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在杭州略作停留,見識了蘇杭的繁華。
果真與京都的繁華十分不一樣,江南之地似乎更加熱鬨喧囂,更加多元而獨具韻味,而不似京都那樣板板正正。
再啟程,三日之後到了太倉州轄內。
州衙裡的朱同知、劉通判和主簿、衙差等人,從驛站得了消息,早早恭候在城門外,迎接新上任的裴知州。
聽說這次來的是個勳貴世子,聖上親派的從五品官,官差們臉上多了些許期待。
馬車上,父子二人撩開車簾,仔細打量著這片臨海的兵家重地,連片肥沃的良田,百姓又可出海打漁,是個好地方。然則,與之不匹配的卻是一間間簡陋的民房,許多沒蓋黑瓦,隻有茅草屋頂。
裴秉元眉間緊皺,已經料到這個官不好當。
到了城門,下屬迎上來,紛紛拜見,齊喊道:“下官拜見知州大人。”
太倉州的州衙比玉衝縣的縣衙強許多,該有的前衙後院都有,看著也敞亮,可是州衙裡的官員、衙差,一個個看著卻蔫了似的,沒甚麼精神頭。
新官上任尚且如此,可見平日裡何等懈怠。
簡單介紹完州衙情況以後,朱同知道:“下官在望海樓訂了個雅間,略備酒菜為大人接風,還望裴大人、夫人公子賞臉。”
都是日後的同仁,裴秉元沒有直接拒絕,說道:“沿途勞頓,身子有所不爽,且讓本官休整兩日再聚罷。”
朱同知比裴秉元歲數大不少,已五十多,他大概猜出了裴秉元的幾分性情,遂言道:“下官遵命。”
離開時,朱同知躊躇了幾步,還是回頭了,言道:“裴大人初來此地,仍有許多生疏之處,下官鬥膽提醒幾句。”
“朱大人請說。”
“太倉州臨海,海上賊寇、委人猖獗,時常會趁著夜黑風高駕船靠岸,上岸入城搶奪百姓的糧食牲畜。大人夜裡記得關緊大門,叫人守著,若是半夜聽到動靜被驚醒,未明情況以前,還是明哲保身,不要出去為妙。”朱同知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太倉州成立以前,這裡原先是鎮海衛。”
衛,即軍衛。
“謝朱大人提醒。”
朱同知走後,裴秉元、裴少淮父子二人麵麵相覷——他們知曉東南沿海一帶有海寇、委人作亂,但大慶朝水師武力強盛,賊人們敢如此猖狂嗎?若真如此猖狂,為何江南巡撫年年報平安,鎮海衛指揮司也從未報過有大亂?
一家三口臨時住在府衙後院,林氏指揮帶來的仆人,很快就把院子收拾得有模有樣。
裴少淮住在東廂房裡,剛剛到一個新環境裡,他一時難以熟睡。
明明身子已經十分疲憊,可他腦子裡卻一直縈繞著朱同知的那番話,心中暗想,如若今晚城裡當真有了賊寇,絕非碰巧,說明朱同知早就料到會如此,才會預先提醒。
輾轉難寐。
“這裡原先是鎮海衛……”
太倉州原是前朝的海槽重地,負責運送水師、糧食,大慶朝大破應天府後,第一時間占領了此處,命重兵把守。等到天下太平,把守的軍卒繼續留在此地,朝廷設立了鎮海衛。
鎮海衛管轄此處數十年,後來朝廷才改設為直隸州的。
裴少淮心中暗想:“看來府衙和鎮海衛之間的矛盾,已將近水火不容了,他們隻是把太倉州當作一塊肥肉。”
夜半三更時,裴少淮困極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依舊睡得不安穩。
果不其然,四更天裡,院子外傳來一串串腳步聲,十分急促,隨後又聞各種撞門搶砸的吵鬨和百姓的哭嗆,眾多聲音亂作一團。
裴少淮驀的睜眼,掌燈,披上袍子走出門,看見父親已經在大門處,正與看守大門的衙差爭執,裴秉元厲聲道:“我身為一州父母官,理應出去看看是何賊人如此猖狂。”
兩個衙差要保知州大人安危,不敢開門,正在苦苦解釋、勸說。
“州衙裡的官差何在?叫他們與我一同出去,豈有躲在院裡不出去的道理?”
裴秉元不肯當縮頭烏龜。
其中一個衙差不知是說漏嘴還是如何,他道:“知州大人稍安勿躁,賊寇馬上就過去了……”
借著火把的光,裴少淮看到衙差臉上並無任何緊張,反倒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裴少淮上前,低聲勸父親道:“父親,既是場戲,咱們還是把戲看全了,再商討如何也不遲。”他相信,父親執意要出去看看,必定也是想明白了當中的蹊蹺。
沒過一會,院外又傳來沉悶有力的步伐聲和甲胄摩擦、刀劍出鞘的聲音,賊寇們四處逃竄。
“本官來遲,讓知州大人受驚了!”一聲孔武有力的吆喝從大門外傳進來。
看門的衙差向裴秉元稟報道:“大人,聽聲音好似是鎮海衛的千戶,冷大人。”
裴秉元眉頭皺成川字,道:“開門。”
州衙門外,身著甲胄的士卒舉著火把、配著大刀,已團團將府衙圍住。那冷千戶身姿魁梧,聲音極厚,上前隻略略作揖,道:“賊寇攻入城內,本官奉指揮使大人之命,帶兵追殺賊寇,現已將賊寇悉數逐出城外,請裴大人放心。”
又道:“擾了裴大人的清夢,裴大人可以回去繼續睡了,本官會讓士卒徹夜守衛州衙,請裴大人放心。”
語氣很正常,但裴秉元聽得出其中的譏笑。
心知如此,但裴秉元毫無他法,他上任的第一夜,手邊一兵半卒都沒有,除了一個空頭知州以外,他沒有半分依仗能和鎮海衛相抗。
好一個下馬威。
翌日,衙差們終於都來了,裴秉元深感無奈,準備帶著衙差們上街,查點城內老百姓損失如何。
還未出門,那位冷千戶又來了,手持長長的名單,身後跟幾十個“傷兵”,一進衙門便道:“昨夜追殺賊寇,賊寇拔刀抵抗,與水師搏鬥,短兵相接,軍衛裡重傷共計一千零九十人,依照大慶朝犒勞例律,他們今年理應免交糧稅,還請知州大人過目。”
才遞過去,冷千戶馬上又道:“裴大人若無異議,還請蓋上州衙玉章,以示公允公正。”指了指身後的傷員,道,“本官帶了些輕傷可以走動的過來,裴大人儘可以查看他們的傷勢。”
這幾十個傷兵,或背上,或大腿上,或胳膊上,皆裂出刀口子,汩汩流血,看著觸目驚心。
裴少淮靠在府衙的側門處,聽到兩個衙差在低聲討論。
“嘖嘖,這回下的手真狠,可都是真刀口子……自己人給自己人下刀子,也能下得去手。”
另一個則道:“這有甚麼下不去手的?一刀口子換不交糧稅,一大家子一年不愁飯吃,你上大街去問那些老百姓,哪個不肯?”
“倒也是,這城裡,還是軍戶們過得舒坦呀。”
“誰叫人家牢牢把住了太倉這塊寶地呢,上司大口吃肉,手下人怎麼都能喝點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