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了然,雖說朝廷早幾年就已清理了樓宇興和河西派,但舊官想得皇帝複用,並非易事。
一來,三年一科考,人才一撥一撥來。二來,南京六部遠離天子視線,無人舉薦、無人廷推,皇帝又豈會記得那麼多甲乙丙丁。
黃荻能在南京六部裡,一步步走到戶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經是極為了得。
更多人是直接“躺”在了位上,破罐子破摔。
鄒老夫人又道:“青荇是個長情的,知曉老頭子要移居金陵城後,便一直跑前跑後,置辦了這座宅子不說,寧遠、如安抵達前,一直是他幫著照料老頭子,如今亦隔三差五過來看看。”
從前點撥提拔門生,老了便受門生們的情,這是自然。
裴少淮懂得鄒老夫人的意思,應道:“晚生省得了。”未多言什麼。
即便如此,鄒老夫人還是有些訕訕,道:“若非青荇,換了旁人,必不好意思向小友開這個口。”
裴少淮神情輕快,笑道:“鄒老夫人言重了,無需介懷。”
……
……
翌日大早,裴少淮起身束發換衣,正打算到簷外活動活動筋骨,卻聞院前傳來叩門聲。
開門一看,是鄒寧遠。
鄒寧遠神色歡喜,道:“祖父今日起身,神識清醒,約大人到後院田邊一敘。”
裴少淮聽後,亦不禁歡喜,回房套了件素色外襯,便隨著鄒寧遠的步履,前去與鄒老相見。
小小田畝邊上,贅甸甸的稻穗染了秋露,朝陽晨曦照在穀粒上,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南居先生在田邊布了桌椅,桌上攤著一套錚亮的銀幣,他正舉著巾帛、對著朝陽擦拭那枚一錢的銀幣。
銀幣背麵鍛印的是幾束稻穗,與眼前秋來稻黃之景相映。
南居先生眼中透露出的那股專注、睿智,還有淡然,使得裴少淮又如回到了十年前。
“南居先生。”裴少淮遠遠喊道,聲音不似少年時那般清亮,多了幾分沉穩厚重。
但鄒老一下子識出了這道聲音,臉上浮出笑意,朝裴少淮招了招手,應道:“小北客長成大北客了。”又道,“快過來坐下。”
裴少淮坐下後,道:“南居先生,好久不見。”激動之心溢於言表。
亦師亦友亦知己,在這車馬緩慢的世道,能夠再見一麵,再敘一回,是何等難得的事。
“是有些年頭不見了。”鄒老言道,又問,“昨日我犯著糊塗,總是認錯人,叫小友看笑話了罷?”語氣十分豁達,並不甚在意自己的病。
“晚輩豈敢。”
看出了裴少淮神情裡的酸澀,也猜到了他心頭的惋惜,鄒老笑道:“老頭子都到了杖朝之年,早該眼明心亮、達觀知命了……這人愈是年長,心思愈發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晚生後輩的身上。”
他舉起一枚枚銀幣,錚亮無比,不知擦拭了多少回,道:“在如此年歲,能見到大慶發行的銀幣,聽到銀幣隨船遠漂海外的消息,知道朝廷牢牢執掌世間錢道的泉眼,一點點富足黎民百姓,老頭子是沒什麼遺憾的。”
“清醒到了八十,糊塗也是到了八十,總歸能活到八十,便已是幸事,又哪管他是清醒還是糊塗?”鄒老豁達言道,“‘往事不知多少夢,夜裡和酒一時醒’,且就當他是一時醒一時醉好了,這天賜的醉意,能省不少糧食……北客小友,你說是不是?”
裴少淮被南居先生的豁達感染,感動之餘,滿腹學識的他,麵對一位老者的真情顯露,竟然一時不知言何。
“那便再同老頭子說一說這銀幣罷。”鄒老打開話題道,“小友大才,通過開海通商,讓更多銀幣流到海外四夷,不知此時銀幣的傳用度如何了?”
“朝廷設了船引,商船出海,需先置換銀幣,通過此舉,大慶船隻所過之處,很快便會流通此套銀幣。”裴少淮應道。
銀幣的流通是需要時間的,在鄒老跟前,裴少淮希望它能流得更快一點、更廣一點。
“昔年的設想,竟真有實現的一日。”鄒老感慨道。
他坐的位置,抬首可見晨曦,低頭可見一片金稻,鄒老張開手掌,裡麵臥著一枚一錢銀幣,道:“這套銀幣,這一枚最得我心,錢額最小,能用的百姓卻是最多。”
“小友開海亦是一大功績。”
裴少淮實言道:“雙安州雖順利開海了,然還有許多事未做完,一場戲隻不過才搭了個台子罷了。”回京後還需想法子揪出背後的對家。
“此事確實不易。”鄒老點點頭道,“從小友來信的隻言片語中,老頭子料想此人精通錢道,懂得以錢生亂,還懂得以錢謀私,又興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裴少淮愈發欽佩鄒老。
因涉及軍機,他給鄒老寫的信中,關鍵處一筆帶過,隻說“糧缺”、“貨緊”、“民閒”等幾個字眼,沒想到鄒老還能由此推斷出這麼多來。
“小友也莫要太心急了,先穩住眼下的勢頭是最重要的。”鄒閣老勸道,他伸出手指了田中一處,“小友看那株是什麼?”
順著鄒老的手望去,金色晨曦之下,一株結子的荑稗在晨風裡招搖。
到了結子的時候,荑稗的子穗會高出稻子許多,所以格外醒目,仿佛在向世人顯擺自己的得逞。
荑稗是田間的一種雜草,雖也結子,但收成遠不能比稻穀。
鄒老解釋道:“《種稗歎》有言,‘農田插身身綠時,稻中有稗農未知’,這小小一株稗草十分狡猾,生於田間,不是糧食卻長了一副稻苗的模樣,幼時根本無法辨認,農戶們隻能任其生長其中。”
裴少淮聽後若有所思,對家確實狡猾,興許他或是他們便扮作良人,藏匿在一眾“青青”裡。
緊接著鄒老又言道:“小友何不再穩心等等,待荑稗抽穗結子時,自然就藏不住自己的麵目了。”
裴少淮眼睛一亮,明白了鄒老的提點。
“南居先生可還有其他猜想?”
鄒老搖搖頭,他說道:“小友身處這一片青青當中,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