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被送到了望川閣,立即就被斟到了白玉杯裡,薄如蟬翼的杯壁,透出一抹燈火的暖色來,簡嬪想觀酒色,再聞酒香,最後才品酒,笑意就晃動在細長的眼角,讚的是人:“真是個心靈手巧的孩子。”
連杯子都沒得一個的司空月狐隻好用銀叉子取一片雪桃,垂著眼睛:“酒又不是王五娘釀的。”
“誰說我讚的是她了?”簡嬪落下酒杯,倚著憑幾:“子薑的事案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你可知道五娘不僅是建議了多項宮務規製的改定,她甚至還沒有忽略因此會造成小選擴征而使民累,這恐怕連陛下都沒考慮這麼周全,而朝廷上的官員大抵也不會在意這類細枝末節,我想五娘應當是有了防範的辦法,可她卻偏提出將這事交給神元殿君策擬。”
“這又如何?”
“神元殿君不為宮眷,但陛下予她的尊榮卻在三公之上,她是女子,自然不能真以外朝的官階授領職事,可若依內命婦的尊位,她都能和皇後殿下平起平坐了,卻又不是後宮,管執宮務名不正言不順,正因如此,賀夫人及鄭貴人才篤定陛下會有冊神元殿君為皇子妃的主張,可就連你不是也心知肚明嗎,神元殿君的誌向並不僅僅是婚配皇族,相比起嫁入皇室的虛榮,殿君更想讓神宗軒氏一族不負臣民的敬重,她是神宗一脈唯一的後裔了,若她僅僅隻是坐享榮華,在她之後,神宗一族將徹底為世人遺忘。”
“王五娘是想成全殿君的誌向。”司空月狐緩緩點頭。
神元殿君在建康宮裡地位高貴的閒散人,實際卻很有些尷尬,縱然如今正受江東賀及長平鄭的重視,及到這兩個家族意識到哪怕替二、三兩位皇子爭取到了與神宗後裔的姻聯後,並不能夠獲得任何實際的利益,一番心機白廢,殿君便會受到冷落甚至於鄙薄,殿君會否淪落到那樣的處境,其實連帝君都無能為力。
軒氏一族,畢竟曾為帝尊,大濟帝國的衰亡其實也是時勢所趨,神元殿君立誌要重振一姓的輝煌,唯有向豫主俯首稱臣,因此她不能以司空氏皇後的名義,借助司空氏的皇統,使得兩姓共尊。
那隻是殿君相當然的捷逕。
神元殿君的誌向,大抵也隻有王五娘附從,不過她給予的幫助卻大不同於殿君原本的想法,朝廷小選的規程,並不是屬於內廷的事務,是需經前朝宣行的政令,還從無哪個女子乾預選令的製行,當然哪怕小選的規程真由神元殿擬改,也必然是以天子、官署之名宣行,朝史上不會留下參與製改的兩個女子的名姓,但經此一事後,不少人都會知曉,神元殿並非擺設,軒氏一族也不僅僅隻是憑著沒落的皇族,才受人仰敬的虛榮。
或許仍然無法改變諸如賀妃、鄭妃這類勢利眼對於神元殿君的真實看法,然而世間,畢竟還存在不少卓識遠見的人士。
“阿母在羨慕殿君?”司空月狐問。
簡嬪笑了笑:“殿君雖曾流落在民間,不過為何平安必需遠避世人,其實並不能親曆疾苦,尤其不知大豫州縣那些官吏利用小選令斂財,使得貧苦百姓多存怨懟的隱患,不知情則不知如何整改,這大約也是絕大多數人看法,可顯然五娘卻並不這樣想。
大濟皇朝,始開甄選良家子入宮侍奉皇族的選製,當時百姓非但不以為怨,反以為榮,足見在選製上的優進,殿君雖然不知現行選令的弊患,因熟記著大濟的律製、史錄,經參詳後,或許真的可以在製令上加以革除弊患。
我不是羨慕神元殿君能以女子之身參與擬改政令,我羨慕的是她能遇見五娘這樣的良師益友,其實宮裡有不少嬪妃,乃至於皇後殿下,都在暗暗嘲笑殿君不自量力,可我卻眼見著殿君一日比一日神采煥發,再不複初入宮廷時的黯淡自傷了,我從前隻覺得喬嬪真真好福氣,可現在卻覺,又僅隻是喬嬪而已,後宮多少妃嬪、宮人,都將受惠於五娘了。”
司空月狐知道他家母嬪對他人其實從來都是誇讚得多,批判得少,隻是也從不會過度稱揚某個人,這天他回到心宿府後,竟然突然來了興致,於是令人取了瀛姝送來的酒,慢慢地品嘗起來,這酒並不是什麼珍貴的花果釀成,卻彆有一股幽醇,而後清香繞齒,在餘香裡望月,連月色都越發飄渺迷人,他不由又想起了下晝時,母嬪品著酒另外抒發的一番感慨。
如果大勢真會演變成為有國無君,天下女子也許就能得到更多自由了,選製哪怕再是如何優進,都無法給予良家子自決是否應選的權力,而無論內廷的律令得以多大整頓,這座宮殿裡,不會絕跡枉死的冤魂,少數人的尊榮,必需數千人的勞侍,君主賢明時,宮人或得安穩,可曆朝曆代都難保不出昏暴的君王,若遇暴主,多麼優進的政令都難推行持續。
有國無君。
司空月狐落下酒盞,他是不能前瞻如此久遠的未來,故而也不去設想萬姓平等的時代是否真會降臨,著目眼下,他甚至都無暇去感受後宮那些女子的悲歡憂喜,世間太多連衣食飽暖都失保障的貧苦布衣,他們甚至隻能祈求著憑靠的君國足夠強大,能夠抵禦狄夷的南攻,不使他們淪為更加淒慘的虜仆,而得以入宮的女子,卻尚有心去爭取更大的欲望,因為她們雖失自由,卻已經接近權位。
木廊上傳來了腳步聲。
司空月狐微一側目,看著燈影下走來的女子,她如今穿著綾羅綢緞,卻還時常自傷幼年時便經受磨難,似乎她的經遇已為至悲至慘,故而就有了理所應當享受愛憐的理由,她從不同情仆婢,自覺已然高人一等,她將她的愛慕看作珍寶,付出了,就當受到加倍的報償。
這樣的女子,真的在期望著尊卑無彆、萬姓平等麼?
她隻是不甘於卑微,企圖成為淩駕於卑微之人之上的貴族而已。
“聽聞殿下在飲酒,婢妾親手料理了幾道佐酒的小菜。”田氏跽跪行禮,她身後跟著提著食盒的小婢女。
司空月狐已經懶得糾正她的自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