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談這些不痛快的事了。”鄒老笑言道,“以小友的眼界、本事,必定是有法子應對的。”
他收起桌上的銀幣,言道,“不如珍惜老頭子這片刻清醒,一同飲茶暢聊……自小友離開太倉州,仲涯、子恒他們倆個來了又走,老頭子這顆師心,已無處安放許久了。”
鄒老才執起壺耳,裴少淮雙手握杯迎了上去,笑言道:“晚輩醍醐灌頂。”
老少一人整一日的暢談,聊起了朝廷,又聊到了民生,還有這吹寒到江南的長冬。
同道之人,便是一彆數年,依舊話中投機。
月攀牆簷映枯枝,夜深了。
“風華如砂流指過,蒼樹枯枝亦年華。”鄒老抬首,望著月中枯枝吟道。
風燭殘年也是年華中的一部分,如此豁達。
鄒老主動道彆,笑言道:“時候不早了,小友該回去歇息了。”
興許裴少淮還要多留幾日金陵城,但一覺醒來,待到明日,鄒老還能否清醒,卻不得而知了。
所以鄒老更願意這個時候,鄭重道一句彆,他飲了一口茶,借用時人截搭的一句詩道:“‘追風趕月莫停留,平蕪儘處是春山’,老頭子的路將走儘,然小友的路,還遠在春山之外,不必在此耽擱了。”
言語平靜,這幾句道彆不悲然,而是釋然。
“南居先生……”裴少淮眼眶微微泛紅,世人怕離彆,怕的不是離彆,怕的終一日信不知寫與何人聽,茶不知斟給何人飲。
“這番扭捏可不似小友的性子。”鄒老朗朗笑道,“小友是怕一朝太平盛世,老頭子沒有機會看見了嗎?”
“南居先生會福壽延年的。”
鄒老握著裴少淮的雙手,這數十載焚香閱卷的手掌蒼老而潔淨,指間執筆所留的厚繭依舊在,他道:“伯淵,一定要堅定走下去,你所做的不是給我看,也不是給誰看的,而是給天下人看的,縱使老頭子真有一日走了……”鄒老指指天上明月,帶著些哽咽,道,“不也還有明月可見,托予清風吹至墳前嗎?”
直到此時,鄒老話語中才有些悲涼之意,囑咐道:“老頭子把自己的念想托付給你了,小友千萬彆嫌太沉。”
裴少淮感受到那蒼老手掌傳來的力道,鄭重應道:“先生所托,小子莫不敢忘。”
在裴少淮眼中,南居先生是一位執著、真誠的理想者,何其難得,他曾今對學識、學問改變世道堅信不疑,將自己耕耘的本領播了出去,指點了多少門生,隻想著門生造福一方,未曾想過借門生造勢。
在黨爭落敗以後,他寧願致仕隱居,也絕不願意低頭妥協一一,莫不然皇帝又豈會讓他走?
鄒老收起悲涼,重浮笑意,道:“那便早些回京罷,把那荑稗草除去了,不要再拘於內爭,帶著大慶百姓往外頭看看。”
“該說的都說了,夜深了,小友回院子裡歇著罷。”
……
翌日,鄒老睡醒之後又犯了糊塗,隻不過沒那麼糊塗,兒子是兒子,孫兒是孫兒,獨把北客是誰給忘了。
黃荻這日午時散衙之後,又來了鄒府。
他才入門,還未來得及與裴少淮說話,便被糊塗的鄒老喚了去,指著自己的半畝稻田,道:“小許啊,你下田替我把那幾株荑稗給拔了。”
又道:“不事農桑不知農苦,你們不能光躲在房簷下讀書。”
黃荻笑笑,坐在門檻上邊脫下靴子、卷起衣袖褲腳,邊對鄒老說道:“老師,我是青荇,學生懂得農家苦。”他自農家來,豈會不懂農家活?
言罷,鑽入田畝裡正經拔起荑稗來,不大一會兒便集了一大束,可見這田裡藏的荑稗可不少。
“管你是什麼荇,總之今日不給我拔乾淨了,就是不行。”犯著糊塗的鄒老在田邊嘟囔道,見到田畝捯飭乾淨了,這才露出笑臉來。
午膳的時候,知曉裴少淮不日將辭行歸京,黃青荇建議道:“總是難得來了一趟金陵城,裴大人若是有閒,不如隨黃某入都城裡看看?往後在朝治理陪都守備時,也能借鑒實情一一。”
“那便有勞黃侍郎安排了。”裴少淮應了下來。
一來黃青荇所言有些道理,人都到跟前了,不進曾經的皇城裡看看,委實有些可惜。一來,裴少淮既然答應了鄒老夫人,若是不知這位黃侍郎究竟有幾分功績、本事,往後又如何廷推其回京。
“不如約好明日辰時,黃某派人來接裴大人。”
“甚好。”
事情就此約好。
下晌,秋日爽朗,裴少淮領著妻兒出去走走,一邊看看金陵市井、嘗嘗地道的小食,一邊與小南小風說說金陵城的曆史,不知覺竟走到了西北城牆邊上。
借著五品的官牌,裴少淮登上了城牆。
站於望江樓上,極目遠眺,仿佛寬闊的長江便在城腳下。
江麵平靜,映著落日餘暉,大小船隻趕著這最後的日光,尋找臨時停靠過夜的渡口,靠岸以後,又忙在船尾掛上燈,以此提醒往來船隻躲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