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這次登上的是一輛上白下紅狀如麵包的“斯柯達”。像這種樣式的蘇式大麵包就是這個年代的40路公共汽車,也是這個年代京城街頭最常見的破舊公共汽車。
還不到下班的時間,車裡沒什麼人。能看到車廂裡到處是廢車票和紙屑,車的座椅和把手已經磨得沒有光澤,褐色人造革的座套早已開裂,黑乎乎的海綿頭露在外麵,很臟很爛。好在是初春,天氣冷,車子裡的味道尚能忍受。
不過這輛車絕對快要報廢了,轟鳴的馬達聲讓人心煩,每一個機件都在嘁哩匡當亂響。它開在馬路上簡直像個腸胃不暢的家夥,持續地蹦著冒煙的羅圈屁。乘客們都如同戲迷一樣,隨著上下顛簸的鑼鼓點兒整齊地搖頭晃腦。每一次的顛簸,不僅扶手吊環會在空中搖蕩,就連汽車木地板也會飄起一片塵埃,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撒了一層霧。
洪衍武坐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他現在看什麼都新鮮,看什麼又都親切。在他的眼裡,這似乎是一趟通往昔日的時光公交車。
老百姓的一卡通又變成了售票員手裡的票夾子和鉛筆頭,乘客手裡的筆記本電腦和塑料袋也變成了鋁飯盒和玻璃絲網兜。馬路上再沒有公交車專用車道,汽車的洪流通通從視野中消失,就連公交車本身也從空調車變回了拖掛車廂。最神奇的是,現在正前方竟然還出現了一輛馬車,正好擋住了公共汽車前進的路。
隨著汽車喇叭的響起,能聽見車把式大聲的吆喝。之後是一聲鞭梢劈開空氣,馬車則被強行貼到了路旁。當40路汽車馬達轟鳴,突突噴吐尾氣從馬車旁邊駛過時,洪衍武透過車窗,看到了一匹拉著平板大車的棕紅大馬。隻見它打著響鼻,冒著白氣,鐵蹄呱噠作響地奔跑在柏油路上。而車把式神色非常沉穩,坐在咯吱作響的大車上,一手拿著長長的鞭梢,另一手則拉著韁繩。像這種極具時代性的特殊情景,未來就是在電影裡也是看不到的。
一時間,洪衍武仿佛做上了時空錯換的夢。他不免想象,要是將自己身處的這輛蘇式大麵包一下挪到2012年的三環路上,會發生怎樣的震動。接著,他進而想象,要是他開著賓利轎車行駛在眼前的大街上,又會是一種怎樣的效果。
“40”路一直往北開去,從太平街的丁字路口往西行駛。
前麵就是陶然亭公園北門,再開過去就是白紙坊東街了,就快到了。
洪衍武的眼睛緊盯窗外,一點也舍不得把頭挪開。他把身子緊貼車窗旁,用手指摳著玻璃向後拉,這樣看得更清楚。他一點點辨認著曾經熟識的地方,這裡是黑窯廠,這裡是四平園胡同,這裡是龍泉胡同,前麵那是龍爪槐胡同……
慢慢地,他腦海裡一掠而過的隻鱗片爪驅散了時間的陌生,喚醒了更多的記憶。他對公園刷著油漆的鑄鐵柵欄有印象,對馬路兩邊一排排遮雲蔽日的老槐樹有印象,對那些齊刷刷的木質電線杆有印象,對那些灰牆青瓦的民房他也有印象,對北方昆曲劇團的宿舍樓更是覺得無比親近。舊日那些已經被樓房覆蓋了的院子胡同,那些讓他曾經名揚一方板磚飛舞的戰場,此刻已全部在他的眼前重新複活
車停了,車門製動器發出歎息。售票員的大嗓門懶洋洋拖著長音報站:“自新路到了。”
洪衍武是蹦下車的,腳一沾地,根本不用想,他就順著馬路北邊往西走,直奔福儒裡的胡同口。
回家!
此時對他來說是歸心似箭,是迫不及待!
馬路北邊的澡堂子前。還是那個墨綠色的老郵筒沉默的戳在那裡,郵筒旁邊還是那一圈黑鑄鐵架子圍成的存車處,存車處還是那個拿著搪瓷茶水缸子的禿頂老頭跟那兒看車。就連澡堂子也還是那麼熱鬨,從外邊就能聽到裡麵傳出的人聲鼎沸。
洪衍武邁著急匆匆的腳步,快步通過。
再往前看,胡同口的對麵,副食店也依然在老地方。那門口趴在紙箱子上睡懶覺的,是附近居民養的大花狸貓。正自顧自睡得呼天哈地,全然不管一邊胡擄它的老太太。彆瞅它這麼懶,可逮耗子時你想象不出它有多快。
又是緊走幾步,已到胡同口。洪衍武向右一拐,一頭紮了進去,馬路的喧囂瞬間被拋在了身後。
隨著胡同變窄,天空也跟著縮小了尺寸。陽光把房子的陰影清晰地投射在牆上地上,回家的路顯得潔淨而光亮。滿目幾乎全是清一色的灰色,很京城的那種灰色。
一種熟悉的味道和溫度正在迅速彌漫開來。洪衍武想起了那響徹雲霄的鴿子哨,想起了藍靛頦兒或黃雀兒清脆的叫聲,想起了孩子們爭著放風箏的歡呼雀躍,想起了自行車的鈴聲劃破了胡同的寧靜,還想起了街坊四鄰的鞠躬問候、六叔五大爺的仁義豪爽、京胡咿咿呀呀的絲拉旋唱、相聲說學逗唱的詼諧歡笑。這一切,讓他深深的感觸到舊日生活是如此的寧靜、安逸和隨和。
這裡就是福儒裡。