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一晚好睡。
清早去乾陽殿上值,她原本想要避開陛下,誰知章永卻早早等在了門禁前。
皇帝陛下要單獨召見瀛姝,瀛姝也隻好奉召,此時司空通剛剛用完早膳,雖然外頭已經下起了小雪,卻還是要遵照習慣在遊廊裡散步消食,瀛姝低著頭跟在陛下身後,走了大約有二十餘步,才聽問:“昨日寺祈已經告訴你了,的確是我囑咐的子薑在謝妃的藥膳裡投毒。”
瀛姝暗歎一聲,她其實不想聽這個真相。
“這件事,我原本未與臨沂公事先商量,你應當是昨日才知道實情。”
“兒雖聽寺人祈那樣說,其實也是半信半疑。”
“當年江東賀、陳郡謝、長平鄭都舉薦了自家嫡女入宮,而且均有意逼我廢後改立,雖然在我堅持下,三姓之女皆被封為夫人,可皇後日夜憂愁,又無論賀妃,還是鄭妃,包括謝妃,她們均不心服於皇後,賀妃最先得孕,而後便是鄭妃,緊跟著謝、王兩族立下大功,臨沂公雖不居功自傲,可謝晉……他的黨聯再度提議廢後改立。”
這些事情,前生時瀛姝其實是聽司空北辰講過。
“謝妃起初入宮時,並無意邀寵,我便順水推舟,並不常去昭陽殿,然而當賀妃、鄭妃相繼得子後,隨著陳郡謝的崛起,謝妃也有了邀寵的跡象,我原本心裡對陳郡謝就有顧忌,因此當皇後提議要使計讓謝妃絕嗣時,我意動了,實際負責操辦的人是皇後,我隻是提供了皇後絕嗣之藥。”
那絕嗣之藥居然是陛下提供的?瀛姝差點踩著自己的裙擺。
“內廷裡,宮妃的爭鬥自來殘酷,尤其是落胎、絕嗣之藥,宮中自來都有密方,我所知道的一種藥物,還是我的母嬪因為機緣巧合所獲,母嬪將密方給我,其實不是為了讓我害人,而是讓我提防將來妻妾相爭,有人用類似的毒方害人,母嬪跟我說,這種毒方是落在藥膳裡,藥力沒有那麼激劇,因此中毒者並沒有明顯症狀,也極難被疾醫診確,母嬪認為,如果疾醫知道毒方,或許就能夠破解。
當時我沒有直接把毒方交給皇後,是配好後才交給她,至於皇後具體找了何人落毒,我並沒有過問,當時我還算信任皇後,其實我也不知道皇後為何要找一個小宮女落毒。”
瀛姝實在忍不住了:“因此陛下並沒有授意柳太醫隱瞞真相?”
“我很信任柳太醫,是因為我深知他具備一個疾醫的良知。”司空通道:“當時謝妃聖寵而無孕,才疑心患婦人之症,柳太醫一直負責謝妃的脈息,可他從前並不知謝妃的癸水情況,並沒有針對婦人之症診脈。
謝妃中毒後,柳太醫才在醫女的配合下針對婦人之症診確,因此柳太醫並沒有察覺蹊蹺。其實我心裡明白,當初我默許徐氏假孕,並要求柳太醫配合,柳太醫心中是不情願的,因此他才想辭官。”
瀛姝心中此時五味雜呈,她低著頭,小心注意不要踩著自己的裙擺。
“帝休,你心裡怎麼想,大可直說。”
“阿伯無非是想讓我繼續瞞騙姨娘而已。”
“你不情願?”
瀛姝長長歎了聲氣:“姨娘在宮裡,太孤寂了,她想有個自己的孩子,是阿伯斷絕了姨娘的期望。”
“是,是我。”司空通站住腳步,看向廊廡外,絲絲縷縷的銀絮:“我要利用陳郡謝牽製江東賀和長平鄭,我的出發點有一部分並不是為了江山社稷,是因為我也有私心,我不願天下人指責我拋妻棄子,我不願在史書留下窩囊的罵名,我要保住皇後,要立我的嫡子為儲,出於這樣的考慮,我必須讓謝妃絕嗣。”
瀛姝無法評判這個決定的對與錯,但她也經遇過同樣的事情。
“如果事情還能挽回,我會站在姨娘一方,但現在事情無法挽回了,我不覺得姨娘知道真相後,會更美滿幸福。”
“接下來的三日,你去昭陽殿吧,謝妃更相信你的話,但我知道,說謊有極大的負擔,而且我還需要你去做另一件事。”
身為帝王,當然不可能平白無故對自己的中女史坦言曾經乾下的壞事,帝王心術也從來不需要小小女子理解體諒,瀛姝就知道隻要今日被陛下召見,就一定會有重任加身,果不其然,這回瀛姝居然去了倉門獄。
倉門獄,其實並不太像一座監獄。
沒有充斥著囚牢的血腥腐臭的氣息,幾重門禁往裡,是間隔開來的院舍,瀛姝看見了費氏,她靠著舍門,腹部已經隆起,四目相對時,費氏艱難地衝她行了個禮,身後有內刑司的司吏跟著,瀛姝很快經過了費氏的牢舍,在往裡數十步,轉進另一條甬道,才是關押著子薑的牢舍,門柵上掛著沉沉的鐵鎖,司吏打開了,瀛姝甚至都拉不開門柵。
這個院子裡,居然還有一株臘梅。
子薑就在臘梅樹下,發上身上披了層雪,她回過頭來,看著瀛姝和司吏,很固執地仍然站在雪地裡,不肯挪步。
瀛姝也隻好走過去。
“我以前聽說過倉門獄如何可怕,進來了,倒覺得不過如此。”子薑先開口。
這個宮女,是真的不怕死。
“你恨的不僅僅是何氏吧?”瀛姝問。
子薑笑了:“我聽說過你,乾陽殿的中女史,臨沂王氏的女兒,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願意入宮,他們都說你聰明,但我卻覺得你真是愚蠢。”
瀛姝沒說話。
子薑折了枝蠟梅,放在鼻端,嗅著那股清香,她就這樣看著瀛姝,看了好一陣。
“你知道我沒有說謊,對吧?”
瀛姝依然不語。
“我是經小選入宮,但原本我是不該入宮的,我是家裡的獨女,獨女可以不參加小選,不過我爹娘收了舅舅的錢,就讓我頂替我表姐入宮了,從入宮的那天開始,我就知道我是被爹娘拋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