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不聽“不過”後頭的話,轉過頭,衝落在神元殿君身後的那兩個同伴喊:“我們先去易籍行看看?”
易籍行其實就是人口交易的商行,被交易的人當然都是奴籍。
客曹令也轉過了頭,他隻見五皇子和瀛姝的兩匹馬似乎都極有默契,步伐一致,馬上的人肩膀幾乎挨著了肩膀,有說有笑,像沒聽見三皇子的問話似的,太陽光從兩張臉孔擠了進去,隔著老遠看,照亮了麵頰和眼眸。
客曹令想起了自己家裡,剛剛及笄沒多久的女兒,跟女婿在一塊的時候,也如此光景。
另外的“一對”,三皇子跟神元殿君,顯得還沒有同僚熟悉呢。
客曹令就覺得自己是不是不能在這位置,無論往前還是往後,得給年輕人接觸的機會。
然後他一遲緩,就跟神元殿君並肩,他一向前,衝到了三皇子的馬跟前,展現的也是壹壹壹貳的鋤頭陣型,客曹令終於明白了,他其實是顆無關重要的棋子,擺在哪裡都是多餘。
好在是到了西市,神元殿君終於趕上前幾步,能和三皇子比較親切的交談了,客曹令挺直了脊梁一馬當先,耳朵卻暗自轉了向。
聽不清。
放慢了馬蹄子,終於確定不是他耳朵突然不靈光了,因為三皇子和神元殿君根本就沒有交談——證據是,他終於聽到殿君說的一句話——看,前頭是不是渭台?
神元殿君是在沒話找話,她還承擔著要“糾纏”三皇子引開耳目好讓瀛姝便宜行事的任務呢,但三皇子今日因為衣裝的事情,顯得太過嚴肅了,皇子們中,除了太子和心宿君外,另幾位原本都且保持著或者意氣飛揚或者少年稚氣的性情,說得更確切些,其實都有幾分浮絝,就算三皇子最近因為勤學奮進,身上的浮絝氣洗絛一空,從建安到長安的一段路程,尤其是拳打劉康安事件,足見尚保留著恣肆豪放的氣態,也就在今日,顯得格外的沉默寡言,殿君找了一路,終於找到了個搭訕的話題。
三皇子隻用眼睛掃向了前方高台之上築起的樓閣。
“易籍行應該不在這一帶。”終於也搭了腔。
西市因為更接近未央宮,周邊的裡坊也多為貴族、富賈居住,平民百姓一般是不會在西市來逛玩的,可現在集市上,仍然有不少的布衣來來往往,或許是因為時辰尚早,許多商鋪雖說都已經開門營業,鋪子裡分明卻並沒有多少顧客,鋪子前倒是擁堵著好些套著驢子或者騾子的板車,車上堆滿了各樣的貨物,仆傭們搬搬抬抬忙著卸貨,又有烏衣吏一家家的鋪麵巡看過去,也不知盤察著什麼。
酒樓食肆前,稀疏站著妝容豔麗的胡女,已經開始熱情相邀步經門前的錦衣客,隻是還不曾往馳道上來,可已經有不知多少雙妙目,漾漾朝向三皇子——她們是有經驗的,但凡這樣多的一群人,打頭的和墊後的都作不得主,隻有被圍在中間的公子,才是覺得去哪裡飲食的人,可公子未下馬,此時尚還無心飲食呢。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神元殿君好容易又找到了個話題:“這是前人所作的詩句,在建康是不得見這番景像的,長安城裡的西市,是切合了詩境。”
“可我現在心裡,隻有無眉奴。”三皇子說。
前頭的客曹令聽得清楚,並不覺意外,三皇子先提出要往易籍行時,他就猜到是衝遺民去的,北漢的遺民雖有部分良籍,大部分卻都是奴戶,又有不少的部分,都是無眉奴,三皇子在郿城發威,此時已經遍傳了朝堂,一個劉康安的死活沒人在意,不過取締無眉倉……認真說來也傷害不得誰的利益,可要是東豫朝廷得寸進尺,乾脆要求將所有遺民都脫奴予良,甚至要分給他們宅田,哼,莫不是真當羌部好欺不成!
隻不過嘛,總不能掩住豫使的嘴巴,不準他們放肆狂妄,事情鬨大了才好。
客曹令的臉,在西市就有如金錠一般,人見人愛,不少掌櫃聽聞客曹令這麼早就來了西市,雖然看上去隻是打此路經,但掌櫃都還是迎了出來,遠遠的抱著揖,一臉傻笑,客曹令挑幾個打老了交道的,微微衝他們頷首。
隻獨獨對易籍行不熟。
易籍行其實不是一家商行,而是一處行市,好些家從事著奴戶買賣的商行集中在其間,跟大豫情況差不多的是,富貴門第真正的家主一般都不會親臨易籍行,就算需要補充奴戶,一般都是差遣管事過來,因此易籍行的商家反而不認識客曹令這塊“金錠”了,不過他們的眼睛當然不僅能認臉,還認得衣裝。
也都站在了鋪子門前傻笑。
每間鋪子前,都跪著一排無眉奴。
無眉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沒有差彆的是全都瘦骨嶙峋、衣不蔽體,最顯眼的一個,已經滿頭銀發一臉枯皺,跟好幾個無眉奴,被同一根草繩束住脖頸,他個子高,隻能駝起背,不然脖子上的繩扣就會勒緊。
商鋪的掌櫃儼然沒想到幾位錦衣客下了馬後,居然在無眉奴麵前頓住了腳步。
這情形有些不正常,但掌櫃的還是迎向前,一開口,說的倒是漢話。
“幾位貴客還是請裡頭坐吧,這些無眉奴不值幾個錢,若貴客有需要,他們都是添頭。”
三皇子狠狠瞪了掌櫃一眼。
隻問那老者:“應該會說漢話吧?”
老者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掌櫃又說:“無眉倉發賣來市集的無眉奴,哪怕會說漢話,也不敢說的。”
三皇子側著臉,盯著客曹令。
“無妨的,此時準說漢話,若不回應貴使,反而有罪。”
老者仍然無動於衷。
跪在他旁邊的一個看不出多少年紀,隻能看出年紀也不少的男奴卻還有幾分膽氣:“彆說已經滿了六十的老仆,就算是小奴,三十出頭,被沒入無眉倉時也是會說話了,從娘胎裡出來聽的是漢話,張嘴學的也是漢話,哪怕是二十年都不讓說話,想忘也忘不掉。”
“你們究竟為何被沒入無眉倉?”問話的是神元殿君。
殿君此時暫時忘了彆的任務,她的神色也格外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