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 五更很快來至。
今日是崔玨在陛下身邊記注起居的日子。
他停止再想昨夜的夢。
他起身更衣、整理儀表、出門至上陽宮大明殿,在隻有幽微星光與燈光的路上,竟然體會到了一絲輕鬆。
昨日已和溫姨母議定儘量推遲婚期, 成婚尚早, 且不必為這等事憂慮。
上午如平常一般度過。
至正午,皇帝又賜給今日隨侍翰林午膳。
飯畢, 崔玨與同僚一起往陛下麵前謝恩。
皇帝又留他問了一句:“昨日匆匆去了安國公府,是有什麼急事?”
“是因近日京中無稽流言不少, 恐有損紀二姑娘清譽,故與安國公夫人商議, 推遲婚期。”崔玨答。
皇帝便道:“這些人成日不乾正事, 隻知碎嘴傳謠!”他便命身旁太監:“若知道在朝官員有誰平白議論崔家和安國公府, 壞人名聲, 隻管報給朕!朕也想看看都是些什麼人!”
崔玨謝恩道:“些許臣子家中小事,本不敢勞煩陛下, 隻是女子清譽要緊, 臣便含愧領受了。”
皇帝笑道:“何需‘含愧’?你既為大周臣子, 朕自該體恤關懷,不令小人有所毀損。”
從前看崔玨雖才識過人、進退有度, 隻是人過於年輕了,恐不夠穩重。但近兩日觀他在婚事上的行動考量,的確是個不卑不亢、少年老成、心懷恩義之人,倒可以用他看看。
他略作思索, 便道:“既你婚期延後,恰有一件差事給你。”
崔玨肅然靜聽。
皇帝道:“去年冬日北疆多地雪災,朕雖派下欽差賑災,隻恐尚有不到之處, 使民生不安。朕欲再派數人到受災地驗看,你便與鐘禦史一同到定涼去罷,一路好生習學討教、勿負朕之苦心。”
崔玨領命謝恩。
出宮後,他便至都察院尋見鐘禦史,請教出差諸事。
因兩日後便要離京,辭彆鐘禦史,他又忙回家中,將此事告知兄長。
崔瑜不禁喜笑顏開:“竟想不到陛下如此栽培你!好、好啊!”
換了個親事,雖不能趕著叫阿玨成家,竟也叫他多了個機會!
崔瑜是做過外任的,忙叫親信人等去預備出門行裝,又挑了幾個常出門的仆從跟隨,又親手寫拜帖給鐘禦史,要提前謝他教導幼弟。
終於粗糙打點了大概,已在夜間門。
崔瑜心中思索還有無遺漏處,忽想起因由在昨日之事,忙細問:“昨日是安國公府突然叫你去的,我回來得晚,也沒來得及問你。他家……真隻是因流言,才叫你去商議婚期推後?”
紀家再要變動婚事,崔家可要不依了!
對皇帝,崔玨隱瞞了徐老夫人的謀算和紀二姑娘與溫家人相見一事。
對兄長,他亦然不提。
他隻道:“正是因此。”
紀二姑娘的私事,不必讓兄嫂知曉。
她說——崔玨忽然想起——她說“家醜不可外揚”時的神情。
兄弟如此,崔瑜不好深究,也就不問了。
他便隻說:“定涼遠在數千裡外,來回隻怕不止數月,也該告訴你嶽家一聲。”
崔玨道:“明日去說。”
夜色已深,崔瑜便回妻子院中歇息。
他與嫡妻孟氏成婚七載,已有兩個女兒,長女六歲,幼女三歲。
已在二更,兩個女兒都睡下了。
崔瑜同孟氏看過孩子們的睡顏,才相攜回房,商議道:“本以為會在秋日前辦阿玨的親事,便不及修繕大院落。如今再看,隻怕婚期要到明春了,不如把西跨院都修整起來,給他成親吧。”
崔家雖早已交還開國時賞下的侯府,現下在京中的崔宅卻也不小,是個南北足有五進、東西各帶跨院、向北還有花園的大宅。
家中人口少,兄弟兩人的官位又隻在正四品和正七品,都不算高。前歲崔瑜升任回京時便低調行事,且封了東跨院不住,他與妻女住正房,崔玨未成親,獨身住在西邊一處書房。
去歲崔玨專心讀書舉業,家裡不敢動工吵鬨。至今春他金榜題名,雖立刻與安國公府定了親事,卻也來不及大動工程。
與他商議後,崔瑜夫妻便隻命將他書房後的院子細加修繕,以作新房,待新人進門,再慢慢修整其他院落。
現在是全來得及了。
孟氏先答應著,卻又說道:“隻是當初說的,等弟妹進門再大修彆的院子,也是怕咱們修的不合人家的意,到底是新婦居住,也要合她心意才好。我隻怕咱們出力不討好。”
她說得崔瑜又猶豫起來:“我是看阿玨竟比從前在意這婚事……又恰有時間門。照你說的,咱們該去問問安國公府。”
他笑道:“正是明日也要告訴他們府上,阿玨要出遠門了。”
孟氏才真正答應下來:“小半個月了,我也該去安國公府走動走動了。到底還是親家呢。”
她神色算不上好,崔瑜便忙問:“他家給過你委屈受了?”
“那倒沒有!”孟氏忙道,“安國公夫人真真是慈和大度,我沒有二話,隻是他們家的老夫人……”
這話她也忍了多時了。
對著丈夫,她實話氣道:“我不喜歡!”
她出身不高,父親隻做過按察副使,是因與公公同在一地為官,兩家才結了兒女親事。
徐老夫人——安國公老夫人——自是身份尊貴遠過於她,可她孟安然就該被人用鼻孔看嗎?
若是再無往來還罷了,偏偏崔家和安國公府也成了親家。家裡婆婆又不在了,她是長嫂,以後少不得多上安國公府的門,可一想到還要常見徐老夫人那張臉,她心裡就不舒坦!
“也虧得有安國公夫人在!”孟安然真情實意道,“不然,我看哪家的女眷都不肯與他家往來!”
崔瑜好笑又心疼地抱住妻子,歎道:“終歸是我能為不足——”
“這與你能為、官位如何有什麼乾係?”孟安然打斷他的話,“若隻有身份高才能得她正眼相待,我還不稀罕呢!”
崔瑜到底不舍得妻子多受委屈,便說:“明日也不必非要你去,我與阿玨過去便是了。”
罵過幾句,孟安然心裡已然舒坦不少。
她笑道:“該去還是得去呀,躲也躲不過一世。況且我該去的。”
她又說:“徐老夫人最多也隻是給幾個冷眼罷了,真言語為難是沒有的。我又不是琉璃水晶做的人兒,那麼脆,當沒看見就行了。”
收拾一番躺在床上,想著兄弟的婚事,崔瑜又問妻子:“你看咱們弟妹……紀二姑娘,到底怎麼樣?”
不管哪位姑娘,他從阿玨嘴裡是一句都問不出來,隻能從他行動、神色上窺見一二,也未必準。
還是得聽聽夫人的。
孟安然陷入思索。
“二姑娘啊……”
過了半晌,她卻隻笑道:“總歸是溫夫人養出來的女孩子,我看錯不了!”
崔瑜等了半天,就等來這一句話,忙問:“就沒有彆的了?”
“彆的——”孟安然斟酌著,又隻說出一樣,“二姑娘模樣是極好的!真是從沒見過那麼清麗又嬌媚的小姑娘,用古人的話說,就是‘淡妝濃抹總相宜’——但你是做大伯子的,怎好與你多說這個。”
崔瑜也的確不好多議論未來弟婦的樣貌,卻還是追問了一句:“那模樣是與阿玨極相配的了?”
“那是相配得很!”孟安然笑道,“她隻需當地一站,整間門屋子便都亮了——”
她霍然坐起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崔瑜忙問。
孟安然恍然道:“怪不得從前去安國公府,我總見不著二姑娘——原來是她生得太好了,隻怕是、隻怕是徐老夫人防著她與咱家人見麵呢!”
“照這麼說……”她自言自語,“我聽見的那些話,也未必是真的了?”
“什麼話呀?什麼話?”崔瑜真是好奇得很了!
“說二姑娘生性憊懶……不敬尊長……”孟安然看著他說,“還有……因幾件小事就把奶嬤嬤攆走了,脾氣差得很……”
夫妻二人麵麵相覷。
過了有半刻,是崔瑜先開口,說:“都是一家的女孩子,何必在親家麵前毀人名聲?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若真是‘誤會’,怎麼二姑娘長了如今十五歲,竟隻有我聽見了這些話,彆人都沒有?”孟安然說,“過年的時候我也問過幾家夫人,還有說他家大姑娘和二姑娘都被先皇後讚過的呢!”
她竟這麼簡單就被騙了……還險些真信了!!
“那也是親孫女啊!”崔瑜仍是不敢信。
“親孫女又怎麼樣?”孟安然說,“十根手指還分長短,老人家偏心的也多了。大姑娘是徐老夫人身邊養大的,那些話也都是我在安慶堂聽見的,管你怎麼想,我是覺得這話未必是真。”
崔瑜深深發愁道:“就怕真是真的,不是誤了阿玨一輩子嗎?”
這話孟安然就不好再駁了。
她便勸道:“你想想,溫夫人親手養大的孩子,就是再不好,應也錯不到哪去。何況還是阿玨自己見過的,你還說,他還更在意這婚事了呢!”
“我也正想這話!”崔瑜更愁了,“你說阿玨他……是不是被美色所惑才——”
“這可過了!”孟安然忙捂他的嘴,“人家好好的沒過門的小姑娘,怎好被你這般議論。再者,你這麼說,也是把阿玨給看低了。”
崔瑜想了想,把妻子的手拿開,歎道:“這話雖沒意思:但當初就不該應安國公府的。”
他說:“阿玨這嶽家可真糟心。”
再不睡就要睡不成了。
崔瑜懷著愁緒閉眼,孟安然也沒立時入睡。
不但大爺愁阿玨的親事,她也愁啊……
紀大姑娘人稱是滿京最端方有才的閨秀,無人不讚,她見了幾麵,卻覺得人頗有傲氣,不似很好相與。
但傲氣並非女子的缺處,也或許是她與大姑娘還不甚相熟,多心多想了。
但不管是否為她錯看了人,紀大姑娘不會再來崔家。可紀二姑娘又究竟是個什麼性情?
崔家就大爺和阿玨兄弟兩個,一母所生的親兄弟,父母都不在了,大爺是“長兄如父”,與阿玨互相扶持至今,自然千好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