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花非花(1 / 2)

“三, 四,五,及格。六, 加10分;七,加10分……”

隨著楊昊的計數聲音, 單杠上的少女正握橫杆, 額上的汗水順著皮膚留下頰邊。她發力往上拉,身形筆直, 沒有絲毫左右擺動, 流暢地完成了最後一個引體向上。

“李瀟瀟,單杠一80分。個彆動作不夠標準, 注意下巴要完全過杠……”

李瀟瀟跳下了單杠,手臂一陣酸疼,在楊連長的問題總結中,以及隊友們“你真慘”的眼神中回到了隊列了。

為了保證新兵連訓練效果,排長和連長會不定時抽查新兵, 今天六連就是連長楊昊親自抽查, 從每個排都抽了兩個人出來, 李瀟瀟就是被抽中的其中之一。

每個被楊連長親自點過名的人,最深的感受就是:之前學的怕不是都白學了?

比如李瀟瀟剛才的單杠練習,楊連長最終計算的有效數量是八個,但實際上她做了十二個, 平時能在排長手下過關的質量,到了楊連長手上, 過關難度被提了不止一個等級。

李瀟瀟從三月開訓時就已經經常練,那都是奔著拿滿分下的功夫,其他室友們見連她都被批成這樣, 再想想她們連及格都勉強,當場整個人都蔫了。

“怕什麼,”李瀟瀟見她們一臉生無可戀,偷偷地揉了揉手臂,小聲地說,“到時候負責打分的又不是他。”

連長就一個人,一個連隊一百多號人,要是隻靠他一個,那得花多少時間才能考核完?所以考官依舊是排長,隻是各排交叉監考打分。

下一個被抽查的人還沒上杠,楊昊就看了過來:“李瀟瀟,有問題先打報告再說,誰讓你在下麵說話的?三圈!”

是,是……李瀟瀟自動自覺地出列,左轉,十分熟練地跑進跑道了。

反正這連隊裡就沒有人還沒被楊昊罰過的。

李瀟瀟總算知道,為什麼莫潔梅說新兵連大家來自不同兵種,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怕了楊昊。

被罰多了,也就從第一次的羞愧不安,變成後麵的佛係樂觀,李瀟瀟心想這還順便練了吧長跑呢!

南方沿海的五月份已經是夏初,天氣開始熱了起來,在陽光的關照下,新兵們普遍都黑了至少兩個色度。

隻有李瀟瀟是個例外,明明練習強度比大多女兵都強,但她仍舊跟剛來時一樣白皙,要不是挽起衣袖時露出的那層薄薄的肌理,以及臉頰的圓潤消了下去,隊友們幾乎都要懷疑,自己跟她參加的是同一個訓練嗎?

抽查結束後,楊昊總結了一下共通的問題,排長們和班長們一一記下,隨後開始針對性地加強訓練。

體能訓練結束後,所有人都已經是滿頭大汗,但因為臨近考核,大家都自覺地留下來加操。

李瀟瀟把藏在一邊的小本本撿了回來,坐在一邊開始一樣樣數據記錄。她做了個簡單的表格,抬頭是各項要求指標,第一列是各連中表現比較突出的新兵名字。

每隔兩三天,她就會去班長那邊打探表格上名單的表現,鄧冬梅見過她這小本本,簡直歎為觀止:這名新兵在跟名單上的人對比,計算他們和自己的每項得分,想要揚長避短。

哪項不擅長的能不能用時間補,如果不能,就隻練到及格線,將時間用在其他能爭取的項目上。

李瀟瀟盤腿坐在草地上,握著鉛筆,糾結看著寫滿了字的表格。她用鉛筆輕輕地戳著下巴,不時在表格上修修補補,但不管怎麼算,都還有好幾個人排在她的前頭。

那些都是陸軍和海軍的男兵,像俯臥撐和單雙杠這種跟體能極大程度掛靠的項目,她沒法超過他們,而且這些項目是可以加分的,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

李瀟瀟歎了口氣,在自己擅長的幾項裡再試著提高上限,比如長跑、戰術、止血包紮等等。

這就意味著,她在這些項目裡,要拿到比訓練時更好的成績。

“瀟瀟,過來幫忙按一下仰臥起坐。”

遠處的林海玲朝她大聲喊了一下,李瀟瀟收起筆記本,應了一聲:“來了!”

隊友間的互相幫忙,也加深了班集體間的友誼,即使在訓練中有人失誤,導致被連坐懲罰,也從來不會有人抱怨。

*

眼看著就要進入五月中旬,新兵們終於迎來了接連不斷的考核。

考核是安插在日常訓練當中,用教官的話來說,那就是當作過一次正常的訓練,拿出平時的水平來,隻不過是多了一個打分而已。

這話絲毫不能讓新兵們放鬆下來,大家都生怕不及格被踢出部隊,紛紛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應試。

就是在這樣全員備戰的緊張氣氛中,蔡曉清居然還私下找了李瀟瀟幾次,最開始是挑釁,說李瀟瀟搞鬼拆散她和秦致新。

蔡曉清和秦致新最初還是能聯係得上的。

秦致新在電話裡甜言蜜語,也歎著氣告訴她,他跟馮寶姝根本什麼都沒發生,隻是收留了馮寶姝幾天,這點周所長也知道的。

蔡曉清當然是選擇相信秦致新,可後來她就聯係不上他了。她沒辦法,隻好忍著會被蔡博聞罵的可能,回家低聲下氣地問了一下蔡博聞。

不出她所料,蔡博聞罵了她一頓,但原因確實她沒想到的。

她沒想到蔡博聞知道她私下聯係了秦致新,而且蔡博聞還告訴她,秦家那邊已經將秦致新強行塞到一個偏遠地方的項目裡了,很長一段時間都回不來。

蔡曉清馬上就慌了,覺得這事的起因,就是因為周誌鴻的一通電話,於是她也不顧之前的不愉快,態度三百六十度大轉變,求起李瀟瀟來了,希望她讓周誌鴻幫忙走動一下,把秦致新調回來。

李瀟瀟真不知道說這大小姐是天真好,還是愚蠢好。

這種調動是一句“走動”就能辦得到的嗎?真要去做,得花多少力氣?蔡曉清這些天沒事就來跟她對線,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勢,現在是哪裡來的臉麵讓她去幫忙?

李瀟瀟當然不會管蔡曉清的請求了,一是秦致新明顯是衝著她來的,她是傻了才會將一個□□放在自己身邊。二是那渣男也不是真的喜歡蔡曉清,走了對大家都是有好處,嫁錯人不說毀一輩子,至少了毀了半輩子吧。

蔡曉清求了幾次李瀟瀟都不答應,大小姐脾氣複發,不裝了,那脾氣簡直像低穀反彈一樣,朝李瀟瀟猛烈開火,然後李瀟瀟報給了蘇雪鴻,蘇雪鴻也不跟二十三班的班長溝通了,直接報給了六連的排長。

李瀟瀟考進部隊之前,人氣在軍區就已經有群眾基礎了,現在再加上指標好脾氣好人緣好,排長見自己的兵被這麼欺負,直接去堵二連一排排長的路了,要對方給一個交代。

蔡曉清這號人物在二連也是很出名了,但跟李瀟瀟的出名不一樣,蔡曉清是黑紅。她的排長也煩這麻煩精,給她這回滋事挑釁直接記了過,並嚴肅警告了她,她這才安生了下來。

5月14日這天考的是負重越野,新兵們已經提前背好部隊發的背囊,裡麵是13公斤的碎石。

越野跑考核需要用到專門的地形,在基地大後方,教官們提前將新兵們拉到場地,讓所有人都先做好熱身。

這裡不像標準操場那邊有明確的跑道,而是一片山野地區,班長們分站在不同的駐點,充當監考員,以防有人將碎石從背囊中扔出來,而排長和連長們則在車上沿路隨機觀察。

新兵們集中在起跑線上,等著監考人開跑的信號。

林海燕小聲地抱怨:“怎麼還不開始啊,已經背著這玩意兒好久了。”

背囊背上之後就不能摘下來,這也是在模擬行軍中的情況,李瀟瀟看了看手表,已經四點半了:“應該快了。”

李瀟瀟臉不改色,鄒曉芳一臉羨慕地看著她:“哎,沒想到你看著瘦瘦弱弱,居然還挺能扛。”

李瀟瀟曲起手肘,拍了拍自己的肱二頭肌,作大力水手狀,笑嘻嘻地說:“肉不在多,而在精,我這可都是肌肉呢!”

其他室友們開始起哄:“女兵的麵子就靠你了,待會兒跑個第一回來!”

這片場地平時不能隨意進出,所以越野訓練平時都是連隊統一練習時,新兵才有練習機會。

李瀟瀟昨天剛計算過,自己要想總成績拿第一,這越野即使拿不到第一,她也起碼要進前三。

將近五點的時候,考核終於開始了。因為人數過多,所以分了兩批進行。起跑號角吹響之後,新兵大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李瀟瀟朝自己的隊友說:“我要先跑了。”

鄒曉芳知道她是要跟領跑的那群強人拚了,連忙點點頭:“去吧去吧,加把勁,超了那群男人!”

李瀟瀟抿唇一笑,加快了速度。

不到五分鐘,整個隊列就出現了明確的分層,領跑的那批人跟第二批人拉開了一大段距離。

剩下的還有一大半距離,李瀟瀟吊在第一部隊的末尾,打算在後段再發力。

中間到了一個下坡地段時,她滑下去時,半路腳下磕到了一塊半凸起的石頭,因為慣性太大,撞上去的時候腳心連著小腿都麻了。

她倒抽一口冷氣,到底時站起來按了按痛處,有點疼,但還能忍受,於是繼續跑起來。

然而,跑了大概不到兩百米,那痛處越來越明顯,她感覺腳踝一陣鑽心的疼,小腿肌肉像是被重錘過一樣,迫使她不得不停下來。

李瀟瀟心想,這不會是扭傷了吧?

負重越野的及格線是二十五分鐘,李瀟瀟剛才從坡下來時速度已經慢了下來,現在耽擱了一陣,第二批人就已經追了上來,見她一瘸一拐的,有人放慢了速度問她怎麼了。

李瀟瀟有點無奈地說:“好像扭傷了。”

一個女兵停了下來,表示自己是學醫的。

她捏了捏李瀟瀟的小腿肚子,見李瀟瀟忍不住倒抽冷氣,說:“你是不是剛才那個坡上被磕到了?剛才也有兩個姑娘受傷了,我看你這像是傷到跟腱。”

跟腱就是支撐人站立、行走、跑步的肌肉,如果受傷了會很麻煩。

跟腱受傷一般是發生在劇烈運動的時候,如果強行繼續會有斷裂的風險。跟腱斷裂,那就意味著小腿以後不能發力了。

李瀟瀟心裡咯噔一聲,心想她不會這麼倒黴吧?

遠處有名麵生的教官吹起哨子,示意他們不要停著不動,李瀟瀟讓他們先走,然後自己慢慢挪出了跑步的範圍。

教官走了過來,看著她問:“怎麼回事?”

李瀟瀟說:“報告長官,跟腱受傷了,無法繼續跑。”

她往後看了一眼,果然有兩個女兵也在慢慢往前挪,她認出來那兩名都是隔壁連的舞蹈演員,其中一人看起來似乎比她還嚴重。

第三批的人也開始趕上來了,後麵跟著搭載連長、排長的車。

安排車這樣跟著,一是最後一批人是體能不及格的大戶,二是這樣施加心理壓力,說不定能刺激這些落後的新兵激發出自己的潛能。

跟腱受傷可大可小,尤其這還不是普通新兵,是文工團那邊的人,而且這新兵平時比誰都積極,顯然不會是為了逃避這五公裡越野而裝受傷的。

教官猶豫了一下,讓李瀟瀟在原地等著,自己回頭向軍車那邊走去。

等的過程當中,李瀟瀟看到蔡曉清也經過了,蔡曉清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她朝蔡曉清做了個“秦致新”的口型。

蔡曉清果然當場黑了臉,冷哼一聲,加快速度跑過了。

那兩個女兵還在慢慢跑著,見李瀟瀟停了下來,於是也站在了她旁邊,畢竟她們是舞蹈演員,腿腳是半點都不能受傷的,要是影響以後的舞台就麻煩了,有李瀟瀟在,要是她能免去這五公裡,她們就也能沾沾光。

沒多久後,那名教官就回來了,而且還是跟著楊昊回來的。

教官顯然已經跟楊昊報告過情況,楊昊看了三名傷號的腿腳一眼,朝她們說:“起來走兩步看看。”

三個人不明所以,李瀟瀟心想:難道還能通過走姿來判定受傷的程度?

三個人都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楊昊說:“繼續跑。”

李瀟瀟:???

她當即喊了一聲:“報告!”

楊昊看了她一眼:“說。”

“連長,我跟腱受傷了,”李瀟瀟試圖跟對方解釋,“如果強行跑,跟腱斷了怎麼辦?”

楊昊皺了皺眉:“誰跟你說你是跟腱受傷了?”

李瀟瀟底氣十足地說:“是一名醫學生女兵,連長。”

楊昊顯然沒將這話當一回事,重複了一遍:“繼續跑,這是命令。”

李瀟瀟說:“楊連長,你不是專業醫護人員,單憑看一眼就能判斷我們沒事了嗎?我們是文藝兵,我旁邊這兩位還是舞蹈演員,如果跟腱出了問題,文藝生涯就結束了。”

另外兩名文藝兵見李瀟瀟這麼維護她們,也不好意思一直不吭聲,於是也說:“報告連長,我們希望傷好了之後重考。”

楊昊看了她們一眼,說:“要麼現在考,要麼就不用考了。”

那兩名文藝兵一噎,顯然眼裡有猶豫了。

李瀟瀟覺得這人簡直蠻不講理,講求堅持精神也不是這麼講的,又不是要舍身炸碉堡的生死難題,隻是一場訓練考核,現在訓練期還沒過,為什麼不能過幾天再考?

她被楊昊搞得有點火大,李衛國之前跟她說的那些規矩,這時候派上用場了。

她毫不畏懼地看著楊昊,說:“楊連長,現在新兵訓練期已經過了一個月,根據規定,我們在這裡受的傷,軍區是要負責的,直到養好傷為止,然後再根據傷情,評估身體機能是否能繼續留在軍區。”

楊昊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意外,顯然沒想到李瀟瀟會知道這些規矩。他看著她,說:“那你知不知道,你說的這條規矩,指的是那種嚴重的需要住院的傷,你們這種根本算不上。”

李瀟瀟說:“等嚴重了就晚了。”

楊昊問:“那你們的意思是不願意跑了,是嗎?”

李瀟瀟斬釘截鐵地說:“是。”

楊昊看了看另外那兩名女兵,她們見李瀟瀟都這麼說了,也怕腿出問題,於是也馬上跟著說:“是。”

楊昊沒再說話,朝另一名排長說:“朱繼東,將她們三個送去基地醫院拍片,找楊醫生。”

朱排長應了一聲,調了輛軍車過來,把李瀟瀟等人拉去了醫院。一番折騰之後,結果出來了,隻是輕微扭傷。

楊醫生還歎氣說:“楊連長這每年都帶新兵連,經驗都出來了,跟腱受傷和扭傷其實還挺明顯的,他能分得出來。”

可之前是專業醫學生說的跟腱受傷,她總不能拿自己的腿來冒險吧?這時說什麼也沒用了,李瀟瀟朝醫生道了謝,硬著頭皮回到了新兵連。

當天下午越野跑考核結束,李瀟瀟等三名女兵因為違紀而被罰關禁閉三天,李瀟瀟朝班長說清楚事情來由,但依然免不了這個懲罰。

禁閉室一般是用來關不服管教的軍人,號稱刺頭的集中營。

它是一個個單獨的小房間,為了達到震懾效果,是不可能讓“犯事”的人過得舒舒服服的。

它長寬都不會超過一米六,裡麵的床小得離譜,隻有正常大小的三分之二長,能應召入部隊的人都有身高要求,進了禁閉室就不可能在裡麵伸直腿躺平。

這都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地方,在於禁閉室沒有燈。

李瀟瀟被押著到了禁閉室門口的時候,看著裡麵那小小的空間時,心裡有點發怵,身後的兩名女兵安慰了她幾句,隨後就直接將她推了進去,連緩口氣的機會都沒給。

門在身後被鎖上,狹小的空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也非常安靜,李瀟瀟隻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

她的腦海深處忽然浮起幾個破碎的畫麵:狹小而黑暗的木櫃,明亮的縫隙,被關在木櫃中的自己。

她甚至聽到了自己小時候那天真又高興的聲音:可以了吧?我是不是贏啦?我要出去啦!快給我打開。

木櫃外的那些聲音稚嫩卻帶著惡意的奚落:哼,就關著你!讓你欺負寶珠!

那是原身內心的記憶,那些聲音如此真實,李瀟瀟的呼吸時輕時重,快步摸索到床上,坐了上去。

她不止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還感到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四周的空氣仿佛在慢慢被抽空,讓她有點喘不過氣,進而誘發缺氧的恐懼。

原身有幽閉恐懼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