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下午一點半,操場地麵上的薄薄一層雪在太陽的照射下儘數化作水流向四方,學生們通過判斷操場上水分的留存清楚明白了自己下午的使命,那就是把前一天沒有訓練的份補上。
可是和教官們一起看過電影和紀錄片後,在教官身上感覺到了熱乎的生人氣的學生們有點像是剛從五指山下逃出來的孫猴子,怎麼也得從師傅手裡套出點好來,中午沒見到教官一起包餃子,再離近點聞到了蒸八件所帶來的濃厚的醬香味,瞬間都喔喔叫起來,指責教官怎麼不跟他們共苦,臉皮薄的教官笑笑,臉皮厚的教官回上一句嘴,倒也把這件事就跳了過去。
離彆總是來的很快,原本痛苦的回憶到了最後一刻也變得甜蜜起來,更何況本就甜蜜的回憶。
陸知新站在自己的窗口前,一早上回複了不知道幾百句的有緣再見,孩子們依依不舍的來打湯,每個人都想要多一份的蘿卜和鴨肉,陸知新好脾氣的都多給了一些,有的人運氣更好,陸知新撈到了鴨翅鴨脖也沒有抖下,直接放入了他們的飯盒中。
知道今天是軍訓演練日的陸知新,特意做了這道酸蘿卜老鴨湯來給孩子們暖暖腸胃,短短兩周的相處,讓陸知新覺得自己好像也有了慈父心腸,恨不得給孩子們多吃一點好的,把能給的都多給一點。
酸蘿卜是陸知新早早就醃上的年貨之一,老鴨是陸知新拜托陸國安買的,最後一天了,自掏腰包做道食譜上的菜也不算出格,隻是估計是宴席成功的獎勵做了效,在倉庫裡剩下的十幾斤蘿卜陸國安大手一揮都統統給了陸知新,說是給他用去醃酸蘿卜,要是覺得拿在手裡沒給錢不行,那就給他們一罐醃蘿卜。
陸知新看著自己手裡最大也就能醃兩斤蘿卜的罐子和這一堆蘿卜,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論講人情,他永遠都不是這些叔爺嬸姨的對手,隻能從行動出發,多給對方一些自己所擁有的。
中午和食堂的人們一起吃過飯之後就要結束這份短期工作,陸知新耳朵聽著操場上學生們高亢的口號聲,手裡也沒閒著,用鑷子一根一根的拔著豬皮上的豬毛,陸知新當然知道用烈火燎一下就能把豬皮上的毛燒到隻剩根部,可是依據陸知新自己去買豬頭肉等的食感記憶,燎到底的豬毛也還是會讓食感有些偏差,甚至還會讓一些易於聯想的人感覺惡心,就好比他。
平時在食堂裡陸知新也沒吃過自己做的飯,陸國安也隻吃過兩次,這都是因為食堂的特殊性所導致的他們需要一直打掃學生們剩下來的菜肴,陸知新都能吃自己學校食堂的菜,對於還要好些的高中食堂菜也不會產生什麼難以下咽的感覺,讓時刻提防他指責剩菜的廚子們都覺得是不是自己被排隊的人群嚇得過度沒有自信,其實自己的手藝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話說遠了,總之就算到了最後一天由陸知新來給大家做菜,整體思想也是在清理倉庫裡剩下的菜,這塊帶著肉皮的大五花肉,買來的作用原是在白菜粉條燉豆腐裡麵放的,現在就被陸知新征用拿來做紅燒肉,原本用來每天熬拉麵湯底的骨棒從昨天起就被陸知新泡著換水好幾遍,今天一早就放好醬料熬煮想做成醬骨頭。
這五花肉被切成塊狀洗淨,冷水下鍋倒入料酒蔥薑去腥,在水沸騰之時再用長柄湯勺撇去浮沫,將肉撈出來冷水衝洗放到一旁備用,隨後起鍋燒油放入冰糖,開中火熬化,陸知新炒冰糖時若不是眼前用的是食堂特有的大鍋,幻視中和自己在夜市攤位上賣拔絲紅薯沒什麼不同。
冰糖炒化這一步在拔絲紅薯的錘煉下可以說得上是得心應手,陸知新見冰糖已經被炒成了紅油狀,抄起放在一旁的一碗熱水倒進,迅速攪拌讓水、油、糖都融合到一起後倒入空碗中,再次起鍋燒油放八角、桂皮等香料下鍋炒香,炒出香味後再放入五花肉,不斷的均勻翻炒,讓每塊五花肉的六個麵都接觸到鍋中的油,好炒製微黃,最後便是倒入冰糖水、兩種醬油,生抽提味,老抽上色,放水沒過五花肉小火熬煮一段時間在出鍋前再撒鹽,隨後大火收汁出鍋。
陸國安進到後廚來的時候正好卡在紅燒肉出鍋的時間,沒出息的廚子們爭著誰來端紅燒肉,誰又去端醬骨頭,沒搶到這兩樣的隻能去搬蒸米飯的高壓鍋和空碗往外走。
“馬上就能吃飯了。”陸知新頭也沒抬,放水刷鍋之後立馬開始做洋蔥炒胡蘿卜絲。
“好,我拿幾雙筷子,外麵的菜夠多了,不用再炒了。”陸國安看一圈後廚,沒有自己需要做的,叮囑陸知新一句便了走出去。
都在等著陸知新炒完最後一道菜開飯的人們失望地看著陸知新手裡端出來的洋蔥炒胡蘿卜,他們敷衍學生用的就是洋蔥炒胡蘿卜,哪怕自己不吃光聞到味道就已經膩了,哪裡願意下筷子,紛紛當沒看見一樣隻夾那紅燒肉的葷菜,免得自己晚下手沒得吃。
這一下手夾到自己碗裡一看,肥瘦分明裹上湯汁都一樣誘人的五花肉絲毫看不出和剩下最多的白菜粉條燉豆腐裡麵的肉出自同一頭豬,咬上一口,聽著自己牙齒咀嚼的聲音,感受肥肉劃過齒間的軟糯,大腦神經都在這一瞬間集中到口腔的末端,想要更深入的了解和讓這股味道停留,這難道就是食神裡麵裁判吃到黯然**飯的感受嗎。
真是太好吃了。
怪不得,怪不得陸國安對他這個村裡的遠了八百倍的親戚還這麼照顧有加,有這份手藝,以後說不定誰照顧誰呢,曾跟陸國安閒話過的幾個廚子神情凝重的品位著這道紅燒肉,手裡還不住用筷子又夾了一塊醬骨頭。
這醬骨頭看起來多,實際上骨頭整體是不能吃的,可以被吃掉的也就周邊的肉和內裡的骨髓,怕被彆人夾走自己那一份,每個人不管吃不吃都先夾到自己碗裡,再去夾下一道菜,幾個沒那麼大胃口的阿姨數了數桌上的菜量,不像那些男人們一樣急迫,倒是先用筷子把醬骨頭身上的肉和骨髓都剃下來,堆在飯上和飯拌拌再夾點青菜和花生米,一起放入嘴裡。
嗯,油潤的骨髓包裹著絲絲入味的豬肉和米飯,還有清甜的青菜和脆花生米,入口就霸道的將前麵的食感都趕出大腦的記憶,讓人隻能想起現在正在口中咀嚼的這口飯。
怎麼就最後一天能吃上一頓這樣的飯呢,這也太少了,多可惜啊,這段時間學生們打菜吃的這樣好自己怎麼就不知道先打上點放起來呢,這現在才能吃到七八種菜,可從第一天就開始在陸知新窗口打菜的學生最少也吃了二十種不一樣的菜了,哎,後悔,阿姨不禁後悔自己怎麼這麼晚才和陸國安提出要求,錯過了這麼多天的好菜沒有吃。
“知新這手藝怎麼樣?他外公當初可是咱們縣一等一的大師傅,我結婚的時候就是請的他,就是可惜我結婚的時候還沒打算承包食堂呢,也沒法給各位下請柬,不然你們一吃就能吃出來,知新這手藝傳承他外公那是絕對的沒問題。”陸國安點點這紅燒肉的空盤子說:“原來我們那時候,這一桌最多也就是一碗,哪敢上盤子這麼給啊。”
“誒呦,陸老板看你這小氣樣。”有位平時就能說會道的阿姨搭茬:“我看哪,你是想讓我們給你交份子錢才讓我們娶你婚席上吃呢。”
“就是就是。”
“知新這手藝絕了,就算沒吃過他外公做的飯,光憑他的手藝我也能認可他外公原來是咱們縣第一。”
終於結束了一年的工作,即將迎來休假,平常沉默寡言的人也放開了些,跟著多說幾句,人們吃著說著,就問到了陸知新身上,這麼做飯好吃的廚師,過年不來食堂,那肯定是有下個去處了,能問出來閒的時候去買點吃也不錯。
“我嗎?”陸知新眼睛轉轉,和食堂的各位交情不算深,他便沒有說自己打算在影視城那裡開一家自己的店,隻是回答過了年要回學校把畢業的東西縷清,還沒確定自己接下來的工作。
“啊,這樣啊。”對方的聲音有些惋惜。
“沒事,反正陸老板和小陸是一個村的,到時候小陸開了店,那陸老板肯定得送花啊,咱們到時候跟著湊湊熱鬨。”對方問道:“小陸,你不會嫌我們煩吧。”
“不會。”陸知新的開店夢想就在不遠的將來,如果實現了夢想,他當然會希望大家都能去,:“如果大家那時候都去,就再好不過了,就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我自己的店。”
陸知新笑笑抿住唇:“真有那一天,我不要份子錢給大家下請柬,請大家來暖場。”
“好哇。”陸國安一巴掌拍上陸知新肩膀,“最後一天,連你也調戲起你老叔了。”
*
臨近過年的日子,村裡的街上人和車也開始多起來,陸知新難得睡了一個懶覺,從自己的床上起來後梳洗乾淨,去廚房看自己昨天帶回來和買回來的菜。
陸國安給他的年貨和這些操勞了一年的食堂阿姨們是一樣的,幾斤裝的鯧魚,帶盒子的帶魚,冷藏庫裡沒用完的蔬菜各家自己喜歡什麼拿什麼瓜分乾淨,陸知新拿了幾個茄子洋蔥,坐陸國安的車回來的時候推辭不過,又多留下了一盆本地河湖裡麵的野魚。
這魚吐一晚沙子就差不多可以上鍋,野魚養不長,早點吃掉最好,想到村裡的遠方表姨和周邊的鄰居,陸知新揣上錢包出門去村裡的糧油店買點玉米麵準備在家裡熬魚。
這半個月除了工資之外,陸國安還額外給了他三百的辛苦費,這三百藏在菜兜子裡,陸知新整理看見的時候給陸國安打電話,還是沒能推辭過長輩,留下了這三張嶄新的百元大鈔,陸知新現在給糧油店老板的,就是他那剛剛到手的三百。
村裡的糧油店,除了一些有包裝的品牌米麵,也有各家自己去附近的麵粉廠磨了之後放這裡寄賣的雜糧麵,陸知新買的就是他們村裡靠乾淨有名的一家老人放在糧油店裡寄賣的玉米麵,回家舀出一碗篩了篩,果然沒有玉米皮和麩子之類的雜質。
玉米麵和白麵摻和到一起倒入溫水和麵,把麵揉勻之後再開始清理野魚,說是野魚,其實多數可能是附近靠水的養殖戶塌了防護層溜出去的魚苗長起來的魚,一條條都是約手掌這麼大的鯉魚,魚肚肉肥,生命活力杠杠的。
老式的薄鐵勺子比菜刀更方便刮魚鱗,陸知新先刮魚鱗去魚鰓,再給魚開膛破肚,把裡麵的內臟都掏出來,十幾條魚的內膽堆到一起也不少,陸知新把魚腸從這一堆魚雜中清理出來放到一旁,準備單炒個魚腸,魚腸苦腥味重,燉魚會壞了一鍋的味道,可要是單炒放點辣椒,再多放點醬油,那香味足足可以讓人空口吃下兩個開花大饅頭。
還沒有都放進泡菜罐子裡的蘿卜也被切成塊狀放到一旁備用,家裡的煤氣爐陸知新先打火看了看火勢,火勢不太強,擔心可能做到一半就沒氣的陸知新給煤氣罐上寫著的電話打了過去,對方說過年忙,可能快中午才到,問陸知新著不著急。
陸知新看自己這一盆破膛的魚,當然很著急,說好話拜托送氣的快點來,閒下來的時間隻好切蘿卜,剝蒜繼續填自己家裡找出來的這幾個空瓶子。
等陸知新弄好了兩個臘八蒜的瓶子,來送氣的老板也到了,扛著煤氣罐進屋沒幾下就給陸知新換好還幫著他打火看了看火勢,“一般你這樣的老灶我都勸換個灶台,這樣的灶台燒氣特彆費,你們這都要搬了我也就多嘴一句,換了新房就彆把這些東西都帶過去了。”
“好,您辛苦。”陸知新送走老板,端坐在廚房的板凳上,看著這屋子裡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這一切,無奈的歎了口氣,他到時候除了回憶恐怕也沒有什麼能帶走的,想那麼多也沒用,陸知新站起身來調火放鍋倒油,先把中午飯弄好過好這一天再說吧。
燉魚要先放油翻炒蔥薑蒜辣椒出香,放魚之後要放水沒過魚身,蘿卜和醬油前後投下,輔佐著魚肉在這鍋裡儲存香味,燉到一半時,陸知新打開鍋蓋,把剛才揉好的玉米麵在手上拍成餅子狀貼到鍋邊,一半泡在魚湯裡吸汁,若是在飯店裡,這玉米麵的餅子也有自己的一道菜名,叫做“半蒸半煮”。
這“半蒸半煮”各個飯店也是有不同的配方的,有的飯店會提前把底煎得焦脆,再把玉米餅子泡在魚湯裡,而有的飯店則會把玉米麵餅發酵,弄成發麵玉米餅,上桌的時候才把餅放進魚湯裡淺淺浸泡一下。
陸知新吃飯的口味跟著外公的手藝走,老土的很,隻愛最原始的玉米餅,餅皮貼著鍋的地方在火的舔舐下煎得焦香,需要費兩分力才能用鍋鏟將它們從鍋邊完整取下,泡了魚湯的玉米麵鹹香中帶著兩分玉米本身的甜,每一口吃下時都能感受到玉米麵本身的粗糙口感,忍不住就想多嚼幾口。
不管是魚還是玉米餅子都要在熱著的時候才好吃,陸知新端出兩個飯盒把菜分開,魚一條條疊好後把蘿卜帶湯汁澆上,再把玉米餅子塞到縫隙中,繼續讓它吸著湯汁,陸知新準備午飯的時間雖因為煤氣灶的問題晚了一些,送到表姨家裡時也還能趕上正吃飯的時候給她們添個菜。
“知新。”表姨問:“我聽她們說,前段時間村委會給你老舅打電話,那混蛋說老爺子把房子都留給你了。”
“嗯,差不多吧。”陸知新語氣不確定,這種沒有法律保障的口頭應答舅舅要是鬨起來,還不說定最後房子的歸屬,不過要是跟村子裡麵的人說,她們也不太會理解陸知新的擔心,都會覺得是他學習學傻了。
“我知道你擔心。”表姨神色也不太好,“你老舅那混蛋樣我比你清楚,要是他敢回來你就來找我,彆的事姨幫不上你,罵他,你不用姨幫,姨都得幫。”
“好。”陸知新訕訕笑著應下,當你有一位混蛋長輩時,禮貌和修養都會變成在彆人吐槽時的笑容,因為實在無法應和也不願意向彆人吐露自己對於他的想法。
有這件事打岔的確是讓人心情不好,但想著家裡還有熱乎乎的燉魚在等著自己,陸知新的心情又好轉起來,萬事都要知足,起碼現在的自己有一份非常非常好吃的燉魚,而舅舅最多也隻能吃吃飯店裡一點都不合他口味的清蒸魚了。
陸知新打掃屋子,收拾衣服,老人的衣物在去世的時候就已經收拾乾淨,留在家裡的多是他小時候的衣服,他整理了一番,找了一個同校幫扶的偏遠山村學校,把沒用的本子,不再看的童話書和消毒清洗乾淨的衣服寄了過去。
在年前的這段日子,陸知新也跟著新開的公交線路,去看過正在建設中的影視城美食街,因為建設還沒有完成的緣故,到了一個宛如荒郊野地的小站點就要自己繞著走進去,走起來的路途還是蠻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