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尚能信君否?(1 / 2)

瑤華宮作為一座行宮,規模自然難比建康宮。

瀛姝登上明月苑的那座高閣,借著此夜清亮的月色,還真的能一瞻瑤華宮的布局,前廷的確更加“荒涼”,此時被夜色淹沒著,隻能看見那些殿堂的輪廓,目測其實隻有後廷的三分之一大小。

關於丹徒鎮,瀛姝其實知道一些典故。

這裡在東吳政權時期,其實很屬荒蕪,村郭零星,鎮集蕭瑟,至後,因東吳王儲曾經鎮守海陵,當得位掌控王權,還時常以督造海船的名義至海陵郡遊玩,一回途經丹徒,休整時見一農家女姿貌動人,欲召其入宮,怎知那女子已經有了意中人,誓死不從,東吳王還有幾分憐香惜玉之心,沒行逼霸之事,卻又不肯罷休,故而授意海陵郡守以征集舟匠的名義,將女子的意中人召集去海陵衙署服役,意圖拆散二人緩緩圖之。

誰知那女子也是聰慧的人,情知這是東吳王在暗中使計,性情還甚剛烈,自知難以遂願了,竟然投江而亡,東吳王聽聞噩耗,悲痛不已,便下令在丹徒造了瑤華宮,且還請了巫師作法,以為就可以將女子的魂靈拘於瑤華宮內,使得夢中常來相會。

瑤華宮建成不久,夏侯政權就向東吳王廷正式宣戰,東吳王居然還時常來瑤華宮悼念亡人,根本就不關注那場存亡之戰,身死國滅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而丹徒鎮當然不會因為東吳王廷的衰亡反而欣欣向榮,是直到大豫建國,陵海郡漸多海寇作亂,海寇從陵海登陸,一路劫掠,好幾次竟然威脅到了建康城,於是江東顧氏聯合幾大家族,開始了抗擊海寇的戰役,為了防止海寇經丹徒直擾建康,在丹徒建城駐軍,丹徒鎮才慢慢繁榮起來。

瑤華宮的興建始於一場孽緣,而那位身死國滅的東吳王江顥,落得那樣的下場竟被一些士人歸結為多情,瀛姝現在這座夢歸樓上,瞻望著月色星輝下,人間市井與之相應的盞盞燈火,她突然又想起其實前生時,司空北辰曾經打算擴建這座行宮,沒有來得及征問於朝堂,在宮裡的一場家宴時,借著酒興說起這個想法。

也說起了江顥和未留名於史書的那位農家女,驚鴻一瞥、遺恨終身,留下依於淮水的此座行宮,和流傳世間的風流韻話,司空北辰應是不覺這段令人扼腕的情事正為東吳滅國的肇因,他甚至說江顥彆無所長,唯“多情”一點才值得世人津津樂道。

司空月狐當日在宴上,直接反駁。

“江顥非多情,而是貪耽美色,明知自己乃是一廂情願,害死了治下的子民,非但沒有一絲悔愧之心,竟然還妄圖借助巫術將那女子的亡靈困禁在行宮,這樣的貪欲,雖然不能說是亡國的肇因,但也足可視為無可救藥的症斃!陛下擴建瑤華宮,意為顯張江顥的深情,臣以為萬萬不可。”

司空北辰大笑道:“我就知道,四弟定會阻撓我行此荒唐之事,不過四弟莫不以為我真有如此荒唐的念頭?”

那之後,司空北辰再沒提過擴建瑤華宮之事,瀛姝一度也以為司空北辰隻是酒喝多了在家宴時逗趣。

她當時沒意識到,她其實和農家女的遭遇沒什麼不同,隻不過她畢竟更愚鈍,沒看穿司空北辰在以柔情之偽裝,行為欺霸之惡實,她被加了蜜糖的鴆酒麻醉了理智。

瑤華宮,其實不該存在,但已經落成了,跟丹徒城互相凝望,比行宮更年輕的城池代表著此地的新生,而這座雖然占地不那樣廣闊,但依然美輪美奐的宮殿卻見證著一姓政權的病入膏肓。

這裡沒有拘禁任何一個亡靈,瀛姝堅信江顥不可能和那個冰清玉潔的靈魂重逢,百年前,即將敗亡的君主醉臥夢歸樓,夢見的也隻是他醜惡的欲望,於是樓閣中,後來才有這些千姿百態的女子造像的燈具。

瀛姝其實隻點燃了一盞燈,銅像雕成女子清秀的美目,似仙子飄降,依窗而立,燈芯卻設造在女子發髻上鏤空的花釵裡,燭影使得雙目有若含情,但也不過是人的臆造,自欺罷了。

這座樓閣上,未懸簷鈴,看來那亡國的君主始終未得遂願,竟擔心簷鈴的搖響擾了他的美夢,或許他還動過將這些“神女燈”帶入墓葬的念頭,活該身死國滅,連隨葬物都沒有一件。

匠人精妙的手藝,創造件件美好的器物,該留給活人賞鑒,墳塋不應成為這些藝術品的歸宿。

瀛姝抬手撫摸“女子”冰冷的臉頰,柔軟的手指,停佇在眼角,似乎能感受到這裡該有淚水,不是亡靈之慟,而是工匠賦予亡靈的同情,哀傷著這樣一個佳人,生前與愛人離散,死後魂靈還要被暴君禁祻。

忽然,寂靜的深夜,不知何處傳來淒哀的聲樂,是骨笛奏出。

瀛姝一時聽住了,樓閣不懸簷鈴,卻仍有風聲,笛樂就是今夜的風聲,緩緩綿綿地來,纏繞徘徊,似送來了百年前淮水邊上的聲聲絕唱,並無激怨,因為赴死之前,那吟唱的佳人心中仍然隻有和她離散的情人,不屑於控訴始作俑者。

也不知“風聲”究竟何時而止。

有一隻灰雀,站在窗口,是聞機。

瀛姝知道聞機隨她來了丹徒,聞機飛不了這百餘裡遠,不過它總有辦法藏身在車輿某處鏤空的構造裡,也有辦法在偌大的宮廷找到棲身的簷梁,時不時就現身提醒她,它一直跟隨著,瀛姝朝向聞機伸手,聞機卻沒有搭理她,竟又飛走了。

因此當木梯上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時,瀛姝並不覺得十分意外。

司空月狐竟沒有掌燈,摸黑走上的歸夢樓,瀛姝略將風燈提高,挑釁般的去照他的神色:“你讓聞機跟蹤我?難道殿下現在還要說是來丹徒軍營巡視的麼?”

“神女燈”的用途其實並非用來照明,尤其隻點了窗邊的一盞,根本無法照亮燈具之外的境況,瀛姝欲窺司空月狐的神色隻能借助她手裡的風燈,而這盞燈不僅照著他的臉,也照著她的臉,司空月狐看見的是兩張臉,銅像的和瀛姝的,兩雙眼睛裡,似乎流露的都是奚落的意味,他突然覺得還挺有趣的。

“我之前來過瑤華宮。”答非所問。

司空月狐繞過瀛姝,站在“神女燈”前,把銅像盯著看了好一陣:“其實江顥根本不記得農家女的容貌,這些燈盞的形容是按耿王後仿照的,耿王後是江顥的嬪妃,死後才被追封為後,她死於鬱症,且死前,江顥從未見她露出過笑容,耿王後心高氣傲,極其篾視江顥昏庸無能,無奈當時隻能委身於君王,入東吳宮僅僅半載,就因鬱症而終。”

又是一個不得自由的女子。

“江顥曾因百名畫工難以繪出耿王後的風采,儘數處死,後來還是他的發妻繪出了現被高陽館珍藏的《神女圖》,江顥以此圖為設像造成了共九組燈具,命名為‘神女赴夢燈’,設於夢歸樓,他死前念念不忘的兩個女子,其實都是他求而不得的。”

司空月狐轉過身來:“東吳的世族要求留下瑤華宮,其實不是為了悼念江顥,是因江顥死後,他的發妻張王後曾經遷居瑤華宮,張王後出身吳郡張,也就是現在的江東張氏,她具有悲天憫人的情懷,無奈卻難以諫阻江顥的種種暴行,東吳國滅,她孀居於此,險為海寇淩辱,多得宮人宦官拚死相護幸免於劫難,待海寇之亂平定後,她上書懇求赦放宮女歸家,並求得她的父兄好生安置那些宮女,宮女們十分感激她的恩德,當然,當時不少士人也對張王後的德品十分敬崇。

張王後病故於瑤華宮,那時,丹徒城池剛剛落成,江顥此人昏庸暴戾,東吳政權亡於他執政時也是氣數已儘,隻是現在已經鮮有人知了,當時江顥之所以得繼王位,正因他娶了個出身權閥的賢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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