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頗喜泗水,而且她也是個習慣了晚睡的人,就說:“我陪泗水一道吧,今日坐了許久的車,我也想舒展舒展筋骨。”
瑤華宮裡哪怕隻有宮人,但作為行宮禁苑,自然不會疏於安防,四個主要的門禁夜間不僅會下鑰,而且都有兵衛負責看守,不必擔心有歹人闖入,且瀛姝剛才聽那宮女說明月苑中有座高閣,登上後既然都看見宮牆之外的市井之景,想必也能看清整座瑤華宮的大致布局,她去到陌生之處有個習慣,那就是至少得對身處什麼環境有個大概的了解。
廂房裡備著照明的風燈,泗水已經迫不及待點著了,經過秋狩的風波後,她仿佛已經完全忘了瀛姝還有世族出身這一層身份,隻把瀛姝當成“姐妹”看待了,一手提著燈,一手就挽著了瀛姝胳膊,有說有笑就出了廂房,淩尚宮直搖頭,抻著被子的一角,歎了聲氣:“十幾歲的女娘,哪怕受慣了宮規的拘束,天性還是貪玩的,就連王女監竟也不例外。”
“女監尋常在宮裡夜間都要讀書的,這次出行總不能連書卷都帶著,也該趁機活動下筋骨,在乾陽殿值務跽坐的時候多,書寫的時候也多,其實比在彆處值務時更辛苦,不說彆個了,就連我這回隨女監來行宮,都覺得鬆弛了不少。”映丹抻著被子的另一角,也笑著說。
“我算是熬出來了,現侍奉殿君,比過去可要輕鬆多了,不過我看著子施她們,一個個的都比過去更勤於值務,聽說還都跟著王女監學,現在不僅是看閱邸抄,連經史釋義都要習閱了,居然一個個還興致盎然。”
“女史施如今可是女監最得力的助手了,誰敢信數月前,她還設計陷害過女監。”
子淩本也是從乾陽殿出來的女史,很知道這段過節,也感慨道:“誰說不是呢,想當初連我對女監都是有成見的,因為明知女監跟我們的出身有天壤之彆,總是會覺她定然自恃矜貴,女監後來自證了清白,我們又以為子施定然結局淒涼了,許不會因此喪命,也必然會被罰去罪役署,宮女一但入了罪役署,那就是勞苦至老的命數,是真沒想到女監竟有那樣大的胸襟,子施真是好時運,命中注定遇貴人。”
子虛的“伯樂”現在已經抵達了明月苑外的值舍,打量著這間隻有香芸獨居的屋子,宮女的值舍當然都沒有設造火壁、地暖,雖不敞闊,還是讓人覺得寒涼。靠著牆壁放著一張窄榻,也未懸帳子,榻前放著麵木架,是供搭放衣裙的用具,這是一間極其普通的值舍,但因為隻有香芸居住,據瀛姝猜測,香芸現在的職級至少應是女使——雖然“女使”也是所有宮女的敬謂,不過其實作為職級而言,次於女執,已經屬於女官階層了,有彆於普通宮女。
相比於喋喋不休的泗水,香芸顯得尤其沉靜,瀛姝甚至懷疑她已經忘了泗水這麼個人,隻當泗水提起過去,她才明白了泗水是舊識,不過她雖然沒顯出多少熱情,卻將床上的薄氈子取來給泗水搭在膝上,是個很細心的人,也並不是涼薄的天性。
瀛姝沒有坐下來,因為這間值舍裡其實沒有第二張坐枰,她乾脆就跟泗水說:“我不擾你們敘舊了,我去明月苑裡逛逛。”
香芸將坐枰讓給了泗水,她其實隻好跽坐在一張薄席上,此時起身道:“早前有內臣特意來叮囑了,稱幾位殿下安置在明月苑後的殿閣,為防宮人衝撞殿下,因此今晚會將明月苑的南門鎖閉,不過門匙是由奴婢收著,奴婢這就替女監開鎖,不過女監入明月苑後需得從內落栓,提防其餘宮人不知今晚有殊禁而擅入。”
瀛姝微微一笑。
這真是個心思細膩的女子,她遠在瑤華宮,應當不知建康宮裡的人事,可卻能判斷什麼人可不受殊禁的限製。
瀛姝對香芸有了點“看法”,但她卻並不急著表露,隻是謝過了香芸,這回甚至都沒有花銅銖表示實際的謝意,當入明月苑前,隻對泗水道:“我一陣間回去時會來尋你,你也得等著我一同。”
香芸又道:“明月苑南門為正門,北門為後門,也就隻有這兩道門禁,女監將南門落栓,就隻有北門可供人進入了,但今日為免宮人衝撞幾位皇子殿下,在明月苑東甬的屏門處安排了寺人看守,因此一陣間女監仍然隻能通過南門出來才能回到明鑒閣。”
瀛姝又多謝了香芸一回。
香芸見南門關閉,沒急著走,直到聽見落栓的聲響,才和泗水轉回值舍,兩人各自坐下,泗水擁著薄氈,問香芸:“王女監貌美吧,你剛見她,有沒驚為天人?”
“是。”
“我跟你說啊,她的身世可不普通,她可是臨沂公嫡親的孫女,堂堂臨沂王氏的閨秀,不過王女監一點名門閨秀的架子都沒有,殿君可喜歡她了,其實殿君這回也想來瑤華宮,不過建康宮裡還有更多的事務,這回因為王女監的諫言,陛下答允了但凡年滿二十五歲的宮女,可自請求赦,因此殿君要留在建康宮稽問達到求赦條件的宮女,隻好讓淩尚宮和我來瑤華宮稽問。”
“年滿二十五歲的宮女當真可以求赦?”香芸猛地向前傾身。
“除了罰去罪役所的宮女,都可以求赦,不僅會得放赦,而且還可以支領十萬錢的補恤!我跟你說,連怎麼確保這十萬錢真能放發到宮女手中,怎麼順利被帶回原籍,種種細處王女監都考慮得妥妥當當,真不愧是名門閨秀,不僅貌相美,頭腦更是聰慧,淩尚宮是不想求赦的,我卻犯了難,我其實不舍得殿君和王女監,若是日後求赦,就再難見著她們了,可我也掛念阿爹阿娘和兄嫂,我都不知道阿嫂生的侄兒還是侄女呢。”
“真的,我們真的都可以獲赦返家了?”
“現在還不行,得年滿二十五歲,還有十來年呢,不過到底是有指望了不是?還有,我這回急著見你另為了一件事,我在宮裡,可以央殿君替我送信回家,也有辦法讓家人通過驛傳把音訊捎回宮裡,你想給家人報平安麼?我可以幫你啊。”
“我想。”怎麼不想呢?她的父母甚至都不知道姐姐已經去世,也不知道她的生死,她離家前父親剛還上因為開荒欠下那筆租賃耕牛的借貸,卻發愁需得等官衙另發派應選的補恤才能置辦必須的農具,也不知補恤是否按時派發了,那些荒田是否已經有了收成,父母是否康健,阿弟的耳疾有沒有好轉,她離家這麼久了,就沒有奢想過還能知道家人的音訊,她日日夜夜祈求的,就是家人能得平安,天上的佛祖神仙有沒有聽見她的祈求,有沒有護佑她的親人。
她也不該來瑤華宮的,她現在很想回到建康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