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見聲音的刹那,馮敬就將皇帝推到了一旁,而身後,一名躲閃不及禁軍被捅成了篩子,腦袋上幾處洞口汩汩流著鮮血,死不瞑目的倒下了。
皇帝眼睜睜看著,臉上一片灰敗,轉身扶住車轅吐了起來,他心裡湧出無窮無儘的恐懼,好像有人在他耳邊不斷訴說著,如同魔咒一般——他是太子,你殺不了他,永遠殺不了他……
“不,我已經殺死過他了。”皇帝陷在無法自拔的、殷成瀾帶來的驚恐中。
靈江蹲在昏暗的角落裡冷眼旁觀,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
很快,他在森林裡發現了第二輛奔跑著灰色的馬車,同時,馮敬也帶人追了上來,他們小心翼翼挑開簾子,沒有暗器,也沒有人。
同樣的招數殷成瀾不會用第二次。
一模一樣的馬車開始接二連三出現在森林裡,如同幽靈一般。“踏踏”的馬蹄聲時近時遠,像催命的符咒敲在皇帝的腦中,整齊而有規律,這讓他想起多年之前,太子坐在戰馬上,率大軍凱旋歸來,堅硬如鐵的馬蹄踏在大荊王城寬敞的大街上,男人信馬由韁,在滿城歡呼的百姓和文武百官中閒庭自若,馭著大荊最好的戰馬,一步一步走到還是大皇子的他麵前,朝他輕輕一笑。
“皇兄我回來了。”
皇兄,我曾經如此信任你——聲音幽幽穿過椎心泣血的十餘年,終於飄到了皇帝耳邊,他猛地渾身一顫,茫然看著陰森的林子,嘶啞的喃喃自語,“不得不殺啊,不殺,誰給我想要的。”
“陛下,您說什麼?”馮敬沒聽清,警惕的望著周圍,問道。
皇帝漸漸平靜下來,神情陰鬱:“給朕仔細搜這片林子,朕不信他能插翅飛走了!”
靈江找不到殷成瀾,隻好落在樹杈上看著他們搜山掘地的尋人。
到了現在,從一些隻言片語裡麵他約莫看出來了些什麼,幾乎能支離破碎的拚湊起有關於殷成瀾的過去。
可眼下除了殷成瀾的下落外,靈江又是什麼都不願意想的,他心裡執拗而單純的堅持著——有關於那個男人的一切,他希望將有一日,殷成瀾能親口向他訴說。
皇帝找不到人,氣急敗壞下將林子裡放了一把大火,火勢迎風漸長,從山坡一路往山頂燒去,群鳥被風火逼出山林,在天空中桀桀怪叫著,盤旋不肯散去。
就在皇帝抬頭張望火勢時,忽然,他看到從山頂一處橫斷崖上有一抹玄色的身形。
不知在那裡待了多久,就這麼靜靜的看著山林中上躥下跳的他們。
皇帝的後背躥上一層冷汗,咬牙道:“來人,全部駐守在這裡,給朕封死逆賊的退路,朕要他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皇帝帶少數幾個人從背風的山路爬了上去,靈江趁機跟上,大搖大擺的在他們身後撲扇小翅膀。
他往斷崖處看去,隻見三麵絕壁,下麵是千丈高的深山老林,殷成瀾似乎極其喜歡這種孤立無援的感覺,所寢所行所到,甚至所逃之處無不孤絕驚險。
到了斷崖之處,靈江藏進了一旁的樹上,看著皇帝將唯一的出路徹底封死。其實現在為止,他也是不擔心殷成瀾的,既然他敢等候在這裡,除非想死,否則就一定給自己留有退路。
山風將殷成瀾的衣裳吹得獵獵作響,一頭墨發在風中翻飛,他麵朝著遼闊的山林,微微眯起眼,好像在追憶往事,眼角浮現出難以察覺的疲倦。
“我一直想問你,長安三年冬雪,我受人誣陷被迫入獄,你在父皇的大殿外跪了一天為我求情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皇帝沒說話。
殷成瀾又問:“長安七年,我出征南疆,你策馬三百裡送給我一副鎧甲,祝我凱旋歸來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小時候你得了瘧疾,是我母後在床前照顧你,日夜擁衾喂你湯藥,你拿她的性命威脅我時,想的又是什麼?”
皇帝眼底發紅,盯著他的背影,一言不發。
殷成瀾操縱輪椅轉過身:“那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嗎,我在想,為了得到這個位置,你可真是處心積慮,在我身邊忍了這麼多年。”
皇帝冷冷看著他,抬起手裡的刀,刀刃折射泠泠的寒光,照出一雙陰鷙的眼:“我都忍了這麼多年了……”
他緩緩走向殷成瀾,身後的禁衛軍也舉起刀來跟在皇帝身後:“……怎麼還能繼續忍下去呢。”
殷成瀾一動不動,好像還陷在回憶中,眼眸微垂,神情隱有悲傷:“皇兄,你殺了我一次,還要殺我第二次嗎?”
皇帝譏諷的笑了出來,好像已經勝券在握,殷成瀾被逼在懸崖峭壁的邊緣,這讓他想起當年的皇城宮牆下,不可一世的太子不就也屈服在自己的腳邊,吞下了他親手送上的毒|藥。
皇帝一步一步逼近,殷成瀾開始一步一步後退,退到了懸崖的邊緣,輪椅碾壓地麵,幾塊沙石從崖壁上破碎,掉到懸崖下麵,連聲音都沒有。
即便知道殷成瀾不可能就這麼束手就擒,可靈江的心依舊提到了嗓子眼。
懸崖上的風呼嘯而過。
皇帝的後背擋住了靈江的視線,就在他準備換一個姿勢,繞到前麵時,殷成瀾忽然動了,他縱身一躍,連人帶著輪椅跳下了懸崖。
靈江的呼吸一窒,一股熱血衝到了腦子裡,心臟在那一瞬間停了下來,他顧不上想什麼,甚至什麼都沒想,就躥出了樹林,毫不猶豫跳下了懸崖。
山崖上大風凜冽,靈江跳下去的瞬間幻化成人,伸出手去抓殷成瀾。
然而,他卻在狂風舒卷中看見殷成瀾臉上的笑。
男人張開雙臂迎著山風,臉上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蒼白的臉色映著漆黑的墨發,這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邪魅,幽森的目光仿佛要將人飲血嚼骨,拆分吞進腹中。
他啟唇輕輕說了一句話。
皇帝看見他的笑容,雙腿一軟,竟險些撲跪下來,他聽不見他的聲音,卻知道他說了什麼。
——隻要我還有一副骨一寸肉一捧血在這世上,你就殺不死我,我會像厲鬼一樣糾纏著你,鑽你的骨剜你的肉飲你的血,生生世世,讓你永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