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繁花似錦的洛陽城,她隻是異族異客,偶然撞進了她眼睛的少年郎,目下無塵,而她正有如一粒沙塵,無論借得多少清風力,都撞不進少年睫毛裡。
洛陽城破日,他已經不在洛陽城。
三十年轉眼而過,她能聽見他的消息,照舊是遠隔千山,不必奢求重逢再遇。
人的心,日複一日中老去,結了粗繭,早就習慣了接受,其實餘生無念,慶幸的是在榮華富貴中逐漸麻木不仁,因為麻木不仁,竟覺從無遺憾。
知他未娶獨身,偶爾帶著幾個戲謔的想,我得不到的人,也從沒彆的女子可以得到。
高氏部的私間,主要是為高夫人效力,高氏遠嫁來北漢,她其實已經許久不見私間,她有更加正當的途逕聯絡本家,私間,其實也是監督著她的人。
她產生過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匈奴部不曾入主中願,也許她會活得更快活。
至少不會成為長姐的綠葉,不僅是陪襯,更像提供著養份的花肥,不敢報怨,不能抱怨,如果不甘,就有如自尋煩惱。
唯一和她接觸的私間是九吳叔,九吳叔是她乳母的丈夫,當得到白川君的消息時,九吳叔都會來見,人要在這個世界上儘可能活得開心,還得時不時犯下傻,比如不能真的完全放開曾經惦念的人。
王瀛姝是被蓬萊君相中的兒媳,蓬萊君是顧氏一族所有女子中,唯一前往過長洛宮的人,她願意相信白川君在意蓬萊君這麼一個族妹,愛屋及烏,多少又會對王瀛姝加以關照,她胡謅了一段和白川君間的舊情,蒙騙王瀛姝,但她其實更想自欺
也是相當荒唐了。
這個明月夜,高氏也在賞月,獨自的,特意維持著身邊的冷清,曾經她認識一個冷清如殘月之光的少年,從此她就喜歡上冷清安寂,她從幻想,很快清醒,可畢竟她少不了生命中的明月夜。
第二日,晨光脆薄時分,高氏已經醒來,她今日要做的事情很多,一件還沒做,已經隱隱覺得有些頭疼,誰知剛用完早膳,就聽說有人求見——是個陌生人。
大約才十七、八的年歲,禮見倒是一板一眼,但怎麼看,怎麼都有些慌張,高氏沒先問話,接過了仆婢呈上的物件,是一枚私印,高氏認出是九吳叔之物,平靜的心情瞬間有如被一根鐵杵攪了攪,翻江倒海了一片。
“這物件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稟娘子,這是仆之祖父之物。”
“你是九吳叔的孫兒?”
高氏倒是知道九吳叔有個孫兒常跟在他身邊,但她卻從未見過,又問“這是九吳叔的信符,怎麼會,難道九吳叔他……”
“祖父已經失蹤了近二十日。”
“什麼?!”
少年膝跪在地,強忍著哽咽“祖父失蹤之前,接到了家主的密報,祖父隻告訴小人要完成一件要緊的事,把信符留給了小人,交代道若有萬一,讓小人來尋娘子,並轉告娘子,提防鞏黨設陷,北漢懷私,小人原本是想早些來找娘子的,沒想到,連小人也險些受到了伏殺,小人隻好先在另一個棲點暫時潛藏,不敢輕舉妄動,但小人還是想儘快通知娘子,一直觀察著金城公府的動靜,竟被小人發現了另一人,也想偷偷摸摸潛入金城公府,小人將他逮獲,卻從他口中聽聞一件要命的事,再不能隱瞞娘子了,小人今日於是下定決心,堂而皇之求見娘子。”
高氏微微眯著眼“你可是名喚堂下?”
“小人有姓無名,姓九吳,代號甲丁,小人曾聽祖母說過,娘子生於五月狗日祭。”
高氏再無所疑了。
她並不是出生於五月狗日祭,九吳叔的代號為狗日五,她的生辰八字,乳母不可能透露給孫兒,甲丁隻能用這樣的說法向她證實身份,高氏才上前扶起甲丁“九吳叔他一點下落都沒有?”
甲丁沮喪地搖著頭。
“究竟是什麼人敢對九吳叔動手?可是繡腰司?但我已經打聽過了,被繡腰司逮捕的都是禁言司的人!”
“堂下部的存在,雖然隻有三川王等貴族知情,可前段時間,祖父因為急於證實北漢國君的真正意圖,以及鞏丞相究竟從何渠道早在東豫使團出使之前就已經截獲神元殿君將使北漢的情報一事,奉主公之令,盯蹤禁言司在大京城裡的諜間,極有可能暴露行蹤,且昨日被小人製服者,晚承認他是禁言司的人,小人已經證實過他的身份,應當無錯,娘子可願見此人?”
“他現在何處?”
“被小人綁在了暫時棲身的地方。”
“你帶他來見,便是他要逃走,也無需理會,我自然會派遣我的親衛跟著你,保你平安。”高氏立下決斷。
她隻信得過堂下部這一自家的私間署,鞏祥祿扶持的是劉妃所生的大皇子,就是高氏部天然的敵對,而為鞏祥祿一手籌建的禁言司,早已成為了高氏部的心腹大患,禁言司數番意圖構害高氏部,高氏其實巴不得這幫走狗被剿殺乾淨,可是禁言司的存亡,乃大趙的內政,容不得北漢越俎代庖。
再說禁言司的諜構僅隻北漢被搗毀,根本不算大傷元氣,甚至更利於鞏祥祿宣戰用兵的政諫。
如果趙、漢兩國開戰,徹底反目,非但不利於高氏自己,鞏黨並未控製兵權,上陣拚殺者都是大趙各部將勇,若負,必遭追責,鞏黨定然落井下石;若勝,各部立下的軍功也勢必會成為鞏祥祿更獲帝寵的墊基石。
究竟應不應該為薑泰利用,修書勸說父兄繼續諫言維持趙漢二國的盟交,高氏一時難下決斷,她也很快見到了被甲丁“拿獲”的禁言司人。
“高女君在上,禁言司東衙屬統領丘崆叩見。”
“你是個五品司衛?”高氏挑著眉頭,她也知道禁言司的基本架構。
“卑職奉令入漢,原是要與禁言司北衙屬坤部諸衛接頭,豈料坤部諸衛竟為北漢繡腰司搗毀,且北漢在各關口加強了排查,卑職難以出關將所知的要情通報丞相,無奈之下,隻好求助於女君。”
“你說你隸屬東衙,可是在東豫打聽得要緊的密情?”
諜間還膝跪在高氏麵前,卻顯而易見蹙緊了眉頭。
“怎麼?不肯說?”
“還望女君體諒,禁言司的情報,除大司衛及丞相之外,不可外泄。”
“你什麼都不肯說,讓我如何信你是禁言司的人?”
禁言司這樣的諜間部門,當然都有令符,可被外遣的諜間,萬一不慎被捕,性命都難保,又如何保得住令符?因此一般外遣潛伏在敵國的諜間,都有固定的接頭人,不靠令符自證身份,也並不會把令符隨身攜帶,尤其是這樣的五品司衛,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自東豫潛入北漢,就是為了聯絡和代轉口令,是絕無可能靠出示令符證明身份的。
高氏索要憑信,也有試探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