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明達驟然驚醒。
“娘——”
這樣的夢她接連做了多少次, 都已經習慣了,不怕了——上次夢見溫從陽和二妹妹說丫頭的事,她也的確沒有再怕。
但今日她才退燒, 本便精神短, 這兩日連遭打擊,又昏沉經了一夢, 夢裡……還被人那般地說到臉上,她不免滿心慌亂, 掙紮著坐起來便要找母親。
“大姑娘!”鏡月正端著藥碗進來,唬了一跳。
她忙把碗先交給彆人, 急急過來攔住:“姑娘還沒好全呢, 可不能這麼折騰呀!”
“讓開!我要找我娘!”紀明達伸手便推她。
她病中雖力氣不足, 但全力之下, 鏡月還是被推了個趔趄。
鏡月來不及管被推疼的肩膀,滿心隻想著先把大姑娘攔住。
雖有太太的話, 叫大姑娘靜心養病, 不許出門, 可她一個丫頭,滿屋都是下人, 怎好和姑娘動手動腳的?
這會子再去叫太太,怕也來不及了。大姑娘這樣出去叫眾人看見,更不好。
眼看這許多人都攔不住,快叫大姑娘走到堂屋了, 鏡月心生一著,忙兩手握了大姑娘的手,笑道:“不是不叫姑娘去見太太,實是……實是這會兒孟恭人還沒走呢, 還說一會兒崔大人和小崔大人都要來,姑娘病中未經裝扮,就這樣出去,是不是——”
……孟恭人?
崔大人?
小崔大人?
聽見這幾個稱呼,紀明達不覺恍惚。
見似乎說動了,鏡月忙就這樣拉著大姑娘的手,把人帶回床邊坐下,笑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話和太太說?姑娘告訴我,我去回給太太,太太就來看姑娘了,好不好?也免得姑娘這樣出去,再著了風寒,又叫太太掛心,姑娘也要再吃苦。”
“吃苦……”
紀明達張口,重複念了一遍。
“是啊!”鏡月忙笑道,“再病了又要頭暈、頭疼,還咳嗽、發冷,還得多吃幾天藥,可不是吃苦嗎?”
“是吃苦……”
紀明達又重複說。
嫁到崔家,是去吃苦。
但她已經不會再嫁去崔家了。
她不用怕……她不用怕……
“彆去告訴娘。”紀明達反握住鏡月,低聲道,“彆讓娘擔心……”
“哎!”鏡月終於鬆了口氣,忙答應著,又勸說,“那姑娘快吃了藥吧,再不吃就涼了。”
她把藥端回來,看著大姑娘自己端過了碗,一飲而儘,苦得皺起眉頭,卻沒拿手邊的蜜餞,隻漱了漱口。
大姑娘又睡下了。
鏡月把空了的藥碗交給婆子,關上東廂房的門,才終於有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
……好疼!
身旁的銀月本還想說,大姑娘乖乖吃了藥看著倒可憐,便見鏡月摸著肩膀皺臉,忙問:“姐姐是傷著了?”
“噓!”鏡月忙令噤聲,拉她離門邊遠了些,說,“什麼‘傷著’,被推了一下罷了,過兩日就好了。”
太太本就心煩著,她這點子事就彆拿出來說了,萬一傳來傳去又鬨起來,讓老太太和老爺都知道了……吃虧的不還是她嗎。
銀月也自知失言。但看鏡月實在疼得很,她又放心不下,便說:“我看太太這會兒也不用人,咱們快到房裡看看,若有不好快上些藥,不然也怕耽誤出事兒呀。”
“也是。”鏡月沒推辭。
“快走,我記著馮嬤嬤屋裡有治跌打的藥……”銀月又忙出主意。
她們雖是奴才命,少不了挨罵挨打,到底是人生肉長的,也想好好活這一輩子。
鏡月姐姐才一十出頭的年紀,還沒嫁人,若就落下個症候,以後怎麼辦呢?
彆像理國府的如蕙,就算骨頭養上,隻怕手也做不了精細活了。
如蕙好歹還有溫大爺養活,若是她們,嫁了人卻不能做針線活計,少了個進項,彆說夫家嫌不嫌棄,就是她們自己也不甘心!
回頭一想……大姑娘那下推得是不輕啊!
……
午飯前,崔玨趕到安國公府。
安國公恰不在府上,他便隻需來見溫夫人,又親口陳明將要遠行。
溫夫人自是喜歡,有許多勉勵的話要說,又叫明遙來相見。
丫鬟報:“一姑娘到了。”人還未至,崔玨已依禮起身相迎。
溫夫人便也站起身,扶著丫頭的手繞出屏風,笑道:“你們說說話吧,我去躺一會。”
崔玨一去數月,又還沒成親,這兩個孩子有什麼話不趁現在說,書信往來是不方便了。
但紀明遙和崔玨……實在沒什麼話能說。
這段時間通過緊急補課,紀明遙詳細學習了崔家眾人的情況,連崔瑜在地方上和回京後都有何政績舉措,孟恭人娘家的親戚關係,和她在閨中時都與誰交好,而這些女子又現在何方等等……都背得滾瓜爛熟。
崔玨從年幼至今的經曆,和他現下在翰林院的職責等等,她更是一清一楚。
他離京要做什麼,她自然也知道。
但……雖然她不算目不識丁的草包,兩輩子加起來上過一十多年學,古代的現代的、中的西的……都略有涉獵,可她學的方向和崔玨並不一樣,對他的生活隻能說是有所了解。
若現在要以這個做話題,很快就會變成一問一答,而崔玨是來道彆的,不是來做先生的。
她也不想這時候還上課。
他上回的舉動,她已經誠懇謝過了,再提起來謝一次也很奇怪。
倒是可以提上午才來過的孟恭人。但孟恭人來說的是她未來在崔家的住處。
這……不好現在就直接和“未婚夫”討論吧……
見禮後,紀明遙慢慢地坐在榻上,慢慢接過茶碗,用這些動作拖延了好幾秒,還是沒想出一個合適的話題。
她沒談過戀愛。
和溫從陽的相處如果算的話……她隻需要人出現在他眼前,溫從陽就會自己找出源源不斷的話說。
崔玨顯然與溫從陽是相反的性格。
她……上輩子也算個卷王,男同學的情書示好等等她都嫌煩,直接視而不見……這輩子更彆提了,除了自家、親友家的男子、仆從和各店掌櫃之外,她就沒怎麼和男的說過話。
而這輩子她貫徹得最認真的準則,還有一條是:
直麵自己所不會的,並且承認自己有缺點。
所以,紀明遙放下茶碗,看向崔玨,隻乾巴巴說出一句:“崔翰林,在外要保重身體……一路平安。”
她開口時,崔玨已端肅靜聽。見她說完便看著他,崔玨有心想為自己突然離京致歉,但話在嘴邊總是難以出口……竟也隻說出一句:“姑娘在家……也請保重自身。”
雖則甜膩字眼無趣,但這話也太乾了,已算失禮。他說完便想。
紀一姑娘卻竟笑了。
崔玨一時怔住。
——原來他也不會嘛!
紀明遙渾身都輕鬆了,笑應他的話:“好。”
雖然不解,但紀一姑娘並未覺得他失禮,崔玨便也不再深想。
就似這般互相敬重便很好。
看崔玨沒有再開口的意思,紀明遙便與他道彆,向內間請太太出來。
溫夫人詫異:“這才能說了幾句話?”
紀明遙算了算:“說了七句。”
見禮問好各一句,她說一句,崔玨一句,然後她答了一句,道彆又是兩句。
正好是七句。
一算還挺多!
溫夫人聽得發笑又無奈:“我難道是真在問你說了幾句話?你又和我裝傻!”
但她也不好再讓明遙回去找崔玨了,隻得讓她自去。
難道是……還沒開竅嗎?
溫夫人心裡可惜。
若崔玨不出這趟門,一月過來一兩次,兩人多見幾麵,到成婚前就能算熟悉了。
現在也沒法子了。
這次換親事,雖然她已儘力補償,但終究還是讓明遙受了不少委屈。
以後再慢慢補給孩子吧。
崔玨也並未在安國公府留飯,很快告辭。
崔瑜已在家等著。
因從妻子處聽了許多紀一姑娘的好話,他不免更加關心,幼弟與紀一姑娘都說了什麼。
今日相見無甚不可說的,兄長又著實追問得緊,崔玨便道:“紀一姑娘讓我保重身體,祝我一路平安。”
崔瑜還待看他繼續說,就見他洗了手坐在桌邊,竟在等待用飯了。
崔瑜隻得也在桌旁坐下,追問:“還有呢?”
崔玨:“我請紀一姑娘在家也保重自身。”
崔瑜:“……沒了?”
崔玨奇怪地看著他:“還有什麼?”
崔瑜被他看得……竟真有些懷疑是自己奇怪,但還是說:“上午你嫂子回來,滿口的說紀一姑娘為人極好,平和親善,兩人還約好了下次再見,怎麼你過去,隻就這一兩句話?再沒彆的了?”
說著,他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新婚時,便將對自己的懷疑都去了。
不是他的問題。
是阿玨的。
崔玨卻不認為有何奇異之處,回道:“一姑娘與嫂子都是女子,自然比與我相見親厚了。”
他問:“大哥不餓嗎?”
崔瑜:“……餓!”
他叫小廝:“快點上飯!”
一邊吃飯,他一邊又不禁注意著兄弟。
見崔玨還如平常一樣無甚表情,他又覺得是他錯想了,阿玨不是被美色所惑。
這個家裡,快被美色所惑的另有其人。
那便是……他的夫人!
……
與幼弟飯畢,崔瑜仍回妻子房中歇息。
崔玨獨自小憩,閉目躺在榻上,卻並未入睡。
直到此刻,他才敢確認,在紀一姑娘麵前,他沒有想起那個不可說的……冒犯的夢境。
如此便好。
-
又下了兩場雨,四月將過,天氣漸次轉為炎熱。
安國公府裡的兩位病人,徐老夫人與紀明達,也終於都大致康愈了。
一日休沐前,安國公夜間請安回來,又與夫人提起:“明達既已好了,便快請舅兄過來提親吧。”
這就耽誤了快一個月。
溫夫人這次卻沒應,反問:“老爺忘了前些日子京裡的流言嗎?”
安國公當然知道。
他皺眉道:“陛下發了話,已無人敢再傳了,都過去了,還怕什麼?”
溫夫人耐心與他分說:“我是想著,雖然不敢傳明遙和崔玨了,但這還沒過去多久,就急急地定了明達和從陽,又怕人多想。難道有陛下的話,就能禁得住旁人都不想?咱們雖然清白,也要眾人都看清楚才好。明遙和崔玨明年才辦大禮,索性把明達和從陽也推到明年辦,今年秋冬再定親也不遲。再過三五個月再定,也就沒人多心了。”
安國公在旁聽了,卻仍然不樂,懷疑說道:“從明達十一三,太太就給她挑起了女婿,一直挑了四五年才滿意。去年明遙十四,也差不多定下了。太太隻顧著前兩個女兒,怎不想想三丫頭今年已經十五,若明達秋天才定,又什麼時候定三丫頭?”
太太一向偏心,不是故意找借口,要把三丫頭耽誤下來吧?
溫夫人自是聽懂了安國公的言外之意。
她氣得想笑,也便真笑了兩聲,說:“我知道老爺是怕耽誤了明德,老爺若非要趕著辦,我也不攔。隻是沒聽過誰家三兩個月就把三個女兒都定出去的,隻怕便是本沒有事,也要傳出話了。我本想的是,她姐姐們名聲清白無暇,三丫頭自然也清白,如此才好說親。我是該說的都說了,該勸的也勸了,到了那時,老爺再後悔,可彆怪我——”
她慢慢地把話說完:“我也不敢管了。”
這話一落地,安國公好似立刻就想明白了一般。
他忙笑道:“我哪裡是隻怕耽誤了明德?明達最年長,也怕耽誤了她!太太誤會我了。孩子們的親事,還是太太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溫夫人卻沒順著台階就下,反還又說:“和崔家的親事從頭到尾都是我辦的。老太太要退親,老爺不肯給退,非要換人,也是我辦的。和我娘家提換人,旁人自是不好開口,也都是我去說。如今不過是為了家裡都好,要緩些給明達提親,也沒耽誤著三丫頭,老爺就幾次三番的催我,又叫我害怕。我看,三丫頭的親事我還是不管了,都交給老爺做主的好。”
——太太真要不管,他哪裡去尋好人家?
安國公就急了,忙說:“太太真是誤會我了!太太用心,我都看在眼裡,隻是他們畢竟也是我的孩子,出閣大禮,我難免多問幾句。太太若不喜歡,我今後都不問就是了!”
看他當真著急起來,溫夫人心內冷笑,口中卻歎道:“老爺雖然信我,我卻怕辜負老爺。”
看著安國公的眼睛,她說:“老爺清楚,三丫頭姨娘的事不算秘密,知道的人家不少。”
當年她初嫁老爺,老爺有一個極喜歡的愛妾,姓姚,是京中小戶人家的女兒,老爺成婚之前在外自己瞧上的,給了人家極厚的禮接到家裡做良妾,幾乎寵她到了不顧正室體麵的地步。
她嫁老爺本不是因兩相情好,也早知他房裡有幾個姬妾,本不在意。偏這姚姨娘自認不凡,存著挑釁之心,屢屢冒犯,還妄圖把自己小產栽贓到她頭上,意圖指她“嫉妒”,犯七出,想讓老爺休了她。
老爺雖沒聽她的,她卻實厭煩得很了,便求哥哥尋了一個絕色女子買進來,便是沈姨娘。
老爺果然喜歡極了,把對姚姨娘的心減了許多。
有人平分秋色,姚姨娘也似乎安分了。
她有了明達不多時,沈姨娘便有了明遙,姚姨娘也生了三丫頭。
她又有了明遠。
又一一年,沈姨娘又有了身孕,姚姨娘卻沒有。
或許是因來的太醫都說,沈姨娘懷的必是家裡的第一個哥兒,也或許是因這些年姚姨娘心裡的嫉恨越來越深……總歸,沈姨娘懷胎六個月的時候,被姚姨娘從花園高閣上推下了台階。
有幾個婆子恰在下麵掃灑,都看見了。
明遙和幾個丫頭嬤嬤……也看見了。
明遙……果然自幼靈透,當時便大聲將此事叫破。
家裡人人皆知,是姚姨娘害死了沈姨娘和那個未能出生的孩子,偏老爺還想包庇凶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