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謝希暮攔了下來,對二人寬慰了兩句,便隨著老族長的人去了彆院書房。
昨夜疾風驟雨,將院內花草摧殘得不像樣,謝希暮愛惜花花草草,駐足看了一會兒,才隨著下人入書房。
老人比起昨夜看起來老了不止十歲。
往日挺得筆直的脊梁骨,好似受了和謝識琅一樣的仗打,如蒼老垂柳彎了下來。
“不向我行禮?”
謝端遠緩緩抬起眼來,女子站在他麵前,卻無動於衷。
“恨我?”
謝希暮熬了一整夜,嗓子也跟著有些啞:“應該是老族長恨我吧。”
謝端遠冷笑了聲:“我是恨你。”
恨這個女人讓他的孫兒走上歧路,執迷不悟。
恨她讓清明一世的謝家背上汙名。
可恨來恨去,他又不知該恨誰了。
正如謝識琅所說。
謝希暮又做錯了什麼呢?
“希兒。”
老人從未像如今這般蒼老無力,“你是一步步看著他走到今日的。”
謝希暮深吸一口氣,“時至今日,老族長還是不願意讓他同我在一起。”
謝端遠沒有承認,而是直直看著她,“謝家養你到了如今,若非我們,若非十郎,你活得到今日嗎?”
她似是笑了,可眸底卻有淚光。
“希兒,你很聰明,你該明白的,他同你提親,這是出於他的責任心,和這些年你們相伴的情誼。”
“可你們之間沒有男女之情啊,就算成了婚,他會像對心愛的女人一樣待你嗎?”
謝端遠老眼擰在了一起,苦口婆心,“夫婦之間沒有感情,時日久了,親人不像親人,眷侶不像眷侶,平生怨懟,不得安生。”
“若是沒有你,他會娶一個心愛的姑娘,哪怕門不當戶不對,至少他不用背負天下人的罵名,希兒,你該清楚的,十郎這般好,他該擁有更快活的日子。”
老人顫顫巍巍起身,走到謝希暮跟前,塌了肩,佝僂著背,老態龍鐘。
“希兒,你清楚這其中利害的,難道舍得看他為了你背負上這些罵名,痛苦一輩子嗎?你這究竟是愛他,還是害他?”
屋內鴉鵲無聲,寂若死灰,猶似廣闊無垠的海麵,浪靜風恬。
小窗外徘徊著南飛的鳥雀,停在樹梢不多時,終究認清了自己的位置,重新起飛。
整整五日,謝希暮一直守在明理院內,盯著手底下人熬藥,每日晨起給謝識琅服藥,再扶人躺下去,給他打水擦身子,再更換裡衣。
謝識琅始終沒有醒過來,其實謝希暮清楚,謝端遠讓人動手是收了力的。
這板子上的功夫,說強短短三十仗便能要人命,謝識琅受了八十板,雖然如今還昏睡著,但大夫說了,骨頭沒有大事,不會殘廢。
他如今昏著,但不能不吃東西。
謝希暮每日給他服藥後,會去小廚房熬一鍋米糊,就像喂藥一樣慢慢喂下去。
她沒有再回朝暮院,而是讓阿順在外屋支了個小榻,方便進出照顧謝識琅。
到了第五日,謝識琅身上徹底不燒了,大夫查看過後,說傷口已經結痂,很快便能轉醒,等再好好休養一段時日,便能下床走動了。
謝希暮親自送大夫出了門,才回了謝識琅的屋子。
人還睡著,她坐在榻邊,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就像是她幼時,他辦完差事後回家,總得看一看她。
“原諒我的膽怯。”
她輕輕撫上他的臉,“我不敢等你醒來再走,我怕我會舍不得。”
“承蒙你多年照顧,我深知不能再拖累你,老族長說得對,我這是在害你。”
男子麵龐溫涼,她俯身靠近,輕輕用臉蹭了蹭他的臉。
她用極柔的語氣在他耳邊說:“白雲蒼狗,天各一方,我心念你,永世不忘。”
*
崔氏夫婦收拾的手腳很快,不過兩日,便整裝起程,阿順在京城待了十多年,說走就走,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自家姑娘倒是麵上不顯,趕路去清河郡的這些時日,楊夫人當真是很開心,同謝希暮說了很多清河郡的趣事,有時候興奮過頭,還重複之前講過的事。
可謝希暮卻也隻是笑笑,不喜不悲,讓人看不透她內心到底是什麼情緒。
女子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快半個月,楊夫人和崔皓都看出來她不是真的高興,可到底他們是離開了京城,不會再回去了。
楊夫人聽曉真說過,謝希暮喜歡江南美景,故而特意選擇了通往兩浙路的官道,雖然離正路遠了些,但勝在景好。
臨平湖有大趙第一湖美稱,謝希暮先前從未見過,今而楊夫人陪著她下馬車站在湖邊賞景,才放空了心思,去體會眼前美景。
湖麵廣闊,碧波蕩漾,雖是秋日,但周邊綠樹成蔭,微風徐徐,吹得樹葉沙沙響,似是在訴說臨平湖這些年所見證的古老故事。
湖中扁舟泛起漣漪,泛舟人揮動長竿,驚起一大片魚躍,銀尾猶如白光,與碧波形成了一道美景。
謝希暮愣了下,恍惚中記起謝識琅送給她的那座宅子,亦是美景如畫。
那是他為她打造的江南景。
而這,是真江南。
臨行前,她將那座宅子的鑰匙和房契都留在了他的枕邊,隻留了張字條。
上頭寫著,希望他將宅子留給他日後心愛的姑娘,若真到了那時,她也會為他高興。
不知怎的,她眼眶酸澀起來,楊夫人察覺她的情緒,婉聲道:“希兒,可是覺得此景甚美?”
謝希暮用力點了兩下頭,腦子裡裝的卻不是美景。
短短半月不見那個人,她的思念竟然會像是盤根大樹,生長速度赫人。
“起風了,咱們走吧。”楊夫人握了握她的手,和謝希暮重新回了馬車。
兩浙這邊的飯食不太合謝希暮口味,崔皓特意選了家潭州飯鋪,用過飯後,打算再趕段路,先出了城,再找一家客棧歇息一晚。
不知是不是阿順的錯覺,總覺得離開京城之後,天色總是黑得快些。
曉真笑話阿順是離不開家的孩子,小丫頭哼了兩聲,又挨著謝希暮坐著。
眼瞧著暮色蒼茫,這邊的百姓不喜夜裡出行,謝希暮所瞧見的過路人,無一不是低頭認真趕路。
將要過城門的時候,官兵也準備收隊了,崔皓是個懂人情世故的,親自下馬同守城將領搭話。
三言兩語,對方便知道了這是清河郡崔氏馬車,連忙行禮道:“拜見崔家家主。”
“莫拜、莫拜。”
崔皓笑容溫和,“我身上沒有官職,軍爺不必拜我。”
守城將領看了眼崔皓身後一長隊的馬車,好奇道:“家主是同夫人出遊嗎?”
“是。”
崔皓笑道:“還有我家侄女,我們在京城遊玩了一陣子,現下回清河郡,還要煩請官爺行個方便,快天黑了,我們著急趕路。”
守城將領並不知京城傳言,忙道:“那家主快先行吧,路上帶著女眷們,不好耽擱,我這就讓人開城門。”
崔皓塞了些銀子給官差們,但對方聽說是崔家人,都不敢收,還客客氣氣送崔皓重新上了馬車。
“打點好了?”楊夫人瞧丈夫回來,笑了笑。
崔皓握了握夫人的手,朝謝希暮也笑道:“等過了城門,就離清河郡不遠了,今夜找個客棧歇息一晚,用不了多久,便能到清河郡。”
楊夫人麵上一喜,挽住謝希暮的手,“希兒,等回了崔家,咱們先去給你上族譜,日後你便是我們崔家真正的大姑娘了。”
謝希暮轉頭,對上楊夫人光輝熠熠的眸子,裡頭閃動著如母親般溫柔的笑意。
謝希暮扯了下嘴唇,笑著點頭,“好。”
隻聽到城門開合的動靜,馬夫重新馭馬。
倏然。
馬夫緊急勒馬,隻聽一道馬長嘯,車後是一陣急促且繁雜的腳步聲。
崔皓立即護住兩個女子,等車穩定後,先行撩開簾子下馬車,不過奇怪的是,崔皓下車後,很久都沒傳出動靜。
楊夫人等候了一陣,難免擔心,對謝希暮叮囑:“希兒,你在車上等候,我下車去看看。”
謝希暮蹙眉,攔住了楊夫人,正要開口,卻聽到馬車簾外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好似一道驚雷,劈得謝希暮神智發聵。
“謝某來遲,還請夫人和家主,將謝某未婚妻還給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