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果斷,乾脆利落的將他身上的藤蔓砸成了稀耙爛。
靈江掉進河裡時沒準備好,不小心喝了兩口河水,此時正惱的厲害,粗魯的推了把那位影衛統領的腰,將他推出了河麵,自己露出臉吸了一口氣,又打算潛進水中。
齊英咳嗽著急忙拉住他:“咳咳,是你,你怎麼在水裡……”
靈江冷冷看了他一眼,沒吭聲,將衣角從他手裡抽出來,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隻留給他一個冷豔的側影,跟個傳說中的美人魚似的。
齊英還想去尋,聽見岸上連按歌的吼叫,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籠中的鳥被全部放了出來,在薄霧中盤旋,在那下麵,一朵潔白如雪的五瓣花煢煢獨立在汙濁的大河中央。
花瓣四周有無數道數十丈長的藤條摔打著,每一根抽到河麵上,都能掀起不小的浪花。
連按歌:“魚戲葉的花敗的很快,必須在它敗之前摘下來!”
說著,屈指做哨,振臂高呼。
一片陰雲從天空壓下,海東青試圖靠近,卻被藤蔓糾纏,不得其法。
水裡的靈江拎著梅花錘,一直往下潛,打算從水中攻入,但凡植物,皆根係最薄弱,這玩意長得奇葩,但他不信拔了根,它還能如此猖狂。
靈江冷冷的鼓著腮幫子,哼哼唧唧的想著,幸好他博學多才,上天入地無所不精通,連洑水都會。
根本不承認是自己當年年幼無知,嘴饞去啄了馬蜂窩,在群蜂逼迫之下,萬不得已鑽進了水裡,有幸學來的技能。
他順著往水中遊去,發現河水竟深不可測,隻好止住了念頭,就地停了下來,看著眼前粗壯的青色樹根,卯足了力氣,抬手將梅花錘揮了出去。
河水扭曲的被梅花錘帶過一道弧線,那水裡的阻力已經夠大,靈江卻揮灑自如,大張大合掄了個滿月,狠狠捶到了魚戲葉粗壯的根莖上。
根莖劇烈的晃動起來,攪合的河麵掀起一丈多高的浪潮,無數道藤蔓瘋狂的從東邊晃到了西邊。
“河裡發生什麼了?!”
連按歌下水將齊英拖拽上岸,齊英趴在地上咳嗽幾聲,眉頭緊鎖的搖了搖頭,盯著翻滾的河麵,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靈江第二次掄捶出去,魚戲葉吃痛,藤蔓開始淩亂的扭動起來。
在他即將氣息用儘,掄出第三回時,魚戲葉那猙獰嚇人的藤蔓忽然從河麵退進水裡,遇見了洪水猛獸似的迅速逃竄,眼見那兩片芭蕉葉子就要帶著小白花潛入水中,連按歌呼哨示意海東青。
神鷹負翅疾飛,直衝河麵,風馳電掣,在小白花沒入水麵的一瞬間,將其掠進了囊中。
海東青攜魚戲葉的花扶搖直上雲空,發出振奮嘹亮的嗥嚎,在雲霧之中傲然盤旋,黎明黯淡的曦光渡上它的翅膀,如同鑲嵌了一道華貴的銀輝。
濃霧漸漸散開,秀麗的海島在眾人眼前緩緩揭開麵紗。
海東青帶著小白花直接飛向山外,連按歌抹了把臉,拍拍齊英的肩膀:“完成了。”
齊英站起來走到河邊,河水還依舊渾濁,他蹲著看了良久,直到水麵漸漸平靜下來,都沒有異常再出現。
“看什麼?”連按歌問。
齊英伸手撩了把水,遲疑道:“我在水裡看見那個人了,是他救了我。”
連按歌沒明白他的意思:“啊?”
齊英脫了衣裳,打算再下水:“是閣裡查不到的那個人。”
連按歌一愣,馭鳳閣都查不出蛛絲馬跡的人屈指可數,他很快就反應過來說的是誰。
“他好像就在水裡一直等著,是他暗中幫我們弄退了藤蔓,不然魚戲葉不可能會突然退回水裡。”
齊英拉開袍子,就要下水,連按歌止住了他,正色道:“照你來說,那個人的武功應該深不可測,如果他想走,你下去也是找不到的,我們回去再說,現在這個人是敵是友,都非查不可了。”
齊英隻好點頭。
一旁忽然傳來聲音。
連按歌扭頭,看見一隻濕漉漉的落湯鳥不知從哪裡爬出來的,半死不活的趴在一堆枯葉中,淡黃色的小嘴張開,卟嘰卟嘰往外麵吐水。
他返回去拎起小鳥的爪子瞅了瞅:“哎,可以啊,沒死啊,我還以為你被怪魚吃了呢。”
小黃鳥卟嘰,吐了他一臉河水。
“……”
他們走出山穀,天色已經亮了,海島不遠處停靠著一艘巨大的船,清爽的海風吹拂著,海島的沙灘上馭鳳閣閣主坐在輪椅上,已經等候他們許久了。
“見過閣主。”連按歌和齊英欲行禮,被殷成瀾止住了。
“辛苦各位。”殷成瀾微微頷首。
連安歌笑了下:“得此一句,不枉這一趟奔波。”
殷成瀾勾起唇角,被及時送來的小白花已經劈成兩半,一半服下,另一半交給嚴楚製藥,此時,他的臉色比之前看起來好了很多。
靈江被連按歌隨意拎在手裡吐水,迷迷糊糊中聽見殷成瀾的聲音,掙紮著撲騰了下翅膀。
殷成瀾撫摸著海東青的翎羽,目光在他身上一掃而過,很快就收了回去。
即便精疲力竭,剛剛那點混沌卻消失殆儘,靈江睜著小眼,第一次看清楚了殷成瀾的眼神。
那是一種沒有失望,也沒有期待的平靜,置若罔聞,全然不在意。
靈江被藤蔓拉進水裡,險些被淹死時也沒像現在這般難受,如鯁在喉。
於是他閉上眼,放任自己昏睡過去。
輪椅碾壓柔軟的沙灘,被殷成瀾撫摸的舒服的海東青忽然張開翅膀,飛到身後的連按歌身旁,探爪一抓,將他手裡那一坨軟綿綿、濕漉漉、臟兮兮、屎黃屎黃的東西抓了過去,隨即丟到了殷成瀾手裡。
海東青沉靜內斂的用爪子將小黃鳥往殷成瀾手裡踢了踢,拿腦袋蹭了下他的手背。
好像是在替小黃鳥邀功。
連按歌:“對了,這次幸好有它,我們……”
殷成瀾:“我知道。”
薄薄的唇角帶著笑容,審視了下手裡雞崽似的小鳥,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摩挲了下小黃鳥的肚子,撥了撥他頭頂風騷不在的呆毛,取出一條帕子把靈江裹了裹,放在腿上:“走吧,回去再說。”
連按歌上前接住殷成瀾輪椅,推著他上了大船。
大船在蔚藍的碧海上穿行,而昏睡著的靈江就這麼錯過了自己第一次被殷成瀾摸小肚肚的這一幕。
而後不知遺憾了多少年,每每提及此事,都要憤怒的罵上一句:“你他娘的,真能裝。”
齊英和連按歌梳洗過後,前來向殷成瀾述職,兩三筆帶過海島上驚險的一夜,將重點落在了齊英在河中見到的青年身上。
齊英:“我們在海上沒有見到其他船隻,很有可能此人是跟著我們上島的,興許現在就藏在船上,屬下想要徹查船夫和影衛。”
“還有,此人與季公子相識,興許季公子會知曉一些……”
殷成瀾端著一盞茶,抿了一口:“不要牽扯季玉山,我們現在沒必要逆了嚴楚的鱗,不過,你可以旁敲側推,暗中調查他。”
齊英領命,卻沒退下,似乎還有話要說。
殷成瀾將茶盞放到一旁:“我知道你的意思,畢竟他救了你,還暗中助我們拿到魚戲葉的花,如果此人身世清白,與那個人並無牽連,我倒是願意與其結交一番,見一見你口中這位能將八棱重錘使出驚鴻遊龍之姿的人。”
齊英點頭,行禮離開。
當天下午,船中戒備忽然森嚴起來,齊英親自將船上所有人都盤查了一遍,大小艙房、角落,方寸之地都沒放過,然而除了在河裡驚鴻一瞥後,那個冷冽的青年卻是半個音訊都尋不到,恍若人間蒸發。
齊英拿著靈江的畫像,這回那畫上不再是寥寥幾筆,而是用了濃墨重彩勾勒出青年俊美的五官和勁瘦瀟逸的身姿,去了殷成瀾的艙房。
連按歌正捧著賬本與殷成瀾核對閣中的賬目明細,見此畫像,驚訝道:“齊統領,將來你要是被十九爺踢出馭鳳閣,出去賣畫也餓不死了。”
齊英懶得理他:“欠我的隼記得給我。”將畫像在桌上鋪開,向殷成瀾彙報了起這兩日盤查的結果。
“船上無可疑人選,反倒是季公子問起在找什麼人,我向他透漏了一些,季公子大概有所察覺,說尋找的人他應當認識,隻不過也是萍水相逢,並不清楚他的來曆,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在海島上。但提了一句,此人對馭鳳閣絕無歹心,屬下認為季公子應該沒說實話,他身邊有神醫穀的人暗中保護,我們的人無法靠近,怕是想查什麼很難了。”
齊英說完,沒得到回應,撩起眼皮,就看見他家那位十九爺坐在窗下,正饒有興趣把玩著用素帕裹著的小黃鳥。
那小鳥的後背掉了幾根毛,洗乾淨後就顯得有點禿了,露出指甲蓋大小的一片粉嫩的皮膚,傷的不輕,氣息奄奄的昏睡了兩日還沒醒過來。
此時軟綿綿趴在殷成瀾的拇指上,被男人從頭到腳摸了個遍。
長年養鳥的人都自有一套辨識佳品的方法,首當其衝的便是摸。摸鳥骨是否流暢,便於飛行,摸腹部前胸可否豐滿強壯,再摸羽毛是不是光滑細膩,色澤光亮,握在手裡時有沒有滑不溜秋的感覺。
靈江雖然乍一看形似鵪鶉,可掩蓋在細絨羽毛下的身體卻結實富有彈性,該有肉的地方,肌肉均勻,不該有肉的地方,緊致勁瘦,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殷成瀾一摸便知他小是小,但絕對是鳥中不可多得的體型。
上乘的鳥不單要看體型,還需觀五臟六腑,鳥不像人可切脈探知,於是衍生了獨特的斷法。
殷成瀾熟練的讓靈江趴在手背上,掀起他屁股上的兩根尾羽,用考究的目光打量著靈江粉嫩的臀部,鳥是直腸子,一隻鳥的五臟好不好,看看屁股是否乾淨就知道了。
畢竟腸胃不好,總是拉稀的小鳥,屁股總沒他長得這麼嬌嫩乾淨吧。
靈江是萬萬想不到,自己這一昏,連屁股都被人瞧光了,幸好也是昏了過去,不然得氣成什麼樣。
殷成瀾將小黃鳥把玩一番,發覺這確實是隻不錯的鳥,心滿意足的用帕子把他包了包,放到了一旁,才將目光放到了那張圖上。
齊英道:“爺怎麼看?和那個人……有關係嗎?”
殷成瀾的手指敲著桌麵,艙房外海水嘩嘩作響,毒性被暫時壓製,他感覺到久違的輕快,濕潤的海風從艙壁上的小窗吹拂進來,吹散了前幾日毒發難忍的陰霾,再加上偶然得到的奇鳥,殷成瀾的心情出奇的愉悅,甚至感覺到幾分少年時的自在肆意.
然而,這些隻是像風一樣輕輕佛過他的心頭,末了,椎心泣血的仇恨如枷鎖般依舊壓的他喘不過氣。
剛剛一瞬間的輕鬆好像錯覺,殷成瀾收斂神情:“去一封信給山月,讓他回來吧。”
說完,伸手將半掩的艙窗推開,近乎清澈的陽光照了進來,遠處蔚藍的海麵白鷗點點,但重新落在他心上的陰霾,海風卻再也吹不散。
大船乘風破浪,一日千裡,待靈江醒來時,已經回到了馭鳳閣黃字舍的鳥窩裡。
頂著亂糟糟的呆毛從鳥窩裡坐起來,回想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靈江發現他暈船暈的鳥事不知,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唯有殷成瀾輕描淡寫的一眼,像是刻在了他心頭一般,刻骨銘心的清晰。
他四仰八叉倒進鳥窩裡,冷清的盯著鳥籠頂上粘著的幾根羽毛,心裡刀光劍影,一片血流成河,最後,靈江把眼一閉,想著一句話又睡了過去。
他在想,到底還慣不慣著殷成瀾了。
靈江在黃字舍裡混吃混喝了住了幾天,直到黃字舍的訓鳥人發現這幾日鳥飼料明顯少了很多,挨個檢查鳥窩時才將他揪了出來,想起前段時間連大總管曾親自過問過這隻小黃鳥,訓鳥人便巴巴結結的向上一級彙報,一級報一級,把靈江送到了連大總管的跟前。
連按歌的住處也是亭台樓閣、綠瓦朱甍,見到小黃毛之前,他正坐在涼亭裡,逗著鷯哥喝著小酒,哼著小曲,看著賬本,舒坦的快要成仙了。
一眼瞧見鳥籠裡那黃的沒有一根雜毛的小鳥,連按歌險些連人將鳥籠都打包扔出去。
不過他仍舊忍住了,拿出笑麵狐狸的臉,稱讚了下屬幾句,又和藹可親的問人要不要留下用午膳,直到送人離開,連按歌轉身的瞬間,臉便黑成了炭。
他快走幾步走到石桌前,指著鳥籠裡一臉無所謂的小黃毛說道:“你又犯什麼事了?”
靈江懶散的打個哈欠,沒看他,伸出小翅膀將鳥籠戳開,邁著丫字爪爪走了出來,走到桌上的酒盞前,見裡麵還滿著,就蹲在盞邊歪頭問:“你還喝不喝?”
不等連按歌回答,接著道:“不喝我喝了。”
說完,低頭啄了一大口,揚起細細的脖子咽下去,砸吧一下,又啄一口含在喉中,微微眯起了眼。
一副經驗老道的酒鬼模樣。
連按歌便想不通,他是怎麼把萌萌的自己養成了這個鬼樣子。
連按歌隻好又倒了一杯,還順帶給靈江添滿,添完才反應過來,暗道了一聲手真賤。
靈江不搭理他,悶頭啄酒,酒水從他淡黃色的鳥喙滾到桌上,濺起的水珠濕了他的鳥爪,他也不在意。
連按歌跟著莫名喝了一會,終於品出了味道,端著酒盞斜眼看鳥:“哎,我說,你該不會是情場失意了吧。”說完,又啼笑皆非,“不對啊,你們鳥還講究個你情我願啊?”
轉眼,小黃鳥便啄乾兩盞酒,擺了下翅膀示意連按歌倒酒,連按歌被自己神奇的想法塞滿了腦子,拎著酒壺在小黃鳥麵前晃了兩下,就是不肯倒酒:“你給我說說你們鳥鳥平常都聊什麼唄,我有好酒,你怎麼也得有故事吧,不能平白喝了我的酒。”
靈江終於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連按歌興致勃勃與他對視。
片刻後,靈江飛了起來,冷冷道:“喝你一點酒,廢話真球多。”
然後飛到涼亭外麵消失不見了。
連按歌的笑意凝固在唇角,手指攥緊了細頸的酒瓶,他還是笑著的模樣,不過現在看起來有種咬牙切齒的猙獰。
“總有一天,我非要把你拔光毛烤了吃,才能解我心頭之氣。”
靈江迎風展翅,在天空底下漫無邊際的飛,連大總管的酒果然是好酒,隻有現在吹了風,才隱隱有些上頭,他胡亂撲棱了幾下翅膀,落到了一處,抬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不覺竟飛到了殷成瀾的書房。
房門咯吱一聲被推開,殷成瀾坐在門口,與窗台落著的鳥對上了眼。
確認過眼神,是還想慣著的人,靈江悲憤的想。
殷成瀾操控輪椅進了書房,抬手一揮,剩餘的幾扇窗子就全部被揮開了,是用了內力的,靈江一直都知道殷成瀾也是深藏不漏。
他小模小樣的蹲在窗台上,頭頂那撮小黃毛在風裡招展,眯起眼盯著男人。
殷成瀾坐在窗邊,從一旁的桌上拿了本書,翻了兩頁,漫不經意道:“怎麼不說話?”
他的聲音低沉潤朗,靈江頓時覺得那酒是真的上頭了,心裡一邊對他的不在意憤憤微惱著,打定主意以後都不搭理他,可又被殷成瀾的聲音、他抬頭看人時的側臉,翻閱書籍的手指而吸引著,很想走過去啄上幾下,嘗嘗味道和溫度。
見那伶牙俐齒的小鳥好一會兒都不吭聲,殷成瀾將書扣在腿上,雙手交握,微微挑眉:“有心事?”
靈江抿緊唇,他不想說話的時候,就是個屁都不放給彆人聽。
殷成瀾便轉頭看著天色:“你今日來的晚了,明日寅時,天還未亮時再來吧。”
靈江不解的睨他。
殷成瀾也不再說話,繼續低頭看書,顯然是送客的樣子,靈江在他的發頂留戀片刻,抬翅飛走了。
之後的半天裡都在思考殷成瀾最後說的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夜色漸濃,靈江趴在鳥窩裡默默看著頭頂的明月,煩躁的把築窩的稻草踢的到處都是,將小腦袋埋進翅膀之下,心道:“管他娘的什麼意思,你讓我去,我便去嗎,老子偏偏不去。”
然後,雞叫三更,寅時一到,靈江就摸黑去水池邊洗了爪爪,梳了羽毛,抓了呆毛,還是乖乖飛到了懸崖絕壁的萬海峰峰頂,馭鳳閣閣主的府邸聽海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