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看多了在權爭中落敗的人,起初她對瑤池女君並無同情。
直到,閉眼不語的瑤池女君突然睜眼看向鄭蓮子,那雙眼睛沒有光彩和溫度了,卻顯得極其的寧靜。
“我想我如果現在不尋死了,開始進食,且去跟皇帝說,多虧你這位鄭嬪接連幾日的勸慰,我打算好好活下去,跟你們共渡餘生……鄭嬪是不是應該替我去死一死了?彆、彆、彆,彆這麼害怕,我就是嚇唬你罷了。我不會因為你們這樣的無知之輩,就改變我自己的人生,你們這些人,不值得我去記恨,我想死,是因為我絕望,我是真的絕望了。”
當瀛姝經曆了更多的事,偶爾,她還是會想起瑤池女君最後的那番話,瀛姝並不明白那種徹底絕望的心情,哪怕後來她失去了南次,她對餘生也從未灰心,關於瑤池女君,她十分確定了然唯有一件事——女君不是因為愛慕尋死。
她從未愛過司空一族中任何一個男子,當女君未絕望時,甚至用一種悲憫的目光注視過瀛姝,當時瀛姝因為一件小事,與司空北辰鬨了矛盾,於是悶悶不樂,把一首笛樂吹奏得如同嗚咽,女君從花蔭下步出,就這麼悲憫地看著她,歎息道:“你很聰慧,可惜了。”
瑤池女君的遺物,是瀛姝負責整理,幾大箱子,全是女君手書的諫策,女君未留下任何遺言,瀛姝於是猜測,女君應當是想讓這些諫策留存下去的。
瀛姝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將那些諫策看完,不能說這些諫策於當年的東豫都大有益處,甚至不少策見是脫離實際難以推行的,但瀛姝從那幾大箱子的遺策中,看見的是一個女子經過多年嘔心瀝血,總結出來的,如何完善東豫一朝的律法和政施,一個隻圖權勢的人,為何要為社稷興亡殫精竭慮。
那時,瀛姝才真正為瑤池女君感到遺憾。
其實爭取權位並非就卑鄙,亂世之中,沒有淨土,如果要創造淨土,必須先得權位,奈何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瑤池女君的身份要成事,會更加艱難不易。
瀛姝甚至已經開始期待再見瑤池女君了。
而皇帝司空通,當然也意識到了乾元殿中有人泄露內情,否則就二皇子的腦子,乍一聽瑤池女君之事,絕對不能立即利用來提議廢後,到底是誰故意把隱情泄露給含光殿呢?司空通還沒著手去查證,就有人來自首了。
章永直接跪在了禦前:“是寺忱泄露,但奴婢請求陛下寬恕,寺忱並非為含光殿收買,他絕無膽量不利於太子殿下,寺忱多年前染了風寒,病得奄奄一息,當年女儀施尚還在疾患署任職,多虧得女儀施照顧寺忱才能熬過那場劫難,他將女儀施視為救命恩人,近期因為女儀施與王女史間的矛盾,寺忱很為女儀施憂愁,才犯下這樣的罪錯,奴婢情知陛下絕對不會相信女儀施的挑撥錯處王女史,因而沒有阻止,寺忱該罰,但奴婢請求陛下從寬處治,留他一條小命。”
“這麼說,女儀施和含光殿竟然暗中勾結?”
“女儀施是想利用女儀虛,不曾想反被女儀虛利用了。”
“你這老狐狸。”司空通把鎮紙不輕不重往案上一擱:“你早就意識到了寺人忱的性情,留在乾元殿早晚會闖下大禍,那天你故意讓他在朕左右當值,被他聽聞了朕將召集諸皇子問對一事,你知道這算不得什麼機密,他便是泄露出去,朕也不會將他重懲,你是想借這機會乾脆打發他去乾更清閒的差使,還能保個平安吧。”
“寺忱重情義,老奴方才對他極為看重,也都怪老奴無能,未將他教培稱職。”
司空通提筆寫下一句批複,又再抬眼,看向章永:“寺人祈才是你義子,沒想到你對寺忱也是如此用心,彆的宦官廣收義子,你怎麼就沒想過多收一個?”
“寺祈比寺忱更謹慎,老奴,的確更想悉心栽培寺祈。”
皇帝繼續批複奏章,一邊運筆一邊說:“寺忱該罰,就罰他去長洛宮吧,白川君從來不使喚內侍,他在長洛宮也隻能做些灑掃粗活了。”
長洛宮隻住著一個人,白川君,不管建康宮內的鬥爭如何激烈,還沒有人敢把刀子刺進長洛宮去,長洛宮是個尤其安全和清淨的地方,章永感激得差點直淌老淚:“寺忱有福啊,去得那樣的洞天福地。”
司空通的嘴角抽了抽,手腕還抖了抖,差點因為落筆不慎,造成一滴“胭脂淚”,心說:寺祈從前寄居於山寺,這人卻無心向佛,寺忱更從來沒有出家入道的想法,卻突然就被送去了“洞天福地”……話說長洛宮雖然是給了白川君長居,可到底還是皇家的禁苑,白川君是司天星相,又不是仙冠道人,怎麼長洛宮在世人看來,居然成了“洞天福地”?
不過那的確是個益於頤養處,仿佛遠離了喧喧紅塵,隻不過,心有牽絆之人未必會將無擾視作運數,寺忱日後平安得保,是否能得愜適還尚未可知,但願他懂得中常侍的苦心,莫覺長洛宮中清苦寂寥,反而心生怨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