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丹都被灌了兩口酒,臉上透出紅暈的時候,中女儀拉著瀛姝下了北樓:“有我們兩個在場,她們多少還是有些放不開,需要照應著我們,難得今年能過個這樣的除夕,再過上幾個月而已,有幾個人就要出宮了,雖然這也是好事,可隻怕再見不易了,一同處了這些年,心裡都是不舍的,今晚就讓她們儘情致興。”
這一走,不覺走去了值院外,身後是乾陽殿,今夜照舊燈輝煌,往前走不遠,就是顯陽殿,鳳厥上掛著華容燈,那是唯有新歲才會燃亮的一組燈器,共四麵燈屏,屏上不僅畫著國色天香的牡丹,還有仙鸞展翅,燈器是轉動的,光華流溢,牡丹隨風而動,仙鸞留連飛翔,這懸於半空的華美,高高在上,應是希望讓世人仰望稱羨。
可其實,台城之外,沒有誰真的會注意鳳厥上的華容燈。
隔得太遠了,從市井張望過來,再龐大的燈器,也如滄海一粟,反而會讓人疑惑,為何鳳厥如此孤高,為何在新歲時,非要被燈燭照得如此孤高。
此時,中女儀望著華容燈,站住了步伐。
“女監前些日子忙著查探何事,我略有耳聞。”
中女儀的聲嗓還是溫暖柔和的,哪怕緊跟著的是一聲歎息:“今夜華容燈仍然還亮著,陛下應該不會繼續追究了吧?如此也好,這宮廷,無論何時都需要粉飾太平,若真是連粉飾都無必要了,我們在這當中,乾陽殿和顯陽殿,越發被擠迫得膽顫心驚了。”
“中女儀是有事向我打聽?”
“你真是太警覺了。”
中女儀退開一步,躲進了樹影裡,問:“女監可知道這華容燈的來曆?”
“倒是沒有關注過。”
“皇後,閨名懿妽,字華高,據說是皇後出生之前,其母夢見受神女之邀,赴天庭的牡丹盛會,夢醒,便得一女,皇後未成皇後前,一直不知夢兆真意,直到母儀天下,恍然大悟,才敢將此夢兆告訴陛下,陛下聞之大喜,遂令造華容燈。華容燈內,置七十五盞燈燭,因皇後生於一年中的第七十五日。”
居然是這樣的典故?瀛姝眨了眨眼。
中女儀還一直看著華容燈:“我入宮入得早,我知道這盞燈其實就是皇後自己為自己造的,當年三夫人入宮,每一位都比皇後出身高貴,皇後憂心不已,也不知聽了誰的諫言,敷演出夢兆之事,企圖讓世人相信正因為有她降世,才會有現在的東豫皇朝。”
“這是真話,不過,還是少說為妙啊。”
“跟女監說說大抵是無礙的,我想女監應該比我知道更多的隱情,像皇後這樣的人……我有時候甚至困惑,不是說男子多薄幸麼?陛下完全可以無奈為由,以社稷為重,另立後宮之主,天下人不會有誹議,因為輿情,不儘都是受控於世族文人麼?百姓其實都是務實的,他們才不會因為一個眼裡根本沒有他們的婦人,去打抱不平悲歎憤怒。”
中女儀忽然指著華容燈:“這一盞燈,曾經熄滅過,那一年新歲,風雪大作,使得燈器傾斜,多虧得匠人心細,在構造之時就想到會有意外,於是雖然熄滅,但不至於著火,可皇後依然用疾病突發為借口,證明有幾個宮女為人所收買暗中用厭勝之術咒害她,解釋了為何華容燈會因風雪而滅,可共有九個宮女,被冤害處殺!
她們雖然都與三夫人有所親近,可並沒有咒害皇後,她們死得太無辜,而從那之後宮人都明白了,雖然皇後並非出身名門權閥,可在這座內廷裡,仍然能夠主宰不少人的生死。”
瀛姝隻是靜靜聽著。
中女儀又是一聲歎息:“有的話憋在心裡,著實不吐不快了,陛下寬仁,但皇後陰狠,我算是個幸運人吧,明白,並且能夠在內廷找到保身之道,我現在甚至還有希望求赦了,中女史,你的這個提諫,對所有宮人而言都是福音。”
“中女儀也想求赦?”瀛姝問。
“現在不求,過幾年吧。”中女儀說:“我已經快至不惑了,是不想嫁人的,現在回去心裡忐忑得慌,預料不到今後會麵臨何種境況,還是再看些年,確定得了放赦回去,不至於成為家人的負累,又或者甚至能為子侄輩在京中謀個生計,也不枉了……”
不枉了什麼中女儀沒有說,她似乎在今晚拉了瀛姝來內廷裡最核心的兩座殿閣間散步,並非是為了要探問什麼,而是為了要發泄某種壓抑已久的情緒。陳扇仙說當建興年降下帷幕,未亡人遷居離宮後,需要的就不是拚爭傾軋,得靠著某個或者某些人的陪伴渡過餘生了,但對於更多的女官、宮人而言,也許從入宮那天起,孤獨就如影隨形,最初是拚儘努力想要活下去,可越活就越孤獨,迷惘的前路,不知道想要獲取什麼,能看清的是不斷在失去,逐漸遺忘的家園,失去了親友的音訊,同行者稍不小心就跌落深淵粉身碎骨,她們來到人世間最富麗堂皇的地方,可又像從來走不進飛閣流丹裡,就連是更清醒了,還是更惘然了,都難以篤定。
瀛姝沒有再回北樓。
她知道除夕夜宮中是子初下鑰,宮宴應當亥正散去,子初時南初應當已經回到了鬼宿府,瀛姝隻有一個辦法阻止南次切莫急於利用殷才人事案這個突然的契機,她從窗邊的架子上取下一個青瓷小碟,傾出一些金色的粟米在碟子裡,聞機就從房梁上飛了下來,很歡快地享用這餐宵夜。
瀛姝撐著下巴,她不知道聞機能否聽懂:“你不是信鴿,但這回我隻能把你當信鴿用了,你得飛去鬼宿府,鬼宿府你還記得的吧?五殿下你也還認得的吧?你得把物件捎給他,好聞機,這回真要靠你飛雀傳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