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秉元將名冊拋置於案上,目光冷冷望向冷千戶,應道:“將士們驅逐賊寇,因短兵相接而傷,理應犒賞……不過本官受聖上所托,初臨此地,不敢擅自獨斷,還請冷千戶轉告指揮使大人候著,等本官查明之後再說。想來離年終歲末還遠,指揮使大人也不差這一口飯吃。”
他此時手下無人,雖敵不了鎮海衛,但拖一拖時日,表一表態度,還是可以的。
按說,千戶屬正五品,比裴秉元還要高半品。可文武不同,裴秉元無需給冷千戶甚麼好臉色看,他到底是一州之長,轄管一州百姓,一個轄管千人的千戶豈能與之相比?
若真要比,也隻能冷千戶背後那個衛指揮使來比。
裴秉元手下無人,但氣勢不能落於下乘。
冷千戶沒想到這回來了個硬釘子,昨晚的事沒能鎮住新知州,隻好拿上司的頭銜示威,道:“指揮使大人出身軍功世勳,裴知州日後若是回京……還請裴知州想清楚了。”
“巧了。”裴秉元哈哈大笑,不屑道,“本官也是世勳出身。”
又補了一句:“不止如此,本官的兩位女婿亦為勳貴……指揮使若真急著要本官的玉章,不如叫他親自來罷,本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
冷千戶愣住了,這兩句話的信息不少,事情變得複雜起來,非他一個小小千戶可以拿主意的。
隻能回去再稟。
……
裴秉元舒了口氣,神情依舊凝重。
鎮海衛駐守太倉多年,敢養寇自重、為非作歹,必定是打通了各個關節、層層關係,他若想逆轉太倉州的局勢,需要對付的不是一個千戶,也不是一個衛指揮使。
需要慢慢籌謀。
接著,裴秉元親自帶人出去,逐一查點城內百姓受損情況。所幸,並無百姓傷亡,賊寇們搶到糧食、家禽、牲畜後,就匆匆離開了。
昨夜一鬨,賊寇得了糧食,鎮海衛借追殺賊寇邀了功勞,最後受損的卻是百姓。
想必這樣的大戲,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演了。任憑再富庶的地方,也抗不住“大戲”輪番上演。
……
翌日,裴秉元一身簡裝,戴上草笠,準備帶人訪查太倉州轄內的各個鄉鎮。
“父親,孩兒隨你一起去。”裴少淮道。
又道:“孩兒既然是來遊學的,豈能失此曆事良機?”總要真見過民生疾苦,才有資格談治民治國。
裴少淮亦穿了一身簡裝,還帶上了簿子和便攜筆墨。
裴秉元欣慰點點頭,讓衙差多備了一輛馬車。
一連半月,父子二人奔波在鄉田野外,幾乎將太倉州走了個遍。他們不識方言,幸好府衙裡有個曆事實習的吳監生,是江浙人,一直跟在裴秉元身後幫著傳話。
太倉州的堤壩建得很寬很穩,時值春日,堤上的柳枝正抽綠,隨風飄拂。
這道堤壩從未決堤過,但太倉州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卻年年夏日鬨水患——夏日水汛湍急,大雨之後水位猛漲,江水溢出堤壩,漫向農田,一淹就是十天半個月。
農戶秋日糧收大大減少。
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地勢最低,最容易被淹,汛年大淹,旱年也能小淹。
太倉州內地勢高一點的良田,反得江水灌溉的好處,年年豐收。隻不過,這一部分的良田幾乎都被鎮海衛占據了。
受災老百姓哭訴水澇害人,苦苦哀求知州大人抬高堤壩治水,他們每戶都肯出人力。
吳監生將水位簿呈給裴秉元,作揖道:“知州大人,這是學生所作的記錄,兩年內每月朔日水位高皆記在簿上,夏日江水溢出時,學生粗算了溢水量,也一並記在簿子裡。”
裴秉元看後,頷首,讚許了吳監生,他疑惑道:“依你所記,堤壩隻需再抬一米高,便可大大減少水患,此非難事,為何曆任知州無人作為?”
裴秉元有治水經驗,很快就算明白了。
這相較於玉衝縣治水,要簡單一些。
“知州大人有所不知,此事若想解決,還牽扯到蘇州府內的其他縣。”吳監生得了讚許,便也大膽了許多,說出了自己的見解,道,“太倉州居於下遊,常熟縣居於上遊,光是太倉州抬高堤壩,江水照舊會從常熟縣漫下來,這數個鄉鎮地勢最矮,依舊逃不脫被夏水淹沒。”
原是牽扯到其他轄區。
“本官省得了。”裴秉元又誇吳監生道,“你說得很好。”
這個曆事實習的年輕人是可用的人才。
看完堤壩,裴家父子又去看了海漕碼頭。太倉州的海漕碼頭屬鎮海衛轄管,由武官掌管海運,裡裡外外數層重兵把守著,裴家父子隻能在高樓上觀望。
每年秋收後,江南一帶的衛所軍屯交上來的糧餉,經由海漕碼頭轉運至京都。鎮海衛轄管此等關鍵樞紐,自然撈足了好處,無怪上麵有人層層保它。
鎮海衛占據了良田,又守著海漕碼頭,諸多好處,很容易就收買了軍戶們的心。至於當地老百姓過得如何,跟他們鎮海衛有甚麼關係?
海漕碼頭往東十數裡還有一個商運碼頭,與海漕碼頭的繁榮相反,商運碼頭已將荒蕪幾十年,長滿樹叢野草,若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這裡曾經是個碼頭。
大慶朝禁海幾十年,加之賊寇們常常從此處登岸,百姓們根本不敢到這一片區域耕種、居住,久而久之,讓這個曾經繁榮的商運碼頭荒蕪,成為棄地。
裴少淮在此處停留了許久,不時落筆在簿子上記錄,不知懷著甚麼心思。
幾處重要的地方都看完了,吳監生稟道:“知州大人,太倉州內原有一個大的造船廠,因應天府龍江船廠的興起,太倉州又不景氣,漸漸便廢棄了,隻有些年邁的老師傅守在那裡,大人可要移步過去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