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堅決肯定讓溫從陽心裡又燃起一團火。
他因此鼓起勇氣,最後問道:“妹妹,你從前誇我的那些……都是真心的嗎?”
“是啊。”紀明遙笑。
她每次誇溫從陽的時候,都是真心覺得他很好。
上輩子她卷來卷去,從幼兒園卷到大學,嗯……還不是個短命鬼……
像他一樣恣意自在、單純無知,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她是真的羨慕他啊。
……
二妹妹說完了。
修雲閣外另一側的隱蔽處,紀明達扶著一株桃花樹,慢慢走了出來。
她自幼飽讀詩書,現下卻竟不知該怎麼描述心裡的感受……但總歸,二妹妹已經和溫從陽說清楚了。
那就好。
理了理衣襟,她想繼續悄悄走出去,不要驚動了人。她觀察四周,卻恰好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對上了眼神。
——崔玨??
……他怎麼在?!
紀明達愣在原地。
想到自己偷聽的舉止一定被他發現了,她麵上有如火燒。
她也看清了崔玨的神色。
他眼中一如從前淡漠,既無欣喜,也無厭惡,是她夢中和清醒的時候都不喜歡的模樣。
但就是從這樣的眼神中,她卻感覺到了嘲諷。
她想說,不是她。
不是她引他來的。
她隻是想自己聽一聽……沒想過讓他也知道……她並沒把這事告訴過一個外人,她還想問,他到底是怎麼來的呢!
但最終,紀明達隻是挺直了肩背。她依舊聲色不動,對他點了點頭,像是尋常長姐與妹丈的偶遇。
她離開了修雲閣。
走出還有嫌疑的範圍外,被丫鬟嬤嬤們接到,紀明達才又轉到視野開闊處,向上望了一眼。
崔玨還站在原地,但早已不再看她。
他正看著走出來的二妹妹……紀明遙。
-
崔玨竟然來了,還就在修雲閣外。
紀明遙出去前,白鷺提前了不到幾句話的時間,小聲把這消息告訴了她。但看到崔玨正雙手抱刀、獨自一人在外麵等她時,她仍然被驚到了。
隨即她又想笑。還有些感動。
定是徐老夫人騙他來的。
他這般帶著兵器、嚴陣以待……也是在擔心她吧。
否則並非休沐日,太太又未曾請他,他為何突然前來?又何需帶刀入花園?
若真是來“捉奸”的,既然來了,得知她和溫從陽在亭中,他為何又毫不好奇轉身就要走?
被青霜留下,聽過她與溫從陽的談話,他若有心有疑慮還不願意溝通,也大可以一走了之。
她喜歡和率直的、有話直說的人相處。
至少,她喜歡崔玨這一次的行事,她也很感激他。
紀明遙加快腳步下了幾級台階走到他身前,但她還沒開口,崔玨已先道:“並非有意偷聽姑娘的私事,是崔玨冒犯了。”
被他搶先開口了,紀明遙便笑:“是我要多謝你。”
崔玨微怔。
她的聲音與方才和溫大公子說話時不一樣了。
與上次他們“相看”時亦有不同。
紀二姑娘仰頭望著他,眼神依舊坦率真誠。
她說:“多謝你憂心我的安危……也多謝你信我,還留下等我。”
她的雙頰……像發間牡丹一樣,白裡透粉。
被自己的想法驚住,崔玨手心霎時出了一層薄汗。
他將眼神移開,不再看紀二姑娘:“這不算什麼。”又向旁側退開半步:“姑娘先請。”
“嗯……好。”紀明遙低下頭,稍稍提起裙擺。
修雲閣幾乎建在山頂,下去的路不算短。紀明遙一手扶著碧月,一手提著裙擺,用平常的速度向下走,但崔玨落後半步行在後麵……總覺得紀二姑娘搖搖晃晃,走得危險。
他的手稍稍向前。
“太太對我極好,”紀明遙覺得還是應該和他解釋明白些,便笑著開口,“我在家裡十五年都還安穩。今後,若還有似今日這般讓你為難的事,你……可以不用顧忌我。”
不想來就不用來。
啊,和聰明人說話真省心。
她不用欲蓋彌彰地對崔玨說:老太太對我挺好的;崔玨也肯定不會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為難了?
他們都對今天發生了什麼心知肚明。
崔玨也的確沒有問。
請紀二姑娘下山時,他本已變回了一手握刀,現在卻又覺得另一隻手空著不大舒服。他索性仍雙手環起,把刀抱在胸前,回問紀二姑娘:“似今日這樣的事,很多嗎?”
紀明遙想了想:“也沒有太多。”
小針對、小算計不少,但像今天這種程度的惡毒陰謀還是第一次。
換一個人,隻怕已經在和太太退親了。
崔玨卻直接指出:“那就是有不少。”
“好啦!”紀明遙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家醜不可外揚’——”
她神情輕鬆,眼中含笑,幾乎可以稱得上神采飛揚,小巧的麵龐似乎會發光,將樹叢下的陰影豁然照亮。
崔玨才發現,原來這裡還有一片薔薇花從。
他倏然想起,那日兄長問他時,他本想說,“清水出芙蓉”。
紀二姑娘,有如清水出芙蓉。
沉默片刻,崔玨請紀二姑娘轉行至離此最近的另一處亭中。
確認了身邊都是紀二姑娘可信之人,他道:“近幾日京中有些不大好的傳言,若姑娘……的確不舍家中,我會和姨母說儘量推遲婚期,以杜絕流言紛擾。”
“什麼……流言?”紀明遙一時沒反應過來。
崔玨不知該如何詳說。
但很快,紀明遙已經完全明白了——
還能是什麼流言?!
能讓他這樣的,除了男女私情之外,還能有什麼?
那她方才的問題……好蠢!
紀明遙本還不太尷尬,但看見崔玨耳根泛起可疑的紅色,在他如玉的肌膚上甚是明顯……還張口似乎要解釋,她忙起身說:“我知道了……成婚早晚,還請你與太太商議……不知你可認得路?”
崔玨亦忙起身:“還請姑娘留人指路。”
尷尬的話題已經過去了,想了一想,紀明遙笑道:“還是我帶你去吧,不然也太過失禮。”
正好,她也有話須得和太太說。
紀二姑娘如此坦然,崔玨便也鎮定道:“姑娘請。”
仍是紀明遙在前半步。
在心內粗糙複盤一遍今日,紀明遙發現了一個不算重要,但值得一提的問題。
見麵的機會不多,她便直接說了:“似乎今日我對你一直沒用敬稱,今後,我當如何稱呼你呢?”
上上次見麵,也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她和任何一個陌生女性一樣,稱他是“崔翰林”。但那之後的第三天,他們就定親了。定親當天,他們沒單獨說過話。再之後就是這一次。
還稱他為“崔翰林”,似乎有些生疏,但改稱“崔公子”,又覺得哪裡奇怪……
總之是稱呼他,就交給他決定吧。
直到將要行出花園,她才聽到崔玨的答案。
“就照從前吧。”他說。
還照從前,那就是“崔翰林”嗎?
紀明遙側身笑道:“好。”
崔玨幾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如此便好,何需那些黏膩字眼相稱。
正院到了。
紀明遙與崔玨一同入內。
溫夫人已經知道了崔玨來,還幾乎全程在修雲閣外聽完了明遙與從陽的相見。
她心內怨自己粗糙大意,竟疏忽了安慶堂,更恨極了老太太,卻還不能發作。
終於不斷聽得人報,兩人一起下了山、一起又到“水心亭”坐了一會,又一起向正院來了……直到親眼看見兩人一前一後出現在麵前,她提著的心才勉強算是放下了一半。
果然是明遙!還好是明遙!
除了明遙,家裡還有誰能將此事圓融過去?
她站起來等著兩個孩子,想先和崔玨說一句“平白耽誤了你的差事,還讓你看笑話了”,以試探他心內真正所想,可卻是明遙快步走過來,先到了她麵前,還沒事似的和她笑:“太太,我有幾句話想回,不長,請太太先聽我說吧。”
……這孩子!!
溫夫人瞪她一眼,且不答她,仍先看崔玨。
崔玨見禮:“我今日已無彆事,姨母先聽二姑娘說便是。”
溫夫人便忙叫人上茶,細看崔玨麵色平靜、並無怒意,方攜了明遙到臥房來。
她想先問崔玨是否真不介意,明遙卻已開口說:“太太,表哥過來之前,舅舅和舅母竟沒告訴他我已定親了。”
溫慧一時竟沒聽懂這句話,隨即大驚。
“果真嗎?”她忙問,“果真沒說?”
“我如何拿這話騙太太呢!”
紀明遙是真覺得後怕:“我以為表哥必已知情,為叫他斷了心思,話不免說得硬了些,誰知他竟還不知道!我隻好親口把哪一日定的、定了誰告訴他,真怕他一時氣急,亂喊亂動,又折了哪裡,出什麼意外,不但我難見太太,太太也在外祖母和舅母麵前為難。幸好都算說清楚了——”
她求道:“隻是今後不管再有什麼,我都不敢再見表哥了。”
理國公府也太會坑她了!!
溫從陽本來就是不能接受不會與她成婚了才挨打,再得知她已定親,必然還會有一頓鬨。他親爹親媽親奶奶不說清楚,倒全叫她做惡人??也太“信任”她了!!
萬一溫從陽在修雲閣發瘋受傷,不是全成了她的責任???
碰瓷吧這是!!
這都什麼事!!!
從陽就在府裡還沒走,一問便知,溫夫人更清楚明遙沒必要說這個謊。
她自思一回,也覺氣惱。
明遙就帶了兩三個丫頭進去,從陽即便折了肋骨,也是弓馬嫻熟的青年公子,若他不管不顧發起狂來,丫頭們隻怕護不住明遙!
哥哥嫂子竟不想想,明遙也隻是個孩子,怎麼禁得起這麼大責任?真出了事,豈不還傷了多年情分?
她先允諾明遙:“今天你已是幫了大忙了。今後不管從陽再怎麼樣,也不管誰要找你,都先過不去我這關!”
紀明遙放心了:“多謝太太!”
她又簡單說了幾句顧嬤嬤:“隻怕讓外祖母誤會我無禮。”
“這個老貨!”溫夫人皺眉道,“她竟也越發拿大了!不必怕她,我去與你外祖母說,她也該吃個教訓!”
崔玨還在外麵等著,已說了這麼久話,她不好再多耽誤時間,便叫明遙先回去:“今日之事我自有道理,你不用多擔心,回去好生歇著吧。”
紀明遙本來也沒想管安慶堂的事。
她的活終於乾完了,一身輕鬆地告退,從堂屋出去,沒再特意到東側間屏風內,與崔玨再做道彆。
方才已經互相點頭致意,禮數夠了。他還讓她稱呼他為“崔翰林”,應該也不喜歡她夾纏不清。
下班!
出了後穿堂,青霜張口就要請罪,被紀明遙一把拽住:“回去再說。”
崔玨一定會將他如何來此、又如何來至花園對太太說清楚,其餘的事,她也相信他有分寸。
而徐老夫人做了什麼都輪不到她一個孫女去說,她也隻需看太太和安國公如何處理。
那麼,她要做的隻有——
“多虧你這個小機靈鬼!”紀明遙要嘉獎功臣!
她進了屋子就揉青霜的臉:“你有什麼想要的?給你放三天假?上次你說順德齋的桃花酥好吃,這就找人給你各樣都買上一筐!”
青霜被揉得張不開嘴,“嗚嗚嗚嗚”跟著姑娘進了臥房,看姑娘走到妝台前,拿起一對金鐲就往她手上套:“這個沒多重,樣式好看,你常戴也不突兀,以後換錢也便宜,就賞你這次的功勞!”
套完,紀明遙不給青霜推辭的時間,直接叫碧月拿錢:“快讓人到順德齋多多地買點心回來!”
“姑娘,姑娘!”青霜連三趕四說,“這賞也太重了,還要多,我不敢領了!”
她忙舉起手腕,露出絞絲金鐲,笑道:“我已得了賞,點心就我請吧,再置兩桌酒菜,請咱們院裡的人都吃一杯,算是同賀姑娘喜得佳婿,也是去一去這些時日的晦氣!如何?”
“這個好!”碧月忙笑道,“隻是你才服侍幾年,有多少力量,請了點心又要請酒吃?我們也要賀姑娘呢,不如咱們湊份子吧!”
春澗等都說很是,幾個人吱吱喳喳,又拉上三個嬤嬤一起,把紀明遙擠得沒處說話。
聽她們一人湊二三百個錢,出得不算多,她想一想,以後再在彆處給她們補回來就行了。
今天的確值得高興!!
高興的紀明遙多吃了半壺酒,醉得睡到了半夜。
晚飯時沒去請安,沒人來挑她的禮。
睡得朦朧間,她似乎聽見碧月說:“安慶堂鬨了一場,老太太的幾個陪房叫老爺攆去莊子上了。”
紀明遙輕哼兩聲。
她嘴唇睡得紅撲撲的,像茜紅色的綢緞,又似初開的薔薇花瓣。
……
崔玨含住了薔薇花瓣。
柔軟輕薄,帶著純粹的花香和些許墨香。
他好似身處在無窮蓮葉中,隨著小船輕晃。
一層薄霧阻擋了他的視線,他欲伸手拂開,卻勞而無功。他隻能重新看向這花的主人——
她烏雲似的發間還簪著一朵牡丹。
她是——
崔玨醒了。
怔坐了足有一刻鐘,他才叫小廝進來換一床被褥。
沐浴後,睡意全無。
已近五更,離平常起床的時辰不遠了,他索性走到書案邊,想繼續看睡前才翻閱了一半的古籍。
但書放在眼前半晌,他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心裡去。
他隻能繼續想那個夢。
崔玨顰起眉頭。
自幼至今,不知幾許人讚過他無所不學、學無不精,他時常告誡己身不許自滿,但也的確還沒遇見過他所不通之事。
今日他遇見了。
他……他似乎……還、還不會——,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