕的觸碰,還是讓兩人又怔了半晌。
最後,是青霜上來笑說:“二爺,請。”
她心中懊惱。
方才隻顧著看姑娘和姑爺甜甜蜜蜜的,怎麼忘了姑娘早起隻吃了兩口點心,到現在一定餓壞了。那鳳冠還沉,姑娘平時就不愛打扮,遭了這一日的累,怎麼受得住?
趁飯菜還沒涼,快把姑爺請走吧。
碧月姐姐才不在第一日,她就犯傻!
崔玨沒有理由再留下,便對新妻頷首示意,轉身出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紀明遙才微微塌了身子,忙喚青霜:“快給我拆頭發!”
沉沉沉沉……沉死了!
美色誤人啊!!
青霜早就跑回來了,手上穩穩摘下鳳冠,問:“姑娘是先吃飯還是先洗澡?”
頭上一輕,身上沒那麼沉重了,紀明遙立刻決定好:“先吃飯!”
吃飽才有力氣做彆的。
——她想的是洗澡什麼的。
這麼一想,先洗澡再吃飯,身上難免又會染上飯菜味。
還是後洗澡的好。
畢竟是第一次——
紀明遙站起來,由春澗和花影脫下喜服,昨夜學過的那些畫冊又難免浮上眼前。
兩世人生第一次體會這件事,她當然希望儘可能美好。
過飽不宜泡澡,雖然餓得很了,紀明遙也克製住,隻吃了七分飽便停筷。
全程都是她的陪嫁服侍,崔家的丫鬟婆子隻在旁幫手,她有話問便答,其餘並不插話搶功。
飯畢,紀明遙在新房這正室五間門屋子裡走了走,略消食一刻,也趁這個時間門,問孟姐姐派來的為首的人:“不算崔翰林、不算二爺的書房,前後院落共有多少服侍的人,都是做什麼的?”
此人也是孟安然的陪房,人稱“王平家的”。
二奶奶相問,她忙走到近旁,笑回道:“前麵廳堂和後院各有四個掃灑的婆子和四個小丫頭,二奶奶院裡也是各四個粗使的婆子丫頭,二爺書房前麵是四個看屋子的人,兩個小廝兩個婆子,這共是二十八人。後罩樓的門是二奶奶的陪房秋嬤嬤親自看著呢。”
紀明遙點頭。
她帶來了青霜四人和四房陪房,還有太太專給她的一家廚子,共是二十四人,其中老少男子九個,都不能輕入內院,還有兩個小丫頭,雖還不到八歲,但已經能聽懂吩咐跑腿傳話、做些輕省活了,她也讓她們跟進來學規矩幫忙,一人先領三成月錢零花。
再加上孟姐姐撥給她的二十八人,便是目前在崔宅,她手裡共有五十二個人可以用。
隻是崔家的人可不可用、好不好用,還待再細看。
——所以,她才令陪房家的小丫頭都進來。
見二奶奶思索不言語,王平家的又主動笑道:“丫頭婆子都是我們奶奶挑的。我們奶奶說,若人有不好之處,請二奶奶隻管告訴,再換好的。”她便問:“二奶奶現下要不要見人?”
她未經吩咐便說話時,青霜便想攔下她了,是紀明遙眼神阻止。
她說完,紀明遙笑道:“多謝你們奶奶費心,明日我親自去謝。也辛苦你們陪我這一日。一會去吃杯酒同喜吧。”
王平家的忙說不敢!
不但新二奶奶今日才到夫家,不在二爺麵前,便沒一點拘束,仍是說一不二,言語舉止自在隨心,就和還在娘家一樣,就是國公府出來的這些丫鬟,雖然都是花朵兒一樣的美人,那周身的氣派卻讓人心驚,一言一行都是規矩,服侍二奶奶讓人插不進手。
幸好奶奶吩咐過不要她們隨便插手多話,不然,就算從前見過二奶奶幾次,她也真不知道該怎麼伺候才好。
大致看完房中布置,紀明遙到偏室洗澡。
終於隻剩自己人了。
青霜一麵向姑娘身上抹香露,一麵說著:“和家裡比,這裡的人規矩不大一樣。若還在家裡,誰敢在姑娘想事沒吩咐的時候開口。”
“每家有每家的規矩。”紀明遙說,“若是我當家,自然有另一番話教她們,不許這樣。可這裡是大奶奶當家,又是大奶奶好心派來幫手的人,為一兩句話的小事駁斥她,就是駁斥大奶奶的好意,不但得罪人,我心裡也不安。況且她並無不敬之意,也是好心。”
青霜忙說:“姑娘,我知錯了!”
紀明遙從浴桶裡伸出手,握了握她,笑道:“從前碧月在,她穩重,你這嘴快些無妨。可從今之後,你就是我身邊為首的人,雖比我還小一歲,也不能再有小孩子脾氣了。須知旁人眼裡,你的話就是我的話。那些快言快語,以後……就讓白鷺來說吧。”
她身邊的這四個丫鬟,春澗和花影是她的伴讀,都比她大一歲,青霜和白鷺是原來服侍的大丫鬟出去後補上來的,都比她小一歲。但這幾年看下來,碧月出去之後,隻有青霜最合適補上這位置。
尤其從去年花園相見之事後,她更著意培養青霜,讓碧月事事帶著她。
她新到崔家,要與崔家磨合。
青霜才被提上來,便隨她來了崔家,她們更要好好重新磨合。
青霜領命,對白鷺一笑:“以後你就和我以前多學著吧!”
紀明遙這時才說:“西跨院外的事咱們不管,崔——”
自己人麵前,她不強行讓自己改稱呼,便還是說:“崔翰林的書房也先不管。咱們自己院子裡還要照以前的規矩才好。但你們更不許仗著出身國公府,便無故看低甚至欺負旁人,都要公事公辦。要在這過一輩子,不願意過安生日子的趁早告訴我,我送他回去。”
這話語氣雖輕,意思卻重,青霜等都屏息靜聽,記在心內。
看她們知道輕重,紀明遙笑道:“但咱們不欺負旁人,也不能讓人欺負了去。若有委屈,隻管告訴我,我給你們做主。今日都累了,就先這樣,過會你們把我的話說給他們——外院的人也讓人告訴去,都要聽到記下,晚上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再吩咐你們。”
青霜等都忙應:“是!”
看姑娘沒彆的吩咐了,青霜笑說:“還有一句話,就算我嚼舌:在家裡還看姑爺樣樣都好,今日過來看,姑爺倒有些不太會體貼人。難道姑爺不知姑娘這一日必然勞累嗎,竟要等姑娘先開口說要更衣。果然人沒有完美無缺的。不過,這一點小缺處,倒也不算什麼?”
聽了這一大篇明貶暗褒的話,紀明遙發笑:“我知道你的意思。”
這短短一天經曆了太多,她不禁說出了一句真心話:“我倒更高興,他不是完美無缺的體貼。”
她沒談過戀愛,自然也不希望另一半談過戀愛。
她還不太會體貼男人,自然,也希望另一半還不太會體貼女人。
而且……紀明遙想到了一路上他的遷就,和許多賓客口中的,他對旁人的閉口不言。
——他今天已經足夠體貼。
沐浴完畢,換上一身輕便舒適的紅衣紅裙,鬆鬆挽好頭發,紀明遙開始細看她接下來要住很久的新房、新院子。
崔宅屬於她和崔玨的院落是整個西跨院,共有前後五進。孟姐姐不辭辛苦,去年夏天一個月裡來了五次安國公府,和她參詳圖紙,才最終確定每一進院子、每一間門屋子都如何修繕。現在隻看這一處院落,便知所有花木裝飾,與圖紙上皆一樣不差。
這並非輕鬆差事,一定花了比她估計的還要多的時間門。
再加上今日的這些照顧,她很該精心置一桌酒相謝孟姐姐。
以後孟姐姐若有需要幫手之處,她也不能躲懶。
新房設在從南到北第四進。向前是廳堂,用以待客。再向前是崔玨的書房。最前一進空著。後院的後罩樓裡則有三間門放著紀明遙的嫁妝。
今天當然不可能出這院子看了,不過她完全不急。崔家就這幾個人,目前看來,大家還都是不錯的好人,就算有一二差錯,好像她也不必緊張。
頭上沒有疼兒子孫子如命的婆婆和太婆婆可真是——
真好啊!!
已經完全入了夏,卻又還不到盛夏。才邁進崔宅大門時,紀明遙還覺得太陽曬得她後背手臂發燙,現在已近黃昏,太陽西斜,遊廊的陰影也傾斜下來,院子裡涼快了不少。
不怕曬了,紀明遙便從廊下俯身,近看抄手遊廊下交錯種的一叢牡丹和芍藥。
現下正是這兩種花卉開得最盛的時節,粉、白、紅、紫肆意綻放,端方大氣與嬌豔妖嬈糾纏在一起,在夕陽的金光下,互相似都染上了對方的顏色。
春澗挑了一朵重瓣芍藥簪在姑娘發間門,偷偷笑說:“姑爺方才真看姑娘看癡了,是不是?”
青霜更是笑:“姑爺好歹還叫了一句‘夫人’,咱們姑娘連聲‘二爺’都還不好意思說呢!”
紀明遙嗔看她們,摸了摸頭發,便聽見守門的婆子報了一聲:“二爺回來了!”
她忙轉頭看過去。
崔玨正從門外走進來。
聖人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公平,看待萬事萬物皆是一樣,不對誰特彆好,也不對誰特彆壞。①
可夕陽的光也公平拂在他身上,照出他濃密睫毛下鴉羽般的陰影時,望著他幽如深潭的眼眸,紀明遙卻認定,這個人一定得到了老天的特彆鐘愛。
她俯在欄杆上,一時忘了起身。
芍藥花瓣垂落,撫過她未施粉黛的麵頰,落入停下腳步的崔玨眼中,更不知是花同人豔,還是人比花嬌。,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